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癌症,他们背井离乡:骨肉和家乡的单选题[1]
他们是年纪最小的一批癌症“移民”。与战乱、饥荒不同,他们是为了获得救命的医疗资源背井离乡。在中国,每年新增3万~4万名儿童肿瘤患者,最常见的是白血病、淋巴瘤和实体肿瘤。
这些疾病的诊断和治疗资源,大多集中在北上广等城市。为了活下来,他们和父母举家迁居到医疗资源丰富的大城市,蜗居在医院附近。
2017年来自北京儿童医院的一组数据显示:儿童血液肿瘤中心每年收治各类血液肿瘤患儿超过500人。
“白血病专业组每年收治全国各地的新发儿童和青少年白血病患儿250~300例,90%以上的白血病患儿来自外地,且新发白血病患儿的情况都比较危重”。
这种现象并不少见。在北京儿童医院、上海儿童医学中心、广东省人民医院、河北燕达陆道培医院等收治儿童肿瘤患者的医院附近,集中了大量的儿童肿瘤患者家庭。
《中国贫困白血病儿童生存状况调查报告》显示,白血病是一种需要长期治疗的疾病,一般需要2~3年的时间,所需治疗费用为10万~30万元,骨髓移植费用为30万~100万元。
白血病、部分淋巴瘤等肿瘤患儿,治疗周期以年为单位,要经历2~3年的时间,多次住院治疗。由于治疗周期长,无法返回家乡,孩子父母改变了原来的工作和生活模式,辞职照顾孩子,家庭陷入困顿。
与死神的对弈,让家长们举棋不定。高昂的医药费用、糟糕的居住环境、无处安放的童年、难以为继的生活开支,轮番摆在这些家庭面前。
“我看不清前路,但不能停止挣扎”,一位父亲这样对我说。
没了命,哪儿来的家?
“非霍奇金淋巴瘤”,9岁的魏宇涵能准确地说出自己所患的疾病。他的“家”到北京儿童医院的直线距离为730米,步行仅需10分钟,开车不到3分钟。
“家”的面积不足10平方米,挤了一大一小两张床,吃饭要席地而坐。在寸土寸金的北京,他的父母每个月要为这个“家”支付2600元,以便他就近治疗。
在北京儿童医院的网站上,血液病中心四个病区的病床总数为107张,全部显示满床。而同期需要住院的患儿数远远超过床位数。
为了更多的孩子能够得到及时治疗,一些化疗的孩子需要“走疗”。家长们带着孩子在病房和出租房之间辗转。北京儿童医院附近几公里内,出租屋里集中着正在治疗和维持阶段的儿童血液肿瘤患儿家庭,如同一个巨型的门诊病房。
经过了五个疗程的化疗周期,魏宇涵进入维持阶段,他需要每周去医院推一次抗肿瘤药长春花碱,每两个月复查一次。这样的“维持”要持续两年。其间,不能离开北京。
魏宇涵喜欢数学,却无法理解第一年治疗费用49.8万元代表多少,只知道是“很多很多钱”。
由于治疗费用巨大,他的父母变卖了家里的饭店,将女儿寄养在外婆家里。
“我不能眼瞅着我儿子,左一声妈,右一声妈在那儿喊着,我不给他治。人说走到哪儿算哪儿,儿子只要一天能睁开眼睛,我就一天得陪着他。”魏宇涵妈妈说。
变卖家产,是“癌症移民”的共性。筹钱,是现实又焦灼的难题。房子、车子,甚至是劳动力,凡是能变成“救命钱”的等价交换物,都被变卖。
背井离乡的选择背后是有家不能回。“我想回家”,孩子们委屈地恳求。“回去了出现了状况怎么办”,“当初出来治病就是老家没法诊断”,“医生说要在这里维持”,家长们的理由足够充分。老家变成了睡梦里和电话里的惦念。
“要家还是要命?没了命,哪儿来的家?”
