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浪
我家西边,是广阔的农田,连绵七八里没有人家。农田有多大呢?我估计有好几万亩!围在它周围有十几个村庄(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叫生产队),主要靠它长出的粮食活命。这一大片农田一马平川,有若干条排水用的小沟小渠贯穿其间。农田按各个生产队人口的多少划分,大的生产队能分到好几千亩,小的生产队也能分得千亩以上。农田主要种植大麦、小麦、玉米、地瓜、黄豆等。
这几万亩农田随着季节的转换呈现出博大多情的万千气象。冬天,秋播的大麦小麦只在土壤底下悄悄发芽,不敢露头。如果初冬比较温暖,麦芽即使长成麦苗,也会被接下来的严寒冻枯冻黄。这时,大地一片死寂。一遇雪天,白雪皑皑,一望无边,在寒冷的阳光照射下,令人目眩。到了六月份麦子收割的季节,这一片农田怎一个繁忙了得!熬过青黄不接,时常挨饿的人们立即迸发出无限的劳动热情。各个村庄上百男女在生产队长的带领下抢收麦子。女人们将擦汗的毛巾系在腰间或盖在头上,一字儿排开,飞快地挥舞着手中的镰刀,哗哗地向前向前。半天工夫,一大片麦子就被摆平了。男人们则把女人们刚放倒的麦子捆在一起,摞到手推车上,一车一车地运到各自的打谷场上。手推车又高又满,一辆接着一辆,远处望去就像蚂蚁搬家一般。没几天工夫,几万亩麦子就躺在打谷场上了。这可是人们接下来半年的口粮。
麦收过后,紧接着就是播种玉米和山芋。玉米和山芋交相种植,这边是一大片玉米,那边就是一大片山芋,玉米山芋一高一低,有利于通风。到了秋天,玉米长到一人多高,如果走进玉米地,都看不到头顶。青青的玉米棒子吐着黄色的、白色的、红色的胡须,真是看了喜人!我们小孩子喜欢钻进玉米地里,扯那些五颜六色的“胡子”。
对于少年的我来说,因为没有参加劳动,所以最难忘的不是繁忙的收割景象,而是春天的麦浪和捡麦穗。
四五月份,麦子长到一尺多高了,绿油油、水灵灵的,整齐地挤在一起。每一株都像亭亭玉立的少女,静静地听着远方飘来的天籁之音。春天,温润的东南风吹来,几万亩麦田随着风的节奏缓慢地摇摆,就像大海的波浪,不,比大海的波浪更加安静又更具生命力!
在一个阳光明媚、春风拂面的晌午,我站在屋后的田埂上,遥望着这万顷麦浪发呆。只见麦浪一起一伏,像是在向我招手,又像是在和我道别。突然,一股不可名状的情绪袭上心头,我的眼睛顿时不由自主地潮湿了!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情感。是少年的迷茫和忧愁,还是在这广阔的麦浪里我稚嫩的心找不到着落,还是她把我的魂吸走了,抑或我真的长大了?我说不清。
以后多年,这特定的景象和情感经常萦绕在我的心头,定格在我的脑海中,出现在我的梦幻中,恒久不能忘怀。
由于地理纬度的因素,苏北地区的麦收季节在阴历六月中下旬。这时,大人们忙着收割,我们小学生刚放暑假(那时叫麦假),也有一个任务,就是捡麦穗。麦子收割完后,地上总会留下少量的麦穗。只要看田的人大手一挥,我们大大小小几十个孩子就立即拥向田里拾起麦穗来。捡来的麦子不用交公,全部带回家,有时我一场下来能捡一两斤。母亲偶尔会表扬一句:“噢,今天捡得不少。”我心里就美滋滋的。
但有一年,我突然对捡麦穗无限神往,这可不是想得到母亲的表扬,而是另有隐情。
这得从我小学的音乐课说起。我所在的小学只有一位音乐老师,还是兼职的。由于师资缺乏,每周只有一节音乐课,而且是两个年级一起上。这年的学期第一节音乐课,比我们低一级的同学像上学期一样,带着各自的小板凳走进我们班的教室,在走道上坐了下来。我突然发现,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女孩子。她瘦瘦的小小的,穿着一件黄蓝相间的花格子小棉袄,脚上是一双黄色的小球鞋,这种鞋子在我们村的女孩子中可不多见(她们大都穿着父母手工做的布鞋)。和我们村的女孩一样,她也扎着两条小辫子,但圆圆的小脸蛋又红又白,两只晶亮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老师教唱歌时她也一句一句认真地跟着唱,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每当开口唱之前,她都会怯生生地看我一眼,也许这陌生的环境让她感到害怕吧。
