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忍冬

第一辑 忍冬

它们和柔风呢喃,和阳光亲昵,若有若无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似乎在为这份纯真的爱喝彩。

忍冬

最初见到忍冬,是在中药方子里。

老中医的蝇头小楷,清秀如女子的眉眼。忍冬这两个字,更是美得盈盈可掬。我忍不住在老中医用那个方方的小黄纸包药的时候问:“哪个是忍冬?”

多么素雅干净的小花。长长的、小小的,柔柔的。它蜷缩着身子,正甜甜地睡着。从此,这美美的花儿,一直睡在我的记忆里。

几年后,我在同事家的院子里见到了一墙的葳蕤。茂盛的枝叶,或白或黄的小花儿,浅浅地笑着。满院子的香气似乎凝结成了一团淡青色的雾,神秘了庭院,也芬芳了心情。微风吹拂,它摇落一地斑驳的碎影,也摇圆了我的眼眸。

“这是什么花?”“金银花。你看它,白的像银,黄的像金,形象吧。也有人说,它可入药,疗效若金若银。在中医里,它叫忍冬。”什么,它就是忍冬?记忆突然间苏醒了。我仿佛看见老中医正凝神聚气,浸透了草药味儿的小纸上,是一双双墨色的眉眼。如今,这眉眼就那么鲜亮地舒展着,似乎在和我述说久别后的欢喜。

次年初春,我种下了同事送我的两株忍冬。一株种在院外的围墙边,一株种在院内台阶边的小旮旯里。起初,它们活得好是艰难。叶子渐渐委顿,一枚枚掉落下去。眼看着没希望了,又慢慢长出了新的叶子。

第二年,两株忍冬仿佛喝了生长剂,鼓着劲儿地长。墙壁很快爬出了一个粗犷的“丫”字,笠帽一样的灯罩也被严严地围了一圈,宛如一块厚实的围巾。台阶边的白色栏杆也披上了飘逸的外衣,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薄,有的地方挂着小丝带,那自在而个性的造型,估计再高明的设计师也自愧不如。

四月的风一召唤,院外的忍冬就呼啦啦地开了。每一个蒂上,都会同时长出两朵花,俏皮的花蕊好奇地探在外边,仿佛双胞胎姐妹急吼吼地带上花笺去和春天约会。一开始,花儿穿着洁白的纱裙,在一日日地盼望中,它们又换上了鹅黄色的衣裳。它们和柔风呢喃,和阳光亲昵,若有若无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似乎在为这份纯真的爱喝彩。只是院内的忍冬一直没有开花。

无论我怎么一次次地看望它,它都只顾着长茎叶,就是没有开花的打算。起先,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发现这个小角落从来没有阳光的爱抚。于是,我看它的目光多了些疼惜。它没有抱怨,只是很努力地生长。也许明年,它的茎叶攀爬到了阳光充足的地方,它就能献上一栏杆的白亮亮和黄灿灿。

夏天,我摘下忍冬花,铺在阳台上晾晒,几个日头后,花儿蜷缩起苗条的身体,做起香甜的梦来。梦中,忍冬到底是花朵,是香茗,还是中药呢?

此时,在纯纯的草木香里,我仿佛又看见了老中医的蝇头小楷,看见忍冬在陶罐里翻卷。袅袅的轻烟里,是忍冬绵长而隽永的情怀。

紫玄月

友人在朋友圈发出一张图片,一位长裙飘飘的女子轻移莲步,涉水而来。紫蝴蝶般的裙裾,广玉兰般的水花,美得恍如梦境。多么像你,亲爱的紫玄月。我们的初次相遇,却没有这么美。

第一次见你,我的目光只在你身上停留了一秒。你耷拉着小脑袋,蜷缩着身子,像个电影里旧社会的童养媳。吸引我这一秒的,只是那个别致的花盆。当我再次见到你,已经是三个月后了。我只觉得陌生又熟悉,仿佛见过,又感觉从来不曾相遇。

可是,那个花盆泄露了秘密。你还是你,你又不是你了。如今落在我眼眸里的你,翘着一根根绿色的小手指,尖尖的指尖俏皮地望向天空,仿佛青葱少女,在酝酿一首情诗。短短的时间里,你蹿个了,长精神了。原先干瘪的身子变得鼓胀胀的,青春的气息想藏也藏不住。从此,我的眼里有了你。

有时,走在路上,看见那些小花小草,我就会想,你怎么样了?又蹿个了吗?更饱满了吗?可是,我再怎么大胆地想象,都不可能想到你现在的模样。你,简直是疯狂了。对,疯狂。

你被主人搁上了花架,站在窗台上。你变得很长很长,一条条地垂挂着,一看就美爆了。你的颜色,完全乱了节奏。原先的绿色,摇身一变成了紫色。圆润的小叶片成了稳重的紫绿色,苗条的茎成了亮丽的紫红色。嫩黄色的小花仰着小脑袋。阳光亲吻着你,你热烈地回应着它。

“叫我小紫。”“叫我小月。”我听见你在撒娇。我,沦陷了。我没脸没皮地讨要,非要把你迎回家。朋友有些为难,现在不是分盆的时候啊。我不管,拿起小刀具,就挖了一点。看,你疯狂,我霸道。咱们是一路的。

一回家,我就开始恶补。既然喜欢你,就要把你喜欢的给你。你不怕热,热了就主动休眠,此时要控水;你怕冷,冬天要搬到屋内。我念着呵护你的真经,信心满满。我挑了一个小花盆,把泥土和面一样拌湿,把你沿着花盆一圈的泥土,按下去。你有很多根,茎的结处也有小根。

第二天,你就变蔫了。家人建议浇水,我阻止了。后来的几天,你都蔫蔫的。曾经或开放或含苞的花儿,也全偃旗息鼓了。每一个来我家的人都说,这什么花呀,估计养不活了。我有些不相信。就像一个人,离开了熟悉的环境,哪能一下子就精神抖擞呢?我又有些相信。毕竟我在你拼尽全力绽放的时候,动了你的根基。

好在我挺过来了,你也挺过来了。谢谢你,亲爱的紫玄月。

栀子

和朋友去菜市场逛,见到某一菜摊上有牛奶一样洁白的花儿,朋友买了几两,说可以做个蒜末栀子花,平肝明目,味道独特。这就是栀子花?怎么花瓣有那么多层,怎么还可以吃呀?

在我的记忆里,栀子花是很不起眼的花儿,漫山遍野都是,这里一丛,那里一簇,像乡间随地可见的芨芨草。虽然它有香味,但单薄的花瓣并不好看,以至于从没入过我的眼。

让我想起它的,是母亲。每到十月,母亲就会叮嘱我们去采山栀果。母亲将黄黄的果实晒干,装进一个布袋子。问起缘由,母亲说,小时候,你们都受过它的恩惠,我这叫有备无患。

母亲只要听说村里谁家的孩子夜哭不止,就会取出山栀果送过去。母亲教年轻的媳妇去掉栀子果的外皮,把里面的籽弄散,加入两勺面粉,再加适量的水调和均匀,敷在宝宝的脚底心,用纱布包好。

倏忽之间,我也有了孩子。儿子也曾因为夜哭,脚底包过母亲的栀子果。过了一晚,儿子的脚底就出现了青青的一块,仿佛被上帝重重地吻过。也真奇怪,出青后,儿子的睡眠就安稳了。如此想来,我对栀子是有些薄情了。我只记得用它,却没有去爱它,哪怕是认真地闻一闻它的花香。

原来,栀子花真的很香。那天,同事送了我几枝栀子花,我把它养在办公室的小瓶里,谁进门都会说上一句,好香啊。但栀子花毕竟离开了枝头,它香了两天,花瓣就委顿了,虽然香气依然在。后来,花瓣全部发黄了,枝叶依然绿着。我干脆剪去了花朵,继续养着枝条。几个月后,那枝条的底部竟然长出了细细的根须。

我把栀子带回家,种在一个小花盆里。不知过了几年,我突然闻到了花香。这香气非常霸道,不由分说地就从我的头顶倾泻而下,在我的身体里四处游走。“我是香香的栀子啊。”它冲每一个路过的人喊。

这香气跑到汪曾祺那儿,留下了这样的评价:“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士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管得着吗!’”

好一个痛痛快快!其实,做一朵花和做一个人一样:香了,有人说你;无香,依然有人说你。那么,何不痛痛快快做自己呢。我是栀子,我就要这样香,香得泼辣,香得淋漓,我要用香气凿出一条河,流进每一个与我相遇的人心里。

次年,我的栀子更加茂盛。我兴致有些高,就在群里发了一句:花盆里的栀子花含苞欲放。有人回复道:你犯了一个常识错误,花盆里的栀子是开不了花的。

这倒让我觉得自己在痴人说梦了。其实,更痴的是栀子。它旁逸斜出的枝条像一把撑开的伞,已经完全把花盆遮盖了。凑近细看,你会发现花盆外全是它的根须,它们密密麻麻抱团生长,一直延伸出几十厘米长,在阳台小角落腐烂的竹叶和薄薄的泥土中扎稳根基。

我微微地笑了。很多东西无须解释,无须申辩。就像栀子,长得努力,香得坦白。这,就够了。

迎得春来非自足

有一种人,见过一面就再也忘不掉;有一种花,打个照面就扎根心底。迎春花,就是这样的花。

初次见到它是在某个大雪后的冬天。雪已基本消融,大地看起来不干不净。在一片灰暗得让人昏睡的色彩里,突然出现了几点亮黄,像几颗星星在夜空中眨着调皮的眼睛。它们恣意伸开六个小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一朵花儿盛开,会开出一个季节;一种心情盛开,会把耳朵叫醒。雪后的迎春花奏响了生命的旋律,那灿烂的笑容,高歌的欢愉,让见到它的人打开了一冬蛰伏的明媚和风情。

年少时的我,一度痴迷嫩黄的色彩。我曾经有嫩黄色的背心、外套、鞋子,以及铅笔盒、头饰等。如今,这几朵小小的迎春花仿佛亮丽的青春重现。我一下子就爱上了它。

一段时间后,我又一次来到这个公园,老远就看见了一片灿烂的金黄色。迎春花垂着修长的身姿,把每一个枝条都抹出了明亮的色彩。薄薄的阳光落在它们的额头上,印下一个个芬芳的吻。那些没盛开的小苞俨然婴儿的小拳头,一个个呆萌在枝条上。“绊惹春风别有情,世间谁敢斗轻盈”,那份可爱直让人心底柔软。迎春花们开得如此投入,如此痴情,连淡淡的香气,也似乎有了水的形状。有几朵花落在一边的池塘上,水波温柔地抚摸着它们,说不出的温婉和诗情。

迎春,迎春,好美的花呀。如果有一天我有了房子,一定要养一大片迎春花。我在心里暗想。后来,当乡下开始造房子,我马上想到了记忆里那亮黄色的眼睛。虽然,时光的马蹄已经嗒嗒跑过了十余年。可是,它一直住在我的身子里,没有一刻跑开。

于是,楼顶的边缘全部填上了泥土。初冬,我拿把大剪刀剪了很多迎春花的枝条,再一截截剪开,一一插进土壤。虽然知道迎春花容易种植,我还是对它能否长出一片我向往的金黄,心有疑虑。迎春花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用自己的努力,打消了我的顾虑,也为我圆了一个心底的梦。

每当春天的帘子掀开一点点缝隙,阳台上的迎春花就开始它们的开花工程。一开始是零星的几朵,慢慢的,是一串串的金黄,遥看如黄色的瀑布,无声地弹奏着春天的序曲。啊,迎春花,你是春天的使者,也是希望的使者。迎春花的花语是希望,相爱到永远。迎春花的背后,站着一个凄美的传说。

相传远古时代,大地上洪水泛滥,有位叫禹的小伙子忧天下所忧,积极治水。一位美丽的姑娘帮治水大军烧水做饭。慢慢的,爱情的种子在两人的心底萌芽。后来,禹奔赴他乡治水,姑娘送了一程又一程。禹立下誓言:等治水成功,我们就日夜相伴,永不分离。姑娘深情颔首:那好,我就站在这里等你。禹依依不舍地解下束腰的荆藤送给姑娘,带领治水大军走上了开挖河道的征途。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姑娘一直在等着禹的归来。禹送她的荆条在地上生了根,姑娘自己也变成了石头,她的手和荆藤长在了一起。当禹完成治水任务回家,见到眼前的一幕悲痛欲绝。禹的泪水滴在石像上,洒在荆藤上,荆藤便开出了一串串金黄色的花,仿佛姑娘痴情的眼睛。禹作帝王后,便把这荆藤命名为“迎春花”。

也许,这个世界没有一种爱情比生离死别更让人震撼;没有一种旋律比春天更拨动人心;没有一种花儿比迎春花更能预言生长和灿烂。“覆阑纤弱绿条长,带雪冲寒折嫩黄。迎得春来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愿你我都像迎春花,迎接生命中的美好和温暖。

银柳花

朋友送了我一束银柳花。瘦挺的枝干上,站着一个个白色的花苞,像雏鸡毛茸茸的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有的还只是未开用的毛笔尖那样的小苞苞,穿着酒红色的外衣,低调地躲在白色的花苞丛中。它们挤挤挨挨地聚在一起,平添了一份热闹的况味。

我把它们插进水晶花瓶里,用清水养着。它们似乎很受用,每一天都在用力地长。没多久,花苞就长得肥嘟嘟的,毛茸茸的,像极了狗尾巴草。层层绽放的黄白色花蕊,仿佛小豆芽们欢聚一堂,交流着快乐的点滴。

只是热烈的盛放,也加速了它们的凋谢。没有几星期,所有的银柳花都不见了,只剩下青绿色的枝条。当繁华落尽,只剩无尽的寂寥。当初花苞绽放的位置还在,花苞是否还会在清水的滋养下,再次回归,唱响又一次的繁华?

