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祸不单行

十 祸不单行

祖父的墓地是他生前亲自选定的村北石鳝岙幡竿丘。落葬那天,蒋肇聪率领介卿、介石和才三岁的瑞莲,全身披麻戴孝,脚踏草鞋,跟随在寿材后面,步行到幡竿丘。王采玉因公公死后第二天即分娩,生下第二个儿子,不能尽孝道去送葬,可惜的是只有一天之差,老人竟不能亲眼目睹另一个嫡传孙子出生。

从祖父的墓地回来,蒋介石小小的心灵里蒙上一层沉重的阴影。他每走几步路,总忍不住回头去探视那座孤凄地飘着纸幡的坟墓,真希望祖父忽然推倒墓碑土石,和往常一样,支撑着木杖,跟随儿孙回家。他三步一停地被父亲拖着朝前走。越走离开坟墓越远,等到再也见不到埋葬祖父的那座坟墓时,顿时热泪直流。祖父永远消失了,可是他对祖父的怀念和种种回忆,终其一生也不会忘记。他忘不了祖父曾一次次把他的小性命从风险和疾病中拯救过来,他忘不了白发苍苍的祖父平时捋着长须,以慈蔼钟爱的眸光顾盼着他,又以亲切温婉的声音谆谆教导,他一辈子不会忘记祖父是在他琅琅读书声中,含笑长逝。从此,祖父的面容再也见不到,祖父的声音再也听不到,祖父的死去,仿佛使他失掉了一切,幼小的心灵感到从未有过的无比孤独和寂寞。

回到丰镐房,蒋介石看到在报本堂的祖宗供龛里多了祖父的灵位。他怎么也不肯相信活生生的祖父倏息间变成没有生命的木头牌位。他竭力忍住泪水,回过身去,只见平时他喜爱的花坛和高悬的灯笼,都蒙上灰黯的薄雾,变得凄迷和怆楚。

服孝期内,孤子哀孙为了表示思亲之痛,应该息业停学,在家守孝。可是素性好动的蒋介石,他不愿意逗留在这祖父死后显得格外空洞和寂寥的丰镐房,也时时记起祖父临终时倾听他读书的情景。他不听父亲的叮嘱和母亲的劝慰,挟着书包到蒋谨藩家塾去读书。蒋老师认为“庶子可教”,便欣然地认真教导。

蒋肇聪在父亲死后,变得颓丧消沉。玉泰盐铺是他父亲一手创办起来,交给他负责经营。每逢遇到困难,像火灾、货运受阻等,都还是由年老的父亲出来抵挡。他也是靠着父亲在奉化的声誉和人缘才支撑住丰镐房门庭和盐铺的经营。多少年来,他一直认为父亲是自己的榜样,健壮长寿。父亲能活多久,他也必然长命,却没想到父亲信佛行善,长年过着无忧无虑的逍遥生活,而他成天为名为利,斤斤较量,常常为了盘算而食无味,夜难眠,还暗暗担心未可预料的种种厄运而畏葸和惧栗。每天,他在盐铺忙了一阵,精疲力尽回丰镐房,眼望着王采玉和八岁顽童的介石,才五岁略懂人事的女儿瑞莲,还有三岁不到茫然无知的瑞菊和刚出世不久、嗷嗷哺乳的幼儿瑞青,心里不由得充溢着忧愁和怅惘。他和父亲两代辛辛苦苦挣下的那份家产,怎能放心得下遗交给善良荏弱的妻子和四个幼稚的儿女?他当然没有忘记还有一个他第一个妻子所生的蒋介卿,说起来还是蒋家的长子长孙,可是因为把他自小过继出去,在名义上先造成一种无形隔阂,加上他外婆家舅舅等亲戚的不断挑拨,使介卿始终和家里隔层肚皮隔颗心。尤其是对后母王采玉以及同父异母的弟妹,既冷待又歧视,没有同胞手足那份亲热,却有互相敌对的仇视。他今年已经二十出头,也在法政学堂完成学业。理应外出求进,可是他却心甘情愿坐守盐铺,名义上是继承蒋家祖业,实际是为了掌权蒋门财产!祖父一死,父亲一病,他俨然以玉泰盐铺小当家自居,凭他有法政学堂一些同学的关系,与衙门、钱庄以及三教九流都有交道,使盐铺的营业蒸蒸日上,超过以往。蒋肇聪也认为他是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合适的当家。可惜他对后母和异母弟妹存有异心,这就使蒋肇聪不免担心,也不安心。

