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清风烈酒后,愿你终能懂自己

出发,去远方

前些日子看日本导演岩井俊二的电影《梦旅人》。影片呈现了一个无法被人理解的世界,一群青年“精神病患者”的边缘地带,充满常人眼中所谓的“病态”。

三个年轻人对待死亡,有的觉得那是轻盈翅膀的一次飞翔,有的则认为它是个藏在身体里尖锐的铁器,被过往的阴影紧紧握住,击打内心。他们对于世界末日,没有任何恐惧情绪,相反是一种寻找、期待的态度,而这也成为他们终结生命道路的开端。荒诞而残酷。

喜欢主人公之一的“卷毛”坐在楼顶上吹风的场景,一排排晾晒的白色床单被风吹起,发出呼呼的声响,柔软但剧烈,少年内心希望世界能理解自我的渴盼也在飒飒作响。

把自己的肉身放在一个庸碌的世界里,久了,自己竟然也会讨厌起自己。

一直记得在一家文化传媒公司实习的日子。

不断地写邮寄单,不断地递交材料,不断地写报表。每天从5楼跑到25楼去签字,有时老板不在,还得隔半小时再上去一趟。来来回回,像只蚂蚁。

人像机器一样不停运作,到了休息的时候才能放松下来。而从一个较为轻松的午觉醒来之后,生活又再次以麻木的姿态席卷而来,压在我身上。胸口总会不时疼起来,如同被人拳打脚踢,而我看不见对方,也无力还手。

我懂得这个社会的规则,刚进去的人没有资本,须以卑微的姿态生活。

以前给某本杂志供稿,编辑对我的作品十分赞赏。在杂志每期受读者欢迎的文章评比上,我经常进入前三。但我很疑惑后来她请人写杂志专栏的时候,却没有找我。即便我跟他们杂志社已经合作了三四年,她仍会去找一个只跟他们合作一两期的作者。

这个作者可能经常会跟编辑聊天,碰到一些节日送祝福又送礼物,是编辑朋友圈点赞的常客,但这些,我都做不到。我天生就是一个不太擅长跟人打交道的人,所以被人忘记十分正常。

有时送交稿子,自己感觉良好,但编辑却浇了盆凉水下来,说文章并不符合他们的风格。而这多半是搪塞人的理由。我一旦认真问起修改建议,对方便以工作繁忙为由,说不出一二。

还有些编辑变脸比重庆的天气还快,时晴时雨。他们约稿时亲切无比,退稿时异常冷淡,好像我们之前并不认识一样,邮件开头连我的名字也都省了,直接用类似淘宝卖家的语气:亲。

面对这些,我又能说些什么?只能打上一张笑脸,后面写着“好的,我知道了,辛苦您”。

到大学教书,是很多知识分子憧憬的生活,相比于中小学而言,大学老师一周的课时较少,又有寒暑假,一年到头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做自己的事情。我曾预设过自己理想的生活:教书,看书,写字,旅行,日子可以过得清贫,但不能烦琐。

可是,现实总在封住我们的口,又使我们一退再退。

在大学工作一学期后,有天晚上,好友小春打来电话。

她说完自己现在读研的日常周遭后,突然问我,你过上自己期待的生活了吗?

我迟疑很久,为让小春放心,就说,还可以。

其实她明白这是一个略显无力的回答。

“你已经很久没有写东西了知道吗?你再不写,就等于要放弃掉了。你之前积累的读者、平台都会拱手让人的,这个社会很现实,你一旦停滞,没有人会再想起你。”她反复提醒我。

我用平和的语气回答:“我没有放弃,只是除了教书以外,自己时常还要完成部门安排的其他任务,精力不知不觉就被这些零碎的事情给消耗掉了。我会尽快恢复的。”

“希望如此,我可是看着你一步步走来的,不想看你就这样沉寂下去。”小春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我听到嘟嘟的尾音像夜中的叹息。

我瞬间沉默了,四肢无力地蹲在地上。日光灯照下来,我的双脚如同正踩着一头动物的影子。它无奈,它忧伤,它愚笨,它对世事皆无防备,微弱而自卑。

从研三找工作到现在入职将近一年,自己内心动荡不堪,如坐过山车,惊险闯过一个又一个关卡,在绵延起伏的道途中,在颠沛流离的生活里,心中的鸽群总是惊慌飞鸣,无法停歇。

曾经别人问我:“你会一直写下去吗?”

那时自己年轻气盛,很坚定地说:“会!”

时间给予了我们真相,经过往的渡口驶向不确定的汪洋,沿途是恐慌,是悲哀。现在的自己已鲜少动笔,连寥寥几行的诗歌,都快放弃。未来,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够坚持多久,又有什么信念可以做支撑?