我继续用清水养着它们,就像养着一个倔强的梦想。很多天以后,银柳的枝条真的有了动静。只是长出的不是花苞,而是根须,短短的,白白的,俨然梦想吹起的号角。

我选了一个雨水多的日子,挑了两枝根须强壮的银柳,插到了乡下菜地的一角。边上,一条小溪正哗哗地唱着乡野的歌谣。

两年后,小溪边的银柳变得粗壮起来,一个个或饱胀或含蓄的花苞打扮着干瘦的枝条,无声无息地吐露着浅浅淡淡的芳华。这场景让我无端地想起银柳初次来我家的情形。时光仿佛摁了倒退键。

我剪下银柳,送给了朋友。当初,她买银柳送我;如今,我种银柳送她。小小银柳,像感情的传输带,芬芳了友情的花朵。

朋友告诉我,如果不用水养,银柳可以放整整一年。如果喜欢彩色的银柳,还可以给它们染色。

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一种花,随和到如此地步。要有多少年的修炼,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呢?于是,每每看银柳,心中就会生出柔柔的情愫。

一日,我突发奇想,给养银柳的水中倒入了红墨水。银柳花居然慢慢地变成了淡淡的红,连枝干也成了黑红色。比起染成紫红、天蓝、鹅黄的颜色,银柳自己吸收的红色显得更加自然可爱。

银柳又叫桂香柳、香柳、棉花柳,它的花语是团聚、自由、无拘无束。它可以当干花,可以单独水插,还可以和富贵竹、康乃馨等同台演出。兰心蕙质的插花人,总喜欢把银柳当配角,插出一份错落参差的美丽。

从冬到春,银柳花以其轻盈美丽的身姿装点着世界,为这个世界送上洁白和缤纷,送上希冀和祝福,更送上一颗随和而真诚的心。

野茉莉

我觉得它长得不像茉莉。可是,它的好几个名字都和茉莉有关,野茉莉、紫茉莉、草茉莉,莫非是因为它和茉莉一样,带着独特的芬芳?

家门口,每年都会长出很多野茉莉。一年种植,年年茂盛,以至于我每年都要去拔遍地生长的它们。奇怪的是,贴着墙根的野茉莉每年都会长得特别粗壮。那秆简直像小甘蔗,绿中泛紫,一节一节,贴着墙壁往上挥舞着手臂。那地方,雨水根本关照不了,不知道它为何能长得这么抖擞。也许,它也知道太占地容易被我摧毁,从而选择了最低调的角落;也许,它也像那些逆风飞翔的人,善于在困境中崛起。

每到六七月,野茉莉就开花了。它的花冠呈漏斗状,花瓣成五片,花边有波状浅裂,片片相连,中间立起六根花丝,三高三矮。单看一朵,就像个长脖子的姑娘顶着美丽的帽子。

一开始,野茉莉带着试探性的目光,小心地张望,一朵,两朵,三朵,谦卑地跟行人打着招呼。慢慢的,它们的胆子大了起来,一大片一大片艳丽的玫红呼啸而来,好像一群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穿着妈妈刚买的裙子在翩翩起舞。姑娘们一边舞动裙袂,一边发出咯咯的笑声。那笑声宛如一个魔球,带着香气,在空气里奔跑、旋转,霸道地控制了我们的鼻孔和眼睛,还有心情。

此时,我总喜欢静静地看着它们,看着这群狂野的姑娘们。在我的认知里,有香味的花往往是素色的,有内涵的女人往往是低调的。野茉莉自然在我的认知之外了。它芬芳,又艳丽,不按常规出牌,浑身散发着野性和野趣,倒真的契合了名字中的“野”字。

吴其浚先生在《植物名实图考》中记载:野茉莉,处处有之,极易繁衍。高二三尺,枝叶披纷,肥者可荫五六尺。花如茉莉而长大,其色多种易变。子如豆,深黑有细纹,中有瓤,白色,可作粉,故又名粉豆花。曝干作蔬,与马兰头相类。根大者如拳、黑硬,俚医以治吐血。

由此,野茉莉的“野”又带上了一份侠气和凛然之气。它对别人要求很低,却愿意把自己从头到脚奉献出去。

其实,野茉莉也叫晚饭花,喜欢在我们吃晚饭的时候开放。中午,当别的花都热情洋溢的时候,野茉莉皱着小脸,一副慵懒缱绻的样子。可是,太阳一害羞,它们就齐刷刷地笑了,好像军人听到命令一般。它们不附和,不盲从,在别的花或不屑或不能盛开的时间里,做着自己的王。

汪曾祺先生曾这样描写:“它们使劲地往外开,发疯一样,喊叫着,把自己开在傍晚的空气里。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的,多得不得了的红花;非常热闹”。汪曾祺还以晚饭花自喻,给自己的一本书起名为《晚饭花集》。

不过,我还是喜欢叫它野茉莉。

鸭脚子

去湖溪桥南的时候,我最喜欢往南走。那里有两排很美的风景,在路的两边向前面的村庄夏阳山延伸。每当冬日来临,这里就成了电影里的画面。阳光像一把橙黄色的扇子,斜斜地展开,在鹅黄色的叶脉上跳跃,留下脉脉的深情和点点的晶莹。放眼望去,一树又一树的鹅黄和一地又一地的鹅黄,美得令人窒息。

我捡起一枚鹅黄,轻轻放在手心。小时候,我把它夹进书页,当书签。母亲说,这是银杏叶,柔柔韧韧,适合保存。只是,我喜欢叫它鸭脚子。也许,因为我有一颗吃货的心吧。

其实,前人早有此命名。元代王祯的《农书》中有“鸭脚取其叶之似”的记录。明代文震亨在《长物志》一书中载:“银杏叶如鸭脚,故名鸭脚子。”鸭脚子听起来不够诗意,不够深情。可是,它真的很像鸭脚啊。如果你把它放进水里,更有一种可爱的况味。

走在铺满鸭脚子的路上,居然没有苍凉的感觉。落叶飘零,总给人离别的感伤。独独鸭脚子,即使铺在地上,依然有一种静好安然的意境。无论是傲立枝头,还是亲吻土地,它都是柔韧的,温婉的。美丽的姑娘将它捧在手心,一遍遍地撒向空中,让画面定格在手机里;支着画架的青年,正凝神挥笔,描下它始终靓丽的容颜;顶着锅盖头的儿童将一枚枚鸭脚子卷成了花朵,一脸灿烂地献给妈妈……

我凝视着依然微笑在枝头的鸭脚子,想起某年的国庆节,我们来到这条路上,跳起来勾下树枝的情景。那时,树上已挂满了白果,我忍不住摘了一颗。剥开它,像牛皮糖一样软软的。想象着它的美味,我打算过几天买一点尝尝。没想到几天后,朋友送了我一大盒白果。当即就炒了一些,吃得欲罢不能。朋友说,白果好吃,不能贪嘴,一天吃个五六颗就差不多了。于是就搁下了。渐渐的,就遗忘了那一大盒的白果。等想起来的时候,它们已经发霉了。

想来白果遇上我,也只能轻轻地叹息了。后来,我在乡下的小院种了一棵鸭脚子。几年过去,它只长叶,掉叶,从来没有奉献出一颗白果。莫非,它也知道我的曾经,在抗议我的暴殄天物吗?

诗人们总喜欢借花花草草传递爱情的美好,美丽的银杏亦是温馨的载体。相传德国大诗人歌德与玛丽安娜相见前,选了一片小小的银杏叶子。这枚叶子形状像扇子,上面有一个小缺口,使歌德联想到情感的二合一,觉得用它来表达爱意最为妥帖。于是,歌德写下了诗篇《二裂叶银杏》:

从东方移到我园中的/这棵树木的叶子/含有一种神秘的意义/使识者感到欣喜/它是一个生命的本体/在自己内部分离/还是两者相互间选择/被人看成为一体

诗人将银杏叶贴在他的诗篇上,送给了心上人。因了这首爱情诗,银杏在德国有了“歌德树”的美名。是银杏给诗人助兴,还是诗人让银杏扬名?

其实,鸭脚子还是那个鸭脚子。它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时光的游走中,旖旎出自己的诗篇。

小蔓

从没见过这模样的草儿。它们在路边一丛丛嫩绿色的猪殃殃中探出小脑袋,椭圆形的绿色叶片,镶着一圈白黄色的边。一对一对的叶子在微风中摇曳,像相依相伴的恋人,更像上帝不小心遗落的小精灵。

突然想拥有它。我蹲下身子,手抓住它纤细的秆轻轻一提,它就到了我的手中。看着掌心弱小的它,我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这没带土的根能养活吗?抱着一丝希望,我把它栽在家门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某天下班匆匆开门前,眼角闪过一抹浅紫色。门口的花坛很小,从来不曾有这样可爱的色彩。我不由得回头。啊,是它,居然开花了!

原先的小精灵繁衍出三四株枝条,一朵美丽的花儿在镶边的叶子丛里眨巴着可爱的眼睛。好喜欢这样的花啊。鲜亮的色彩,像紫色的温柔火焰点燃了我沉寂已久的激情。

可是,我居然不知道它的名字。马上求助朋友圈。万能的圈圈很快就给了我答案,我再百度求证,确定了它的名字——金边小蔓长春花。它果然是长春的花,一开就是很多天,似乎不懂什么叫疲倦。

每每有人经过,都会问一句:“这是什么花呀?好看。”我说了名字,却没人能记住。干脆,就叫它小蔓吧。花谢以后,小蔓的枝条长得更快了,有的挂在路边被踩坏了。我决定移到花盆里。我选了一个喜欢的花盆,从田野里找来泥土,把小蔓搬了家,移到了二楼的阳台。

我的折腾也许让它生气了,它的叶子变得委顿起来,有一株枝条甚至变枯黄了。我无计可施,只能给它浇浇水。几周后,它突然长出了新的枝条。米粒大小的叶芽在枝叶处冒出来,星星点点,双双对对,好是热闹。

我拿出榨油菜籽后的渣给它施肥,听说这是花草的好肥料。我用木棒在离根两指的距离处戳了一个深一点的洞,把肥料送进去,埋上。那段时间天天下雨。我想象着这些特别的肥料被小蔓一点点地吸收,心里就美美的。雨中的小蔓,特别精神,它的叶子仿佛抹上了一层油彩,原本似白似黄的花边更倾向于黄色了。

以后的日子,小蔓像青春期的孩子,铆足了劲儿地长个子。它的枝条不再往上高歌,而是温柔地垂挂下来,一点点地向楼下的空间延伸。仅仅三个月,它们就长了两三米,像一道风情万种的帘子,从二楼一直垂到了一楼的地面。怕踩坏了它们,我又把它们往小水池里引。从此,只要有人来我家,就会被小蔓吸引。

我伸直手指来比量,小蔓的一个枝节足足有我的小指尖到大拇指尖的距离,比有的甘蔗节还要长。每个枝叶处都长出两片叶子,你看我我看你,相看两不厌。寒风也没有击退它们勃发的热情。

上个周末,我突然想去小蔓的老家看看。在那个满是猪殃殃的山路边,小蔓们是否铺开了一地的浪漫?没想到,它们居然没有繁衍,只是枝条长了一些,单调的样子显得落寞而孤独。仿佛被什么击中,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蓦地,耳边似乎飘来克洛德·阿德里安·爱尔维修的声音:我们在人与人之间所见到的精神上的差异,是由于他们所处的不同环境,由于他们所受的不同教育所致。

幸福就像吃香椿

朋友送了我两棵香椿。满心欢喜地种下。往事也像香椿一样,舒展着根须。

小时候,每到春天,餐桌上就会偶尔出现一道美味,浅浅地卧在盘底。母亲叫父亲多吃点,父亲叫我们多吃点。其实,还没一人一筷子,盘子就见底了。彼时,嘴巴里留着一股独特的味道,像一只刁蛮的小兽,吸引着我们去想它,爱它。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美食叫香椿。而香椿树,居然是父亲树。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椿樗易长而多寿考,故有椿考之称。”《庄子·逍遥游》言:“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香椿树高大、长寿,人们便把椿树称作父亲树,椿萱并茂就是祝福父母都健康。晏殊曾写过《椿》的诗:峨峨楚南树,杳杳含风韵。何用八千秋,腾凌诧朝菌。康有为也毫不掩饰他的欢喜:山珍梗肥身无花,叶娇枝嫩多杈芽。长春不老汉王愿,食之竟月香齿颊。

可我虽是农民的女儿,却很长时间不认识香椿。我常常想,矮小的父亲如何爬上高大的香椿,去采摘它树尖上的嫩芽呢?是香椿树一年年地被采摘,长不高了,还是父亲被爱鼓舞有了超能力的发挥?

