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

第一辑 忍冬

它们和柔风呢喃,和阳光亲昵,若有若无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似乎在为这份纯真的爱喝彩。

忍冬

最初见到忍冬,是在中药方子里。

老中医的蝇头小楷,清秀如女子的眉眼。忍冬这两个字,更是美得盈盈可掬。我忍不住在老中医用那个方方的小黄纸包药的时候问:“哪个是忍冬?”

多么素雅干净的小花。长长的、小小的,柔柔的。它蜷缩着身子,正甜甜地睡着。从此,这美美的花儿,一直睡在我的记忆里。

几年后,我在同事家的院子里见到了一墙的葳蕤。茂盛的枝叶,或白或黄的小花儿,浅浅地笑着。满院子的香气似乎凝结成了一团淡青色的雾,神秘了庭院,也芬芳了心情。微风吹拂,它摇落一地斑驳的碎影,也摇圆了我的眼眸。

“这是什么花?”“金银花。你看它,白的像银,黄的像金,形象吧。也有人说,它可入药,疗效若金若银。在中医里,它叫忍冬。”什么,它就是忍冬?记忆突然间苏醒了。我仿佛看见老中医正凝神聚气,浸透了草药味儿的小纸上,是一双双墨色的眉眼。如今,这眉眼就那么鲜亮地舒展着,似乎在和我述说久别后的欢喜。

次年初春,我种下了同事送我的两株忍冬。一株种在院外的围墙边,一株种在院内台阶边的小旮旯里。起初,它们活得好是艰难。叶子渐渐委顿,一枚枚掉落下去。眼看着没希望了,又慢慢长出了新的叶子。

第二年,两株忍冬仿佛喝了生长剂,鼓着劲儿地长。墙壁很快爬出了一个粗犷的“丫”字,笠帽一样的灯罩也被严严地围了一圈,宛如一块厚实的围巾。台阶边的白色栏杆也披上了飘逸的外衣,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薄,有的地方挂着小丝带,那自在而个性的造型,估计再高明的设计师也自愧不如。

四月的风一召唤,院外的忍冬就呼啦啦地开了。每一个蒂上,都会同时长出两朵花,俏皮的花蕊好奇地探在外边,仿佛双胞胎姐妹急吼吼地带上花笺去和春天约会。一开始,花儿穿着洁白的纱裙,在一日日地盼望中,它们又换上了鹅黄色的衣裳。它们和柔风呢喃,和阳光亲昵,若有若无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似乎在为这份纯真的爱喝彩。只是院内的忍冬一直没有开花。

无论我怎么一次次地看望它,它都只顾着长茎叶,就是没有开花的打算。起先,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发现这个小角落从来没有阳光的爱抚。于是,我看它的目光多了些疼惜。它没有抱怨,只是很努力地生长。也许明年,它的茎叶攀爬到了阳光充足的地方,它就能献上一栏杆的白亮亮和黄灿灿。

夏天,我摘下忍冬花,铺在阳台上晾晒,几个日头后,花儿蜷缩起苗条的身体,做起香甜的梦来。梦中,忍冬到底是花朵,是香茗,还是中药呢?

此时,在纯纯的草木香里,我仿佛又看见了老中医的蝇头小楷,看见忍冬在陶罐里翻卷。袅袅的轻烟里,是忍冬绵长而隽永的情怀。

紫玄月

友人在朋友圈发出一张图片,一位长裙飘飘的女子轻移莲步,涉水而来。紫蝴蝶般的裙裾,广玉兰般的水花,美得恍如梦境。多么像你,亲爱的紫玄月。我们的初次相遇,却没有这么美。

第一次见你,我的目光只在你身上停留了一秒。你耷拉着小脑袋,蜷缩着身子,像个电影里旧社会的童养媳。吸引我这一秒的,只是那个别致的花盆。当我再次见到你,已经是三个月后了。我只觉得陌生又熟悉,仿佛见过,又感觉从来不曾相遇。

