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古国的神秘

“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瓦莎·巴噶德。”

有这么一个国家,只要如实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就会泄露自己的遗传密码和宗教倾向。

有3000多年历史的印度主流宗教根据种姓将人分成四个等级,规定哪个种姓的人世代是上等人或下等人,世代从事什么工种,只能与哪个等级的人通婚等。“法官的儿子只能是法官,小偷的儿子永远当小偷”,老一辈中国人想必还记得印度电影《流浪者》中这句看上去荒谬,实则带血带泪的台词。有人说,谁耐烦记住几千年前老祖宗什么成分,谁又会在自家额头贴上“贱民”的标签?殊不知,印度人取名遵循着既定的规则,只要知道一个人的姓,就能知道他(她)属于什么种姓。另外,不同宗教的人取名的规则也各不相同。你或许要说,真是孙猴子再厉害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哦,No,印度最厉害的神叫湿婆神,他专管毁灭。在这里,创造天地的不是盘古而是梵天。尽管这里是佛教发源地,但现今仍信奉如来佛祖的人口仅占总人口的1%。

泰姬的宫殿

有时候,我会想起跟巴噶德会面的那一天。

巴噶德左侧鼻翼上镶了颗闪闪发光的钻石,颈上挂着一串玄色宝石链,准确点说,是由许多串宝石链子并排编结而成的宽带状饰物,长长地垂在胸口,她双手手腕的镯子质地与颜色都各不相同,左手两个手指戴着戒指,右手也有两三个手指戴着戒指,都嵌着大小各异的宝石。这是一个盛产宝石的国家,嵌满了各色宝石的羊毛地德或曰挂毯是他们的特产。巴噶德穿着玄绛黄三色的民族服装,这身服装原是一整块布料,或者说是一长条绸缎。后来,我们在布料店见到披着这套服装的模特,研究之后才大致搞清了布料是如何变成服装的:先在下半身裹上一圈或几圈——大庭广众之下不便掀开细看,故不清楚到底是几圈——再折叠、掖牢,巧妙之处在于整套服装都不用纽扣与系带,剩余的布料从腰侧经脊背绕至胸前,再搭至肩膀,必要时还可绕到头上当头巾,甚至当面纱。这种服装便叫“纱丽”。巴噶德的肤色颇令欧美人艳羡,白皙中带点日晒的浅棕,不像她的大多数通报那样黑得像炭头似的;她的眼睛又大又漂亮,让许多中国人啧啧称叹而又望尘莫及。

看到巴噶德,我有时会想,三百多年前的那位泰姬,大概也应该是这个样子吧。

印度人说,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到过泰姬陵的人,一种是没有到过泰姬陵的人。

泰姬是莫卧儿王朝第五代君主沙贾汗的皇后。莫卧儿王朝的另一个音译就是蒙古王朝。这里所说的蒙古人并非来自东面或北面,而是从西边的阿富汗裹挟着伊斯兰教打过来的穆斯林。王朝的开国皇帝名叫巴布尔,是成吉思汗西征大军狂飙刮过去250多年后留在中亚的苗裔,他的母系血统来自成吉思汗,父系血统源自突厥化了的蒙古贵族帖木儿,但也有人考证说,巴布尔父系一支其实出自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台。顺便说一下,这帖木儿颇有点像咱们的“中山靖王之后、景帝阁下玄孙”——刘皇叔(刘备),虽则血统高贵,却早已平民化了,不同的是后者以织席卖草鞋为生,本小利微,前者做的却是无本生意,以拦路抢劫为业。再顺便说一下,这帖木儿在“发家致富”过程中,右手两指被打断,右脚也受了重伤,是个货真价实的残疾人士。1398年,帖木儿纵兵入印度,大杀大掠了一番,给印度人留下了谈“跛子帖木儿”色变的恐怖印象,之后他退了回去,给他的六世孙巴布尔留下了一个“印度淘金梦”。本来打算到印度做生意的巴布尔(这可不是心血来潮,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经商,据说他穷极无聊时曾经想到中国当农民)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印度斯坦毕竟是一个大国,有成堆的金银,有成千上万的石匠和其他手工艺者。我们雇用了1400多名石匠兴建房屋和花园。”他看到印度四分五裂的局面,野心骤起,毅然放弃经商,几场厮杀之后建立了印度历史上三大王朝之一,也是印度历史上最后一个王朝,王位传了17代,国祚331年。直到19世纪中叶,经历100多年侵略与反侵略战争的莫卧儿王朝,才最终亡于英国东印度公司之手,那可是拥有洋枪洋炮,经伊丽莎白女王御准贩卖鸦片(毋宁说是专门收买人命)的殖民地公司。

让我们且把时光定格在公元1631年一个忧伤的日子,在王家军队的帐幕里,多情的沙贾汗注视着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妻子,她19岁跟他结婚,就算在他跟父王发生矛盾被放逐的7年里,她也一直忠心耿耿地侍奉左右,要知道那可是流浪者过的生活,而她本是当朝大臣的掌上明珠。婚后19年,她为他生了14个孩子,长大成人的有4男2女。她时常陪伴沙贾汗南征北巡,这一次,她在归途中产下一女,难产,看来凶多吉少。

沙贾汗握着妻子的手,悲怆地问,你若去了,叫我怎样表达对你的爱情呢?