前些年,父亲得了帕金森,再没有采过香椿。我去菜市场打听着名字买了几缕,芽叶已舒,颜色淡绿。一看那长相,我就知道,香椿采晚了。

果然,我没有吃到记忆里的味道。虽然我已经在心里把炒香椿的步骤温习了好多遍。洗净后用开水淖一遍,迅速拿盖子蒙住。两三分钟后,把它切得细细的,和鸡蛋搅拌在一起,油热后翻炒几个回合就成了。好在,我有了自己种的香椿。

春风一吹,香椿冒出了一点点嫩芽。我把鸡蛋敲出一个小洞,把里面洗净后,一个个套在香椿的嫩芽上。这图片,那叫一个美。有人问,这是什么果子?有人说,那是桂圆吗?我回复道:这是香椿生鸡蛋。玩心重啊,有童心啊。好可爱啊。一句句留言看得我忍不住笑了又笑。

其实,我并不是瞎玩。套在鸡蛋里的香椿芽长得特别蓬勃青春,它们慢慢地蜷曲成一个个小球,泛着翡翠一样的光泽,鲜嫩得能掐出水。香椿芽贵在嫩,买的往往太老,去野外采又粥少僧多,可遇而不可求。用鸡蛋壳套香椿芽,弥补了此番遗憾。

这个春天,隔几天就会来一场雨。雨中的香椿,像绿色的风车,旋转出一地的香气,洇染你我的目光,唤起幸福的感觉。其实,幸福就像吃香椿,每次只有那么一点点,却足够你回味,并期待它再一次冒出新芽。

五行草

傍晚时分,我又一次趿拉着拖鞋,来回观看邻居们的小花坛。花草们在夏日烈阳的烘烤下,大多奄奄一息。奇怪的是几乎每家的花坛里都有一种草,长得相当霸气,瓜子状的叶片肥厚丰腴,带着绿宝石般的光泽,紫红色的茎一团团地匍匐着,茎上长茎,四散分枝,一株就繁衍出一个大家族。它,就是五行草。

五行草身上带着五种色彩。青色的叶子,红色的茎梗,黄色的小花,白色的根须,黑色的种子。这样的描述像不像一幅色彩绚丽的油画?五行草很适合入画。我拍过好多五行草的照片。每一张都有绚烂的美。但我喜欢把它们一点点拉大,看它神奇的茎和叶,想破解它不惧毒日的密码。

小时候,老爸会将它们锄了喂猪。即使烈日当空,它们的根须被锄头斩断良久,它们的叶和茎依然水灵滋润。老爸告诉我,五行草是受太阳保护的。传说很早很早以前,天上有十个太阳。万物生灵深受其苦。后羿决心射掉它们,最后一个太阳情急之下,躲到了五行草肥嘟嘟的叶片后面。为感谢救命之恩,五行草可以在太阳下恣意生长。

智慧总是藏在老百姓的脑袋里。无论什么现象,他们都能找到传说来解释。如此,再平凡的事物,也笼上了神秘的光环。五行草有很多别名:因了它独特的生命力,也叫长命菜;因为叶子像瓜子,像马的牙齿,也叫瓜子菜、马齿苋;因为它匍匐的姿态像一团麻绳,也叫麻绳菜。除此,它还叫马芹菜、地马菜、妈妈菜、蚂蚱菜等。

众多的名字里,以菜命名的不少。可见,五行草的原始使命,是供食用的。梁代名医陶弘景在《本草经集注》中说:“俗呼马齿苋,亦可食,小酸。”《唐语林》中记载:“德宗初即位……召朝士食马齿羹,不设盐酪。”杜甫在其《园官送菜》写道:“苦苣刺如针,马齿叶亦繁。青青嘉蔬色,埋没在中园。”而在吴承恩的《西游记》里,樵子把浮蔷马齿苋奉献给八戒享用。

前几日去湖溪的黄藤岩农庄,我吃到了新鲜的五行草,当地人叫它紫荒。转了一圈,一盘五行草已然见底。其实,我更喜欢将五行草腌晒成干菜,炒肉片吃。

腌一样东西前,往往要将其晒软晒瘦。五行草不怕太阳,怎么办?晒月亮,腌制五行草必须晒两三个月亮。

这里依然有个传说。说的是有个孩子叫锣英,生下来就是当皇帝的命。可惜灶神向天帝搬弄是非,锣英身上的骨头被换成了丐骨。锣英成了乞丐,却开金口。他称赞五行草:“你的命真贱,太阳晒不死,除非月亮。”

如果你嫌腌晒麻烦,可以选择五行草最简单的吃法,掐其嫩头,洗净后,过开水,放入盐和其他调料,即可享受酸酸脆脆的味道了。

童年的野草莓

小时候,我吃得最多的野果是初夏的野草莓。

每到五月,田野就长出了一只神奇的手,像外祖母一样亲切地召唤着我。淡绿色的野草莓植株一棵挨着一棵,一丛接着一丛,结结实实地把大地拥抱。粗粝的叶片衬托着红艳艳的野草莓,让我不知先摘哪颗合适。野草莓红里透橙,似美人回眸,欲说还羞。

我选一颗大的野草莓放在手心,它的里层是空的,外层是一颗颗圆滚滚的小颗粒。它们均匀地排列着,鲜红得仿佛要流出汁水来。我把它套在小拇指尖上,对着光线看,能看到小颗粒上的茸毛。看不了多久,野草莓就不见了。此时此刻,又有谁能抵挡野草莓的诱惑呢?

熟透的野草莓上有时会有蚂蚁。我边摘边吃,也顾不上看有没有吃下小生灵。野草莓似乎听见了孩子内心的渴求,它以一颗慈悲的心实施着分批成熟的计划。你看,有的呈鲜红色,轻轻一碰,就离开了枝头;有的呈粉红色,过不了一两天也将甜蜜柔软;有的还是青色的小个子,只等着孩子再一次的光顾。更有甚者,才顶着白色的小花。雪白的花瓣,嫩黄的花蕊,似绿绸上滚动的珠子,流转出田野的风情。

母亲干完农活回家,总会捧出一个荷叶包。玻璃珠一样大的野草莓饱满滋润,直让人口水哗啦啦地流。一鼓作气地把野草莓扫荡一空,觉得还不过瘾,我居然扛着小锄头去挖了一株种在家门口。

后来,我知道了野草莓的学名叫蓬蘽。还有一种和它酷似的植株,叫蛇莓,贴地生长,开黄色的小花,没有可爱的小颗粒,更没有光泽。母亲说,那是蛇吃的,有毒。既然有毒,蛇怎么不被毒死?虽如此质疑,去尝试吃自然是不敢的。

自从读了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我又认识了另一种野草莓——覆盆子,我们叫它树莓、噶果。要摘覆盆子往往要去山坡。它们长在树上,个子比蓬蘽小得多。覆盆子是实心的,有蒂,吃起来甜中带酸,对视觉和味觉的攻势都没有蓬蘽那么强。

我的野草莓,莫非你只属于童年的记忆?

神草商陆

在我眼里,它的一生经历了三部曲:花、果、根,在时光的流转中,它从清秀的小姑娘成了妖娆的熟女人,最后变成与火共舞的烈女子。那花,如穗成串,俨然一座玲珑的宝塔。慢慢的,宝塔绽开,呈现出一个个独立的小拳头,错落着,挥舞着。那是怎样的美呢?它让你看见处子的纯和真,看见花苞上流淌的奶香,看见清晨一串露珠的歌声。

等到小拳头舒展开来,里面会出现绿色的小果子,形状像极了浓缩版南瓜。而围绕着它的是五片素雅的花瓣。一旦花瓣掉落,花序就完全成了果序。果子由小变大,颜色由绿变红,最后转为紫色,连果子赖以站立的主干也变成了紫红色。

它眨巴着饱满水润的眼睛,和阳光嬉戏,和微风耳语,述说着自己成熟的秘密。

是的,它的身体藏着很多秘密。轻轻地捏一下它圆润的脸蛋,一汪晶亮的汁水,就会迅速染红你的手指。此时,在小伙伴额头点一粒美人痣,把两腮轻点出羞色,把指甲抹成一片片紫红色,世界在短短几分钟里,就有了快乐的色彩。爱画画的小姑娘,干脆折了一串果子,在纸上涂抹出一个独特的春天。那是成熟后的它,在邀世人同乐。

长相很女人味的它,有个男人气的名字——商陆。传说太阳女神羲和,救了玄鸟。次年,玄鸟送来一粒种子,它就叫商陆。从此,羲和用商陆果做胭脂,扮靓容颜。

梭罗在《瓦尔登湖》中有这样的描述:“商陆果酸酸的汁可以当墨水用,买的墨水无论蓝的红的都没它好用”。“看到了商陆种子,很有意思。黑亮亮的,每粒带着个小白点……鸟不用愁吃的了”。其实,商陆果有毒,但柳莺、黄眉、绣眼等易上火的食虫鸟特别爱吃。因为商陆性凉,凉热相抵,毒性成了药性。

商陆的根酷似人参,故民间称其为“土人参”。农人们常常会拔商陆根给牛吃。商陆根有剧毒,可牛吃了,就是长力气。大自然的神奇无处不在。道家认为商陆根有灵性,有驱邪的作用,故称其为“逐邪”。也有人称其为“夜呼”,因为商陆根有超强的利尿功效,让人不得不起夜多次。

不过,商陆根最大的功用是烧火逐邪。《唐书》上有载:裴晋公除夕守岁,感叹年事已高,迨晓不寐,多次添加商陆根,以旺炉火。宋代姜特立有诗云:“商陆火添人独坐,沉檀香冷岁还徂”。清代吴敬梓在《丙辰除夕述怀》中,也有“商陆火添红,屠苏酒浮碧”的诗句。除夕之夜,古人用烧商陆根来逐邪驱阴,祈求吉祥。

彼时,人参状的商陆根,在红蛇般的火中舞蹈着,升腾着,宛如一位烈女子在书写新的传奇。

荠花如雪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宋朝诗人稼轩偶然在溪边发现了荠菜,也发现了荠菜和春天的某种瓜葛。其实,荠菜亲近的是两个季节。

冬天,白雪覆盖着青菜,也覆盖着躲在青菜边的荠菜。此时的田野,显得格外素净。在这样的背景下,荠菜低调登场。田埂上的,已然叶子发紫。田地上的,往往和未拔节的小麦、胖嘟嘟的青菜站在一起。它们碧绿娇小,羞答答地躲闪着,不仔细看,往往不被人发现。

每到春节,我就喜欢往田野跑。那些躲在小麦、青菜边上的荠菜似乎在召唤着我。

挑荠菜是有讲究的。右手用小镰刀轻轻地往根部用点力,几乎在同时,左手稍一使劲,荠菜的根就提出了泥土。有的荠菜,叶子边缘有锯齿状,有的只是单纯的弧形,它们和某种野草特别相似。如果无法判断是不是荠菜,可以凑上前闻一闻。真正的荠菜带着一股好闻的清香。

挑了荠菜后,先不要急着下水。用剪刀一棵棵地剪去根部和黄叶,去了杂草,再用清水洗涤。荠菜火锅、荠菜饺子、荠菜豆腐羹、凉拌荠菜、荠菜香干,荠菜仿佛是最具亲和力的领袖,谁和它站在一起都不会别扭。

荠菜的香,是不可言说的香。春节的荠菜,是餐桌上的宠臣。吃惯了大鱼大肉的胃,经过荠菜的抚摸,自然熨熨帖帖舒舒服服的了。

春风一吹,荠菜争先恐后地冒出来。荒地里、菜地里、田埂上,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它们像拔节期的孩子,几天不见,就长出了青春的模样。没过多久,荠菜们就抽出细细的薹,长出小小的苞。渐渐地,那苞开成了米粒大小的白色花儿。放眼望去,这些白色的小花,像雪一样贴在荠菜的头顶,贴在大地的肌肤上。“荠花如雪满中庭,乍出芭蕉一寸青”,“食案何萧然,春荠花如雪”,“荠花如雪又烂漫,百草红紫哪知名”,“春荠忽已花,老笋欲成竹”,爱国诗人陆游写下了大量关于荠菜的诗歌,荠花更是他笔下的主角。