可是,那个花盆泄露了秘密。你还是你,你又不是你了。如今落在我眼眸里的你,翘着一根根绿色的小手指,尖尖的指尖俏皮地望向天空,仿佛青葱少女,在酝酿一首情诗。短短的时间里,你蹿个了,长精神了。原先干瘪的身子变得鼓胀胀的,青春的气息想藏也藏不住。从此,我的眼里有了你。

有时,走在路上,看见那些小花小草,我就会想,你怎么样了?又蹿个了吗?更饱满了吗?可是,我再怎么大胆地想象,都不可能想到你现在的模样。你,简直是疯狂了。对,疯狂。

你被主人搁上了花架,站在窗台上。你变得很长很长,一条条地垂挂着,一看就美爆了。你的颜色,完全乱了节奏。原先的绿色,摇身一变成了紫色。圆润的小叶片成了稳重的紫绿色,苗条的茎成了亮丽的紫红色。嫩黄色的小花仰着小脑袋。阳光亲吻着你,你热烈地回应着它。

“叫我小紫。”“叫我小月。”我听见你在撒娇。我,沦陷了。我没脸没皮地讨要,非要把你迎回家。朋友有些为难,现在不是分盆的时候啊。我不管,拿起小刀具,就挖了一点。看,你疯狂,我霸道。咱们是一路的。

一回家,我就开始恶补。既然喜欢你,就要把你喜欢的给你。你不怕热,热了就主动休眠,此时要控水;你怕冷,冬天要搬到屋内。我念着呵护你的真经,信心满满。我挑了一个小花盆,把泥土和面一样拌湿,把你沿着花盆一圈的泥土,按下去。你有很多根,茎的结处也有小根。

第二天,你就变蔫了。家人建议浇水,我阻止了。后来的几天,你都蔫蔫的。曾经或开放或含苞的花儿,也全偃旗息鼓了。每一个来我家的人都说,这什么花呀,估计养不活了。我有些不相信。就像一个人,离开了熟悉的环境,哪能一下子就精神抖擞呢?我又有些相信。毕竟我在你拼尽全力绽放的时候,动了你的根基。

好在我挺过来了,你也挺过来了。谢谢你,亲爱的紫玄月。

栀子

和朋友去菜市场逛,见到某一菜摊上有牛奶一样洁白的花儿,朋友买了几两,说可以做个蒜末栀子花,平肝明目,味道独特。这就是栀子花?怎么花瓣有那么多层,怎么还可以吃呀?

在我的记忆里,栀子花是很不起眼的花儿,漫山遍野都是,这里一丛,那里一簇,像乡间随地可见的芨芨草。虽然它有香味,但单薄的花瓣并不好看,以至于从没入过我的眼。

让我想起它的,是母亲。每到十月,母亲就会叮嘱我们去采山栀果。母亲将黄黄的果实晒干,装进一个布袋子。问起缘由,母亲说,小时候,你们都受过它的恩惠,我这叫有备无患。

母亲只要听说村里谁家的孩子夜哭不止,就会取出山栀果送过去。母亲教年轻的媳妇去掉栀子果的外皮,把里面的籽弄散,加入两勺面粉,再加适量的水调和均匀,敷在宝宝的脚底心,用纱布包好。

倏忽之间,我也有了孩子。儿子也曾因为夜哭,脚底包过母亲的栀子果。过了一晚,儿子的脚底就出现了青青的一块,仿佛被上帝重重地吻过。也真奇怪,出青后,儿子的睡眠就安稳了。如此想来,我对栀子是有些薄情了。我只记得用它,却没有去爱它,哪怕是认真地闻一闻它的花香。

原来,栀子花真的很香。那天,同事送了我几枝栀子花,我把它养在办公室的小瓶里,谁进门都会说上一句,好香啊。但栀子花毕竟离开了枝头,它香了两天,花瓣就委顿了,虽然香气依然在。后来,花瓣全部发黄了,枝叶依然绿着。我干脆剪去了花朵,继续养着枝条。几个月后,那枝条的底部竟然长出了细细的根须。

我把栀子带回家,种在一个小花盆里。不知过了几年,我突然闻到了花香。这香气非常霸道,不由分说地就从我的头顶倾泻而下,在我的身体里四处游走。“我是香香的栀子啊。”它冲每一个路过的人喊。

这香气跑到汪曾祺那儿,留下了这样的评价:“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士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管得着吗!’”

