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言

我国古典文学作品,“韵”“散”兼行,学者向有“文”“笔”之分。刘勰《文心雕龙·总术》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才略》云:“路粹、杨修,颇怀笔记之工;丁仪、邯郸,亦含论述之美。”“笔”即“笔记”,在古人眼里,是与韵文相对的散文的总称。因笔记文兼有诗词歌赋的文字,故又与古人所称之“笔记”大有不同。

然而今人通常所理解的,是把桓谭所说的“残丛小语”式的故事集,名为“笔记小说”,而把其他一切用散文写的零星琐碎的随笔、杂录统名之曰“笔记”。

古代笔记小说的类型,明胡应麟在其《少室山房笔丛·九流绪论下》中分为六种:志怪、传奇、杂录、丛谈、辨订、箴规。这六类中,除“传奇”非“残丛小语”式小说,“箴规”类如《颜氏家训》等书宜属子部杂家类,其他四类都是笔记体。《四库提要》则分为三:“其一叙述杂事,其一记录异闻,其一缀辑琐语也。”与胡应麟所分相较,实仅两类,即杂录与志怪。已故学者刘叶秋先生予以折衷,提出三分说:其一小说故事类,如《搜神记》、《世说新语》、《阅微草堂笔记》等;其二历史琐闻类,如《西京杂记》,《隋唐嘉话》、《池北偶谈》等;其三考据辨证类,如《古今注》、《封氏闻见记》、《梦溪笔谈》等。这里所说的小说故事类,内容主要是情节简单,篇幅短小的故事,其中有的故事略具短篇小说的规模。二、三两类则大都是随手记录的零星材料,只能算作笔记。这只是大致的分类,很难周密而泾渭分明。兼跨两类或三类的笔记,不乏其例。如《酉阳杂俎》汇志怪、传奇、杂录、琐闻、考证诸体于一编,即是典型的一例,但“仍以传奇为骨”(鲁迅语)。

笔记特点,一大二活。大,即“有容乃大”之“大”,“胸襟阔大”之“大”。就内容言,天文地理、文学艺术、经史子集、典章制度、风土民俗、轶闻琐事、神鬼怪异、医卜星相等,什么都可以写,什么都可以录,所谓牢笼天地、弹压山川,所谓囊括宇宙、并吞八荒,都无以概括它所涉及、所包容的范围之广大。活,即“生动活泼”之“活”,“机动灵活”之“活”。就形式言,它可以“诗”“文”并举,“韵”“散”兼行。《文心雕龙》所列纬、骚、诗、赋等几十种文体,乃至额对、变文、词曲、戏剧等文体或体裁,它都能采用,各种文体或体裁的文字它都能录进。风格亦庄亦谐,宜雅宜俗,文字可长可短,文白兼顾,随宜记述,更是充分体现了它的灵活性。一大二活与刘叶秋先生概括的“一杂二散”是相通的。

正因为笔记文具有上述三大类型与两大特点,它才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万古奔流的江河。

笔记小说,源远流长。它滥觞于远古神话传说。《诗·大雅·生民》歌咏先周的祖先姜嫄因为踩了一个大人脚印的大拇趾而怀孕生下后稷,即带有浓厚的神话色彩。《山海经》记山川异物,谈祭祀神祇,为有关巫术的神话集;《穆天子传》写周穆王驾八骏西征,会见西王母,为神话式的“野史”。这两部书实际可以算作最早的志怪体笔记小说。记叙人物言行的短篇,先秦诸子不乏精彩的片段。《庄子·列御寇》记曹商和庄子的问答一节,极其生动而尖锐地揭露了利禄之徒的无耻,给予了强烈的抨击;这正是魏晋轶事笔记小说的先驱。《国语》和《战国策》一重记言,一重记事,虽所叙人物言行,前后多有关联,而每节记一事,各为起讫;这实为后来历史琐闻类笔记的源头。应劭《风俗通义》分门别类论述事物,其《正失》纠正俗说之谬,《声音》考据音律、乐器等,是后世丛谈兼辨证的先声。

