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屋寒窗听叶飞——周邦彦《夜游宫》散读

古屋寒窗听叶飞——周邦彦《夜游宫》散读

古典诗词讲究短小精悍,尺幅千里,讲究深沉含蓄,意蕴悠长。很多词作,表面上看不过就是寥寥几句描绘风光景物,展示风俗画卷,深沉想则是暗示人心百态,情意千种。读周邦彦词作《夜游宫》,边读边想,心神凝聚,不难体会字字句句蕴含情思,里里外外全是愁怨。

叶下斜阳照水,卷轻浪、沈沈千里。桥上酸风射眸子。立多时,看黄昏,灯火市。

古屋寒窗底,听几片、井桐飞坠。不恋单衾再三起。有谁知,为萧娘,书一纸?

上片看风景,看风俗,没有局外人的欣喜与好奇,没有性情人的风雅与浪漫,词人只是平静如实描摹眼前所见,暗含隐隐作痛心事。不知道词人从哪里来,不知道词人泊舟哪里,也不知道词人要赶往何方,只知道一叶孤舟在夕阳西下的时候靠岸,只知道词人眼中所见一幅幅画面慢慢展开。近岸,斜阳晚照,穿过密密层层的树叶,在水面上投下或浓或淡的光影,点点金光,微微荡漾,一如起伏跳动的心。水波流动,微澜兴起,潺潺远去。极目远方,但见天空明朗,江水浩茫,流向水天相接之处,触动词人的遥远思念。一切景物都很静寂,一切光色都很明媚,看到这般景致,一般人都会感觉到温馨美好,安详宁静,有一种远行回家,心境平和的味道。但是,词人好像不是这样,寂静之下有孤单,平和之中含冷清。何以如此?揣摩一下风景所烘染出来的氛围吧。写夕阳,落一“照”字,静寂无声,清冷似水。写树木,点明“叶下”,暗示秋柳萧萧,叶叶憔悴,加之秋风瑟瑟,柳枝飞舞,更见凄凉。写江水,波随风起,静流无声,隐隐透露出词人心中的孤寂不宁。写远方,江流沉沉,千里远去,给人秋水长天阔远无极之感,更感觉到天地之间、夕阳之下,自己的孤单渺小。这个时候,很容易想家,想亲人,想与自己一生有缘的心上人。柳永词作《雨霖铃》不是有这样经典的描述吗?“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一方设想另一方,水路远去,千里烟波,万里暮霭,江天辽阔,无边无际,一叶孤舟飘荡其间,何等孤独,何等落寞。哪里才是终点,何时才能结束这种漂泊呢,此情此境,想来令人揪心。词人周邦彦不是送别离人,也不是离开朋友,而是移舟靠岸,目极天涯,沉沉江水流向远方,沉沉夜色慢慢袭来,沉沉心事也随之涌现。另外,这个“沉沉”(即“沈沈”),也很容易给人一种沉重压抑,心情不快的感觉,也许让人联想到崔颢的乡愁,“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也许让人联想到李清照的心事,“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总之,心神不爽,情意郁结。

词人上桥,迎风而立,倚栏而望,秋风飞舞衣襟,寒意侵袭肌肤,身心感到寒凉。就连眼睛似乎也难以睁开。词人特别点出一个“射”字,奇险生僻,极言寒风刺目,惊心寒神。换做“刺”字,寒风刺骨,平易通俗,少了韵味。“射”字似乎让人联想到秋风如箭,砭肌扎肤;或是寒风袭人,如刀割面。一个“酸”字描写秋风,其来有源。唐代诗人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酸”是一种味觉感受,“风”是一种触觉形象,诗家借用味觉形象来描述触觉形象,两种感觉交错贯通,表现复合多义的情味,修辞学上叫作通感。“酸风”这种超常搭配,既描述了秋风凛冽,清冷逼人的特点,又暗含心酸苦涩,凄楚难过的意味。一个句子,两用险字,奇崛突兀,触目惊心。不难想见词人站立桥上,无心赏景,有心远方。读到这个场景,很容易联想起现代著名诗人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抒情主人公都是站在桥上,一个是津津有味看风景,也被别人如痴如醉欣赏;一个是心事重重对秋风,感觉风冷心凉,意绪低落。一个有梦有明月,有热烈的憧憬;一个是恍惚迷离,怅然若失。词人在看什么呢?如此冷清,如此落寞,到底是什么事情触动了他的情怀?不知道,暮霭沉沉一派迷茫。

