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怀远

望月怀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在最能代表盛唐气象的唐诗中,张九龄的《望月怀远》在屈指可数之列。在同类(月夜怀人)的诗中,具有宰相气度,绝非小情小调。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样的诗句是超越自我,可以把天下人一网打尽的。诗中从大海上升起的月亮,可以是中秋的月,也可以是春月。这样的诗句属于任何时代,对今天海峡两岸的中国人,是家喻户晓的。“天涯共此时”写出了一种空间的距离和心理的认同——这是一个国家的认同、一个民族的认同。它还使人想起另一个天才的诗句:“别时容易见时难”。当我们念起“天涯共此时”的时候,想到的正是“别时容易见时难”。这正是“望月怀远”的题中之意。张九龄本人一定没有想到,他的这两句诗会如此这般地穿过了一千年的时空,成为联结海峡两岸的中国人的感情纽带,具有化干戈为玉帛的魅力。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接着写月夜中人无尽的怀想。由于首联的关系,这一联消息甚大。诗人并不具体指陈怀思对象,笔下的“情人”,也就可以不限于男女,甚至可以推广到一切关系——亲子也可以、兄弟也可以、同志也可以、朋友也可以、祖孙也可以,凡是相互思念的人,都可以被一网打尽。而“相思”也不限于男女,而是形形色色的相互思念。连“怨”也不必是幽怨,也可以是“相思”的强化表达。在月下,“相思”被拉得很长很长、放得很大很大,“遥夜”“竟夕”的字面,“起”字的勾勒,状出绵绵不断的感觉。四句的音情是非常饱满的,与读王维《相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的感觉,并无二致。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这两句有倒装。是怜月光之满而灭烛,可以节能;觉夜露之凉而披衣,为了保暖。写出了月夜失眠者的情态。烛光下的环境是温馨的,月光下也是,但又最难耐孤单和寂寞。披衣是起身活动,想找人说话。使人想起陶渊明的名句:“相思辄披衣,言笑无厌时。”但哪里去找自己的朋友呢?用新诗来写这种感觉,就是“我身上觉着轻寒/你偏那样地云衣重裹/你团无缺的明月哟/请借件缟素的衣裳给我”(郭沫若)。在月光下,人的情感是净化的。这首诗也表现了这种净化。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最后两句表达对远方人的祝愿,作者并没有直白地说:“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但诗句中一定包含着这样的意思及其可以类推的意思。诗人突发奇想,用了一个超前的,或者说后现代的诗歌话语——“不堪盈手赠”,语出晋陆机《拟明月何皎皎》:“照之有馀辉,揽之不盈手。”翻译过来说是“恨不得捧一把月光送你”——这是何等地浪漫!今人有句话可以作它的注脚:“最珍贵的东西是免费的”,除了阳光、空气、水、亲情、友爱等,当然还包括月光。最后写到憧憬写到梦——当一个人失去一切,但只要有梦,就不可悲。如果连梦也没有,那才真的可悲了。

这首诗的意境朦胧,表达委婉深曲,极有情致。余恕诚先生形容《春江花月夜》道:“人们面对无限的春江、海潮,面对无边的月色、广阔的宇宙,萦绕着绵长不尽的情思,荡漾着对未来生活的柔情召唤。”这也就像在说《望月怀远》。虽然它是一首五律,在篇幅上比《春江花月夜》小得多,意象和语言也更单纯更简洁,却同样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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