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在文章上对前人是旁推交通,含英咀华,在思想上也有恕于百家,多取众人之所长的一面。他在一定程度上汲取各家学说,丰富了自己的儒学,从而也丰富了自己的文章。这是他的创作内容上的又一个长处。表面上他独尊儒术,拒斥异说十分坚决,实际上在某些时候态度是相当闳通的。

这也与当时一定的思想环境有关。唐代统治阶级采取儒、佛、道三教调和的思想统制政策,在思想界,诸子学说也得到了普遍的重视。这样,经学就没有建立起一统独尊的地位;在儒学内部,也没有形成严守家法的师弟子关系。韩愈标举“圣人之道”,主要是鉴于佛、道宗教唯心主义的猖獗。其社会基础则是世俗地主阶层与僧侣地主阶层的斗争。而在实际运用方面,则不能不受到百家杂学的影响,从各家各派汲取一些有益的东西。

韩愈自诩“生平企仁义,所学皆孔、周”(《赴江陵途中寄赠三学士》),“所读皆圣人之书,杨、墨、释、老之学,无所入于其心”(《上宰相书》),这些说法很有自我标榜的意味。但他又说过,自己年轻时“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答李翊书》),这三代、两汉之书就不只是儒书;他还说“仆少好学问,自五经之外,百氏之书,未有闻而不求、得而不观者”(《答侯继书》),“性本好文学,因困厄悲愁,无所告语,遂得究穷于经传史记百家之说”(《上兵部李巽侍郎书》),这就说出了他广取博收的实际。历史上任何一点思想上的突破,除了要有实践做基础之外,还要善于借鉴前人的思想成果。因袭旧说,抄袭教条,把自己局限在一家一派的框子里,是不能有所发现、有所前进的。

墨家在春秋战国之际是与儒家对立的显学。韩愈文章中一再表扬孟子距杨、墨之功。但他在《读〈墨子〉》一文中却说:“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严有翼曾指出这一矛盾,说:“《墨子》之书,孟子疾其兼爱无父,力排而禽兽之。其言曰:‘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今退之谓‘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抑何乖剌如是耶?”(转引韩集《读墨子》篇注)实际上韩愈在一些文章中,颇借用了某些墨家理论,来改造儒家的传统观点。例如他的《原人》,主张“圣人一视而同仁,笃近而举远”,这种普遍的仁爱观,是墨子的兼爱,而不是儒家严于等级名分的仁爱;他的《杂说》第四篇,以千里马喻人才,讲的也不是儒家的世官世禄,而是重能重才的尚贤的人才观;他的《原鬼》,也受墨子《明鬼》的影响。所以陈善在《扪虱新话》里,说他“多入于墨氏”。

对于道教,韩愈和对佛教一样严加批判;但对于老、庄道家哲学,他却很为宽容。他在《师说》中谈到“圣人无常师”,承认孔子曾师老子。他的《赠别元十八协律诗六首》,一般认为是送隐士元克己的,其中称赞元“治惟尚和同,无俟于謇謇。或师绝学贤,不以艺自挽”。“和同”即“和光同尘”,是道家的人生哲学。老子又受到“槌提仁义,绝灭礼学”的批评,“绝学”即“绝灭礼学”的老子学说。按孙汝听注解,这几句诗意是“言师老子之贤,务为隐约,不以才艺自推挽也”。这是对道家的人生哲学表示赞许。《庄子》的文章他很赞赏,这在上文中已指出过。他的《祭柳子厚文》说:“人之生世,如梦一觉,其间利害,竟亦何校?当其梦时,有乐有悲,及其既觉,岂足追惟?凡物之生,不愿为材,牺尊青黄,乃木之灾。”这不但在形象与词藻上是用了庄子的,观念也是庄子的。他称赞友人郑群:“自少及老,未尝见其言色有若忧叹者,岂列御寇、庄周等所谓近于道者邪?”(《唐故朝散大夫尚书库部郎中郑君墓志铭》)这里的“道”也是老、庄之道。他曾说老、庄是坐井观天地道其所道,而他自己恰好犯了同样的过失。《鹖冠子》一书,汉、唐以来被列入道家,韩愈也说“其词杂黄、老、刑名”,但却称赞:“使其人遇时,授其道而施于国家,功德岂少哉!”(《读〈鹖冠子〉》)也并不简单否定。柳宗元对诸子之学造诣很深,对诸子百家多所汲取,却认为《鹖冠子》尽浅鄙言,在这一点上反不如韩愈之多能包容。

