九 六岁当大将
王采玉坐在她认为很牢靠踏实的木椅上,给女儿瑞菊喂奶,可是心里总恍恍惚惚地惦念着儿子介石。只要介石一走开,或者看不到他的身影,她就神魂不定,连坐着的木椅也像有些摇晃不稳。儿子一次次闯祸,差一点连命也要送掉,想起来真使母亲心惊肉跳,愁苦忧急。如果再不赶快阻止,要儿子收住野性,长此以往,必然要遭到不堪设想的后果。她自己除了打、骂,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去和丈夫商量。
父亲蒋肇聪一天到晚为经营盐铺忙碌。赚了钱,造屋买田。可是这还不能满足“埠头黄鳝”钻营好动的习性,他宁愿忙中抽闲,帮乡民诉讼、打官司,当然这既有好处,也抬高地位。他知道儿子顽皮,甚至得到“无赖”的坏名声。当着介石面,不得不严厉地训斥几句,可是心里对这未来的“贵子”总有一种出自肺腑的宠爱。他甚至认为男子汉大丈夫就要器宇不凡、刚强骄恣,否则要遭人欺辱,也不能出类拔萃。蒋家前十代祖宗都是“力尽穑事,敦崇礼让”,结果家道衰落,子孙低卑。直到他父亲蒋玉表,不甘心没落,以货殖起家,才使蒋家兴旺发迹,传到他手里,更是飞黄腾达。在溪口可称得上首屈一指有财有势的巨绅。唯一欠缺的是还没有能“富贵双全”。祖先曾有高官厚禄的显荣,然足足有十代子孙没有能继承,如今他就把这荣耀门庭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儿子身上!介石粗野,他认为是骁勇,儿子顽劣,反以为是倔强。在儿子小小的体躯内蕴藏着他自己所缺少的禀性和胆魄。他深感介石所以连连闯祸,一是生性恣野,二是年幼无知、不懂做人道理,于是他稍加思考后,就提出尽早让介石入塾读书。
蒋玉表听说要年仅六岁的孙子去求学,虽有些难舍,也觉得是家乡少有,又能炫耀蒋氏门庭的好事。他怀着喜悦和兴奋的心情,亲自为孙子物色老师。溪口没有学堂,只有两个曾进过考场而未中举的老秀才,在办家塾,收学生。其中一位年龄较老、离丰镐房较近的是任介眉先生。
任介眉今年才四十出头,已满面生皱,两鬓染霜,留着长须,一副衰弱枯槁的神态。他出身农家,家道尚称富裕。因自幼聪慧,父母期望他出人头地,入塾读书。在鄞县一位举人那里启蒙,认识一些字以后,就在家自学,他死读书、读死书,一知半解念完了《三字经》、囫囵吞枣地熟背《论语》后,自以为已经满腹经纶,可以得取功名。十五岁那年,参加乡试,却名落孙山。他毫不灰心,回家把《论语》倒背如流,企待佳运。以后每隔三年应考一次,连考五次,次次落空,直到三十岁还未中举。他父母活活气死。他妻子眼见丈夫天天捧着《论语》,做功名梦,便拖着七岁的儿子,跪下来苦苦哀求,祈望这位书生从迷梦中猛醒过来,否则要家破人亡,到阴间去做官了!任介眉先生这才渐渐省悟,可是“百无一用是书生”,既无经商之财,又无缚鸡之力,唯一的本钱还是装在肚子里的几篇文章,于是他在简陋欲倒的破屋里办了个家塾。连自己儿子在内,招收三四个乡邻的孩子,对那些七八岁的小学生,只能教认几个字,作为启蒙。学生的家长原来也只求儿子长大了能记账写信,进家塾两三个月后,居然能写自己的名字,还书声琅琅地背诵谁也听不懂的“四书五经”,真是喜笑颜开。任老师自己苦读经书却一无成就,对学生就不再严格要求;也担心学生因害怕读书而退学,自己就此要挨饿。于是他终日挂着和蔼的笑容,耐心地一遍遍教读。学生懒惰,他勿责骂,学生愚钝,他原谅,还在家长面前竭力辩护说好话,所以学生都愿意上他的家塾。好好先生成了“好先生”,蒋玉表就冲着他这“美名”送孙子来入学。
祖父从黄历里选了个“宜入学”的黄道吉日,送孙子到任介眉的家塾去,用学名志清,可是大家还是习惯地叫他奶名瑞元。母亲为了体面,为儿子赶制一件蓝布长袍和一字襟黑缎马夹;还按照外婆的叮嘱,烧了六盅大米饭上放两颗瓜子肉和一瓣熟核桃的“商量盏”,巴望自己孩子能和同学们志同道合、商商量量、不吵不闹,然后,由蒋肇聪陪着介石,带了香烛去拜师入学。