泰姬对沙贾汗提出了三个愿望:不要再娶,照顾好我们的孩子,为我造一个大陵墓,让世人都知道我们的爱情。

沙贾汗一一点头允诺,泰姬含笑长逝。

这里有一个词在理解上有点歧义,印度朋友说,“泰姬·玛哈”除了可以表示泰姬陵外,还可以表示泰姬的宫殿。这说法的佐证是最近因恐怖袭击而出名的孟买五星级酒店——泰姬·玛哈酒店,这里释义为“宫殿”是比较容易让客人接受的,如果释义为陵墓,真有些“大吉利市[1]”。顺便说一下,那次袭击时酒店入住的700多位客人,有三分之一真的移住了坟墓,此是后话。

沙贾汗属于北方人种,寿命比较长——即使在现代,印度男性的平均寿命仅为63岁,女性68岁——他用74年寿命所剩余的39年光阴履行他终身不娶的承诺。泰姬死后,他不食不语,只是默默地坐着流泪,几乎有一个月不理政事。他用了近两年时间,从来自波斯、中亚细亚当然也包括印度的建筑师提供的方案里最终选定了土耳其人的创意,动用2万余民工,历时22载,在他与她初次相遇的花园原址,建造了一座无与伦比的大陵墓。陵墓建成后,每隔7天,沙贾汗便穿上长及膝盖的白衣到陵前献花,涕泪长流。

发达的现代摄影技术可以完美呈现泰姬陵的美轮美奂,无须我用文字来描摹。我只想说,在坐落于朱木拿河畔的亚格拉红堡,透过画框一样的窗户望向泰姬陵,有一种恍若仙境降临人间的感觉。待到零距离靠近,穿过中亚风格的门洞,这座梦幻般唯美的建筑一下子扑入眼帘,摄人心魄,令人心底骤然产生一种大喜悦,仿佛听到交响乐团强劲地奏出最华丽的乐章,如此悦耳,如此灿烂,却又是无声的,只有心灵能够听到,这,也许就是天籁。

有些游览过名胜古迹的人,总爱说一句话:“没看过是遗憾,去看过更遗憾。”这种讥评在这里完全用不上。我只是有些不明白,有四大文明古国之一称谓的印度,被列入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为什么竟会是这座仅有370年历史的建筑物?从外形来说,大小穹顶,尖圆门拱,其伊斯兰风格在印度许多王宫、寺庙中处处可见。莫卧儿王朝第二代君主胡马雍的陵墓其实已经具备了泰姬陵主体建筑的几乎所有元素,两者的基本外形都是宫殿式,但前者是杂色的,红红白白,红的是当地红土砂岩的颜色,而泰姬陵在采用了司空见惯的、为当时当地包括宗教所允许的所有元素之后,刻意选取了纯白色大理石。生活本来是杂色的,但艺术却可以抽取成纯色,有意境的艺术品也许更需要极致。平庸之上,有时加上一抹神来之笔,只需一抹,就是杰作。

我一步步走近泰姬陵,四边角上四座高高的尖塔——塔身微微外倾,据说是沙贾汗考虑到几百年后可能发生地震,为免塔身向内倒塌压坏里面的泰姬而特意采取的设计——随着距离的拉近,泰姬陵超出了照相机的取景框,蓦地,我发现,失去了衬托的主体建筑显得是那么突兀,甚至接近平庸。哦,泰姬陵之美,强调的莫非是一种协调之美,莫非是必须包含主体与四边角高塔在内的整体之美?至美,莫非真的是增一分太繁,减一分太损?也许,仅仅凭此一点,泰姬陵就足以跻身世界七大奇迹之列,试问,这世上还有哪座建筑能够承载这如此纯净的人类感情呢?

好了,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应该讲完了。

不过,“欲知后事如何”,是许多喜欢刨根问底朋友的共同雅好。

这故事之后发生的故事,就颇为不堪回首了。

沙贾汗本来想在河的左岸再用纯黑大理石建一座一模一样的陵墓——他自己的陵墓,两座陵墓通过一座精美的桥梁沟通。可惜,他的这一梦想至死也未能实现。

他经历了两个儿子被杀、一个儿子被驱逐失踪的伤痛。他被赶下宝座,关在红堡靠河边的一间大理石房屋里,这里可以凭窗远眺泰姬陵,这位年迈而又对建筑情有独钟的皇帝——正是他“不安分”的迁都壮举成就了如今印度首都德里的地位——在祈祷和反省中熬完了人生最后8年。

发动并赢得这场王位争夺战的,是他的第三子,篡位者、被杀者与被逐者,都是泰姬的儿子。最后把他葬入泰姬陵的,是他的小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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