春天的荠菜,我喜欢看它开花结籽的样子。那么细细碎碎的小花,密密匝匝地聚集着,似乎在述说着青春的故事,唤醒芬芳的光阴。白色的小花慢慢变成心形的小籽粒,在变得细长的秆上摇曳着。民谚有云:“三月三,荠菜赛灵丹。”结籽的老荠菜有解毒降压明目等功效。我喜欢等荠菜籽成熟后,把它们拔了,将籽拍到家中的泥地上、花盆里,再将洗净的荠菜和鸡蛋同煮。

来年的春天,不用走出家门,就能挑荠菜,赏荠花,与心中的世界共舞。想想这样的美事,手中的荠菜鸡蛋仿佛也成了美酒,闻着,就醉了。

南烛

第一次见到市场上的蓝莓,我就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一个个蓝盈盈的小可爱,圆滚滚的身子,紫嘟嘟的色泽,开口处一圈萌萌的小花边,像极了记忆里的一种果子。猛然惊觉,我居然是吃小蓝莓长大的。这种小蓝莓,就是南烛。它简直就是蓝莓的缩小版。无论是叶子还是果子,都惊人地相似。也许,蓝莓就是南烛培育而成。

我的老家,村庄北边就是一座山,因额前光秃秃的不长草木,俗称和尚山。每年秋天,成熟的南烛果子,像鸟儿一样一群群地歇在枝头。孩子们三五成群地上山,猎狗一样地搜寻美食。一旦发现一处,就会一拥而上,先摘下最大最甜的往嘴里塞,再折下枝条拿手里,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鸟儿一样密匝匝的南烛果子被惊扰被赏识,却没有飞离枝头,跟着孩子们继续行走在山里,穿梭在一丛丛的灌木间,直到孩子们拿着它们回家,这个一枝那个一枝地分享。彼时,时光静好,一颗颗南烛果子被孩子们砸吧砸吧地咀嚼。有的南烛果子还泛着青,带着酸,怕酸的孩子眯着眼吃下,不忘迅速摘下第二颗。性急的孩子干脆整个枝条往嘴里送,一口就歼灭好几颗。

我的父母亲有时要起大早去深山砍柴,回来时,常常带回来一枝条一枝条的南烛果子。可能是山高林密行人罕至,南烛果子总是更大更甜。

我的记忆里,似乎只有南烛果子不是一颗一颗采摘的。它们总是被一簇一簇地折下,咔嚓,咔嚓,带着乡野的粗犷气息。生硬而野蛮的摧折,并没有消减南烛生活的热情,来年秋天,它们又长出了茂盛的枝条,结出了一簇簇绿莹莹紫嘟嘟的果子。

古时,南烛有个文绉绉的名字——染菽。《本草纲目》载,南烛木,今名黑饭草,又名旱莲草。其实,我们更喜欢称南烛为乌饭。

春天,南烛抽出火红色的嫩叶,不仅点缀了山野,也为厨房提供了绝好的食材。将鲜嫩的南烛叶放在清水里,慢慢搓揉出黑绿色的汁水。然后将糯米泡在汁水里,放一个晚上。次日,雪白的糯米全成了黑色。当然,不是春天的嫩叶子也可以采摘。这样煮出的米饭,叫青清饭,也叫乌饭。也许,南烛被称为乌饭就是因为这一特质。老一辈人说,吃了乌饭,蚊虫不叮。因此,民间有立夏吃乌饭的习俗。

医书记载,经常吃乌饭能轻身明目,黑发驻颜,延年益寿。CCTV10套《走进科学》栏目,曾播出南京黄万金老人爱吃乌饭的故事,92岁的他依然一头乌发,精神矍铄。老人介绍说,南烛不仅抗衰老,叶子还有天然的防腐作用,用南烛叶做出的任何食物,都不易变质。南烛叶不仅能做出香喷喷的乌米饭,还可做出赛熊掌、黑鹅掌、黑蹄筋等黑菜,只是浸泡时间更长。相传,当年宋美龄最爱吃的一道菜就是赛熊掌,南烛叶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没想到,我和南烛叶也结了缘。有一次,我不小心被山上的石头划伤了脚踝,老爸找到南烛叶使劲咬碎,把它敷在我的伤口上。

从此,南烛在我心里的形象,越发可爱可敬了。

母亲花

喜欢它,是因为它的名字。母亲花,忘忧草,萱草,每一个名字都带着芬芳。轻轻地念着,觉得自己已然置身葳蕤的丛林深处,光阴静美,岁月安暖。

毫不犹豫地种下它,在家门口。起先,它小小的,像一丛丛倒写的“个”字。不出多久,枝叶变得繁茂起来,细长的叶子剑一般冲向天空。夏日的风一吹,它就含苞了。

起先,花苞像圆圆的小眼睛,不出两天,就蹿成了修长的媚眼,绿莹莹,水润润的。紧接着,眼睛睁开了,六枚长长的花蕊,睫毛一样微微颤动着,六片小舌一样的花瓣,仿佛天使在守护着花蕊。整个看来,它们俨然嫩黄色的百合花,更像母亲灿烂的笑容。“萱草升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依堂前,不见萱草花。”

据说,游子远行前,会在家门口种上萱草,以减轻母亲的思念之情。苏轼有诗云:“萱草虽微花,孤秀能自拔。亭亭乱叶中,一一芳心插。”家门口的母亲花,高高地挺拔着,像灿烂的阳光,照亮了每一个寻常的日子。

母亲花是花也是菜,俗称金针花。在我看来,它是菜里最好看的花,又是花里最好吃的菜。母亲花营养价值高,更有丰富的胡萝卜素,对眼睛特别好。母亲心疼我老用电脑,眼睛干涩,就经常采了它做给我吃。

母亲摘下含苞的花儿,用右手的拇指轻轻一划,取出里面的六枚花蕊,再把花瓣放到开水里泡一下。这样一处理,花儿的毒性就没了。母亲一边在厨房里忙活,一边哼着“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母亲的嗓音甜美得像个年轻的姑娘。

她一贯干活显得粗大的手指灵活地取取放放。要剥开那么多的花苞取蕊,很考验一个人的耐心。但母亲一点儿也不厌烦,她享受着这个烦琐的工作。母亲还准备了红辣椒、三层肉、黑木耳,准备让它们配合金针花同台演出。此时的母亲,脸庞像刚刚盛开的金针花,里面盛满了幸福的琼浆。母亲想象着她的女儿见到色香味和营养俱全的金针花,会怎样的赞不绝口,浑身就有了使不完的劲。此时,它更应该叫母亲花。花里满满的是母亲的爱。

母亲花需求很简单,只需种一年,年年都会如期生长、开花,像一个从不食言的老实人。寒冷的冬天,它全部变成了土黄色,慢慢地零落成泥碾作尘。其实,它的根一直在地下等待,等待着春风把它们唤醒。每年春天,我都会给它分株。母亲花的根呈微小的圆筒状,一株掰成几株,能繁衍出更多。它们努力地装点着这个世界,也温暖了很多人的心。这多么像天下的母亲,朴素,简单,只想付出,从不奢求。

就这样越来越爱它,不仅仅因为它的名字。

绿萝

最早留意到绿萝,是在朋友的办公室。简单的木架子上,有一盆生机勃勃的植物,泛着光泽的新绿似乎屏蔽了严冬。长长的藤蔓一溜儿下垂,一枚枚翠绿色的叶片调皮地张望着,宛如一挂猴子倒垂着探向井底,想捞起一轮明月。我很想问问,“你冷吗?累吗?”它眨巴着眼睛,似乎在说,“你说呢?”

我忍不住上前抚摸它。心形的叶子音符般错落着,节处颤动着黄白色的根须。静谧的空气里传来绿萝舒活筋骨的声响,那声音宛如远处传来的小提琴声,又仿佛深山里小溪流琤琮的声响。

朋友看出了我的爱恋,给我剪了一根长长的枝条。我不敢再停留,拿着它就往家赶。如此寒冷的天气,它被咔嚓剪下,离开母体,能长出新的生命吗?疑惑马上被消除了。一个多月后,绿萝长出了新的叶子。一枚枚闪光的叶子仿佛一张张笑脸,给我简朴的居室增添了温情。

孔子云:“恬淡为上,胜而不美。”绿萝要求的很少,不需要太多的阳光,不需要肥沃的土壤,只要给它一点点水,它就会送给这个世界满眼的绿。一年四季,它都能团团簇簇、盈盈翠翠,难怪被称为“生命之花”。“横案依新翠,素心不染尘。薛萝不记岁,长做玉壶春。”它低调地生长,没有花谢花开,没有蜂围蝶舞,只是热情地展示自己朴素本真的绿色。

我以为,它会一直无条件地热情下去。谁知,寒假从乡下回家,它已经不行了。去乡下前,我把绿萝拿到阳台上晒太阳,后来忘记拿回房间。没想到十来天过去,它被生生冻死了。

原本饱满嫩绿的叶子已然枯萎,像杂乱的鸡窝,像残破的斗笠,它们低低地呜咽着,似乎在抱怨我的粗枝大叶。我该怎么弥补自己的过失呢?我懊恼地打电话给它的娘家人。

朋友告诉我,只要没有被完全冻死,就还有挽救的希望。我一看,它的根系还泛着一点绿,节处还有隐约的小芽点。我拿起剪刀,剪去那些完全枯萎的叶子和枝条,从根部往上数,留下一二个芽点。然后我用保鲜膜封住整个花盆,再用牙签在周围戳了一圈小孔。也许我这样做,只是为了自己良心的安稳,并没有奢望太多。

没想到,两周后,奇迹发生了,矮矮的老枝条上冒出了新的芽点,像黄绿色的小眼睛,像雏鸟的小嘴巴,好奇地打探着这个世界,述说着自己重生后的欣喜。几周后,它们就繁衍出秋千一样的藤蔓和一枚枚笑微微的叶子。失而复得的喜悦使我走到哪都哼着歌。绿萝的花语是“守望幸福”,当幸福再次来敲门,怎能不让人格外珍惜?

后来,我在振兴路某营业大厅,发现了一株超级大的绿萝。它养在一个大大的花盆里,上面支了一个粗犷的架子供它攀爬。我用六个手掌,才能遮住叶子的一面。一时间,我怀疑它不是绿萝。可是,除了巨大,它和我家的绿萝毫无二致。没有丰厚的土壤,没有时间的积累,没有谁能长得如此与众不同。

大自然在绿萝的身上安放了人生的哲理:只要心底有暖,就有重新崛起的希望;只要根基深厚,就能拥有不俗的表现。

蜡梅香

“我喜欢一切无叶的开在枝干上的花。”张爱玲说。蜡梅就是这样的花。

一月初,一个阳光柔柔的日子,我和一株蜡梅相逢。它出现在学校的门房,枝条光溜溜的,顶端全被剪去了,留下黄白色的创口。一个个花苞轻盈地附在枝条上,有的大如蚕豆,有的小如米粒,它们排好队伍,一个个安静地接受着我目光的抚摸,好像在问:“喜欢吗?”

喜欢!当然喜欢!!花是同事艳送的。我们只共事了一年。艳离开时,学生哭得稀里哗啦。我们办公室的老师好几天都不爱说话,总觉得像热情燃烧的炉膛被突然抽去了柴火。

我收下艳的情义,把蜡梅带回家,种在大门口。每次进进出出,蜡梅的身姿里总会闪出那个小燕子一样的身影:走起路来,笃笃笃的很有节奏,高高梳起的马尾辫总是快乐地摆动。于是,我的快乐也从心底往外冒,它们漫过血液,漫过肌肤,咿咿呀呀在唱歌。歌词翻来覆去只有一句:“给我一朵蜡梅香啊蜡梅香。”

蜡梅听着我心底的歌,倒也沉得住气。它们依然含着苞,似乎和刚来时一模一样。两个星期后的雨天,我一进门就觉得家里的空气剔透起来。我狠狠地吸了下鼻子,好香啊。蜡梅开花了!