蒋介石穿着长盖脚背的袍子和过于宽大的马夹,很不自在地跟父亲来到任家。点燃香烛后,向老师叩头。再亲自把“商量盏”分给四个同学。多出两份,蒋介石就仰起脖子,用手扒饭,自己吃了。大家吃得高兴,嘻哈地一起发笑。
第一天上课,老师不教书,只要新生学写自己的姓名。“蒋”字笔画多,又难写。任老师把字拆开来:“草头蒋。大将头上加草字。”蒋介石不明白,只听得自己是“大将”,笑得合不拢嘴。
从此,他因自己是“草头蒋”,还想学做关公和岳飞,便以“大将”自居。在课堂上,任老师教他认字,有的字教了三遍他还读不出,有时前读后忘记。老师倒还耐心,教了又教。他却不耐烦,读了三遍便闭上嘴,再不出声。同学们见他又笨又倔,都忍不住抿嘴发笑。他就气恼地瞪视大家,仿佛将军对待小兵。放学回家他抢先一步出门,挡住大家去路,双手撑腰,发号施令:
“我是大将,听我命令!我要你们跟着我出去打仗!”
同学们谁也不服从这个“草头将军”,一声呼叫,四散离去,自封大将的蒋介石哪里肯放过,就从树上折断一根树枝,当作武器,把这些不服命令的“逃兵”当作敌军,粗暴地乱打一阵。同学们吓得不敢动弹,甘拜下风。蒋介石还不罢休,竟要他们一齐跪下拜他为“大将”,以后每次作战,都要以他为“头脑”。只见他已脱下长袍,辫子绕颈,挺立身子,然后双手拽地,两腿甩起,侧身反过,双脚落地后,再抬起手,拧身向前。这样一口气竟一连甩了十个“虎跳”。蒋介石已经气喘吁吁,却不停歇,要小兵们学他练本领。小兵们个个直冲横跌,倒在地上,“大将”绝不放过,一定要他们学会为止。然后要小兵们分成两队,双方对打,而他自己充当“头脑”,发号施令,要大家服从,他才称心。
读了一个月家塾,蒋介石识了不少字,也能背几句《三字经》。他读《三字经》等于“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也和他外婆一样,《金刚经》《心经》背得烂熟,却不明白其中意义。有一次,父亲想知道他的成绩,考问他。他竟把《三字经》里的第一句“人之初”,解释成为谐音的“绳子粗”,哥哥介卿在旁鄙夷地嗤嗤冷笑,气得父亲哭笑不得直皱眉。偏爱的祖父还是偏心,他认为不是孙子不用功,一定是这位因未中举而心灰意懒的任老师,竟忘了《三字经》里与他本人有关的警句:“教不严,师之惰。”没好好教导学生。他阻止儿子责骂孙子,准备过几天亲自去任氏家塾讯问。不料,他还来不及去兴师问罪,几个同学已由家长陪着来告状,控告蒋介石在一个月中几次带头“打仗”,使“小兵”们身上伤痕累累,再这样下去没有学生再敢去任氏家塾读书。
蒋肇聪是颇有名望的讼师。在罪证面前,他无可争辩地默认自己儿子动了众怒,非但不能去任氏家塾责怪任介眉为何“师之惰”,倒过来应该去认错道歉,是自己儿子这匹“害群之马”害老师因无学生上门而要坐冷板凳。在家乡享有声誉的“埠头黄鳝”当然不肯被人捉住把柄,成为街坊们谈笑的话题,便借口儿子听不懂任老师的话,就此退学。
蒋介石听到可以不再上学,又高兴又失望。高兴的是可以不必眼看鼻、鼻嗅书地读书;失望的是失去了“小兵”,“大将”就当不成。他母亲知道经过后,格外生气,她原以为入学对野性的儿子是束缚,没想到越来越野,祸越闯越大,便勃然地要儿子扑在红木椅子上,用柴爿打屁股!蒋介石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母亲发火,就畏缩地翘起屁股,一动也不敢动。母亲一边打一边骂:
“路也不肯好好走,攀高落低;书不肯好好读,还要做大将,称大王?难道大起来,你书生不做做强盗?你这不争气的孽子,我今天活活打死你!”
