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甫的创体诗

论杜甫的创体诗

文学之盛衰,辄视“创”与“变”之多寡优劣为转移。“变”者变前人之所有,“创”者创前人之所无,学古而不知变,不知创,则尘羹土饭,陈陈相因,必至腐朽枯竭而后已。建安之诗盛矣,相袭既久而流于衰,后之诗人,才大者大变,才小者小变。叶横山《原诗》云:“盛唐诸人,惟能不为建安之古诗,吾乃谓唐有古诗,若必摹汉魏之声调字句,此汉魏有诗,而唐无古诗矣。”变之不可以已也审矣。杜甫之诗,如汉魏之浑朴古雅,六朝之韶秀藻丽,无一不备,然亦无一句一篇蹈袭前人,纯然为杜甫之诗,知变故耳。变古不易,创新尤难,杜甫之创体诗,固自不多,然亦非他家可及也。兹分论之。

一、饮中八仙歌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且避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此诗描写八公,各极平生醉趣,人自一段,或两句,或三句四句不等。同为一先韵,而前字三押,船字眠字天字再押,似铭似赞,忽长忽短,分之各成一章,合之共为一篇,古无所因,洵创体也。

二、曲江三章章五句

曲江萧条秋气高,菱荷枯折随风涛。游子空嗟垂二毛。白石素沙亦相荡,哀鸿独叫求其曹。

即事非今亦非古,长歌激越捎林莽。比屋豪华固难数。吾人甘作心似灰,弟侄何伤泪如雨!

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住南山边。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

此诗每章五句,一二三五四句同韵,而以第四句截上三句,急转直下,复以第五句陡结。塌翼惊呼,忽翔天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王嗣奭谓公“此诗学三百篇,遗貌而存神者”,此特就命题之拟三百篇而言,实则非是,观第二章首二句可知矣。《杜臆》云:“即事吟诗,体杂古今。其五句成章,有似古体;七言成句,又似今体。曰长歌者,连章叠歌也。”非今非古,自属创体,王湘绮谓此诗应为“七绝正格”,惜无继武者,遂成绝响矣。

三、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

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呜呼二歌兮歌始放,闾里为我色惆怅。

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生别展转不相见,胡尘暗天道路长。东飞驾鹅后鹙鸧,安得送我置汝旁。呜呼三歌兮歌三发,汝归何处收兄骨?

有妹有妹在钟离,良人早殁诸孤痴。长淮浪高蛟龙怒,十年不见来何时。扁舟欲往箭满眼,杳杳南国多旌旗。呜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为我啼清昼。

四山多风溪水急,寒雨飒飒枯树湿。黄蒿古城云不开。白狐跳梁黄狐立。我生何为在穷谷,中夜起坐万感集。呜呼五歌兮歌正长,魂招不来归故乡。

南有龙兮在山湫,古木 枝相樛。木叶黄落龙正蛰,蝮蛇东来水上游。我行怪此安敢出,拔剑欲斩且复休。呜呼六歌兮歌思迟,溪壑为我回春姿。

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饥走荒山道。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山中儒生旧相识,但话宿昔伤怀抱。呜呼七歌兮悄终曲,仰视皇天白日速。

此歌首章从自叙说起,二章自叹冻馁,并及妻孥,三章叹兄弟各天,四章叹兄妹异地,五章咏同谷冬景,六章咏同谷龙湫,七章仍以自叹作结,穷老流离之感深矣。七章中除末章首句为九字句外,其余字句多寡相同,大抵前六句隔句用韵,“呜呼”二字以后,以两句作结,同为一韵。如前六句为平韵者,则结二句必为仄韵,如前六句为仄韵者,则结二句必为平韵。朱子谓此七歌豪宕奇崛,兼取九歌四愁十八拍诸调而变化出之,遂成创体。历来论者备极推崇,胡应麟云:“杜《七歌》亦仿张衡《四愁》,然《七歌》奇崛雄深,《四愁》和平婉丽,汉唐短歌,各为绝唱,所谓异曲同工。”王嗣奭曰:“《七歌》创作,原不仿离骚,而哀实过之,读离骚未必坠泪,而读此不能终篇,则以节短而声促也。”董益曰:“李廌《师友记闻》谓太白《远别离》《蜀道难》与子美《寓居同谷七歌》同为风骚极致,不在屈宋之下。愚谓一歌结句‘悲风为我从天来’,七歌云‘仰视皇天白日速’,其声慨然,其气浩然,殆又非宋玉太白辈所及。”申涵光曰:“《同谷七歌》,顿挫淋漓,有一唱三叹之致。”按宋元以后词人,作《同谷七歌》体者颇多,唯文天祥居先。