八片鹅黄色的花瓣围绕着蛋黄色的花蕊,那份轻灵和透明,似乎扛不住雨珠的重量。好在雨珠亦有怜香的情怀,它们轻轻地吻着薄如蝉翼的花瓣,生怕弄疼了它。

从此,小院的蜡梅香就像一根长长的盒式磁带,被微风扯了出来,挂在树枝上,恣意地往我衣服上钻,头发上钻,眼睛里钻。没事的时候,我就爱来来回回地走,只为了沐浴这份绮丽的花香。

枝条上的花苞繁多,它们你方唱罢我登场,仿佛根本不用铺垫,不用争抢,次序井然地展示着自己的魅力。

“你猜,还有几个花苞?”当客人赞叹连连的时候,我就成了小孩子,玩起猜猜猜的游戏。于是,这个数一遍,那个数一遍,蜡梅香里又平添了趣味和期待。朋友说,蜡梅花可治慢性咽炎呢。你有职业病,可以摘几朵晒干泡茶喝。

可是,我哪里舍得呢?闻着蜡梅香,我已神清气爽,喉咙也已受到礼遇。

一个多月后,还有好多花苞等待着绽放。更神奇的是,早先盛开的花儿并没有掉落,只是低调地垂下眼睑。清香淡淡远远,禅意寂寂清清。看人间多少鼎沸繁华,都不如蜡梅独自芳华。

蜡梅香啊,蜡梅香。我的蜡梅香。

空心菜

花盆里的空心菜乖乖的。当我将这句话配上图片,传到朋友圈,圈友们立马送给我一排排的赞。

这几株空心菜,在冰箱里住了一两天。它们本来是要做成蒜蓉空心菜或清炒空心菜的,不料被我抓在手里,穿过一条条街,顶着微热的风,请到了家里。当我松开手才发现,空心菜已然叶黄秆软,奄奄一息了。家人叫我丢进垃圾桶,我却执着地选择了拯救。

空心菜,我曾经种出一池的壮伟。那年,我把空心菜扦插在水池边,空心菜爬满了整个水池,结实的根须像一串串葡萄,绿油油的叶子有成人的手掌那么大。白色的宛如百合的花朵把粗犷的水池抹上了柔软和温情。每一个经过的人,都会发出啧啧的赞叹。

美好的画面在我眼前停驻。我仿佛看到了这几株空心菜泛绿抽芽的样子。我把水桶装上水,把它们一一请进水里。怕空心菜横着浸上一晚上会没法呼吸,我又把一两枚皱巴巴的叶子小心地弄离水面,附在水桶壁上。

次日早晨,空心菜看起来舒展了一点。我把它们一一种到花盆里,用水浇得透透的。三四天后,空心菜缓过来了。它们的叶子挺起来了,秆也硬气起来了。我也松了一口气。这关键的几天,我像母亲伺候婴儿一样,常常蹲下来看它们,一天浇上很多次水。为浇水均匀,我还专门买了小巧的洒水壶。

后来,我又买了一小把空心菜。挑选的时候,我专找秆直叶大的。炒菜前,我把粗的秆切下两节,插在花盆里。然后又挑了几株粗壮点的插在花瓶里。仅仅两天,插在花瓶里的空心菜就长出了五六厘米长的根须,让人不得不惊叹生命的神奇。节处的根须自在地舒展着,它们像嬉莲的银色小鱼,一条,两条,三条……似乎空无所依,又如影布石上,怡然不动。花盆里只露出一节空心菜,也很快在节处抽出了嫩绿色的小叶子。粗略看去,它们像一节节的竹子,冒出了新的生命。

那段时间,我和空心菜成了最亲密的朋友。晒空心菜的进展,成了我每日的功课。有文友看见了,留给我一句话:我也扦插了,为什么插不活啊?语气里,是焦急和疑惑。看着它,我有些得意地笑了。空心菜是最好种的植物,但我们也要顺应它的脾气。我种空心菜,没有求教过谁,但空心菜,就是我的老师。空心菜爱水,那我就多多地送水给它喝。空心菜成活要有更多的精力来长根,我就把多余的叶子剪去,只留下两三枚。也许,从对方的角度思考问题,再困难的事也是易事;从自己的立场处理事情,再容易的事情也不一定能做好。

人间春秋,心灵过往。小小空心菜,却藏着生活的智慧。

看青

青,一个多么曼妙的名字。如青草初长,如燕语呢喃,似水袖翩跹。轻轻地说出这个音符,整个心都变得柔软明媚起来。

看青,一定有一个温暖的故事。我只是想看看你,青。不远不近地看你,安安静静地看你。柔柔的一眼,两眼,便葳蕤了一树的美好,如春日的植物,蓬蓬勃勃。

我家就有一盆植物,芳名看青。它像一位美女,翩然而至。满身青翠的衣裳,站在珍珠白的瓷盘上,清丽得有些脱俗。我小心地把它捧回家,就像捧起一个沉甸甸的情意。

看青,是朋友海送的。海做事从来不放预告片,她会突然给我留言:“我有螺蛳和鲫鱼,送你尝尝。”“我有一盆花放你学校了。”于是,我收到的喜悦在这样的突然中,被放大了很多倍。

这年代,多少人爱说“哪天我们聚聚”“我哪天送你什么”,却从来不见回响。一盆看青,让我看到了友情的透亮和清澈。

我把看青搁在窗台上。窗台前是一桌子的书,我常常坐在边上,随意地翻阅。阳光像钢琴明亮的音色,洒在窗台上,也洒在看青上。看青舒展着枝叶,像一位幸福的母亲舒展着自己丰腴的身体。

暑假,阳光的热情让我难以抵挡。我不再坐窗台了。几天后,我发现看青的叶子慢慢起了皱纹,青翠的颜色也泛白了。如果它会说话,一定会告诉我,它中暑了,它渴得厉害。于是,我每天殷勤地给它浇水,看着白色的泥土一点点变黑,想象着它的根须正在努力地喝水,我的心似乎找到了栖息地。

没想到一段时间后,看青的叶子并没有长胖长青的迹象,我忍不住凑上前,用手去触碰它。啪嗒,那枝干耷拉下来,叶片纷纷脱落,像一声声的叹息。天哪,我的好心居然办了坏事?

后来我才知道,高温天气的看青要移至阴凉处,要严格控制浇水。很多时候,我们就爱一厢情愿,喜欢从自己的想法出发,揣摩他人的需求。殊不知,吾之蜜糖,彼之砒霜。我的自以为是,生生把看青推向了死亡。我拿起剪刀,剪去了整株看青,把空花盆移到角落里,然后弱弱地告诉海:“不好意思,我把它养没了。”我不知道海是否和我一样,为看青生命的休止而遗憾叹息。我只知道,春天一来,海又突然送了我惊喜:“花放你学校了。”跟着文字来的是照片。啊,是看青。我仿佛看见了老朋友在时光的磨砺后,冲我笑盈盈地走来。这一盆看青,比去年的那盆更大更绿。中间还夹杂着一株酢浆草,宛如调皮的孩子踮起脚尖,想看热闹。

下雨天,我找了一些苔藓,把它们铺在泥土的上面。青绿的带点毛茸茸的苔藓,把看青映衬得更加春意盎然。我又找了几朵地衣,养在苔藓上。顺便的,我想把其他的花盆也装扮一下。蓦地,我发现了那个瘦高的珍珠白小瓷盆里,有两朵小小的绿意宛如雏鸟的小嘴巴,正吧唧吧唧地,想述说着什么。

我的看青,已经下了死亡判决书的看青,回来了!我把两盆看青放在一起。风儿柔柔地吹过,看青憨憨地笑着。

幸福如此青葱。

金樱子

某日回乡下,发现门口的竹筛上晒着十几个椭圆形的东西,和月季花的果实有些相似。问其名字,原来就是糖罐头,也叫金樱子。母亲告诉我,父亲咳嗽总不见好,医生推荐吃金樱子。这几个是她在溪畔发现的。

这些黑红色的果子,真的像一只只小罐子,躺在古旧的竹筛上,欢欢喜喜地洗着日光浴。母亲把它们领回家,装在蛇皮袋里,用脚踩光了身上的刺。看着那一个个光光的瘪瘪的糖罐子,记忆的潮水退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生活的村庄,北面是连绵的山。最温和的一座,海拔不高,额头裸露,村人称之为和尚山。每到深秋,我们就喜欢去爬山,在岩石上,灌木旁,松树间攀缘,手脚并用,经常会冷不丁地滑倒,以至于磨了手皮,伤了膝盖。但大家全然不在乎,因为山上有宝贝,比如金樱子。

金樱子有些丑陋。它浑身长刺,举止粗鲁,枝条上的硬刺给了它强大的气场。凡金樱子所到之处,其他植物纷纷让路,松鼠野兔也不得不避而远之。因此,它一出现就是一大丛,蓬蓬勃勃,热热闹闹,像绿色的浪花叫嚣着,欢呼着。

摘金樱子特别棘手,一不小心就会被刺青睐。我们往往会带上一把可伸缩的小刀,从它的底部轻轻一割,小罐头一样的果子就会离开枝头。取一个金樱子,削去它带刺的皮,丢进小嘴中品尝,有一股蜂蜜的幽香。

一次,我们发现有一丛金樱子垂挂在岩石上,果实的个头特别大,颜色特别红,它们享受着独特的地理优势,优哉游哉地和阳光私语,和鸟声缠绵,又似乎在眨巴着眼睛挑逗我们:“来吧,来吧。”我决心接受挑战。

小伙伴拉住我后背的衣服,我伸手踮脚去探枝头。好容易抓住一株,瞄准一个金樱子,小刀一动,果子啪嗒啪嗒掉了下去,枝条也呼啦呼啦逃走了。我的身子摇摇晃晃,差点往外栽去。

小孩子天生有一股好奇又不服输的劲头。后来,我穿过灌木丛和密生的松树,来到岩石的下方。掉落的金樱子没有找到,倒是发现了一棵择子树,树上生满了择子。那是可以做择子豆腐的果实哎。惊喜之鸟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栖息在人生的枝丫上。如果金樱子比较多,我们就会带了回家,药材店有专柜收购。如今,金樱子穿越时光,来到了我的老父亲身边。他的老毛病需要金樱子拔刺相助。

我又一次来到了和尚山。和尚山已做好了台阶。拾级而上,一直到半山腰。半山腰有一个亭子,可供游人休息。这么多年过去,这座山已经不再需要游人手脚并用地攀爬。它变了。但是,我还认得山上的灌木和松树,它们也还认得我,尤其是金樱子。我找到老地方,金樱子还在。连鸟声都似乎没有变。想来金樱子也有恋旧的情怀,既然已经安营扎寨,就不愿意轻易地改变初衷。

你好,金樱子。我轻轻地向它问好。就像问候一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阳光在金樱子的身上舞蹈,就像我遗失的心跳。我仿佛看见,母亲将加工好的金樱子熬出汁水,煮成了粳米粥。父亲喝着金樱子粥,脸上的皱纹像此时的阳光,像阳光下的小鱼,快乐地游动。

狐尾

传说一只狐狸活过了一千年,就会变成九尾狐。九尾狐会化成妖冶的女人蛊惑男人,每条尾巴都有不一样的法力。第一次见到狐尾,我就被它蛊惑了。虽然,它并不是九尾狐。

那是一个雨后的早晨,我在一条小河里见到了它。雨水洗过的大地,尘埃生香。它妖娆地铺展在水面上,身姿修长,体态婀娜,可爱的小脑袋俏皮地昂着,葱绿色的羽衣同心发散,层层堆叠,华贵的造型丝毫不亚于牡丹。我恍然觉得它就是一朵花,一朵秀美的花。一颗颗水珠也似乎有了思想,它们停留在“花心”上,剔透的珠子吻着清秀的“花瓣”,仿佛相亲相爱的两个人,相依相偎,灵肉交融,彼此就是世界的全部。仁慈的阳光静静地洒下来,水珠俨然穿上了霓裳,以一种庄重的仪式,在向狐尾表白。

狐尾,其实只是一种水草。它像极了狐狸的尾巴,长长的,妖妖的。别致的叶片甚至给人毛茸茸的感觉。内心的城池瞬间沦陷。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它。

我霸道地拉起它,就往身边扯。它发出低低的呻吟,藏在地底的根应声而断。我不甘心,接连拔了好几株,没有一株愿意跟我走。纤柔的狐尾也有它秉持的信念,不愿轻易改变初心。而我,也不愿就此放弃。

我有些沮丧地把断根的狐尾带到了乡下。它们的节处有一些零落的须根,我把它们压在水池一角的鹅卵石下面。

一开始,狐尾像个精神萎靡的女子,发型凌乱,衣裳不整。慢慢的,它的身子变得越来越长,分枝也越来越多,它轻轻地绿着,绿着,像美人鱼安静在水中。川丁子、柳根还有小金鱼在它身边窜来窜去,一会儿搔搔它的腋窝,一会儿挠挠它的脚丫,一会儿亲亲它的秀发。我听见狐尾发出了嘻嘻的笑声,像蒲松龄笔下那个又美艳又俏皮的女子。

可惜,冬天翩然而至。剑未佩妥,江湖已到。我的狐尾还来不及深扎根须,还来不及储蓄足够的能量,就要承受严寒的鞭打。我的心情从高处落下来,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变得像天空一样灰暗。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往往来不及准备,或无力准备,就被扔到风暴浪涛中。

莫非,我和它的缘分注定只是这短短的几个月?世上最无力的爱,无非是你明明就在我眼前,我却只能看着你饱受摧残,遽然消失。这个冬天,雪下得有些粗暴。室内的紫罗兰早已蜷曲乌黑。想着我的狐尾遭受的磨难,我的心一阵跟着一阵地疼。

然而,当我出现在它面前,我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狐尾,我的狐尾,依然那么轻轻地绿着。白雪压不坏它,严寒冻不伤它,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它,倔强地舒展在自己的世界里,管它外界如何严酷,它依然持守着自己的青春和梦想。我知道,我和狐尾的缘分,将和岁月一样绵绵长长。狐尾,全名狐尾藻。

红花石蒜

咱家开出了一种很美丽的花,红得像火一样。先生浇完水,发布了一则花新闻。我赶忙上阳台去看。彼时,月光给花草们披上了一件朦胧的纱衣。花草们似乎都入睡了。我找到先生说的位置,手机一闪,拍下了照片。

白亮亮的闪光灯下,是红得耀眼的花,细长的花瓣往下垂挂,像一把把打开的伞。那细条状的花瓣富有舒展感和自由感,颇像菊花里的胭脂点雪,只是一个是雪白色的,一个是火红色的。

这段时间忙于琐事,好多天没上阳台看花了,没想到突然间冒出了惊艳的花朵。我决定明天起个大早,和它来个面对面。晨曦微露,经过一晚的休养,它显得越发艳丽了。只是光秃秃的枝干,亭亭玉立着,火红的花瓣皱缩着、翻卷着,像点燃的红纱灯,如挥舞的龙爪子,又像托举的金华佛手。它,到底是什么?