好一个痛痛快快!其实,做一朵花和做一个人一样:香了,有人说你;无香,依然有人说你。那么,何不痛痛快快做自己呢。我是栀子,我就要这样香,香得泼辣,香得淋漓,我要用香气凿出一条河,流进每一个与我相遇的人心里。

次年,我的栀子更加茂盛。我兴致有些高,就在群里发了一句:花盆里的栀子花含苞欲放。有人回复道:你犯了一个常识错误,花盆里的栀子是开不了花的。

这倒让我觉得自己在痴人说梦了。其实,更痴的是栀子。它旁逸斜出的枝条像一把撑开的伞,已经完全把花盆遮盖了。凑近细看,你会发现花盆外全是它的根须,它们密密麻麻抱团生长,一直延伸出几十厘米长,在阳台小角落腐烂的竹叶和薄薄的泥土中扎稳根基。

我微微地笑了。很多东西无须解释,无须申辩。就像栀子,长得努力,香得坦白。这,就够了。

迎得春来非自足

有一种人,见过一面就再也忘不掉;有一种花,打个照面就扎根心底。迎春花,就是这样的花。

初次见到它是在某个大雪后的冬天。雪已基本消融,大地看起来不干不净。在一片灰暗得让人昏睡的色彩里,突然出现了几点亮黄,像几颗星星在夜空中眨着调皮的眼睛。它们恣意伸开六个小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一朵花儿盛开,会开出一个季节;一种心情盛开,会把耳朵叫醒。雪后的迎春花奏响了生命的旋律,那灿烂的笑容,高歌的欢愉,让见到它的人打开了一冬蛰伏的明媚和风情。

年少时的我,一度痴迷嫩黄的色彩。我曾经有嫩黄色的背心、外套、鞋子,以及铅笔盒、头饰等。如今,这几朵小小的迎春花仿佛亮丽的青春重现。我一下子就爱上了它。

一段时间后,我又一次来到这个公园,老远就看见了一片灿烂的金黄色。迎春花垂着修长的身姿,把每一个枝条都抹出了明亮的色彩。薄薄的阳光落在它们的额头上,印下一个个芬芳的吻。那些没盛开的小苞俨然婴儿的小拳头,一个个呆萌在枝条上。“绊惹春风别有情,世间谁敢斗轻盈”,那份可爱直让人心底柔软。迎春花们开得如此投入,如此痴情,连淡淡的香气,也似乎有了水的形状。有几朵花落在一边的池塘上,水波温柔地抚摸着它们,说不出的温婉和诗情。

迎春,迎春,好美的花呀。如果有一天我有了房子,一定要养一大片迎春花。我在心里暗想。后来,当乡下开始造房子,我马上想到了记忆里那亮黄色的眼睛。虽然,时光的马蹄已经嗒嗒跑过了十余年。可是,它一直住在我的身子里,没有一刻跑开。

于是,楼顶的边缘全部填上了泥土。初冬,我拿把大剪刀剪了很多迎春花的枝条,再一截截剪开,一一插进土壤。虽然知道迎春花容易种植,我还是对它能否长出一片我向往的金黄,心有疑虑。迎春花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用自己的努力,打消了我的顾虑,也为我圆了一个心底的梦。

每当春天的帘子掀开一点点缝隙,阳台上的迎春花就开始它们的开花工程。一开始是零星的几朵,慢慢的,是一串串的金黄,遥看如黄色的瀑布,无声地弹奏着春天的序曲。啊,迎春花,你是春天的使者,也是希望的使者。迎春花的花语是希望,相爱到永远。迎春花的背后,站着一个凄美的传说。