祖父连忙过来劝阻,一面替孙子抹眼泪,一面辩护:
“你把他当做十六岁大人?他还小呢!只有六岁!懂啥道理!”
伤心的王采玉不敢冲撞公公,只得含泪诉苦:
“常言说,‘毛竹从嫩压’,人也要自小教训!”话中暗示祖父不该包庇,成为《三字经》里“养不教”的父辈。
蒋玉表体谅儿媳的心情,就想出一个推卸自己责任的两全办法:
“任老师太老实了,管不住学生,明天我送我孙子到蒋谨藩那里去。蒋先生严格,他一定会听话,用功读书。”
蒋谨藩和丰镐房蒋家同姓不同族。因为是同姓,就有些同宗的血缘情分。他和任介眉年龄相仿,性格却迥异不同。他孤芳自赏,嫉世愤时。心里何尝不奢求功名利禄,可是眼见英才济济,考场舞弊,也就退避三舍,表示洁身自好。世间流传一句至理名言:“只有状元学生,没有状元老师。”意思是考不上状元的文人才去充当老师,是对身为人师者的讥嘲。蒋谨藩却持有不同主见。他认为“状元都有老师,没有老师哪来状元”?他为自己办家塾而标榜老师,而且公然声言:“我所教学生,至少要出几名进士,一名状元!”因此他对学生的选择十分严格,教学也非常认真。可惜学生们都只要求能写信、记账,没有一个梦想做状元。真是“孺子不可教也”!蒋谨藩感叹自己的冀求落空,他的教学宣言也成了哄人的空话。
等他同姓的蒋肇聪送子来入学时,他一看到蒋介石粗眉高腮,一副武士的模样,先就气馁。早就听说这个蒋瑞元自小顽劣,闯祸不说,还有“无赖瑞元”的外号。哪里有一点“状元”气息?也绝不是可以造就之才!可是既是同姓,蒋肇聪又是当地富绅,情面难却,也不敢怠慢。蒋肇聪还口口声声拜托:
“小犬蒙昧无知,望老师严加教导,学成之后,当重重酬谢。”前一句话是请求,后一句话是许诺。两句话都说到这位不求利禄只求人才的蒋老师心里。
蒋介石并不因换了个家塾,调了个老师而改变自己的强横脾气。入学第一天,当蒋老师要他讲读一遍曾经学过的《三字经》时,他还是把“人之初”说成是“绳子粗”,还将“师之惰”解释为“狮子多”!蒋谨藩气得脸色发白,又不能当学生面责怪前任老师介眉先生的失责,就表示自己是公认的出名严师,就举起戒尺,装装样,要打手心。
蒋介石除了母亲,谁也没有打过他,平时只有他打人,从没人敢打他这个“大将”!看到这个新老师,第一天上课就要动手,学生当然不能反抗,便施出早已出名的本领——“耍无赖”,扑的一声,仰天躺在地上,身体在地上乱滚,嘴里乱叫乱闹:
“我打伤了!要你赔!要你赔!”
蒋谨藩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大胆强横的学生,非但不守塾规,不服管束,还竟敢和老师顶撞!如果任其放肆,做出榜样,以严格出名的蒋谨藩还能管教那些口服心不服的学生?谁还会相信蒋氏家塾能出状元?为了师道尊严顾不得同姓情分,为了威信不惜牺牲还未到手的重酬,他就不顾一切,举起戒尺,真的对准蒋介石的屁股,重重打了三下。
蒋介石痛得大叫一声,戛然停止号叫,他从来没有当众被人痛打,可见这个老师比任何人都厉害、凶狠。如果自己再耍无赖,说不定将受到更严酷的惩罚!所以当老师叫唤他“快起来”时,连忙一骨碌爬起,还不好意思见人,将双手蒙住脸,假装抹眼泪。
蒋谨藩是怒目慈心,也可以说是色厉内荏。蒋介石毕竟是奉化溪口乡绅蒋家的独养儿子,得罪了,蒋家对他老师的打击怕要比自己打学生的屁股还要沉重!于是他转换脸色,爱惜地为蒋介石拍去满身泥尘,还温婉地又是劝又是哄:
“你要听话,好好读书!懂吗?”还为了减少自己责任,郑重地加上一句,“是你阿爸肇聪先生要我老师对你严格!”