久久站立桥头,似乎忘记了秋风寒凉,似乎忘记了夜色加浓,看灯火人间,看街市繁华,看曾经的风景。似乎超脱了现实,神思遥远,沉湎过去,为一段或悲或喜的往事,为一位有缘无分的情人,或是为一处长亭古道的离别。我们看得见词人的意态神情,却读不懂词人的心灵隐痛。或者说词人不急于诉说自己的心事,只是用风景点染,用神态暗示,烘托一种气氛,让人流连其中,心有所感,却又百思不解,兴味盎然。这是词作的技巧,也是词情的使然。

街市的夜景有什么好看的呢?用得着如此久久站立吗?只能理解,这番风景触动了词人的心怀,令词人想起了一段往事。也许像冯延巳词作《鹊踏枝》所写:“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也许像辛弃疾《青玉案·元夕》所云:“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也许像欧阳修《生查子》所云:“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总之,心有牵念,心在远方。远方有谁?远方与自己有何关系?留待词作下片去解答。

词作下片转入对人物内心情意的抒写。镜头转换,时空转移,由上片的烟波江上,夕阳黄昏转入古屋寒窗,衾枕卧榻,多少不安,多少煎熬,尽在其中。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间简陋寒碜的老屋子,隔断不了呼呼风声,隔断不了飕飕寒意,词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坐卧不宁。听得见屋子外面院落当中,井栏旁边,一株高大的梧桐树在瑟瑟秋风中落叶纷纷。一片,两片,三片,断断续续,飘零而下,窸窣有声。秋夜足够凄冷,秋叶足够衰败。一同枯萎、凋零的还有词人多愁善感的心。注意一个意象“梧桐”,一写落叶萧萧,枯黄惨淡,既见深秋肃杀,又现心境清冷;二写落叶几片,屈指可数,凸显词人百无聊赖,心绪纷乱。当然,“梧桐”一词又关涉相思苦恋,关涉追思怀远,词人点明“梧桐”,很可能是暗示自己生命历程中的一段情缘,一段爱恋。曾记得,李清照词作写过梧桐,“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梧桐枯黄,落叶纷纷,秋雨点点,无穷无尽,景物描写烘托出词人的孤独寂寞,度日如年。温庭筠词作《更漏子》亦写梧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更苦”,梧桐秋雨,烘染离情凄凉。显然,周邦彦词作点明“梧桐”,应该与相思愁怨相关联。

深更半夜,词人心乱如麻,无法入眠,只好静听风声,计数桐叶,借以打发无聊的时光。寒风吹打窗户,呜呜作响。落叶离开枝头,哗哗有声。阵阵寒意袭来,让人瑟瑟发抖。词人蜷缩身子,裹紧衾被,期盼暖和暖和身心,希望尽快进入梦乡,也许这样,才可以忘却寒冷,忘却那段凄美的记忆,可是,不曾想到,越是想安然入睡,越是心绪烦乱,越是想尽快忘却些什么,越是刻骨铭心。几次起身,又几次睡下,不恋衾被暖热,不贪睡卧安逸,不想赖床不动,心有牵念,辗转不眠。一个“再三”,强调词人起而又卧,卧而又起,反复无数,度夜如年。一个“单衾”,不仅言说被单微薄,寒凉逼人,还暗示词人漂泊异地,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如此坐卧不安,如此心神不定,词人到底遭遇何事,到底思念何人,读到词作最后一句,前面所有的悬念和疑窦全部解开。原来词人刚刚收到远方心上人的一封书信。书信上面说些什么,词人又是怎样展纸细读,读的时候脸上又流露怎样的表情,读到欢欣处是怎样兴高采烈,读到悲酸处是怎样欲哭无泪,凡此种种,一概不写,词人只是层层叠加,多方烘染,营造一种凄清冷寂的气氛,深深感染读者,以至引发共鸣,但是,读者却不知道词人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也许这就是词作耐人寻味,引人深思的魅力所在吧。不过,细心的读者还是不难从一些关键字眼读懂词人的心意。词中一个“萧娘”,是唐人诗句惯用的词语,指心中爱恋的女子。杨巨源有诗“风流才子多春思,断肠萧娘一纸书”。据此推断,词人周邦彦当是为心中所恋或故园妻室而失眠,而不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词人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无不凄凉,无不惆怅,为一个人,为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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