彼岸花。忽然灵光一闪,我想起了它的名字。多年以前,我曾经写过一篇亲情文,题目就是《彼岸花》。佛经上说,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传说,曼珠和沙华是守护花儿的妖精,前者是花妖,后者是叶妖。两妖疯狂地思念彼此,决定违背神的旨意见上一面。那一年,绿莹莹的沙华衬托着红艳艳的曼珠,美出了极致。神很生气,诅咒他们永世不能相见。从此,曼珠和沙华合称彼岸花。你在此岸,我在彼岸,思念绵绵,无岸无期。

为什么直到它开花了,我才发现?它开花前是什么样子?我努力回想,只恨自己的心太粗糙。终于想起来了。以前这里长过一株绿油油的植物。我一直当它是野生兰花。它来自一座高山,是我的一位同事挖了送我的。当时只是一个大蒜一样的小球,像水仙花的地下鳞茎。春天,它长出了细长的叶子。后来,叶子不见了,我以为它死了。没想到,它突然开出花来。

原来,它就是彼岸花,就是红花石蒜。水仙花是花叶相见的白花石蒜,彼岸花是花叶永不相见的红花石蒜。如果说,彼岸花和曼珠沙华的名字带着佛教的意味,红花石蒜则带着烟火的气息。它形象地表达了花的色彩和球茎的特点,也在暗示人们,它的地下鳞茎是可以吃的。清末徐珂编撰的《清稗类钞·植物类》一书写道:“石蒜,叶如蒜苗。夏尽苗枯,抽茎如箭。茎稍开花四五朵,深红六出,长瓣长须。根亦如蒜,可煠熟制食。”其实,石蒜有微毒,需要三十六桶清水浸泡后才能食用。故温州人称之为三十六桶。

如今,正值农历“鬼月”(七月),红花石蒜开得热热闹闹。我看着火红火红的花儿和滑溜溜的长茎,仿佛看见了曼珠和沙华在遥不可见的两岸,思念着彼此,回味着千年前那极致的美丽。

红豆杉

七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被图片上的果子吸引,那么红润,那么剔透,仿佛有青春的喜悦流泻而下,迟缓了时间的脚步。我忍不住伸出手去,在纸页上抚摸。从此,我的心里,种下了一棵树。

那次,当我在花鸟市场听说这就是会生果子的红豆杉时,毅然买下了两棵。它灰褐色的主干笔直挺拔,老叶子墨绿如翡翠,新叶子像俏皮的小眼睛,眨巴出一树的活力。

据说,红豆杉是经过第四纪冰川遗留下来的古老树种,已有两百五十万年的历史。它具有很强的防癌抗癌、净化绿化功能,素有“植物黄金”之称。如此说来,我家的小院何其有幸,我们一家何其有幸。

不料夏季一来,红豆杉的叶子就有些变黄了,其中一棵越来越萎靡。每天晚饭后,当阳光退场,我就拎起水桶,给红豆杉喂水。听着它大口大口喝水的声音,我纠紧的心就会松开一点点。可惜这世上有一个词叫事与愿违,我的红豆杉,还是有一棵没有挺过,彻底枯萎了。

一棵红豆杉实在孤独。它的相思病无法医治,我渴望的红果子也成了梦想。我决心网购两棵。

没几天,我就收到了惊喜。这是曼地亚红豆杉,母树的枝条挺直秀气,上面还挂着几个青色的小果子。想象着它们长大长胖长红的样子,我的眼睛似乎幸福得要下雨。

淘宝客服告诉我,来年三月份开花授粉的时候,要把公树放在有太阳的通风处,也可以端起公树在母树上面摇一摇,这样授粉会更加均匀,结的果子会更多。真好。真是太好了。那些天,我像刚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孩子,洋溢着十二分的希望和热情。

也许,是我的热情过了头;也许,是快递的路途伤了它筋骨;也许,是老天嫉妒了,公树的叶子渐渐脱落,即使我打了盆水,将其连盆放入水中,放在阴凉处挽救,还是没有救回它的生命。

看着母树上青色的小果子,我真担心它们什么时候跑了。我不时地咨询客服,把他的话当成救命稻草,乖乖执行。多多通风,表土干了再浇水,浇了就要浇透,早晚晒点太阳……

一个多月后,我的手臂都练出了小肌肉,母树的叶子还是转黄了,脱落了,只是小果子变瘪了,依然固执地不肯落下来。它,是在念着我的好吗?心有戚戚焉。我在朋友圈发了感慨。朋友佳看见了,第一时间联系我,送了我两盆红豆杉。

“红豆杉很好种,阳光不要太强就行了。”

“这两棵会生果子吗?”

“都是雄的,生不了。”

六分喜悦,四分遗憾,我把红豆杉搬到小院的通风阴凉处。从此,我家的新成员在风中唱歌,在雨中洗礼,在阳光下微笑,在我的目光里舒枝展叶。

如火的夏天,同事晒出了她家红豆杉上如火的果实,娇而不媚,华而不俗,还是难得的雌雄同株。我赶紧要了几颗果子。

一颗颗火红的小果子宛如葱茏的岁月,在我的掌心枕出了青春的呓语:不用等太久,我就成了树,负责开花也负责结果。奔跑的风传来你的梦话,吹开了我一树的红艳,述说生命中最美的相逢。

黑王子

邂逅黑王子,是在一个很民间的地方。那是一个夜市。四周弥漫着孜然粉胡椒粉的味道,像一只只小兽霸道而任性地奔跑着,使得我只想尽快地撤退,逃离。

可是,我的眼睛突然被温柔地绑架了。不经意间,我如同在喧嚣烟火中,看到了一方洁净幽静的绿茵。多肉们在一个个小小的花盆里,挥舞着肉墩墩的手臂,在召唤我。

卖花的是一个中年人,他正在把一盆多肉递给顾客。我停下脚步,问老板,这个叫什么名字?我买花草,有一个问名字的习惯,总觉得名字和花草一样,有着不同寻常的美。我有责任尽可能地尊重这份美。

“黑王子。”卖花人的声音马上被嘈杂的闹市吞没,我却觉得有回音像水波一样激荡着。黑王子,黑王子。多么好听的名字。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住在童话里的王子突然出现了,他长得黑黑的,皮肤黑黑的,瞳仁黑黑的,却更凸显了王子沉稳的气质。

我蹲下身来,看着眼前的黑王子。它像一朵安静的莲花,在无水处恬然绽放。一枚枚黑紫色的花瓣成匙形,根部泛绿,顶端有一个小尖尖,颜色带一点红。说它是黑王子,其实更像一朵黑莲花。我正欲买下它,一转身,却发现一旁有颜色粉红的多肉,一朵一朵,是漂亮的粉莲花,就像小萝莉穿着粉裙子在卖萌。

“老板,这个叫什么名字?”

“黑王子。”

同样的对话激起了我不同的心绪。黑的和粉的,怎么都叫黑王子?卖花人懒得理我,好像我的问题很幼稚,他根本不屑回答。罢了罢了,最后我买了粉色的黑王子。

回到家,越想越觉得奇怪。不会是卖花人不懂它,用错误的名字在敷衍我?

我一晒朋友圈,朋友马上告诉我,这是药锦,是黑王子被喷了药,这样的多肉多半是养不活的。

我悻悻然,心越想越痛。原本,我要买的是健康的黑王子。一念之间,却选择了畸形的黑王子。也许,很多人都像我这样,喜欢多肉奇特的色彩和造型,不良商家抓住这点做了文章,使可爱的多肉成了无辜受害者。我的黑王子!

一连几天,我的心绪颇有些不宁。目光一罩上粉色的黑王子,愧疚就像冬日的风呼呼地刮着我的脸。我决心弥补我的过失。我不愿眼睁睁地看着黑王子腐烂,离去。

我轻轻地掰下底端那一圈叶片,把它们一枚枚平放在花盆里。这些叶片成熟而完整,最重要的是,它们的颜色是正常的黑紫色。我期待着它们能在基部生根,长出新芽。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漫长。我的小黑王子,真的有几片长出了小小的芽儿。啊,我听见了身边的花儿草儿们都在歌唱,为我迎来了新的生命而欢欣。而我生生被喷了药的黑王子,在时光的磨砺中,在我纠结的目光中,渐渐褪去粉色,恢复了原先的黑紫色,底部被我掰掉的地方又长出了新的叶片,肥肥的,厚厚的。

原来,这世上有一种植物,就算有人让他颜色颠倒,它依然保持孤傲,默然微笑。

海棠

家门口的海棠含苞了。一点点圆鼓鼓的红,在嶙峋的枝干间,妖娆出一树的风情。那鲜艳的颜色,羞答答的模样,宛如新娘子即将上花轿。

这株海棠,是先生多年前送我的礼物。它被放在一个精致的小花盆里,也正是含苞的时光。我一看那绢花一样的小圆点,就莫名地欢喜起来。读幼儿园的儿子仰着小脑袋说:“我要画下来送给妈妈。”

大文学家苏轼非常钟爱海棠,怕花儿睡去,不惜深夜起床欣赏。“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淡淡的月光是幸运的,高高的红烛也是幸运的,它们陪着苏轼,观赏到了海棠盛开的美好。

可是,我总觉得含苞时的海棠是最美的。俗话说,酒饮微醺,花看半开。欲开未开的海棠,像一层层的帷幕,错落出朦胧的美。如果是微雨的天气,海棠的花色越发鲜妍,花姿更加迷人,真可谓“秾丽最宜新著雨,娇娆全在欲开时”。而海棠一旦怒放,美则美矣,却美得过于用力,以至于花形涣散,像古时的女子刚刚晨起,醉颜残妆,鬓乱钗横,惹人爱又惹人惜。彼时的海棠,要不了多久,就会一一飞离枝头,留下一地的落英和满树的叶子。

诗人喜欢把海棠比作女子。“绣幄鸳鸯柱,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芳根兼倚,花梢钿合,锦屏人妒。东风睡足交枝,正梦枕瑶钗燕股。障滟蜡、满照欢丛,嫠蟾冷落羞度。”柔柔的春风里,海棠花如美人酣睡,优雅地倚卧在交错的花枝上,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每种花都有自己的姿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有的不争不抢,安安静静,就像含苞的海棠花,自在着,美丽着。

不过,张爱玲不喜欢海棠。她说:“一生有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鲫鱼多刺,三恨红楼未完。”可我总觉得,无香的海棠,更显其脱俗的气质。再说,有遗憾的才是最美丽的。完美,本非生命的状态。

春风沉醉,海棠又开。岁月在花谢花开中流转。儿子当年稚嫩的画在时光里盛开,唤醒细微的幸福。

鬼子姜

前几天,母亲做了一个老时光里的菜,迎来了一扫而空的待遇。伴随着记忆而来的,是一种霸气而美丽的植物。

小时候,我喜欢在田野里奔跑。我熟悉田野,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当秋风吹起,瓦砾边,老田埂上,杂草丛里,会突然呼啦啦地开出一种耀眼的花。

说它耀眼,一点也不过分。它的植株很高大,花也特别大。叶片是纯净的黄,纯得逼你的眼。花瓣里围着的,像微型莲蓬,像小向日葵。整个看来,简直是菊花的亲姊妹。它性情泼辣,不管不顾,年年信守季节的承诺。只要时间一到,就汹涌地绽放,如此坦白,如此炽热,仿佛在向世人述说:爱,就要倾己所有,就要全力以赴。可是,农人们听不见它的宣言,对它的美更是视而不见。难道是因为它的名字不好听,甚至有一点邪恶吗?鬼子姜。名字真的不讨喜。