蒋介石心里不服,可慑于老师的严格威胁,不得不老老实实坐下来,低着头听老师教书,在同学前丢脸的难堪,和屁股被打的余痛,使他虽一个字一个字跟着老师大声朗读,却一点也记不住。好不容易熬到放学,他低着头一溜烟跑回家去,哭丧着脸向父母申诉经过,得不到包庇和支持。只得抱着他心爱的妹妹瑞菊,默默啜泣,瑞菊居然用小手为伤心的哥哥抹着泪水。父亲因自己要求老师严格,不敢对儿子予以同情。母亲还正色地教训儿子:
“我去求老师,你以后不学好,就该狠狠打!回家来我也要打!”说着,从红木椅上霍地站起,真的要去找柴爿,吓得介石连连讨饶。
当时家塾的老师各有所长,各有所专。随着学生年龄的增长,教授程度不一的课目。如任介眉除启蒙外,专教《论语》《孟子》等,蒋谨藩进一步要学生读《大学》《中庸》。蒋介石在任介眉老师处连启蒙的《三字经》也未读懂,《千字文》更来不及学;蒋老师只得为他补课,所以,蒋谨藩也是蒋介石的启蒙老师。蒋老师自己不是死读书,也不要学生读死书。他一面教,一面解释,还加以启发。在三个月内把《三字经》和《千字文》教完。接着他对蒋介石教他自己专长的《大学》。《大学》是与《论语》《孟子》《中庸》相提并论的“四书”之一。朱熹称《大学》为“大人之学”,是要求人人能正心、修身和齐家、治国。是人人需要的常人之学。蒋谨藩严肃而认真地逐字逐句解释、分析,而且举一反三、举例说明,使蒋介石都能听懂,也开始对书本发生兴趣,野性也渐渐收敛,也不再耍无赖了。有时放学,他手脚发痒,又想做“大将”,带领同学们打仗。只要不伤人,蒋老师也不阻止。有时,他耀武扬威地带领一队小兵回家,在门口操练,还特地从屋里把妹妹瑞菊领出来,坐在门槛上观看。瑞菊拍手,他得意地哈哈大笑。
一年之后,蒋介石读书成绩斐然。不断地受到老师奖励。最高兴的是他的祖父。那年他已八十一岁,他早已为自己准备了寿材,并选定了坟地,虽然年迈体弱,但仍撑持着到庙门、凉亭去施茶,还坐轿外出给乡邻看病。有时疲劳,有时头晕,还竭力支持。听到顽皮的孙子居然从一个野蛮小郎变成文明书生,仿佛看到介石已经穿了官服,丰镐房也出现荣耀的景象。他常常躺卧在竹榻上,要八岁的孙子站在他身边,背诵课本。
立冬以后,天时寒冷,他哮喘不已,但是他就要求孙子在旁相陪,非但得到慰藉,还能减轻病痛。十月二十四日黄昏,他把孙子叫到床前,蒋介石向他问候后,就流畅地朗朗背诵刚学会的《大学》。在背到“……格物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图治,图治而后天下平……”时,蒋玉表仿佛听到了孙子将来必然富贵的豪壮誓言,便喜不自禁地仰起白发长须的头,从心底里发出哑涩的笑声。笑声未止,他骤然闭上双目,结束了在人间九十多年的生命。
蒋介石发觉祖父突然毫无声息,不免惊异和焦急,他伏在曾经无数次爱护地拥抱过他的祖父身上,连声唤叫:
“阿爷,阿爷,你讲话呀!我要听你讲话呀!阿爷……”
祖父再也不讲话了。他安详地合上眼皮,和孙子相握的手渐渐放松。他怀着死别的悲痛和对后辈的希望,永远离开人间。
当父母赶到,每人手握着香,跪着对蒋玉表遗体告别时,蒋介石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悲伤,为了宣泄对祖父的尊敬、热爱和永别之痛苦,倒在地上大喊大叫,一阵乱滚;又跪倒在祖父面前,狠命地将头撞地。唤一声“阿爷”,叩一个头,发疯似的一连叩了十多个头,顿时满面眼泪鼻涕,额角鲜血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