相传远古时代,大地上洪水泛滥,有位叫禹的小伙子忧天下所忧,积极治水。一位美丽的姑娘帮治水大军烧水做饭。慢慢的,爱情的种子在两人的心底萌芽。后来,禹奔赴他乡治水,姑娘送了一程又一程。禹立下誓言:等治水成功,我们就日夜相伴,永不分离。姑娘深情颔首:那好,我就站在这里等你。禹依依不舍地解下束腰的荆藤送给姑娘,带领治水大军走上了开挖河道的征途。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姑娘一直在等着禹的归来。禹送她的荆条在地上生了根,姑娘自己也变成了石头,她的手和荆藤长在了一起。当禹完成治水任务回家,见到眼前的一幕悲痛欲绝。禹的泪水滴在石像上,洒在荆藤上,荆藤便开出了一串串金黄色的花,仿佛姑娘痴情的眼睛。禹作帝王后,便把这荆藤命名为“迎春花”。

也许,这个世界没有一种爱情比生离死别更让人震撼;没有一种旋律比春天更拨动人心;没有一种花儿比迎春花更能预言生长和灿烂。“覆阑纤弱绿条长,带雪冲寒折嫩黄。迎得春来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愿你我都像迎春花,迎接生命中的美好和温暖。

银柳花

朋友送了我一束银柳花。瘦挺的枝干上,站着一个个白色的花苞,像雏鸡毛茸茸的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有的还只是未开用的毛笔尖那样的小苞苞,穿着酒红色的外衣,低调地躲在白色的花苞丛中。它们挤挤挨挨地聚在一起,平添了一份热闹的况味。

我把它们插进水晶花瓶里,用清水养着。它们似乎很受用,每一天都在用力地长。没多久,花苞就长得肥嘟嘟的,毛茸茸的,像极了狗尾巴草。层层绽放的黄白色花蕊,仿佛小豆芽们欢聚一堂,交流着快乐的点滴。

只是热烈的盛放,也加速了它们的凋谢。没有几星期,所有的银柳花都不见了,只剩下青绿色的枝条。当繁华落尽,只剩无尽的寂寥。当初花苞绽放的位置还在,花苞是否还会在清水的滋养下,再次回归,唱响又一次的繁华?

我继续用清水养着它们,就像养着一个倔强的梦想。很多天以后,银柳的枝条真的有了动静。只是长出的不是花苞,而是根须,短短的,白白的,俨然梦想吹起的号角。

我选了一个雨水多的日子,挑了两枝根须强壮的银柳,插到了乡下菜地的一角。边上,一条小溪正哗哗地唱着乡野的歌谣。

两年后,小溪边的银柳变得粗壮起来,一个个或饱胀或含蓄的花苞打扮着干瘦的枝条,无声无息地吐露着浅浅淡淡的芳华。这场景让我无端地想起银柳初次来我家的情形。时光仿佛摁了倒退键。

我剪下银柳,送给了朋友。当初,她买银柳送我;如今,我种银柳送她。小小银柳,像感情的传输带,芬芳了友情的花朵。

朋友告诉我,如果不用水养,银柳可以放整整一年。如果喜欢彩色的银柳,还可以给它们染色。

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一种花,随和到如此地步。要有多少年的修炼,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呢?于是,每每看银柳,心中就会生出柔柔的情愫。

一日,我突发奇想,给养银柳的水中倒入了红墨水。银柳花居然慢慢地变成了淡淡的红,连枝干也成了黑红色。比起染成紫红、天蓝、鹅黄的颜色,银柳自己吸收的红色显得更加自然可爱。

银柳又叫桂香柳、香柳、棉花柳,它的花语是团聚、自由、无拘无束。它可以当干花,可以单独水插,还可以和富贵竹、康乃馨等同台演出。兰心蕙质的插花人,总喜欢把银柳当配角,插出一份错落参差的美丽。

从冬到春,银柳花以其轻盈美丽的身姿装点着世界,为这个世界送上洁白和缤纷,送上希冀和祝福,更送上一颗随和而真诚的心。

野茉莉

我觉得它长得不像茉莉。可是,它的好几个名字都和茉莉有关,野茉莉、紫茉莉、草茉莉,莫非是因为它和茉莉一样,带着独特的芬芳?