后来才知道,她是一个插班生。她爸爸是县里派到乡下一个什么工作队的,她妈妈不在了,她跟着她爸爸。
整整这一个学期我最盼望的就是一周一节的音乐课了。因为按座位排列,她每一次都坐在我的旁边。她坐在我身边比我矮一个头,一是人小,二是她带的小凳子也很矮。她总是怯生生地唱歌,声音也总是细得几乎听不到。但快到放麦假的一节音乐课后,她对刘庄的一个女孩子说:“放假了我也要跟你去捡麦穗。”尽管声音依然很轻,还是被我分明地听到了。
于是我盼着麦收季节快快到来,我可以到刘庄的麦田里和她一起捡麦穗。
麦子即将收割的时候,母亲赶集回来,给我买了一双我从未穿过的球鞋,给二哥买了一条新短裤。我高兴极了,因为她也穿着一双球鞋!不久,我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如果我穿着自己的新球鞋,穿着二哥那条新短裤,再穿件白衬衣,系上红领巾,该多神气啊!和她一起拾麦穗时她一定朝我看的!于是,我向二哥讨那条新短裤。他穿在身上正美着呢,哪里肯给我!于是我第一次耍起赖来——躺在地上哭闹。其实我年幼时还是挺懂事的,从不向父母讨吃的讨穿的,从不和其他孩子打架,成绩总是全班第一,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当班长。但这次被这种朦胧神秘、不可言状的情感所控制,不惜丢人现眼了。我哭闹着,我二哥哪会理我,早就跑开了。我母亲对我说:“小三子,你有一双新球鞋,怎么还要哥哥的短裤呢?现在怎么这么不懂事,越长越小了?”其实,母亲哪里知道我心中的秘密,最终只得作罢。
收割开始了。我穿着白衬衣、新球鞋,系着红领巾,挎只小篮子,整装待发。看到刘庄的麦子收割完“放田”了,我就立即奔了过去。我一边捡麦穗,一边不时地抬头四处张望,希望在捡麦穗的人群中寻觅到她的身影。可是几天下来,都没有找到她。我心想,也许离村庄近的麦田捡的人多,捡不了多少麦穗,她是不是到离村更远的麦田去了?于是我又跑到离我家更远的麦田去。但几天过去了,还是没有发现她。一天下午,我突然眼睛一亮,我看到了和她同班的那个刘庄的女同学!我的心怦怦地乱跳起来,一边假装捡麦穗,一边急忙在她周边寻找。唉!还是没有见到她。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她不是亲口说放假时要捡麦穗吗?最后,我鼓足勇气向姓刘的女同学打听。她一边低着头寻找着麦穗,一边淡淡地说:“她走了,跟她爸爸走了。”
当天晚上,我不洗不脱就上床了。以后几天,我整日茶饭不思,魂不守舍,竟发起低烧来。母亲摸摸我的头说:“这孩子,捡麦穗累了,还是病了?整天瘟如不神的(苏北方言)。”这天晚上,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我躺在平柜上,母亲带好门走了出去。不久,我隐约听到母亲在村口大喊:小三子,回家了!小三子,回家了!我很纳闷,我不是明明在家吗?妈妈怎么还叫我回家呢?原来旧时在农村,大人看到孩子生病或者恍惚无精打采的,往往认为是魂丢了,母亲在给我喊魂呢。
大概十多年后,我已是穿着四个口袋的小军官。我探亲回家,几次设法打听那个女生的去处,但谁都不知道,以后更是杳无音信。如今多年过去了,不知她过得好不好。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姓陈,幼时随父在刘庄住过半年。不知怎的,在以后几十年的生涯中,我遇到过许多人,总觉得和姓陈的姓刘的有某种亲近感,真是怪了。
2014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