常言道“积劳成疾”,劳身固然能使人致病,劳心更要使病情加重。而父亲的死亡,使他像断了脊梁骨,身心交瘁。到了六月,天气闷热,加上心情忧悒,蒋肇聪心跳气急不已,卧床不起。他想起他父亲死于八十一岁,是双重的“暗九”,而自己今年正好五十四岁,也是个“暗九”的难关。不由得担忧心悸,在病中他最惦记的是玉泰盐铺和“贵子”介石。

蒋介石在蒋谨藩家塾就读后,在蒋老师严格而又耐心的教学下,很是用功,也有长进。可是这位孤傲而又开明的老师只要求学生勤奋读书,课余时间却听之任之。他一心只想能教出一个状元学生,也算为自己默默无闻的一生增添光彩。他眼见所教过的学生,虽都循规蹈矩,然碌碌平庸;唯有蒋介石与众不同,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显示出老师本人所缺少的敢于反抗的顽强性格。

一天蒋介石从家里走到家塾,半路上看到平时不往来的邻居周运生,正在强暴地欺侮他从小要好的唐兴坤糕饼店儿子唐文才。他心里有气不问情由,便赶过去拦阻。周运生理也不理他,仍不讲理地作弄唐文才。唐文才被欺得哭了出来。蒋介石实在耐不住,一时性起,伸手将周运生一推。周运生毫无提防,一个倒反跟斗,跌倒在地。当然也不会服气,一骨碌爬起,骂一声:“你多管闲事多吃屁!”扑到蒋介石身上,拳打脚踢。蒋介石天性好胜,不肯屈服,也不认输,尤其是他生就一股蛮力,平时无处施展,这时便全部发泄在这周运生身上,他将发辫在头颈上一绕,像蛮牛一般冲低了头,闭上眼,朝周运生的肚子直撞过去,撞得对方倒退三步。蒋介石还不罢休,再扑上去,挥起双拳朝周运生两边面颊猛击。周运生痛叫一声,被打得动摇一颗大牙,满嘴鲜血。蒋介石还不肯轻饶,继续拳打脚踢。过路人上前劝阻,他正在劲头上,哪里肯就此“停战”。有人就拉住他的辫子,往后直拖。他无法挣脱,只得停手。

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周运生,服输不服气,打不过蒋介石,便去找蒋老师哭诉评理。他一路哭,一面气吼吼地朝蒋谨藩家塾奔去。

蒋介石打了赢仗,以胜利者自居,得意扬扬,神气活现!唐文才既感激蒋介石“救命之恩”,又担心将会受到老师的惩罚而忐忑不安。蒋介石却毫不在乎,俨然像保护人一样,用手抱着受欺的要好同学的肩膀,一路安慰,一路坦然地去见老师。

“恶人先告状。”周运生早就在蒋老师面前控告蒋介石如何蛮不讲理,动手打人,还张开血嘴,让大家看那颗本要掉换、摇摇欲坠的大牙。

蒋谨藩听说自己的学生闯了祸,而且惹得路人皆知,不免生气。他神色肃穆,正襟危坐在师桌后,已经上学的学生们望着老师严峻的表情,吓得闷声勿响,连动也不敢动,都在为蒋介石担心。

蒋介石护着唐文才慢慢腾腾地走进家塾,屋内沉闷紧张的气氛,把胆小的唐文才吓得瑟瑟发抖。可是蒋介石并不害怕,对站在一旁的周运生瞅一眼,等待老师责问时申述理由。不料蒋老师一见到蒋介石,不问情由,举起戒尺,啪啪啪,猛击桌沿三下,铁青着脸,开口怒骂!骂蒋介石桀骜不驯、野蛮粗暴、恣意剽枭!