家门口,每年都会长出很多野茉莉。一年种植,年年茂盛,以至于我每年都要去拔遍地生长的它们。奇怪的是,贴着墙根的野茉莉每年都会长得特别粗壮。那秆简直像小甘蔗,绿中泛紫,一节一节,贴着墙壁往上挥舞着手臂。那地方,雨水根本关照不了,不知道它为何能长得这么抖擞。也许,它也知道太占地容易被我摧毁,从而选择了最低调的角落;也许,它也像那些逆风飞翔的人,善于在困境中崛起。

每到六七月,野茉莉就开花了。它的花冠呈漏斗状,花瓣成五片,花边有波状浅裂,片片相连,中间立起六根花丝,三高三矮。单看一朵,就像个长脖子的姑娘顶着美丽的帽子。

一开始,野茉莉带着试探性的目光,小心地张望,一朵,两朵,三朵,谦卑地跟行人打着招呼。慢慢的,它们的胆子大了起来,一大片一大片艳丽的玫红呼啸而来,好像一群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穿着妈妈刚买的裙子在翩翩起舞。姑娘们一边舞动裙袂,一边发出咯咯的笑声。那笑声宛如一个魔球,带着香气,在空气里奔跑、旋转,霸道地控制了我们的鼻孔和眼睛,还有心情。

此时,我总喜欢静静地看着它们,看着这群狂野的姑娘们。在我的认知里,有香味的花往往是素色的,有内涵的女人往往是低调的。野茉莉自然在我的认知之外了。它芬芳,又艳丽,不按常规出牌,浑身散发着野性和野趣,倒真的契合了名字中的“野”字。

吴其浚先生在《植物名实图考》中记载:野茉莉,处处有之,极易繁衍。高二三尺,枝叶披纷,肥者可荫五六尺。花如茉莉而长大,其色多种易变。子如豆,深黑有细纹,中有瓤,白色,可作粉,故又名粉豆花。曝干作蔬,与马兰头相类。根大者如拳、黑硬,俚医以治吐血。

由此,野茉莉的“野”又带上了一份侠气和凛然之气。它对别人要求很低,却愿意把自己从头到脚奉献出去。

其实,野茉莉也叫晚饭花,喜欢在我们吃晚饭的时候开放。中午,当别的花都热情洋溢的时候,野茉莉皱着小脸,一副慵懒缱绻的样子。可是,太阳一害羞,它们就齐刷刷地笑了,好像军人听到命令一般。它们不附和,不盲从,在别的花或不屑或不能盛开的时间里,做着自己的王。

汪曾祺先生曾这样描写:“它们使劲地往外开,发疯一样,喊叫着,把自己开在傍晚的空气里。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的,多得不得了的红花;非常热闹”。汪曾祺还以晚饭花自喻,给自己的一本书起名为《晚饭花集》。

不过,我还是喜欢叫它野茉莉。

鸭脚子

去湖溪桥南的时候,我最喜欢往南走。那里有两排很美的风景,在路的两边向前面的村庄夏阳山延伸。每当冬日来临,这里就成了电影里的画面。阳光像一把橙黄色的扇子,斜斜地展开,在鹅黄色的叶脉上跳跃,留下脉脉的深情和点点的晶莹。放眼望去,一树又一树的鹅黄和一地又一地的鹅黄,美得令人窒息。

