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皓月冷千山——姜夔《踏莎行》散读
古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免不了辗转奔波,颠沛流离,免不了孤独寂寞,长夜难眠,这个时候,不管白天还是夜晚,如果能够安顿下来,休整一番,小憩一下,做一个梦,梦回家园与亲人团聚,梦回闺房与情人相依,梦回酒筵与朋友畅饮,自然缓解疲惫与困顿,抚慰孤独与落寞。游子心中怀揣梦想,时时刻刻牵挂远方,一路漂泊,一路思念,即便好梦三月半载不能成真,哪怕能够流连梦幻,重温温馨,这也比自己风尘仆仆,马不停蹄要好上千万倍。宋代词人姜夔有一年大年初一,奔波在外,漂泊江上,因为思念情人,因为难忍相思,做了一个美梦,梦暖心头,梦也冷心怀。梦醒之后,感叹唏嘘,吟咏成词,写下这首《踏莎行》。词前有一小序,“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温温婉婉,冷冷清清,一词一字,纠结心怀。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梦很美好,梦很缠绵,梦后回忆,万万千千,时空跳跃,内容纷繁,但是,姜夔只写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也是最能触动心魂的一幕。不知道女子姓甚名谁,不知道女子何方人士,不知道女子何来何去,词人只记得,梦幻中的她,身材修长,腰肢款摆,步态轻盈如翻飞春燕,娇声细语如呢喃黄莺,眼眸一转,千娇百媚,最是摇荡心旌,最是勾人魂魄。我设想,词人应是满面春风,快步迎上去,紧紧握住对方的纤纤玉手,四目相对,默默无语。离别了多少时日,分隔了多少山水,经历了多少煎熬,才换来这一夜的梦中相会,太不容易,太出乎意料了。两个人惊喜,紧张,激动,泪光闪闪。携手相依,互诉衷肠,聆听彼此的心跳,感受别后的相思,也享受美好的欢聚。不知是在哪里,不知遇到怎样的风景,也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彼此心中,你最美,你最好,你是我的牵挂,你是我一生的希望啊。
词人感觉这次幽会很幸福,很陶醉,以致产生幻觉,仿佛来到了当年黄帝梦游所至的华胥国,美轮美奂,和谐安宁。注意这个典故“华胥国”,据《列子》记载,黄帝即位十五年后,白天睡觉做了一个梦,梦游华胥国。华胥国里没有君主,一切都是自然状态,老百姓都没有嗜欲,不以生为乐,不以死为恶,人与人的关系非常和谐,因而也就没有什么爱憎,无利无害,因而也没有争斗,没有需要处理的人际关系。那个国家的人都没有恐惧,甚至入水不溺,入火不热。这样的一个国家简直比天堂还美好。后人就用“华胥国”来指美得不能再美的梦境。姜夔竟然以“华胥”来比喻自己与情人幽会的所在,可见有多么激动,多么欢欣。
喜欢词人的用语,不直说女子的名字,就用泛称“莺莺”“燕燕”指代,重叠用词,多了一些亲切,一些爱怜,一些甜蜜,不难感知情侣之间的卿卿我我,缠缠绵绵。另外,这两个泛称,也很容易引发人们的联想。北宋时苏轼听说词家张先老年买妾,作诗调侃道:“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中国文学史上,又有以“莺莺燕燕”代称娇美女子的传统,词人以泛称代特称,将自己心中的女子推到美的极致,美的巅峰。一个称呼,一声深情,一声快乐啊。
梦中还有什么,除了娇美的面容、柔媚的眼眸、樱桃小口、粉嫩脸庞,除了苗条的身材、轻盈的步态、纤纤玉指、婀娜风情,还有两颗跳动的心,为对方,为爱情。词人记得一场对话,一片表白。女子含情脉脉,语带娇羞地说道,在这迢迢春夜之中,薄情的你啊,又哪里知道我相思的深重?言下大有“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的意味。词人呢,感觉自己早已被春夜的相思,春天的生意,感动得一塌糊涂。也许说了一些什么,也许什么都说不出来。这个时候,相知相恋的两个人,说话也许是多余的,一切的情感都流露在眉宇之间,投足之上。词人不说,女子也不必说。一片沉默,一片感动。但是,女子就是女子,有脾气,耍娇羞,急性子,快言语,一个称呼“薄情郎”就道尽了爱恨欢喜。相比而言,作为男子的词人就要克制一点,内敛一些,不言不语,任凭幸福泛滥,任凭心旌摇荡。想到了春天,收获了爱情。