一直到冬天,美丽的花和高大的植株全部枯萎,生命已然全部耗尽的时候,农人们把它当成了宝贝。沿着它老去的秆往下锄,会发现一块块生姜一样的根茎,满身姜黄,凹凸不平。鬼子姜的根系喜欢在泥土里四处乱窜,因此没有一个人能轻易把它锄完。来年,它又这里一株,那里一簇,开启了霸气的生命模式。莫非,是它的这份鬼心思,被人叫成鬼子姜?在我看来,这是它的机灵,也是它的卑微。它的花,那么张扬,那么奔放;它的根,那么倔强,那么努力。它,多么像我们的父母,卑微地生活,极尽所能地打下根基,只为了让子女在人前最美的绽放。

儿时的我,曾经把一块鬼子姜扔在老房子边的草丛里。后来,那里就繁衍了一大片。当花儿一朵挨一朵的时候,我拿了锄头,想锄出一餐美食,却一无所获。父亲告诉我,鬼子姜要满一年才能开挖。一般要冬天和春天才能上餐桌。

从来没见过生长期如此漫长的植物。难怪鬼子姜味道如此独特,营养如此独特。鬼子姜能预防便秘,减肥瘦身。最神奇的是,它对血糖有双向调节作用,高血糖的吃了能变低;低血糖的吃了能升高。

又是一年春天。鬼子姜像一壶春天时酿的酒,经过春的缠绵,夏的热烈,秋的浪漫,冬的厚重,施施然出窑了,直醺得人醉意朦胧。

拐枣

初冬时节,去了一趟新昌十九峰。眼睛被路边小摊上一种长相奇特的东西吸引了。像鸟的爪子,疙疙瘩瘩,歪歪扭扭,一串一串,穿着褐色的外衣。那不是小时候吃过的拐枣吗?记忆翻山越岭而来。

村里有一户人家,门口有一棵高瘦的树。起先,我从来没有注意到它。突然有一天,小伙伴们聚集到了树下,有的跳起来想攀下枝条,有的嗖嗖嗖想爬上树去,有的拿起一边晒衣的竹竿敲打。

原来,树上长出了一种可以吃的东西。我学着小伙伴的样子,咬一口歪歪的青黄色果实,一股涩涩的感觉迅速传达到舌尖。可怜的舌头半天伸不回去。正当我想哇哇大叫时,树的主人走了过来。她古铜色的脸上满是皱纹,说出的话像故事里慈眉善目的老人:“知道了吧,现在还不能吃。冷霜压过,冬风吹过,才不会麻口。”

我们哗啦一下跑远了。此后,我一直没有勇气再去摘它。只是总会不知不觉走到树下,抬头看看那一串串奇形怪状的东西。后来我才从爸爸口中得知,那叫金钩梨,也称拐枣。

某次农村赶会场回来,爸爸给我带回了一束拐枣。此后的好多年,我都能吃到农村交流会上的拐枣。没有成熟的拐枣味道酸涩,难以入口。到了冬天,它由青黄色变成了黄褐色,慢慢咬一口,自有一股独特的果香。其实,我们吃的拐枣并非它的果实,而是它的果柄。吃拐枣很麻烦,因为它的周围密布着小小的籽粒,要一颗颗摘掉才行。

有一次,我把一颗颗的黑色籽粒埋在家门口的泥土里,等待着它们长出惊喜。从此,我特别留意起村里的这棵拐枣树来。

春风吹过,榆钱大小的翡翠绿叶片缀满枝头,在阳光下泛着青春的光泽。夏天,一簇簇黄白色的小花组团成队,连花香也似乎有了一种气势。当秋风乍起,麻黄的果实在枝头舞蹈。霜降后,叶子变成了黄绿色,生涩的果实日渐成熟。冬天一来,饱满的果实渐渐风干。树上的鸟儿突然变多了。它们拖着尾巴,忙着品尝甜蜜的果实。叽叽喳喳的声音似乎在交流哪一串更甜美。颜真卿有诗云:“山僧狎猿狖,巢鸟来枳椇。”古语云:“枳枸来巢,言其味甘,故飞鸟慕而巢之。”枳椇就是拐枣。《诗经》中,称拐枣为“枸”。《陆疏》中说:“枸树山木,其状如栌,高大如白杨,枝柯不直,子着枝端,大如指,长数寸,啖之甘美如饴。”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拐枣“味甘、性平、无毒,止渴除烦,去膈上热”,是糖尿病患者的理想果品。拐枣可以直接吃,也可以泡酒,民间常用拐枣酒医治风湿麻木和跌打损伤等症。

我不会喝酒。但如果哪天和拐枣酒相遇,我还真想喝上几口。

枸杞

传说,有一年轻女子怒打一老人,让路人看不下去。路人干预此事才知,老人是女子的重孙子。女子已经72岁了。她怪重孙子不肯坚持服药养生健体。路人忙问什么药如此神奇,女子答曰:“药唯一种,然有五名。春曰天精,夏曰枸杞,秋名地骨,冬称仙人杖。四季常服其果,可使人与天地齐寿。”

又传宋代时的蓬莱岛南丘村,家家户户都种枸杞。村里上百岁的老人就有十几个。皇帝赐匾额“长寿村”。徽宗时,顺州筑城,有人还挖到了千岁的枸杞根。枸杞,这株小小的植物,从先秦的文献里走来,从神的光环里走来,一直走进千家万户。也走进了我家。

收到淘宝客服寄来的枸杞,它像毫无生命力的枯枝。灰白色的树皮皴裂不堪,枝上还有清冷的小刺。枸杞在我的生活里,只是超市里那一包包红色的小果子。在我的想象里,配这些红果子的小树应该是秀气的,水润的。虽然失望,还是将它们种在了水池边。这世上,其貌不扬的东西,往往更容易给人惊喜。

果然。到了第二年,枸杞的枝条就长得热热闹闹了。它们像柳枝一样长长地延伸,有的垂挂在水中,仿佛美人临镜梳妆;有的越过一旁窄窄的水面一直向对岸开拓领土。金秋十月,枸杞一边开花,一边结果,活得有声有色。那小小的花苞宛如未启用的毛笔头,一点,一簇,点点簇簇,密布枝头,俨然一双双灵动的眸子,打探着,闪烁着。

湛湛露斯,在彼杞棘。显允君子,莫不令德。《诗经》里的食物,最寄托乡愁的便是枸杞。我家的枸杞,没有乡愁可寄。我种枸杞,无非是想认识它,享用它。

11月,枸杞果子成熟了。一颗颗精致的小果子,像一朵朵小火苗燃烧在碧绿的枝叶间。此时的枸杞树,和刚来我家时完全不一样了。远看,它们是晨雾中红和绿的光影;近看,它们是苗绣中的刺绣图案。我的手指轻轻地一旋,小果子就来到了我的掌心。它穿着中国红的衣裳,靠近蒂的一头圆圆的,另一头带点尖。它的前生,也许是美人的指尖,也许是美人的香唇。我竟有些舍不得吃它。

不过,我还是把它送进了嘴里,慢慢地咀嚼。原以为,我会迎来一场舌尖的优美舞蹈,不料这颗可爱的小果子却给我送上了失望的情愫。它有一点苦,又有一点辣,我没有兴致吃第二颗。莫非,它在警告我的急功近利?

后来,我把枸杞煮到香菇排骨汤里,红红的枸杞果优雅的起伏着,一颗俗世的心在淡淡的氤氲里,慢慢柔软。

枸杞全身都是宝。早春的芽尖,可做凉拌小菜;盛夏的枝叶,可洗澡防蚊;秋冬的果子,可益阳明目……苏东坡专门在庭院里开出了一爿小地,种枸杞,赏枸杞,品枸杞。老年的陆游视力不济肝气郁结,医生叮嘱用枸杞果泡酒或煮粥。三四个月后,陆游的体质得到了很好的改善。“雪霁茅堂钟馨清,晨斋枸杞一杯羹”就是他彼时的写照。

看到这儿,你是否也想种枸杞吃枸杞了呢?

吊兰

一直不大喜欢它。它太常见了。谁都认识,谁都能种,毫无尊贵可言。说起家里养了什么花,我从来没有把它算进去。似乎它就是可有可无的小东西,搬不上台面。几年前,乡下造房子,我顺手扔了两株在院子的角落。它就自顾自地长了。植株越来越茂盛,像生育力惊人的母亲,生出满地奔跑的孩子,有的甚至跑进没有一点泥土的罅隙里,自得地摇摆着。

冰冻时节,它一夜间全部发软变黑,整个角落的明媚和葱茏倏忽成了过去。没想到来年春天,它准时签到了。即使我没有给它好的待遇,它依然带着碧绿的香笺,喜气洋洋地报到了。东山再起的它,比往年更有热情和战斗力,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别的花草打败了。那个角落,又成了它的领地。

后来,家里添了红木家具,朋友说,要养一些水培植物才好。一来净化空气,二来空气保湿。于是,我买了好多漂亮的瓶子,养了富贵竹、观音竹、狐尾草、一帆风顺等,放在客厅和餐厅,怎么看怎么美。此时,我的手上还有几个憨憨的小玻璃瓶,我看见吊兰长出了很多小吊兰,有的垂挂着,有的匍匐着,就把它们一一剪下,插在小玻璃瓶子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狐尾草蔫了,黄了。我丢了它,大瓶子空了出来。看着角落的大吊兰,我决定挖上一株。一开挖才知道,那吊兰的根啊,简直像新疆的大串葡萄,好密实,好粗壮。主根又肥又圆,像极了小番薯,根须密密麻麻,俨然一个超级大家庭。它们那么努力地在地底下打江山,把根基打得实实的,难怪吊兰的生命那么顽强,即使上面的叶子全部冻死了,依然能崛起,勃发。

想来这些肥厚的根养在水里,定然能长出一瓶子的葳蕤,没想到大瓶子的水没几天就发出了气味,即使勤换也无济于事。眼看着肥肥的根慢慢地软了,坏了,叶子慢慢地黄了,我只得选择丢弃。也许,这些根已经习惯了在地下生长,被我强硬地挖出来,它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抗议。

不过,小玻璃瓶中的吊兰一直长得碧青碧青,还油光发亮,仿佛少女的眼眸,盛着一汪春天。这春天居然可以覆盖四季。隆冬时节,我外出几天后回来,发现别的水培都死了或者半死了,只有吊兰还绿着!我一看,小瓶子里的水已经不见一滴了。可是,吊兰白白的根绕着瓶子底部的形状生长出了一团云雾,美得让人感动。那是多么隐忍而又倔强的力量啊。

我抚摸着它依然青葱的细长叶子,忍不住赞叹。倔强是一种多么高贵的品质啊。朴素又低调,清心又素心,怎样的修炼,才能有如此高的格局呢?看着吊兰,我的心里仿佛也有一种东西在悄然生长。

地耳

多年以前,在云南的某个超市,我拿起一包木耳样的食品看了又看,同行的朋友说,太难清洗了,没法吃啊。目光和思绪一次次地盘旋,最终我选择了舍弃。它,就是地耳,也称地衣、地皮、岩石衣。其实,我担心的不是难清洗,而是觉得如此迅捷的获得,删除了我和地耳接触的太多环节,这样的跳跃比剧透更显无趣。我和地耳结缘在童年。

我的童年很少给我留下美食的记忆,小小的我经常为烧什么而大动脑筋。丝瓜花、南瓜叶、番薯藤,都是我的手下食材。村庄东面的山坡上那黑乎乎的地耳,自然也是我的猎物。

其实,那真的是长得极其丑陋的小玩意,尤其在晴天。它们小小的身躯,蜷缩着,像乡间随处可见的碎石头、干牛粪。人来人往,无数双脚丫踩在它们身上,没有谁听见它们的呻吟。它们注定是卑微的。但是雨天的地耳,会摇身一变,绽放成一朵朵墨绿色的花儿。

雨是天上的精灵,地耳是雨天的尤物。你看它们,有的调皮地站在草尖上,有的坦荡地睡在岩石上,有的干脆躺在路上,或打个卷儿,或舒舒展展,或层层叠叠,简直是一幅小水墨画。

捡地耳看起来有点诗意,清洗它却是费时劳神了。地耳身上,有着太多的沙砾和枯草,有时,还会有小蚯蚓小虫子。一开始,一定要倒在底部和边缘有很多小洞洞的篮子里,把上面浮着的枯草拂去,让沙砾或沉下或钻出小洞。拂去枯草,捞出地耳,倒掉沙砾,如是反复多次。这只是清洗的序曲。

准备两个铝盆,装满清水,放一点点地耳到其中一个铝盆。薄薄的地耳,呈现出可爱的淡绿色,就着铝盆的亮光和灯光,更显透明。在这样碧玉般的形象中,什么脏东西都无法躲藏。用筷子一片片地挑起,放到另一个铝盆。过一会儿,将盆底的细沙和零碎的地耳倒掉,再重复以上的动作……

童年的地耳,我已经不记得它的味道了。在那个缺油少盐的年代,地耳不过是配饭的小角色罢了。没想到长大后到了小城,每次出去吃饭,友人都特别爱点地耳。那地耳,总是炒咸菜和肉丝。有时,我的牙齿受不了沙砾的攻击,直向我发出警告;我的舌头又告诉我,咸菜太多把地耳挤兑了。我决心自己来种地耳。