我捡起一枚鹅黄,轻轻放在手心。小时候,我把它夹进书页,当书签。母亲说,这是银杏叶,柔柔韧韧,适合保存。只是,我喜欢叫它鸭脚子。也许,因为我有一颗吃货的心吧。

其实,前人早有此命名。元代王祯的《农书》中有“鸭脚取其叶之似”的记录。明代文震亨在《长物志》一书中载:“银杏叶如鸭脚,故名鸭脚子。”鸭脚子听起来不够诗意,不够深情。可是,它真的很像鸭脚啊。如果你把它放进水里,更有一种可爱的况味。

走在铺满鸭脚子的路上,居然没有苍凉的感觉。落叶飘零,总给人离别的感伤。独独鸭脚子,即使铺在地上,依然有一种静好安然的意境。无论是傲立枝头,还是亲吻土地,它都是柔韧的,温婉的。美丽的姑娘将它捧在手心,一遍遍地撒向空中,让画面定格在手机里;支着画架的青年,正凝神挥笔,描下它始终靓丽的容颜;顶着锅盖头的儿童将一枚枚鸭脚子卷成了花朵,一脸灿烂地献给妈妈……

我凝视着依然微笑在枝头的鸭脚子,想起某年的国庆节,我们来到这条路上,跳起来勾下树枝的情景。那时,树上已挂满了白果,我忍不住摘了一颗。剥开它,像牛皮糖一样软软的。想象着它的美味,我打算过几天买一点尝尝。没想到几天后,朋友送了我一大盒白果。当即就炒了一些,吃得欲罢不能。朋友说,白果好吃,不能贪嘴,一天吃个五六颗就差不多了。于是就搁下了。渐渐的,就遗忘了那一大盒的白果。等想起来的时候,它们已经发霉了。

想来白果遇上我,也只能轻轻地叹息了。后来,我在乡下的小院种了一棵鸭脚子。几年过去,它只长叶,掉叶,从来没有奉献出一颗白果。莫非,它也知道我的曾经,在抗议我的暴殄天物吗?

诗人们总喜欢借花花草草传递爱情的美好,美丽的银杏亦是温馨的载体。相传德国大诗人歌德与玛丽安娜相见前,选了一片小小的银杏叶子。这枚叶子形状像扇子,上面有一个小缺口,使歌德联想到情感的二合一,觉得用它来表达爱意最为妥帖。于是,歌德写下了诗篇《二裂叶银杏》:

从东方移到我园中的/这棵树木的叶子/含有一种神秘的意义/使识者感到欣喜/它是一个生命的本体/在自己内部分离/还是两者相互间选择/被人看成为一体

诗人将银杏叶贴在他的诗篇上,送给了心上人。因了这首爱情诗,银杏在德国有了“歌德树”的美名。是银杏给诗人助兴,还是诗人让银杏扬名?

其实,鸭脚子还是那个鸭脚子。它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时光的游走中,旖旎出自己的诗篇。

小蔓

从没见过这模样的草儿。它们在路边一丛丛嫩绿色的猪殃殃中探出小脑袋,椭圆形的绿色叶片,镶着一圈白黄色的边。一对一对的叶子在微风中摇曳,像相依相伴的恋人,更像上帝不小心遗落的小精灵。

突然想拥有它。我蹲下身子,手抓住它纤细的秆轻轻一提,它就到了我的手中。看着掌心弱小的它,我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这没带土的根能养活吗?抱着一丝希望,我把它栽在家门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某天下班匆匆开门前,眼角闪过一抹浅紫色。门口的花坛很小,从来不曾有这样可爱的色彩。我不由得回头。啊,是它,居然开花了!

