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了贫民窟
这时候,我又想起了跟巴噶德见面的那一天。
巴噶德盛装打扮,穿着考究的玄绛黄三色纱丽,热情地带我们参观她所服务的机构。这是当地第一家为特殊儿童提供教育和培训的机构,是2007年由巴噶德一手操办起来的。巴噶德向我们介绍政府对这项工作的重视,她说中心现有聋童75人,校舍所在地原是相邻一所普通学校的操场,对中心的预算政府都100%满足,去年拨款300万卢比,而旁边那所有2000名学生的“正校”享受的拨款也不过1000万卢比。特教老师与学生人数的比例为1∶8,年收入约4000美元,比普通老师要高。巴噶德本是当地教育部门的公务员,对特殊教育非常内行。她带我们到走廊尽头看陈列在橱柜里的作业本、学生手册、学校与家长联系册、教师呈给校长(就是巴噶德)签阅的工作手册等等,都颇为专业,摆在纪念性玻璃橱窗里的手册——里面有市长名流来视察的照片,其展示味道就远远超出实用性了。
我们是外国客人,进门时学生列队往我们脖颈上挂鲜花串,还用朱砂在我们眉心点了吉祥痣,我们理解巴噶德的苦心,按照东方待客之道,专给客人看些好东西,这也无可厚非。不过,有些无法回避的客观实际使我们知道她其实也有许多为难之处,我们一落座,她就因为条件的窘迫请求我们谅解。其时我们正在她低矮而狭窄的办公室内,这间最高负责人的办公室面积不超过8平方米,一柜一桌一椅,加上我们5人坐的凳子后已无转身空间,当天气温高达38℃——印度朋友说这并不算热,48℃的高温他们都经历过——没有空调,仅有的一台旧电扇吹来的是燠热的风,巴噶德满脸歉意地说,很抱歉,过一会儿这里还要停电。她的学生们在同样低矮狭小的课室里上课,换了我们别说是学知识,在这形同桑拿房的环境里不中暑焗晕过去已经是万幸。
其实无须隐瞒或刻意宣示,在我们来的一路上,已经切身感受到这个发展中大国,同时也是全球第二人口大国——说不定不久的将来就会跃居第一——正面临着什么挑战。我们是纵向穿越一座城市去见巴噶德的。这并非文学夸张,因为孟买是一座沿着一条大路发展起来的城市,路有多长,城市就有多长,所有人只要出门,无论上学上班放学放工,都要走在这条大路上。孟买,可是拥有1600万人口的超大型城市,请想象一下,当所有车辆都挤在一条路上,该有多么壮观。我们问翻译,开车到巴噶德那儿需要多长时间,翻译不假思索地答道:不塞车的情况下半个小时,塞起车来就不知道了。后来,我们发现,无论打听去什么地方的路程,翻译都是这个答案。
孟买大路上的车辆种类也蔚为大观。新新旧旧(旧的居多)的汽车一望无际如恒河,但名牌车并不多。在这破烂马路上奔跑的自然少不了马车、牛车,还有骆驼拉车,有人力三轮车,也有机动的“突突车”。二三十年前,广州也有突突车,俗称“三脚鸡”,对这段历史没有感性认识的朋友可以想象一下,在残疾人机动三轮车外加一个黑黄两色的外壳便是。在印度,突突车装有计程器,显然是合法的营运工具。前排坐的是驾驶者,后排空间坐一个人舒适,坐两人刚刚好。但实际情形是:后排通常会坐3~4人,驾驶者与后排客人之间的空隙坐3~4人,后排客人背后再或坐或站3~4人,驾驶者左右两边还可以视需要挤2~3人,车上的人身体部件犬牙交错,堪称利用空间之典范,挤不下的手手脚脚便伸出车外。孟买的公共汽车样式很古老,交通繁忙时竟有三四层人扳着车身吊在车厢外,而车辆还能正常行驶。我们还见过乘客坐在车顶的,这通常是长途客车。在印度,乘坐火车也有人爱站在车门边,但这与人多无关,他们图的是凉快,那火车虽是客车,车厢却是我们国家运货用的那种闷罐车,不用说,待在里头肯定热得难受。我们诧异,他们真的“技艺高超”不会摔下来么?翻译淡淡地说,也有掉下来的。我忖度,也许他们人多,掉个把人没关系吧。这里的确人多,无论白天黑夜,都可以在大路两边看见无数男男女女,男的穿着拖鞋或光着脚,女的纱丽拖在脏脏的尘土里,或坐或站,或呆呆地围观着什么。人们无所事事,连狗儿都尽是横卧街头作昏睡状。
在印度,过马路时非常混乱,交通灯形同虚设,许多地方甚至根本没设交通灯,上文讲到的所有车辆鸣着喇叭从四面八方高速冲过来,路边还有不管不顾走走停停的“神牛”,每次过马路都如此惊心动魄。好几回,都是我们的翻译甚至司机舍身堵住车流,我们才有机会冲出重围,安全到达马路对面。
由于人多,他们的就业岗位很是结合国情。如我们所住的宾馆门外三四米宽的入口,就有五六个保安值勤,旁边还有七八个警察持枪或坐或站,看上去人浮于事得很。他们这样戒备森严并不是针对本地人,而是为了防范恐怖分子,比如不久前袭击泰姬·玛哈酒店的那些人。不知为什么,印度朋友都一口咬定那伙人来自国外,来自邻国,他们对那个邻国的人有着与生俱来的厌恶,尽管几十年前他们其实同属一个国家。保安和警察的执法行为有时极为认真,进宾馆的旅行车底都要用探测器探一探,还要放狼狗来嗅一圈,连客人进宾馆都要过安全门并搜身——顺便说一句,去大商场、逛百货公司、游览泰姬陵也要履行这一套程序。此地超市不多见,大商场几乎是与泰姬陵同档次的稀罕物,是高级场所。但有时,或许就是第二天,同样的执法行为又会变得极为儿戏,安全门仍在,警察们却躲到树荫下乘凉去了。警察先生在这样的高温这样的环境下,执法态度有些不文明也是可以谅解的,他们不配警棍,手里捏的是拇指粗细2尺来长的竹竿,样子颇为滑稽,遇到一些身体瘦弱瘪三模样的违章者,他们懒得挥竿,便一巴掌一巴掌地兜头掴过去。如果违章事件是超速——也没动用测速雷达,反正赵老太爷说阿Q超速阿Q便是超速了,说要罚款就得罚款,通常是罚500卢比,如果你不打算索要罚款收据,罚款金额可以经“友好协商”减至200卢比,至于这些罚款是上缴国库还是进了某人口袋,就甭管了。
其实说起来,巴噶德的学生们的学习环境还是相当优越的,起码是小班教学,有些老师只辅导两个学生,一班至多8人,围坐在U形课桌边上课。看看她们所依托的“正校”,一个班有多少学生?数一数,足足62个!打听了一下,学校还向学生提供校服、书包、鞋袜与营养餐。那么,这是什么学校?政府兴办的贫民学校是也。
来到印度,贫民是躲不开的话题。就连孟买机场跑道旁边都有一片贫民窟,也许它们的资历比机场更深,又不配合拆迁,跑道只好绕个弯过去,一任它们如牛角似的探入机场腹地。这里有全印度最大的贫民窟,但翻译不肯带我们去。电影《贫民窟的百万富翁》捧得奥斯卡小金人后,影片的背景地倍受关注,有不少外国游客专程前去猎奇观光,当地居民颇为不悦,他们多数崇尚非暴力,虽不好客却也不会动拳头,但他们会向这些非善意探访者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