四、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

太常楼船声嗷嘈,问兵刮寇趋下牢。牧出令奔飞百艘,猛蚊突兽纷腾逃。白帝寒城驻锦袍,玄冬示我胡国刀。壮士短衣头虎毛,凭轩拔鞘天为高。翻风转日木怒号,冰翼雪淡伤哀猱。镌错碧罂鹈膏,铓锷已莹虚秋涛。鬼物撇捩辞坑壕,苍水使者扪赤条。龙伯国人罢钓鳌,芮公回首颜色劳,分阃救世用贤豪。赵公玉立高歌起,揽环结佩相终始。万岁持之护天子,得君乱丝与君理。蜀江如线针如水,荆岑弹丸心未已。贼臣恶子休干纪,魑魅魍魉徒为耳。妖腰乱领敢欣喜!用之不高亦不卑,不似长剑须天倚。吁嗟光禄英雄弭,大食宝刀聊可比。丹青宛转麒麟里,光芒六合无泥滓。

此诗逐句用韵,是柏梁及燕歌行体;然柏梁及燕歌行皆一韵到底,此则前幅平韵,后幅仄韵,又自成一体矣。蒋弱六谓如百宝装成,光怪满纸,造字造句在昌黎长吉之间,又其余事也。

五、短歌行赠王郎司直

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我能拔尔仰塞磊落之奇才。豫章翻风白日动,鲸鱼跋浪沧溟开。且脱佩剑休徘徊。西得诸侯棹锦水,欲向何门趿珠履?仲宣楼头春已深,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

此诗上下各五句,俱用单句相间,截为两段,前段平韵,后段仄韵,亦为创格。至首二句各用十一字成句,亦前此少有,惟李白“紫皇乃赐白兔所捣之药方”,足以媲美。后人效之者亦多,鲜能劲练,如东坡“山中故人应有招我归来篇”,似可作两句读矣。《怀麓堂稿》言:国初人有作九言者,谓“昨夜西风摆落千林梢,渡头小舟卷入寒塘坳”,以为可备一体。不知九言起于高贵乡公,鲍明远沈休文亦有此体,至于杜甫,则此例尤繁,如“炯如一段清冰出万壑,置在迎风露寒之玉壶”,又如“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此九言之最妙者。若“昨夜西风”两句,则可去首二字作七言,又可上四下五作两句读,创新之难,从可知矣。

六、八哀诗

曹子建、王仲宣、张孟阳等人,皆有七哀诗。释者谓义而哀、痛而哀、感而哀、怨而哀、耳目闻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也。盖子建之哀,在于独栖而思妇,仲宣之哀,在于弃子之妇人,孟阳之哀,在于已毁之园寝,是皆一哀而七者具也。少陵之八哀,则所哀者八人也。其序云:

伤时盗贼未息,兴起王公李公,叹旧怀贤,终于张相国,八公前后存殁,遂不铨次焉。

诗长不录,兹列其题如下:

赠司空王公司礼 故司徒李公光弼 赠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 赠太子太师汝阳郡王琎 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 故秘书少监武功苏公源明 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荥阳郑公虔 故右仆射相国张公九龄