原先的小精灵繁衍出三四株枝条,一朵美丽的花儿在镶边的叶子丛里眨巴着可爱的眼睛。好喜欢这样的花啊。鲜亮的色彩,像紫色的温柔火焰点燃了我沉寂已久的激情。

可是,我居然不知道它的名字。马上求助朋友圈。万能的圈圈很快就给了我答案,我再百度求证,确定了它的名字——金边小蔓长春花。它果然是长春的花,一开就是很多天,似乎不懂什么叫疲倦。

每每有人经过,都会问一句:“这是什么花呀?好看。”我说了名字,却没人能记住。干脆,就叫它小蔓吧。花谢以后,小蔓的枝条长得更快了,有的挂在路边被踩坏了。我决定移到花盆里。我选了一个喜欢的花盆,从田野里找来泥土,把小蔓搬了家,移到了二楼的阳台。

我的折腾也许让它生气了,它的叶子变得委顿起来,有一株枝条甚至变枯黄了。我无计可施,只能给它浇浇水。几周后,它突然长出了新的枝条。米粒大小的叶芽在枝叶处冒出来,星星点点,双双对对,好是热闹。

我拿出榨油菜籽后的渣给它施肥,听说这是花草的好肥料。我用木棒在离根两指的距离处戳了一个深一点的洞,把肥料送进去,埋上。那段时间天天下雨。我想象着这些特别的肥料被小蔓一点点地吸收,心里就美美的。雨中的小蔓,特别精神,它的叶子仿佛抹上了一层油彩,原本似白似黄的花边更倾向于黄色了。

以后的日子,小蔓像青春期的孩子,铆足了劲儿地长个子。它的枝条不再往上高歌,而是温柔地垂挂下来,一点点地向楼下的空间延伸。仅仅三个月,它们就长了两三米,像一道风情万种的帘子,从二楼一直垂到了一楼的地面。怕踩坏了它们,我又把它们往小水池里引。从此,只要有人来我家,就会被小蔓吸引。

我伸直手指来比量,小蔓的一个枝节足足有我的小指尖到大拇指尖的距离,比有的甘蔗节还要长。每个枝叶处都长出两片叶子,你看我我看你,相看两不厌。寒风也没有击退它们勃发的热情。

上个周末,我突然想去小蔓的老家看看。在那个满是猪殃殃的山路边,小蔓们是否铺开了一地的浪漫?没想到,它们居然没有繁衍,只是枝条长了一些,单调的样子显得落寞而孤独。仿佛被什么击中,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蓦地,耳边似乎飘来克洛德·阿德里安·爱尔维修的声音:我们在人与人之间所见到的精神上的差异,是由于他们所处的不同环境,由于他们所受的不同教育所致。

幸福就像吃香椿

朋友送了我两棵香椿。满心欢喜地种下。往事也像香椿一样,舒展着根须。

小时候,每到春天,餐桌上就会偶尔出现一道美味,浅浅地卧在盘底。母亲叫父亲多吃点,父亲叫我们多吃点。其实,还没一人一筷子,盘子就见底了。彼时,嘴巴里留着一股独特的味道,像一只刁蛮的小兽,吸引着我们去想它,爱它。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美食叫香椿。而香椿树,居然是父亲树。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椿樗易长而多寿考,故有椿考之称。”《庄子·逍遥游》言:“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香椿树高大、长寿,人们便把椿树称作父亲树,椿萱并茂就是祝福父母都健康。晏殊曾写过《椿》的诗:峨峨楚南树,杳杳含风韵。何用八千秋,腾凌诧朝菌。康有为也毫不掩饰他的欢喜:山珍梗肥身无花,叶娇枝嫩多杈芽。长春不老汉王愿,食之竟月香齿颊。

可我虽是农民的女儿,却很长时间不认识香椿。我常常想,矮小的父亲如何爬上高大的香椿,去采摘它树尖上的嫩芽呢?是香椿树一年年地被采摘,长不高了,还是父亲被爱鼓舞有了超能力的发挥?