魏晋南北朝是我国志怪体笔记小说“张皇鬼神,称道灵异”(鲁迅语)的鼎盛时期,《博物志》、《搜神记》、《幽明录》、《水经注》等,相继问世。“鬼之董狐”干宝的《搜神记》本意虽在“发明神道之不诬”,但记录了两汉流传下来的古代神话和魏晋民间传说,如《董永》、《三王墓》、《韩凭妻》、《二华之山》、《盘瓠》、《女化蚕》、《嫦娥》等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想象丰富,文字古朴。

轶事笔记名作是刘义庆主编的《世说新语》。一代人物,百年风尚,历历在目。即事见人,传神阿堵。后世轶闻琐事笔记,无不受其影响。

历史琐闻类笔记,有葛洪“杂载人间琐事”而“意绪秀异,文笔可观”(鲁迅语)的《西京杂记》,宗懔记录民俗传说的《荆楚岁时记》。考据辨证类有崔豹的考证名物制度的《古今注》。

志怪至唐,适应都市生活的需要,演变为一代特异的传奇。一扫六朝之粗陈梗概,“尽幻设语”,“作意好奇”,叙述宛转,情节曲折,结构完整,描写细腻,辞藻华美。主要歌颂爱情,赞扬侠义,显示功名富贵的短暂等,反映了市民与中上层知识分子的思想感情。翘楚之作有牛僧孺《玄怪录》、袁郊《甘泽谣》、段成式《酉阳杂俎》等。《杂俎》中多遗文秘典,古艳颖异,“使读者忽而解颐,忽而发冲,忽而目眩神骇,愕眙而不能禁”(李云鹄《序》)。

历史琐闻类笔记随唐代修史之风盛行而发展起来。《隋唐嘉话》所辑录之轶闻,多为《资治通鉴》所采。《大唐新语》仿《世说新语》体例,而内容较《隋唐嘉话》丰富,人物较为丰满,故事生动。《唐国史补》“因见闻而备故实”,凝练浓缩,含蓄深厚。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王定保《唐摭言》亦为名著。

考据辨证类笔记,首推封演的《封氏闻见记》,前人评价甚高:“此书独语必征实。”“考据该洽,论辨详明。”苏鹗《苏氏演义》、李匡乂《资暇集》也是代表作。

笔记至宋,日丽中天。多精史笔,异彩纷呈。司马光的《涑水记闻》,着重记载国家大政,近乎实录;欧阳修的《归田录》以《唐国史补》为式,述朝廷故事和士大夫轶闻,间杂谐谑之言。《鸡肋编》记元祐诸人轶闻及辽宋事,往往令人忍俊不禁,堪称“芦菔(萝卜)”、“凫茈(荸荠)”之“绿色食品”。《老学菴笔记》综述见闻,考订文艺,信笔数语,清简隽永,自饶情趣。《齐东野语》所记,皆兴亡治乱之大端,兼考旧文;而《癸辛杂识》则记琐事杂言。

风土记述,云蒸霞蔚。或记山川形胜,风物土宜,《岭外代答》是也;或记岁时风俗,市井琐细,《东京梦华录》、《都城记胜》、《梦粱录》、《武林旧事》是也。岁时之外,兼及游观之盛,娱乐之资,详备生动,俱臻上乘。不独考索史事者资为宝藏,亦都市文学之府库。而诸书之中,《旧事》最为雅驯可诵。

个人随笔,独抒性灵。《东坡志林》不论记人、记物、记事,一改笔记文之客观叙写,而纯任主观之述怀抒感,自由挥洒,处处有东坡脉搏之跳动,实开后世独抒性灵小品一派。

考据辨证,精深独到。《梦溪笔谈》发扬《酉阳杂俎》传统,考察、辨证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堪称专门绝学。内容之广泛,学识之渊博,见解之深刻,笔记文中,无出其右者。前辈评云:“纪事精详,属辞严正。”洪迈《容斋随笔》所考宋代等朝章典制,多史传所不详。王应麟《困学纪闻》考订史事最精,诗评见解新异。