当我在朋友圈里晒出我一手种的地耳时,肥厚硕大的地耳瞬间成了网红。我把地耳放在掌心,它比我的手掌还要大。因了它的大而厚,清洗也不再烦琐。我炒的地耳,以番茄丁、豆腐丁、辣椒丝为配料,再加上小葱或韭菜,绝对以色诱人,以味醉人。

《本草纲目》称地耳为地踏菜。明代王磐在《野菜谱》中写道:“地踏菜,生雨中,晴日一照郊原空。庄前阿婆呼阿翁,相携儿女去匆匆。须臾采得青满笼,还家饱食忘岁凶。东家懒妇睡正浓。”北宋黄庭坚则将地耳称为绿菜,并写诗赞曰:“蛙螟之衣,采采盈掬。古蠲铣泽,不溷沙砾。芼以辛咸,宜酒宜餗。在吴则紫,在蜀则绿。”云雾溟蒙中,在溪水如练的岩石上,地耳好似珠蚌翠绿的衣裳,晶莹青黛,楚楚动人。

我正卖弄小书袋,友人单刀直入:“说,你是怎么种的?”是啊,很少有人会想到自己来种地耳,我只是敢于尝试罢了。我把地耳放在苔藓上、石头上、水池边,任由它们在烈日下休眠,在雨水中舒展,给它们慢慢成长的时间。梅雨季节,我不仅自己吃上了地耳,还把它们送给亲友分享。

地耳,它承载着大地的气息和精神。其实,只要我们蹲下身子,亲近土地,很多的不可能都将成为可能。

蝉翼玉露

都都送了我一盆花。花盆不及拳头大,花儿像一滴滴绿色的水珠层层环绕而成,手摸上去感觉像QQ糖,带着俏皮的弹性。这是什么塑料花啊,手感真不错。我把它放进塑料袋带回了家。

我把它取出来的时候,发现花盆上面的泥撒出来了。说是泥,其实是碎石灰一样的小颗粒,一粒一粒,雪白的样子,看起来很煞风景,有几颗还躲进了水滴一样的花瓣里,显得不伦不类。

我向来不喜欢塑料花,觉得它没有生命,没法欣赏它每天的变化,没法和它进行清风雨露的交流。当然,我不能辜负了都都的美意。都都是我的学生,平时带点羞涩,上课忽闪着大眼睛,非常可爱。看见它,我仿佛看见了都都。

我把它放在窗台上。即使它不会吐露芬芳,不会舒枝展叶,做个装饰也是好的。它的边上,养着新买的观音竹,我经常要去添一点水,滴几滴营养液,看看它的根须有没有新的进展。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我照常给观音竹添水,不小心弄翻了它。那些白色小碎石跑到了窗台上,又有几颗跑进了花瓣里。我一时有些懊恼,这塑料玩意儿,也太惹事了,不要也罢。这个小花瓶拿来养多肉吧。心念一动,我的手就倏地向它伸去。它离开了小花瓶,细碎的根须瞬间断了。商家也真有意思,连根都做得这么逼真。想着,我又摸了摸它的花瓣,软软的,厚厚的,有弹性的花瓣。我随手掰下一瓣,想看看它究竟是什么做的。

突然间,我的肠子,变青了。我看见绿色的泪水流了出来,濡湿了我的食指;我听见了它低低地哭泣声,在这个夏日的午后盘旋着。

真像一枚长长的小针,毫无预告地扎在我心口,刺得我疼了又疼。我真的好恨我自己。它的主人以为我会爱它,把它送给了我,我却一直当它是塑料做的,对它不理不睬不闻不问,甚至因为上面的小碎石而心烦。我生生地把它逼上了死路,还以为自己是个知花懂花的人。

也许,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我赶紧把没根的它种回小花盆。我希望它能听见我的忏悔,挺过我这只毒手的摧残,挺过这个异常炎热的夏天。至此,我才想到应该知道它的名字。它,有个美丽的名字——蝉翼玉露。夏天,它在休眠。等它醒来,会繁衍得热热闹闹,剔透美丽。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

在生活面前,我们都是学生,需要学习的太多太多。有时候,我们会自作聪明,先入为主。这个是懒惰的人,这个是爱计较的人,这个是豪爽的人,我们给身边的人贴上了标签,却根本不曾真正走近他,了解他。如此,伤害无法避免。

但愿,我知道得不算太晚。

苍耳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猛然发现了它,恣肆横生的枝条,狼牙棒一样的小刺球,不经意间,柔柔地刺穿了我久远的思绪。

小时候,苍耳随处可见,家门口,小路边,田埂上,操场上,它像个上天遗落的野孩子,用满身的刺对抗着这个世界。每次经过苍耳的身边,我都能听见它的呐喊:“不!偏不!”

班上有个调皮鬼,独爱苍耳。秋天,苍耳长出了灰褐色的苍耳子,他就把它们一粒粒地摘下,滚成一个刺球,装在口袋里。有芦花母鸡红顶公鸡经过,他朝它们扔,鸡们咯咯咯地跑了,他还要追上一段。坐在他前排的女生,经常享受他的礼遇:有时,背上的衣服被拼出了字母;有时,头发上有了全新的造型。女生气恼地追他打他,他边跑边叫:“来啊,来啊。”

年少的我觉得,他就是苍耳。一粒粒蛰伏的倒刺,便是他成长的姿态。汪曾祺称苍耳是“万把钩”,描绘的就是它到处惹事的形象吧。

其实,苍耳还是女子思念的符号。《诗经》中的《卷耳》,说的就是苍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一个柔媚的女子,忧伤地采着苍耳。时间过去了很久,她还是采不满浅浅的小筐。有谁知道她是思念成灾,无心劳作啊。罢罢罢,还是弃了小筐,眺望远方的人儿吧,也许他已经改走小路了。此时的她,恨不得变成小小的苍耳,依附在心上人的征袍上,随他奔波,日日相依。

如今,岁月辗转,我渐渐明白,苍耳粗糙的外表下,是一颗柔软的心。就像我苍耳一样的调皮鬼同学,就像《诗经》里采着苍耳的女子,都是心思细腻的。他们的举动,宛如苍耳身上带的刺,是一份独特的宣言,有着孤傲、昂然甚至隐晦的美好。

说起苍耳,还有个故事。70年前,有位叫乔治·德·梅斯特拉尔的男士,散步回家发现自己裤腿上和狗身上都沾满了苍耳。乔治用放大镜仔细观察这种带刺的小东西,发现苍耳的纤维与狗毛交叉在一起,它们紧紧抓牢,不易分离。乔治想,如果采用这两种结构的材料,不就可以发明搭扣了吗?倘如此,老人和小孩系鞋子就方便多了。

于是,乔治找来尼龙带,一条涂上涂层,上有类似芒刺的小钩,另一条上面则是数千个小环。钩与环牢牢地粘在一起,就像粘人裤脚的苍耳。就这样,世界上第一个尼龙搭扣诞生了。无意中,苍耳成就了一项发明。看起来野蛮的苍耳给很多人带去了温柔的呵护。

苍耳独特的气质,注定了它今生和来世的漂泊。它毫不犹豫地抓住瞬间的缘分,不择土壤,不择气候,落地处就是家。没有谁能阻止苍耳天马行空的脚步,没有谁能阻挡苍耳对远方的渴望。

苍耳不仅坚韧执着,更有清澈的内心。苏东坡有言:“药至贱而为世要用,未有如苍耳者。”《本草纲目》记载:“苍耳草久服去风热有效,苍耳子可治鼻炎等”。

那么,就让我做一株苍耳吧,粗糙又深情,凌厉又柔软。

白花紫露

23年前,它来到我们家。那年,父亲50岁。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它,一下就喜欢上了。我要了一根枝条,种在花盆里,取名长寿草。生日那天,我郑重地把枝繁叶茂的它交给父亲,祝他健康长寿。

它真的无愧于长寿草的名字。一年又一年,它一直在繁衍,从一盆到多盆,陪伴着我们走过一个个日子。这么多年,它似乎成了我们家庭的一员。

它的叶片肥厚呈椭圆形,叶秆如细长的竹子一节一节的。枝节处会长出一条条根须。如果让它们垂挂着长,它们就会长成少女浓密的秀发;如果让它们沿着地面长,要不了多久,地面就会铺上嫩绿色的毯子。

长寿草的花,白白的小小的,整体看去如繁星点点,仔细欣赏一朵小花,却发现它美得相当精致。那纯白色的花瓣上是细细密密的花丝,像白色的伞一样撑开,像舞女迷人的裙摆,又像孔雀在骄傲地开屏。没有开放的花苞宛如微型的含苞百合,静静地站立在枝头,俨然一位位酣睡的美人,等着夏天的风儿来把她们一一唤醒。蜜蜂们纷纷从远方赶来,时而停下来说几句悄悄话,时而用翅膀轻轻地触碰,温柔地表达着爱慕之情。蜜蜂们和小白花们的恋爱一直从夏天谈到秋天。看着它们,我常常想,来年的这时候,来的还是同一群蜜蜂吗?它们来寻觅的是旧爱还是新宠?它们还会回忆起甜蜜的往事吗?

某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父亲的身体亮起红灯,而当年我送他的长寿草,所有的枝条都成了灰黑色。父亲的情绪也染上了灰灰的色彩。不知什么时候,长寿草突然从泥土里拱出了嫩绿色的芽。没有几星期,它们又长成了细竹的样子。“春天来了。”父亲看着长寿草,眉头舒展开来。

后来,我把长寿草掰开,插到水里,它们陆陆续续长出白色的根,长出新的叶子,甚至开出纯白的小花。它们以婀娜的姿态蓬勃的活力装点了我的书柜和窗台。只是,这么多年,我居然不知道它真实的名字。那天,我心血来潮输入“叶子像竹叶,开白色小花”进行百度,没想到马上找到了它的名字:白花紫露草,也叫淡竹叶、白花紫鸭跖草。

白花紫露,好有诗意的名字。可是,父亲说,还是叫长寿草吧,我都习惯了。

扁豆的盛宴

听说,扁豆可以排毒,我在阳台的花盆里栽下了一棵。悄悄的,它长大了。它紫色的茎缠缠绕绕,一根茎里慢慢长出很多个头来,弯弯地绕着爬,有时挤得找不到地,就昂着头,望着天空,像调皮的孩子用不羁的眼神挑衅你。它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着劲地往前攀爬。栏杆上拉着的一根根细绳马上被爬满,整个栏杆成了一堵绿莹莹的墙,翠叶叠叠,亲热得不留一丝罅隙。扁豆的叶子,总是一柄三叶,宛如一家三口,团坐着,对视着。风一起,层层绿叶翻飞招展,恰似一把把翠扇在轻摇。

扁豆开花了!惊喜声突然在某一个早晨响起。那是淡淡的斯文的紫,看着就让人内心柔软。每一小朵,都是一个浅浅的笑。一朵,又一朵,一朵,又一朵,最后凝成一串,像紫色的鞭炮在寻常的日子里,发出喜悦的呼喊。

扁豆花明媚着,天空明媚着。有小小蝴蝶翩然而至,停歇在扁豆花上。我眨眨眼,恍然觉得所有的扁豆花都成了蝴蝶。风,你可要轻轻地走,不要把我的蝴蝶们惊飞了,惊落了。

不过,当扁豆花被惊落在地,花茎上就会长出小扁豆。扁豆的形状像极了紫月亮。弯弯的,像微笑的嘴角。当扁豆慢慢成熟,里面的小豆子日渐凸起,就如小孩子鼓起腮帮子,在风中游戏。听说有的地方称扁豆为月亮菜。茂盛的藤叶,就像绿色的夜空,很多的小月亮冉冉升起,想来就是一篇美美的童话!

成熟的扁豆自然也是一串串的。我拿起剪刀细细地剪,生怕剪疼了它。此时,不能剪得太接近根部,弱了扁豆再生的力量。扁豆的花茎和叶茎是截然分开的,它们各司其职,互相点缀。更奇特的是,扁豆花且落且开,且开且落,好像不会疲倦。花茎在一天天的绽放和结果里,越来越粗壮,上面会留下一个个像微型生姜的突起,这些突起或是曾经的花苞,或是未来的花苞。

没想到将扁豆制成菜,也像一个传奇。明明是紫色的月牙儿,炒啊炒,就成了绿月亮。有时,里面的小豆子还会爆出来,发出砰砰的声音,真有点放小鞭炮的感觉。等到扁豆由硬变软,就是炒熟了。

孙犁在《扁豆》里说:“扁豆有一种膻味,用羊油炒,加红辣椒,最是好吃。”我却觉得,那是扁豆的清香加药香,是它的本味。本真就是最美,人和物亦然。

“碧水迢迢漾浅沙,几丛修竹野人家。最怜秋满疏篱外,带雨斜开扁豆花。”再寻常的日子,有了如此盛情的扁豆,都会变得繁茂而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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