所有的学生都以为平时从不服输的蒋介石,一定会跳起来分辩,或者和周运生对质。唐文才甚至要为“有救命之恩”的蒋介石说明原委,不让他受冤枉。不料,受到老师如此严厉训斥的蒋介石,居然一言不发,仿佛他自己也认为闯了祸,默默认错,心甘情愿地忍受辱骂。

连蒋老师也暗暗觉得奇怪。他知道蒋介石在小时候虽然被人说是“无赖”,但读了几年书,绝不再是个蛮不讲理的闯祸胚!在一旁的唐文才见蒋介石代人受过,好心没好报,又不让他代为申诉,急得哭了出来。谁也不明白蒋介石为什么这时忍气吞声,不出怨言,谁也猜不透蒋介石此时此刻的反常神态,究竟心里在想什么。

蒋介石毫不畏惧也不反抗地低下头默默直立着。他心里有一个思念,正有力地在这难堪的压力下支撑着自己,那就是他自认为没有做错事,而且就应该这样去做,那么,即使受气、冤屈、挨骂,甚至凌辱,也都心甘情愿!仿佛一块坚硬的磐石,任凭风吹雨打,雷震刀劈,我行我素,固执到底!

这场风波迅猛而来,倏息即逝。蒋介石和唐文才身染灰尘,上了半天课,放学回家。蒋介石照常去向卧躺在床的父亲问候。母亲发现儿子衣服后襟上一团灰泥,以为又在外淘气,厉声责问,可是蒋介石死不开口,等候惩罚。正在这时,唐文才挽着他母亲——唐徐氏急匆匆从唐正兴饼店赶到丰镐房。母子俩你一句、我一言地把事情经过叙述一番。唐文才感激地拉住蒋介石的手,唐徐氏还不断地向王采玉连连道谢:多亏蒋介石,救了唐文才。

王采玉一面听一面思忖,介石虽然为唐家做了一件好事,但也得罪了另一家姓周的邻居,心里很是不安。在送走了唐氏母子后,就要带着介石去周家道歉。从来不认错的蒋介石哪里肯向“手下败将”赔罪?他双手抱着床架,死不肯走。母亲气愤地举手做出要打的姿势,躺在床上的蒋肇聪摇摇头阻止,并招手要儿子走到床前,瘦黄的脸上露出难得看到的慈蔼的笑容,颤抖的手抚摩着儿子的面庞,半晌,目光凝重、神色肃穆地对儿子道出一番出自肺腑的心语:

“我有很多话,早就想对你说。只是看你太小,不会懂。时到如今,不能不讲了!”稍等片刻,平了平气后,继续说,“我年轻时继承祖业,还为本地公益,奔走效劳数十年。可是我蒋家是周公之后,非同一般。后辈如我,于国于民,尚未尽心尽力。我余日不多,只期望你一意读书,学经学礼,来日有所成就,出人头地,不求富贵,只要是国家栋梁,就足以告慰蒋氏祖宗在天之灵了!”话未讲完,泪水盈盈。

父亲是第一次既严肃而又亲切地谆谆教导儿子。蒋介石也不知道为什么竟深深感动,也是第一次激动地扑在父亲身上,顺从地答应:

“阿爸,我记得,记得。”

第二天,母亲王采玉亲自领了儿子,要去向蒋老师赔礼。一路上还责骂儿子,走路脚步勿稳,不像是个斯斯文文的学生,蒋介石连忙将正要攀高落低的双脚收住,乖乖地跟随到塾馆后,蒋老师不等王采玉诉说完,却赞扬蒋介石,夸他将来必是有用之才。

今天上课,蒋老师一反常态。他将教到一半的《中庸》停止,又把《大学》扔在一旁,竟在课堂上大讲特讲中日交战的甲午战争。从日本利用朝鲜问题讲起,如何发动野蛮侵略,将中国打败,直到取得台湾、澎湖等地,讲得激昂慷慨,有声有色!最使蒋介石等学生感到兴趣而且振奋的是,中国的爱国官兵们如何浴血抵抗,以身殉国。一段段英雄的动人故事使学生们热血沸腾,摩拳擦掌!爱打不平自以为英雄的蒋介石更按捺不住满腔怒火和英勇气概,好不容易等到放学,跳出课堂,把一些正在捉迷藏、拍球的同学们召集一起,带到离塾不远的空地上,从树上拗断一根树枝,以枝上的树叶作为令旗,教同学“甩虎跳”,又自任大将,指挥同学们练武作战。那些大大小小的学生也真的服从他的命令,听他指挥。各人用木棒、扁担当武器,一会儿练操,一会儿打仗,整个空地上回响着蒋介石的口令和“小兵”们的呼号。周围有不少乡邻都围上来观看,蒋老师站在家塾门口眺望,含笑点头。他暗自高兴刚才一番话没有白费口沫,也庆幸自己虽没考上状元,说不定可以教出状元学生。