管仲和商鞅一向被视为法家的先驱。在《进士策问》中,韩愈提出:“所贵乎道者,不以其便于人而得于己乎?当周之衰,管夷吾以其君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戎狄以微,京师以尊,四海之内,无不受其赐者,天下诸侯,奔走其政令之不暇,而谁与为敌!此岂非便于人而得于己乎?秦用商君之法,人以富,国以强,诸侯不敢抗,及七君,而天下为秦。使天下为秦者,商君也。而后代之称道者,咸羞言管、商氏,何哉?庸非求其名而不责其实欤?”后世“羞言管、商氏”,是出于儒家贵王贱霸、重义轻利的观念;韩愈则要求循名责实,肯定法治,这是法家思想。

韩愈又认为荀子是“大醇而小疵”(《读荀》);《进学解》中更说“荀卿守正,大论是弘……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把他的地位抬得很高。韩愈在作品中表现出强调纪纲、法制的思想,也是来自荀子的。

对于佛教,韩愈辟之甚严,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反佛健将。但对于佛教哲学,他并非一无所取。他一生中与名僧多有交往,如文畅、澄观、广宣上人等;贬潮州,他还与大颠和尚往还论道。他主张对佛徒要“人其人,火其书”,告以儒家之说;实际上他反而接受了一些佛说。例如他的《原性》离性而言情,显然有取于禅宗“明心见性”之说,不同于儒家传统的“天命之谓性”的观点。从而他发展了“正心诚意”的理论,又给宋儒调和儒释的心性学说开了先河。他在《送高闲上人序》里,称赞高闲师浮屠法,能一生死,解外胶,其为心汩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讲的是禅师的修证方法,与柳宗元称赞佛徒“不爱官、不争能,乐山水而嗜闲安”、“其于性情奭然不与孔子异道”(《送僧浩初序》,《柳河东集》卷二十五)的观点相似。后人说“观此言语,乃深得历代祖师向上休歇一路”(马永卿《懒真子》卷二)。后来从李翱到宋儒,也都反佛,又都同样接受禅宗学说,是韩愈的这一倾向的进一步发展。

此外,韩愈在《后汉三贤赞》里颂扬唯物主义者王充等人;在《圬者王承福传》中对杨朱之道有所肯定,说“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这都表现出他的“学无不该贯”(张籍《祭退之》,《全唐诗》卷三八三)的治学态度。

韩愈说过:“吾常以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送王秀才序》)这是他对“孔子之道”的特点的一个重要见解。他又说:“古圣人言通者,盖百行众艺备于身而行之者也。”(《通解》)他要做精于百行众艺的通人。后代有人把他塑造为一个忠于先圣传统的“贤人之卓”。如石介说,孔子之后,千余年不生圣人,“道屡废塞,辟于孟子,而大明于吏部”(《尊韩》,《石守道先生集》卷下)。孙复说他是“天俾夹辅于夫子者”(《上孔给事书》,《孙明复小集》)。实际上,他既没有把“圣人之道”当作严格的封闭的思想教条,又能兼容百家,博取众艺。所以,古代又有不少人指出其儒学的驳杂,如苏轼说他“于圣人之道,盖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乐其实……论至于理而不精,支离荡佚,往往自叛其说而不知”(《韩愈论》,《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八)。但这恰恰表明他思想上并没有完全被“道统”所桎梏的长处,是他与那些迷信教条的经学家们不同的地方。当然,我们看到这一点,绝不能否定他尊儒重道的主要倾向和他因此而受到的思想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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