前些年,父亲得了帕金森,再没有采过香椿。我去菜市场打听着名字买了几缕,芽叶已舒,颜色淡绿。一看那长相,我就知道,香椿采晚了。

果然,我没有吃到记忆里的味道。虽然我已经在心里把炒香椿的步骤温习了好多遍。洗净后用开水淖一遍,迅速拿盖子蒙住。两三分钟后,把它切得细细的,和鸡蛋搅拌在一起,油热后翻炒几个回合就成了。好在,我有了自己种的香椿。

春风一吹,香椿冒出了一点点嫩芽。我把鸡蛋敲出一个小洞,把里面洗净后,一个个套在香椿的嫩芽上。这图片,那叫一个美。有人问,这是什么果子?有人说,那是桂圆吗?我回复道:这是香椿生鸡蛋。玩心重啊,有童心啊。好可爱啊。一句句留言看得我忍不住笑了又笑。

其实,我并不是瞎玩。套在鸡蛋里的香椿芽长得特别蓬勃青春,它们慢慢地蜷曲成一个个小球,泛着翡翠一样的光泽,鲜嫩得能掐出水。香椿芽贵在嫩,买的往往太老,去野外采又粥少僧多,可遇而不可求。用鸡蛋壳套香椿芽,弥补了此番遗憾。

这个春天,隔几天就会来一场雨。雨中的香椿,像绿色的风车,旋转出一地的香气,洇染你我的目光,唤起幸福的感觉。其实,幸福就像吃香椿,每次只有那么一点点,却足够你回味,并期待它再一次冒出新芽。

五行草

傍晚时分,我又一次趿拉着拖鞋,来回观看邻居们的小花坛。花草们在夏日烈阳的烘烤下,大多奄奄一息。奇怪的是几乎每家的花坛里都有一种草,长得相当霸气,瓜子状的叶片肥厚丰腴,带着绿宝石般的光泽,紫红色的茎一团团地匍匐着,茎上长茎,四散分枝,一株就繁衍出一个大家族。它,就是五行草。

五行草身上带着五种色彩。青色的叶子,红色的茎梗,黄色的小花,白色的根须,黑色的种子。这样的描述像不像一幅色彩绚丽的油画?五行草很适合入画。我拍过好多五行草的照片。每一张都有绚烂的美。但我喜欢把它们一点点拉大,看它神奇的茎和叶,想破解它不惧毒日的密码。

小时候,老爸会将它们锄了喂猪。即使烈日当空,它们的根须被锄头斩断良久,它们的叶和茎依然水灵滋润。老爸告诉我,五行草是受太阳保护的。传说很早很早以前,天上有十个太阳。万物生灵深受其苦。后羿决心射掉它们,最后一个太阳情急之下,躲到了五行草肥嘟嘟的叶片后面。为感谢救命之恩,五行草可以在太阳下恣意生长。

智慧总是藏在老百姓的脑袋里。无论什么现象,他们都能找到传说来解释。如此,再平凡的事物,也笼上了神秘的光环。五行草有很多别名:因了它独特的生命力,也叫长命菜;因为叶子像瓜子,像马的牙齿,也叫瓜子菜、马齿苋;因为它匍匐的姿态像一团麻绳,也叫麻绳菜。除此,它还叫马芹菜、地马菜、妈妈菜、蚂蚱菜等。

众多的名字里,以菜命名的不少。可见,五行草的原始使命,是供食用的。梁代名医陶弘景在《本草经集注》中说:“俗呼马齿苋,亦可食,小酸。”《唐语林》中记载:“德宗初即位……召朝士食马齿羹,不设盐酪。”杜甫在其《园官送菜》写道:“苦苣刺如针,马齿叶亦繁。青青嘉蔬色,埋没在中园。”而在吴承恩的《西游记》里,樵子把浮蔷马齿苋奉献给八戒享用。

前几日去湖溪的黄藤岩农庄,我吃到了新鲜的五行草,当地人叫它紫荒。转了一圈,一盘五行草已然见底。其实,我更喜欢将五行草腌晒成干菜,炒肉片吃。

腌一样东西前,往往要将其晒软晒瘦。五行草不怕太阳,怎么办?晒月亮,腌制五行草必须晒两三个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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