我想念曾经无数个在图书馆里看书的日子,阳光从巨大通透的玻璃窗外照进来,在地上化成一片白光耀眼的池塘。外头的树被风吹着,像晨读时摇头晃脑的孩童,有天真的念头在空气里飘荡。

我想念从前晚上九点时跟朋友出来骑车的场景,我们戴着耳机,在滨江路上飞驰。一路上吹着大风,追着远天绛紫色的云霞前行,放声高歌、呼喊,像被世界暂时忘记的两个疯子。路灯投下昏黄柔和的光线,在我们的头发上,衣角被风鼓起,扑扑作响。远处人间在夜色里黑暗一片,空旷包裹着浮游生物一样的我们。

我们内心明亮而安全。

诗人里尔克说:“来到这个世界,沉重的肉身做出了永恒的妥协。”

我们总在沽取记忆中欢愉的养分,喂养未来。

每天,置身在城市的高楼里、苦恼的生活中,一个人站在飘窗边上,如临深渊。看不到山川湖海,只有人山人海。

整日温习同样的道路,不停穿梭过去,又走回来。青春日复一日,如花谢,如烟散,渐渐走向尽头。然后某一天突然察觉而立已至、不惑也快,再无年少兴奋、激动、疯狂的本事,再往后整个人就更加安于时间的坦途,回不了头了。

生活越来越像一头年老的骆驼,以弯腰的姿势不断贴向地面。

这是我想过的人生吗?绝对不是。

如果可以,很想把眼前的生活压成一张纸,随便夹进某本书里。然后自己一个人出门,自由自在地在别处生活一段时间。

旅行给我提供了一个出口,让我疲乏的身心得到呼吸。

在一处又一处的风景里,在与一个又一个陌生人的交谈中,面对一张张旅途中借宿的小床和淌进旅馆沙发的月光,我交出过去,交出秘密,交出沉重的肉身,换回自己清澈的灵魂。

在兰屿凌晨四点醒来,看到窗外白昼比我还早清醒,它将大把的光铺在海上,泛起粼粼波光,像成千上万的鱼跃出洋面又迅即潜进水中。一瞬间,自己竟有了错觉,似乎这已用尽了我此生所有的光,所有暗处的影子都悄然无踪。

从白沙湾坐公车去富贵角看灯塔。左边是蔚蓝的海面,右边是连绵的山峦。山羊在吃草,浓郁的青草香被午后的风带进车窗里,感觉是时间的味道。一路上不见人间烟火,觉得昨日已是遥远的存在,世界的尽头仿佛即刻将至。

去吴哥窟看微笑的佛,深深被雕刻在石像上温柔祥和的笑容打动,内心忽有莲花绽开,一双久经尘世磨砺的手搭在我的肩上。那样轻,没有爱恨,没有一丝关乎生死的重量。无尽岁月,苍茫风霜,也只成为肩头一缕流经的清风,世事若短梦。

坐绿皮火车去武隆,抵达的时候,也不急着出站,我喜欢蹲在火车旁,看着当地人扛着大包小包挤上车厢。想起第一次赶火车的情景,我和父亲在人山人海中失散,在火车将开的前一分钟,他跑到我在的车厢外面。我们隔着厚厚的玻璃窗,挥了挥手,彼此口中那一句简短的再见都没亲耳听见。

那列火车从福州开往北京,沿途看见了许多印着地名的站牌,提醒我一个又一个的远方正与我相逢,但又刹那间需做告别。仿佛火车最后一站就是人生终点,我们总在沿途欣赏、沉睡、吃喝,在舍得、舍不得间盘算、周旋、停停走走。

陈丹燕曾说:“旅行可以带给你对世界完全不同于其他人的深切体会,这种体会能够让你爱这个世界,而不是恨这个世界;变得宽容,而不是变得狭隘;能够容忍生活当中很多的缺憾和遗憾,努力消解由于这些遗憾带来的内心怨愤,这慢慢让你变得广大和宽容。”

在这个由溪成河的过程中,一个人品尝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寂,是一种被真实包裹的感觉。

植物的清香、明亮的长窗、滴雨的屋檐、灯火阑珊但不孤楚的街道、寡言但爱笑的路人织起旅途的长卷。人在其间漫步,也像是走在自己心上。

在这一场场的萍水相逢中,有喧嚣尘世中难得的可以寄托信任。

放下重负,远走他乡,有时也是为了靠近故乡。

除了长假进行旅行外,我也开始在无课的时候频繁出门。

独自一个人去往陌生山丘,绕过曲折漫长的盘山路,直至山巅。

中途有过的疲乏、放弃、汗水抑或眼泪,都会在看见山脚寺庙飘出袅袅烟气后得到解脱。有时也听到钟声在天地间回旋,召唤着晚归的鸟群,它们从天际轻缓飞来,斜进林中。

这样能够眼观、谛听的安静,跟随傍晚日落后山间腾起的水雾,扑进我的皮囊。我像颗瞬间水分充足而显饱满的果实,再无往日的彷徨、颓靡、憋屈。仿佛近来所有不愿回想的遭际都不值一提,顷刻间化作尘埃,落下便不再起身。

余生漫长,有觉可睡,有饭可吃,有事可做,有清风就吹着满山落英,有烈酒就配上花生咸鱼与君酌,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不会好的呢?

我对自己说:“不要再来了,这些疼痛、虚无、捕风捉影的日子,这些炽热灼人的生活。”

我们生活在经不起负重的时代,现实与生活给予了我们太多的泪水与不安,所有尘封的故事都不必取出,所有有过的悔恨都随时间升涨起来的潮水,返回更加遥远的海域。

我们轻装简行,在人生的围城内外,不浮不躁,自得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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