打鞘
头和双膝尽量靠近,蜷缩在床上,腰部后凸,弓成虾米状。在粗长的针头刺进腰椎的瞬间屏住呼吸,不要晃动身体。
为了抽取脑脊液化验,魏宇涵要进行腰椎穿刺术,并在鞘内注射化疗药物,这被称为“打鞘”。第一次“打鞘”,妈妈在手术室外,听到他在里头大声地哭喊。将近一年的治疗后,魏宇涵已经可以接受“骨穿”“腰穿”同时进行,并保证不发出一点声音。
十分钟后,魏宇涵父亲和小病友马翊铭的父亲将孩子平抬出来,放在病床上。不吃不喝平躺四小时后,他才能下地活动。
这一天,两家人早上6点半就到了医院。化验血常规、看门诊、做B超、骨穿、腰穿,不同项目的时间常常冲突。每一处都排着长队,两位家长甚至不够用。不出意料,第二天他们的孩子会出现呕吐和发烧症状,这是对化疗药物的反应。
为人父母
住在五楼,身体虚弱的马翊铭需要父亲背上背下。自从将女儿背到北京治疗淋巴瘤,父亲的身份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意义。
500人的“血二病房病友交流群”里,绝大部分是来自外地的淋巴瘤和神经母细胞瘤患儿的父母。“孩子名字+肿瘤名+分期+危重程度”是用户名的统一格式。他们所有的生活浓缩成一件事:为孩子治病。病房规定6岁以上的儿童不允许陪护,因此大部分家长就睡在医院的走廊里。孩子在里头,他们在外头。
仅一年,马翊铭的治疗费用已经超过40万元。马翊铭父母将家中房产变卖,大女儿至今寄宿在同学家里。他们在老家盘锦农村南北70米、东西15米的院子,只卖了7万元,发起目标金额30万元的“轻松筹”,筹集金额不足6500元。
在燕达陆道培医院附近,“爱心苗圃”志愿者孙映辉讲起卖艺筹款、“卖身”筹款的父母们。一位父亲要用自己10年的劳动力,换取15万元的治疗费用。“尊严是最不需要考虑的东西。如果能换命,十倍的尊严都可以卖。”
“早饭没吃,午饭没吃,感觉自己只能不停地走在路上。穿梭在医院里,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活着。”一位复发患儿的母亲说。而群里父母最怕看见的就是“复发”二字。
从斯巴鲁到三轮车
北京儿童医院院内,几十辆带篷的三轮摩托车挤在一起。这是医院附近患儿家庭的标配。2200元,马翊铭爸爸从出院的患儿家长手里买下了N手“蹦蹦”。去医院的路途,从此不怕风吹日晒雨淋。
一个有房有车的中产家庭卖掉了价值20多万元的斯巴鲁汽车,换了一辆三轮摩托。由儿童肿瘤造成的灾难性医疗支出,击垮了大部分患者家庭。
中产家庭的滑落
在卫生经济学里,当一个家庭自付的医疗费用超过家庭可支付能力的40%时,就认为这个家庭发生了灾难性医疗支出。即便是有稳定收入和积蓄的中产家庭,在遭遇儿童血液肿瘤疾病时,也极有可能滑向灾难性医疗支出的深渊。
2012年《中国贫困白血病儿童生存状况调查报告》显示,接受造血干细胞移植的患儿的平均治疗费用高达58万元,而花费最多的一个家庭是180万元。白血病、淋巴瘤等儿童血液肿瘤所需资金量大、治疗时间长,在孩子治病过程中,家庭资产经常被消耗殆尽。
发病前,石泽洋的父母在当地最好的重点初中旁置下了房产,并花择校费将他送到了重点初中读书。
“那时候日子过得普通,现在想想以前,都是好日子,都值得怀念。”一切都被突如其来的疾病打破了。如果没有孩子的这场病,石泽洋的母亲每个周末都会去爬山,每天晚饭后,要健步走一个多小时,保持着健康的生活习惯。
提起春节给孩子做西葫芦烙饼,曾在军队服过役的石泽洋父亲眼圈泛红,“拿起一个3元多,我说拿上两个吧,两个就6元多”,犹犹豫豫的,石泽洋的妈妈反复几次把西葫芦拿起又放下。“买菜,啥时候都到这种地步了!”
在他们家乡的山西小城,一个家庭的月平均消费约1000多元,石泽洋的父母每个月收入达到4000多元。尽管绝对收入和大城市没有可比性,但在家乡却过着富足的生活。
“一年的治疗费用37万元,维持期每个月治疗费用近5000元,还将在北京维持20个月,预计治疗费用18万元。”在石泽洋妈妈的家庭账本里,欠下的人情也越来越多。
“我以前从来都不求人”,她曾经以为靠个人奋斗让家庭越来越好的志气,在灾难性医疗支出面前,折戟沉沙。
药
父母们对化疗药又爱又恨,救命药的另一面是高昂的价格和对孩子身体的毒副作用。
并不是所有的出租屋都有冰箱。马翊铭的妈妈为没有冰箱的小病友保存着化疗药物。在三家租户共用的老旧冰箱里,孩子们的化疗药物长春花碱、长春新碱和韭菜、青椒等蔬菜放在一起。
一盒长春花碱4800元,共有5支。目前进入维持化疗阶段的魏宇涵每周要用一支。这种产于澳大利亚的进口药物,只能通过特殊渠道在香港购买,全部自费。
“我以为长春花碱是长春产的。”为了买到医嘱用药,魏宇涵的妈妈颇费周折。
2013年发布的《中国贫困白血病儿童生存状况调查报告》指出:“虽然当前的医疗保险覆盖率比较大,但由于报销比例、报销范围、起付线、封顶线、异地治疗、自费药等因素的影响,有一半以上的家庭只能从医保中报销不到一半,远远弥补不了高昂的医疗费用。”
参与采访的四位淋巴瘤患儿家长均称,住院报销比例在30%左右。《中国儿童大病救助与慈善组织参与现状报告》指出:“恶性淋巴瘤,2011年需要慈善组织救助的人口所占比例达到了96%。”重大疾病高昂的治疗费用,不但贫困家庭无法负担,普通家庭同样难以承受。
无处安放的童年
生病前,马翊铭最喜欢玩的是写着大城市站名的跳格游戏。“北京站”写在格子的最顶端。
在北京治疗一年,她的大部分时光在医院和出租屋里度过。不发烧的时候,手机游戏成了她唯一的娱乐活动。在病房里,孩子们会谈论自己的病情和那些可怕的检查项目。他们偶尔会谈起喜爱的事物和小伙伴们。“我最喜欢的是月季花”,马翊铭笑着说。7岁的小病友刘雯语常来家里玩,由于淋巴瘤分型不同,她要在北京“维持”三年。在马翊铭家,7~14岁的孩子们玩在一起,除了“同病相怜”的孩子,他们再无玩伴。
第11个化疗周期开始前,马翊铭戴着住院腕带参加了“儿童舒缓活动中心”参观北京电台的活动。她的妈妈说:“要不是因为你,妈妈哪有机会参加这样的活动?”