喜欢词人的形象表达,“初春早被相思染”,春回大地,绿草萋萋,生机勃勃,大江南北,无处不相思,无时不相思。王维送别朋友,“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以春草相思送别朋友远去。白居易送别朋友,“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同样以春草萋萋寄寓别情。王昌龄思念心上人,“明年春草绿,王孙归不归”,以春草寄寓一腔牵挂与思念。同样,词人姜夔写春草遍地,蓬蓬勃勃,染绿了大地,染透了相思。词人被对方的情意打动,词人心中也早就泛起相思狂澜,词人也被自己的深情打动,这个时候,不说一句话,就是最深情的表白。
梦中相会总是情深深,意蒙蒙,甜甜蜜蜜,缠缠绵绵,无限美妙,无比幸福。可是梦醒之后,依然是身在江湖,惆怅不已。为如烟消逝的梦幻,为遥遥无期的相聚,也为风雨飘摇的现实。翻检远方情人的来信,一封又一封,厚厚一摞,字字是情,句句温暖,历历如画,如在目前。那些日子,那些欢乐,那些风花雪月,那些桃红柳绿,想一想就令人心动。看看身上的衣服,避风防寒,保暖护身,是情人一针一线,密密缝制的,倾注了多少心血,缝进了多少思念。谁能数得清一件衣衫有多少根丝线,谁能道得出针针线线凝结多少柔情。越是远离家乡,久别情人,越是相思入骨,揪心断肠。看到衣衫,想起离别,针针线线,丝丝缕缕,万千叮咛,万千不舍。要缝制得密密麻麻,严严实实,寓意游子远行,一路平安,一帆风顺。也寄寓自己心心念念,无止无休。
我相信,姜夔落笔至此,一定心潮翻滚,激动不已。我读词句,突然想起苦命诗人孟郊的肝胆之作《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说的是白发慈母牵挂远方游子,飘零游子感念慈母深情,但是,换作姜夔词作情人之间类比,也未为不可。爱到深处,深入血肉,深入骨髓,深入灵魂,爱你一人,爱你一生,风雨不变,千年万年啊。这是一种怎样的感情,这是一种怎样的执着。一针一线,词人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一句,词人读得热泪盈眶。
感动之时,泪雨之际,又情不自禁想起了那个美梦。亲爱的人啊,衣带渐宽终不悔,为我消得人憔悴。相思久远,相思成疾,相思抑郁,甚至梦幻屡屡,魂灵脱开身体,飘飞而去,千里万里,追寻着我,围绕着我。与我相依相伴,不离不弃。我能够感受到自己心花怒放,我能够感受到自己热血沸腾,是亲爱的人为我带来了巨大的幸福。注意词人的表达,不说自己梦回情人身边,而说情人山水迢迢追随自己,对面写来,情意深重,婉曲出之,更为感人。类同晚唐情种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不说我盼归期,反言君问归期,君念我心,更见我想对方,我盼团聚。又想起唐代诗人岑参的《春梦》诗:“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相思透骨,无以复加,以致梦魂飞渡,片刻之间,就是千里万里。这是爱的驱使,这是情的极致。不要以为梦幻如烟,荒唐至极,不要看轻深情姜夔,我总相信,爱到深处,绝对会产生奇迹。心灵感应,生命同构啊。
当然,除了感动得泪眼婆娑,一塌糊涂,除了心灵共鸣,彼此呼应,词人永远难以忘怀,难以释怀一个时刻,一段凄冷。那就是情人魂魄归去的孤寂与落寞,冷清与惆怅。淮南千山万岭,洒满皓月银辉,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情人就这样一路远去,孤孤单单,无人陪伴,无人照顾。我心忡忡,无可奈何;一声长叹,爱莫能助啊。我何尝不想早日结束这种漂泊,我何尝不想早日团聚情人身边,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能听凭命运摆布,只能将一腔忧虑埋藏心间。希望远方的你懂我,等我。
梦已经醒来,姜夔还要赶路,还要做梦,他只能带着梦境奔波生活,忙碌人生。不知道未来怎样,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一个怎样的港湾或驿站。他一直在漂泊,一直在思念,一直在做梦。直到今天,我们有幸品读词人的心声,并从中发现我们的爱恋,我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