直到七月,热浪滚滚,暑气逼人。蒋肇聪的病随着气温的升高而加重,王采玉四处求医,可是药石无效,回天乏术。她万般无奈,只得去求神灵。七月初五那天,她要介石停学,又将在盐铺当账房的堂兄王贤栋请来服侍丈夫,自己带介石到雪窦寺去求佛,募化许愿,祈求蒋氏祖先摩诃太公的师父弥勒佛大显神灵,保佑丈夫平安渡过这六九五十四的“暗九”难关。正当她安排好了三个幼小的儿女,挽着介石要离开报本堂,在盐铺管店的介卿忽然闯进丰镐房来。

王采玉一直不满意介卿久久不管父亲的病情,直到今天才来探视。更令人气愤的是竟喝得满脸通红,酒气喷人,岂不要使病重的父亲气上加气?就毫不客气地责问:

“你阿爸病得这样,你还喝酒!”

蒋介卿不理睬后母的谴责,反而斜着一对黑少白多的眼珠,轻蔑地觑一眼王采玉,用讥嘲的口气反问:

“阿爸病得这样,你还有心思出去走亲?”

“我——”王采玉受到委屈,连话也说不出来,“我带介石去雪窦寺求佛,保佑你们阿爸……”

不等她说完,介卿仰起头,一阵狞笑,在令人寒栗的笑声里吐出恶毒的诬蔑:

“对了,对了!尼姑当然要去找和尚!哈哈——”

王采玉没想到这个平时傲慢无礼的继子,今天居然目无尊长地出口伤人。她气得浑身发抖,手足疲软,坐倒在她那张红木椅上。

在一旁的蒋介石早就对介卿心存芥蒂。这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弟,从他四岁筷插喉咙开始就面和心不和。今天亲眼看到自己孝顺的母亲受到侮辱,再也压抑不住他那强横、恣肆和敢作敢为的脾气,他一声不响,犹如猛虎一般,扑上去把比他大十二岁的兄长,拳打脚踢,一阵痛殴,代娘出气!喝醉酒的介卿,软弱无力,瘫在地上,只会喊叫呻吟。王采玉看到儿子为自己报复,也怕真的闯祸,便上前劝阻。可哪里拉扯得动,只得叫人相助。王贤栋从里屋出来,又是竭力劝架,又是大声吩咐:

“好了,好了,不要再吵了。你们阿爸在里面听到了,要你们进去!”

蒋介石霍地站起,维护地靠在母亲身前,气势汹汹喝令介卿:

“去呀!到阿爸那里去评理,你错还是我错!”

蒋介卿摇摇晃晃站起,他自知理亏,又不得不逞凶,便用袖子拍打着长袍上的灰泥,嘴里嘀咕:

“我天不怕,地不怕,难道怕你?”便色厉内荏地跟着大家进去。

蒋肇聪被一阵急促的喘息所压倒,像病魔已吮尽他的血液和精力,脸色煞白、憔悴不堪地僵卧在床。所有的人都以为他又会像往常那样,严肃而冷漠地训斥。不料他一一叫唤儿女的名字。等后辈们都围聚在床前时,才乏力地睁开眼皮,脸带很少见到的和蔼又很勉强的笑容,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语重心长的心情和口气,十分吃力然竭力支撑着吩咐妻儿,也是遗嘱:

“我真不放心。不放心盐铺,也不放心你们!”

妻儿们听了,忍不住哀哀啼哭,只有介卿冷漠地站在一旁。

蒋肇聪用目光示意妻子王采玉和介石等儿女近身,又无力地举起手招呼介卿过来,恳切而真挚地哀求介卿:

“介卿,你弟妹年幼。我死之后,你母一定哀痛。你是长兄,能不能对母尽孝,兄弟和睦?望你能做到,则我在天之灵也就安宁……”

介卿这时也不再执拗,忍不住伤心而且悔恨地落下泪水,跪倒在地,用力地点头:

“我——答应,答应。”

蒋肇聪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在生命结束前吐尽。他怀着不安、忧虑和无奈的痛苦心情,向妻子和子女们深沉地看了最后一眼,溘然长逝。

一年前,祖父死去。蒋介石失去了最爱护他、理解他的亲人,伤心地号啕大哭。一年以后,父亲又死了。他像失去了一座能庇护他,抵挡一切的靠山。才九岁的纯朴的心灵顿时蒙上一层重重的阴影,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空虚和忧伤。只有扑在慈母的怀里,悲痛地哀哀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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