按《八哀》为杜诗名篇,欲与太史公纪、传争奇。王嗣奭《杜臆》曰:“此八公传也,而以韵记之,乃公创格。”郝敬曰:“八哀诗雄富,是传记文字之用韵者,文史为诗,自子美始。”叶石林则谓:“长篇最难,魏晋以前,无过十韵,常使人以意逆志,初不以叙事倾倒为工。此八篇本非集中高作,而世尊称不敢置议。”此言泥古而不知创新,未可律杜。以五言诗为人物立传,其创辟之功自不可没,惜后世无人发扬光大。

七、新题乐府

自齐梁以降,文士喜为乐府诗,往往失其命题本意,太白亦不能免;至少陵则因时因事,自立新题,不蹈前人陈迹,真豪杰也。兹列其新题乐府之尤善者,约有:

兵车行 悲青坂 新安吏 潼关吏 石壕吏 新婚别 垂老别 无家别

胡应麟云:“少陵不效四言,不仿离骚,不用乐府旧题,是此老胸中壁立处,然风骚乐府遗意,杜往往得之。”如上列诸篇,述情陈事,恳恻若见。白居易《与元九书》云:“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今古,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居易盖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者,故有斯言;然推重少陵之新乐府诸诗至矣。其自为新乐府序云:

凡九千二百五十二言,断为五十篇,篇无定句,句无定字,系于意,不系于文。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诗三百之意也。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戒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律,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

虽自谓拟三百篇,然因事立题,自号新乐府,则源于少陵而光大其体耳。

八、连章律诗与长篇排律

少陵《宗武生日诗》有云:“诗是吾家事。”按公祖杜审言《过义阳公主山池》五首,乃少陵连章律诗之祖;《和李大夫嗣真奉使存抚河东四十韵》,乃少陵长篇排律之祖。然少陵为此体特繁,其连章律诗,多达十首至二十首(如《秦州杂诗》),而章法井然。如《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分明一篇游记,有首有尾,有呼有应,中间或赋景,或写情,经纬错综,奇正互用,不可方物,无一字落空,无一语犯复,极整严,极变化,为前此诸家所无。又如《秋兴八首》,蛛丝马迹,绪脉相承,分之如骇鸡之犀,四面皆见;合之如常山之阵,首尾互应。以第一起兴,而后章俱发隐衷,或启下,或承上,或互发,或遥应,总是一篇文字。诚如张綖所云:“卓哉一家之言,敻然百世之上,此杜子美所以为诗人之宗仰也。”

唐人排律,初惟六韵左右,少陵则长篇极多。如《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官》《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夔府书怀四十韵》等数十韵者,不可遍举。至《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则多至百韵,为杜集第一首长诗,亦为后世百韵诗之祖。然少陵巨什,其中起伏转折顿挫承递若断若续,乍离乍合,极错综恣肆之奇,而按以纪律,却又结构完整,盖其才大而学足以副之,故能随意转合,曲折自如。元微之《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有云:“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辞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篱,况堂奥乎?”则专指少陵长篇排律而言。元遗山《论诗绝句》讥之云:“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碔砆。”然长篇排律究为子美创体,且多佳什,岂能一笔抹杀!元白极效此等,百韵排律,叠见迭出,不免夸多斗靡,气缓而脉弛矣。

昔王荆公选四家诗,首杜,次韩,次欧,而以太白居末。或叩其故,公谓白之歌诗,豪放飘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此,不知变也。至于少陵,则悲欢穷泰,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故其诗有平淡简易者,有绵丽精确者,有严重威武、若三军之帅者,有奋迅驰骤、若凌驾之马者,有淡泊闲静、若山谷隐士者,有风流蕴藉、若贵介公子者。盖其诗绪密而思深,观者苟不能臻其阃奥,未易识其妙处,岂浅近者所能窥哉!袁随园曰:“夫创天下之所无者,未有不为天下之所尊者也。”文学亦若此焉!自甫以后,在唐如韩愈李贺之奇险,刘禹锡杜牧之雄杰,刘长卿之流利,温庭筠李商隐之绮艳,以至宋金元明清诗家之称巨擘者,无虑数十百人,各自炫奇翻异,斗新竞巧,而少陵乃无一焉不开其端,岂非以其“创”乎!

(原载1947年1月8日南京《中央日报·泱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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