金元历史琐闻笔记,承先启后。金刘祁入元所撰《归潜志》,记述金朝故事与金末诸人小传,为元修《金史》所采。元王恽《玉堂嘉话》记录元代文诰、礼仪等,足见一朝典制,前代故实,尤足资博识。刘埙《隐居通议》分门别类,编次材料,备录全篇,足补诸家总集之遗。其诗话文评,亦多出诸家说部之外,多可取。《辍耕录》记载元代法令条例、典章制度、掌故轶闻颇详,所考订诗文书画,足备参考。其价值,远在有元一代诸书之上。

李治《敬斋古今黈》论辨经史子集,皆有精辟见解,尤其熟悉史事,颇饶胜解。陈世隆之《北轩笔记》,就史事以发议论,透辟独到。

明代“野史”,独称发达。只是乾隆修四库全书,销毁甚多。专载明代故事的,有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可与《明史》互参;述嘉靖时事,尤多确实可信。陆容的《菽园杂记》所记明代典制、故事,可补《明史》阙略。刘若愚《酌中记》记述天启一朝见闻最详,明季宫廷秘密,暴露最多。朱国祯《涌幢小品》杂录见闻,间有考证,不乏精品,但须披沙拣金。而描写风土民俗、里巷琐事,独有晚明张岱之《陶庵梦忆》,兼有公安、竟陵之长,清新活泼。

考据辨证类笔记,《少室山房笔丛》征引宏富,议论高明,辨订详尽。其论小说、传奇、杂剧,颇为人所称。明季诸人中,最为博洽。

清廷文字狱严酷,而笔记文却取得了集大成的成就,这是因为笔记小说能突破文网的束缚,任文人纵横驰骋。沉寂已久的志怪、传奇,经《聊斋志异》的弘扬而重振雄风。花妖狐魅,出入幻域,多具人情。喜怒哀乐,“描写委曲,叙次井然”。“偶述琐闻,亦多简洁,故读者耳目为之一新。”(鲁迅语)“孤愤”不孤,问世即“流播海内,几于家有其书”(陆以恬《冷庐杂识》)。袁枚《子不语》“广采游心骇耳之事,妄言妄听,记而存之”(《子不语序》)。“其文屏去雕饰,反近自然”(鲁迅语)。《阅微草堂笔记》摹拟魏晋志怪,悉归劝惩,叙述“雍容淡雅,天趣盎然”(鲁迅语)。

历史琐闻类的佳作有俞蛟的《梦厂杂著》,“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其“游踪选胜”刻画幽深之境,引人入胜,文风雅近六朝。“读画闲评”记述清代著名画家,各具特点,而“陈寿山传”,描绘殊有声色。他如《池北偶谈》、《坚匏集》、《觚alt》、《啸亭杂录》、《藤阴杂记》、《帝京岁时纪胜》、《燕京岁时记》,亦是这方面较著名的笔记。

丛考杂辨代表作品是顾炎武的《日知录》,考证详明。李慈铭称这本书“直括得一部《文献通考》,而俱能自出于《通考》之外”。赵翼《陔余丛考》,内容之广,不下于《日知录》,其论史学、掌故、典制、艺文,为书中精华。王鸣盛《蛾术编》、俞正燮《癸巳类编》和《癸巳存稿》等,也是综合性丛考杂辨名作。偏重经史音韵训话等考证的有钱大昕的《十驾斋养新录》,精密,独到。桂馥《札朴》、王念孙《读书杂志》、王引之《经义述闻》也是专著。

我国历代笔记著作汗牛充栋。从事笔记文研究、注释的有刘叶秋先生的《历代笔记概述》、吕叔湘先生的《笔记文选读》。这次注译,即以两先生的著作为指导,并参考时贤著作,选取篇幅短而文采可观者予以注译。由于我们水平有限,诸多不妥之处,敬请前辈、时贤与广大读者批评指正。


金毅

1995.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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