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颗种子

怀念一颗种子

我怀念的这颗种子,是一个人,一个我年届六十才在不足一个钟头的匆匆酒聚时偶遇的人。他姓费,我叫他老费。和老费匆匆一聚后的第三年,这颗种子,便落入了泥土。

这个已归于故乡泥土的种子老费,享年76岁,是个农民,大我一旬多。我们虽是老乡,却没有一点儿交往。令我特别怀念的,正是他曾作为文学种子之一颗,无意间落入了我少年时的心田。而今,他仍作为一颗文学种子,长眠于我们共同生长过的故乡,永远为那片巴掌大的土地延续文脉了。

我说老费曾作为文学种子之一颗,落进我少年时的心田,是因为还有另一颗生命力更强的文学种子与我故乡紧紧相挨的呼兰河的女儿——萧红,于青年时落入我的心田。在我出生时萧红虽已英年早逝,但她的名著《呼兰河传》,却作为不朽的种子,落在了我心里。萧红这颗文学种子,是在老费之后落入我心田的,虽然她对我产生的影响比老费大,但老费在先。老费的先入之功,是萧红不能替代的。

一个人,能成为某类种子,落入别人的心田,而且成活了,那无疑有非凡的意义。回忆老费作为文学种子落入我心田的少年时光,我便想,人若都能活成一颗种子,在后人心田开花结果,那就不枉来人世一回了。作为土生土长的文学种子,老费能在不少乡亲心田发芽以至成活结果,他真的没枉生一回,的确值得我认真怀念。

我是在故乡读书时,知道我们西集兴旺村有个会写诗的农民叫费忠元的。在一个初中生眼里,本镇有个能在《巴彦日报》《哈尔滨日报》《黑龙江日报》《北方文学》发表诗歌的人,那就是大名人了。后来到县城读高中,又知道,老费还和当时西集另一个名字不能见诸报刊的人是朋友,我就更加觉得他了不起了。那个名字不能见诸报端的人,叫李兆鸣,也是诗人,不过他是个在大学读书时被打成右派分子且坐过牢的人,后来被遣送回家乡劳改的。这个右派分子诗人,我是在伯父家的果点铺里见过的。有年严冬,我们几个想蹭伯父的糖果吃又怕挨冻的孩崽子,赖在小铺里不走。忽然进来个卖糖葫芦的罗圈腿男人。那男人不仅罗圈腿,个子也矬,一条免裆破棉裤配一件前襟油亮的破棉袄,一副日子最不济的那种农民形象。他是到伯父的小铺子来蹭暖的。他走后,伯父说这是个劳改右派,属四类分子。我那时只知四类分子都是坏蛋,却不懂右派是怎么回事,反正他那一副最不济的模样,加上四类分子的名声,使我从不把好事往他身上联想。后来才听说,老费竟和这右派劳改分子是诗友。据说老费那时已是村党支部书记,李右派写的诗,只能以老费的名字发表。当时在我的心里,只要能写诗尤其能在报刊发表的人,都非常了不起。后来经历了“文化大革命”运动,及粉碎“四人帮”和改革开放,我更加佩服老费能与一个右派分子结为诗友,而且以己之名为其发表作品,并给以多方保护,足见其心地的善良。

我见到老费,却是离开故乡四十多年后的事了。那是我回故乡为“巴彦文学之星”颁奖,得以在同一酒桌上有过仓促碰杯的匆匆一见。而那并非独处的一见,也不过一个小时,但无论如何,饱经沧桑但仍激情饱满的农民诗人经过这短短的一个小时已在我也已饱经沧桑的心田,具象为一颗鲜活的文学种子。那时他已74岁,体弱多病,但激情仍沾酒便燃。他听说他曾影响过我时,一口喝干了满杯家乡自产的白酒,布满皱纹的脸上闪出大片橘红的光泽。之后,他重又满了杯,并站起来敬我说:老弟,我没出息,一生没离开故土,没为家乡做点儿像样贡献,只有敬你了!我也站起来敬他酒说:我心里能开几朵文学之花,也有你播种的功劳,若我也能像你那样影响了谁,那也有你的作用!

我说的一点都不是客套话。说这话时,眼前浮现着当年老费往报社投稿的情形。从我和老费所在的西集到县城,有三十多里。如果往市里省里或县里投稿,经镇上的邮箱投,要比经县上的邮箱投慢好几天。有年暑假开学,我和高我一年级的一个大同学徒步返校。到了县城,大同学没先到学校,而是去邮局将一个没贴邮票却剪掉一角的信封投进邮箱。这让我很是奇怪,问为啥信封少了一角。大同学说往报社投稿就得这样。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老费告诉的,他就是在为老费往市报投稿呢。我又问老费投的是什么稿,他说是诗稿。不久我真在《哈尔滨日报》副刊读到了老费的诗,是歌唱我家乡那条少陵河的诗。那一刻,我无比激动地想,老费真了不起,把家乡的河唱到老远的地方去啦!老费就是在那一刻作为文学种子落入我心田的。此后好几年,我才知道,少陵河西边,与我家乡紧紧相挨的呼兰,出过一个写过《呼兰河传》的女作家,叫萧红,她的作品曾受到伟大的鲁迅先生赞美,比老费还了不起。实际这就等于,是老费这颗文学种子,帮我又引进了萧红这颗更饱满的文学种子。

但直到从学校参军离家远行,我并没见过老费。四十年后偶然见到老费时,我不仅已无数次往报刊投过稿,还能回故乡为一大群优秀的投稿者颁奖了,这怎能不让我感激老费?所以也一口干了满杯家乡白酒。酒桌上,还听在座的人说了几件老费培养文学新人方面的事,当然也有关于他的笑话。那笑话的确搞笑,但那也属于文学的种子往家乡的土地上播撒呀!大家还说了些他不辞病苦,仍孜孜不倦为歌唱家乡而笔耕不辍的事。他们之所以能于极为匆忙的空当儿向我提及老费这些事,不就因为我是本乡长大的作家,他是从没离过本土的诗人吗?他们希望我能从文学方面为故土撒几把种子,多影响一下青年人,我因之更加感念老费能作为文学种子,在我心田经久不息地生长。

如今,老费已在家乡的黑土下闭上了眼睛,但他敬我酒时带有哮鸣音的深重喘息声,却在我耳边愈加清晰,像在告诫我,也该成为一颗种子,叶落归根时,落入故乡的泥土。

安息吧,我心田的一颗种子,老费,愿你年年在瑞雪覆盖的冻土下安眠,年年在长风抚摸的暖泥下苏醒,年年在生机勃勃的热土上开花,年年在五谷飘香的巴彦苏苏(我故乡巴彦古时称巴彦苏苏,满语意为富庶的原野)继续结果!

2013年12月5日星期四草于沈阳听雪书屋

(原载2014年4月4日《光明日报》文荟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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