对这些“癌症移民”孩子来说,来到北京,是福是祸?
病房学校
周日下午,新阳光病房学校的老师上门来给孩子们补习小学三年级英语。三年级只读了一天的魏宇涵就是个“打酱油”的。看着他抓耳挠腮地默写不出单词,老师笑着说:“他不捣乱已经是有进步了。”
小学一年级入学前发病的刘雯语安静地坐在圆桌旁,在魏宇涵看来,她才是来“打酱油”的。负责病房学校学龄期儿童学业上门辅导的老师介绍,目前医院附近有近20个学生需要补课,他们借用了一个民居作为补课点。
生病前,父亲对魏宇涵的期望是考上名牌大学,现在对他的学业没有任何要求。“这小子皮,但从来不欺负小的,只欺负大的。”
进入青春期,石泽洋变得敏感。化疗药刚推进去,他的呕吐就开始了。公交车上,他见到背书包的孩子,便问母亲:“我什么时候能去上学?”
在北京维持化疗两年无法回家,石泽洋的学业问题摆在了父母面前。母亲恳请病房学校的补课老师多给他留些作业。“我留的作业够多了”,老师说。补课的方式已经无法满足这个14岁的大男孩对学校的渴望。
他的母亲咨询过小汤山一所初中,借读费需要十万元。家里已拿不出这么巨大的费用。
几位家长商量着在北京借读的可能性。合法住所居住证明、纳税证明、社保证明……每一样都让这些“癌症移民”感到为难。
站在医院附近的中学门口翘首张望,石泽洋说:“妈妈,我下辈子不想做人了,太辛苦了。”
“那你想做什么?”
“做只国宝大熊猫吧。”
打零工的父亲们
2016年8月,高烧40度不退的刘雯语哭着央求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只有6岁的小姑娘看着父母不断恳求医生收她住院,懵懂地感知到生的渴望。从那时起,一家三口留在了北京,和大部分儿童肿瘤患者家庭一样,病重的孩子需要父母两个人全心的照料。
母亲叫她幸运儿。化疗后,她的头发长得很慢,像胎毛一样柔软。“她经历了一次重生”,整整10个月,她的父母在病房和出租房里,把她再次孕育成人。
每天睁开眼,刘雯语的父亲都在计算着女儿快速增长的医疗花费。入不敷出已经不是准确的描述,他们为了孩子,已经辞掉工作,没有任何收入。
找工作,一直是父亲们热衷讨论的话题。他听说有的家长当了快递员,还有人做了汽车代驾。肯卖力气的刘雯语父亲,在“招聘装卸工”的小广告上找到过一份搬货的工作,月收入3000元。但因为每周都要不定时地跑医院,一个月后,他被老板辞退了。
马翊铭爸爸商量着和魏宇涵爸爸干个煎饼摊,难度不高,又没成本。魏宇涵嚷嚷着:“我爸吆喝都张不开嘴。”他的父亲是一位川菜厨师,摊煎饼确实有些大材小用。
回不去的故乡
孩子治疗结束后,远方的故乡,回与不回,是个两难的选择。马翊铭父亲打算带着孩子去外地谋生,不再回故乡生活。在老家的熟人社会,“癌症患儿”的身份将成为一块贴在孩子脸上的“胎记”,被人指点,被人议论。他甚至担心女儿未来在就业、择偶等方面会受到疾病阴影的影响。
“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
9岁的马翊铭还无法理解父亲这个决定背后的无奈、沉重与希冀。他要尽自己所能,为女儿开辟一个新生活。
[1] 本文作者为杨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