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握着时光的玫瑰

自序 握着时光的玫瑰

王雪瑛

在我最深的梦里,我想成为一个科学家。

在我的少年时代,在那套著名的数理化丛书被卖断货的年代,我喜欢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科学知识节目,无论是《第二次握手》中虚构的科学家,还是现实时空中真实的科学家,都占据着我心中的高地,他们的形象在科学的春天里挺拔而高大。年少的我不知道成为科学家的路在哪里,但心中的梦想让我生出一种渴望,犹如植物渴望着雨露的滋养,而我渴望着知识的灌溉,稚嫩弱小的我渴望理解更广阔的世界。因此,我从来不厌倦上课,总是聚精会神地听讲,也没有偏科,文理科成绩都还优秀。

即使走过了青春的丛林,面对人到中年的山川,当我骑着想象的快马,驰骋在科学的河谷,还是让我心旷神怡,科学,似乎可以让我获得往来于梦幻与现实之间的签证。

在阿拉斯加的严寒中,我观察着极光在黑暗的夜空中舞动,那是一个梦境与现实接壤的空间,极光轻盈地在绚丽的光焰中变幻,那娉婷的神奇,那无言的柔美,那酷炫的旖旎让我沉迷,而接下来的无数个日子,我会面对不断涌入视野的来自卫星探测器的数据,思索,分析,判断,太阳风是往哪一个方向吹?解析磁层亚暴时能量电子注入的路径分布与传播模式。

我想象着充分利用“朱诺”号的观察,检测木星的深层结构,从木星上的水含量中,去推测木星以前在太阳系的什么位置,了解整个太阳系的形成,再从木星内部的结构和化学反应中,去探知45亿年前宇宙世界的起源。

9月,上海难得有如此湛蓝的天空,我的思绪在浩渺的天宇中穿越,我想起了旅行者号在飞过木星的卫星之后,发现了一个能够让生命生长的地方——在卫星的冰盖之下,是流动的海洋。跟着水走,是我们寻找空间生命的法宝。

搜寻卫星的成功发射将采用更好的光学系统在太空中寻找类地行星,我们探索宇宙的视野更开阔了,能够探测引力波的第三代望远镜将展现多元的宇宙。

在移动互联网时代之后,我们正进入人工智能时代,化身为Master的人工智能,以历代围棋高手的智慧结晶考核着单个的当代人类高手,而稳操胜券。将人工智能芯片植入手机,识别语音,识别图像,我们的日常生活会发生奇妙的变化,目前百度已经能做到语音合成,还可以获得个性化的语音输出,科学为我们打开了魔幻与现实之间的窗户,让往日的奇幻成为今天的日常……

以上是我暂时逃离现实的身份,展开的“科学幻想”,而在现实中打开科学大门的钥匙,已被封存在我15岁那年,从高中二年级开始,我听从老师的建议,转学文科。班主任老师认为,我的文科更加出色,我会成为文科的高才生,考入最好的大学深造。此后我的科学知识来自阅读科普和请教科学家。

圣埃克苏佩里在他的《小王子》中如是说,“你在你的玫瑰花身上耗费的时间,使得你的玫瑰花变得如此重要。”是啊,我们将时光花在什么上面,什么对于我们的生命来说就分外重要,我在生命中握着的时光玫瑰是文学,是阅读和写作,我的日常生活中,常见的行为是打开书本,通过阅读,在不同的时空中穿行,相遇文化天宇中闪烁的星光。

芬基尔克劳在《一颗智慧的心》中说,“任何哲学,任何分析,任何格言警句,无论它们多么深刻,都无法在广度上和深度上同一个精心讲述的故事相比”。

我想这是他对生命体验和创作手法的特别重视,这是他对作家体验生命,认识人生的敏感,对发现故事,讲述故事的能力特别重视。精心讲述故事,生动呈现人生体验,对于作家来说多么重要,因为只有吸引读者阅读,进入读者心灵的故事,才是有着生命力的创作,感性和情感是推动创作的重要能量,哲学,格言和警句只有紧紧地贴着生命,凝聚着生命体验的精华,提炼出日常人生中形而上的意义,才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

散文是一种非虚构的写作,而非虚构写作,也同样面临着如何精心讲述故事的问题,只是这些故事是真实的。这些真实的故事,有的是我人生旅程中真实的经历,有的来源于我对文化星空的凝望……

那些遥远的星辰,闪烁的光芒,穿过苍茫的时空,与我的目光相接,也许当我看见星光的时候,星星已经不存在了,而星星曾经发出的光亮依然前行,并以光的速度,抵达我的心灵。我的写作就是与他们展开对话的过程,梳理着现实中的疑虑,导引着我精神的向度。

1916年12月26日,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学校长,他以北大为中心,构建了中国现代高等教育的新模式,他以思想自由原则、兼容并包的理念,凝聚了一支以思想和学术、以人格和胸襟,以行动和生命引领学生,改变中国未来的教师队伍。

“真正的清华大学,仍在北平清华园。”他字字铿锵,表明心迹,他一生坚持,只有一个清华,清华是他一生的情结。“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1931年他在清华大学的就职演说中,言简意赅地阐明了大师与大学的理念,他倡导学术自由、中西融汇、古今贯通,成为清华的学术传统。他掌握着巨额的清华基金,但过着清寒的生活,一身清风,纤尘不染,他就是梅贻琦,被尊称为梅师。

冯友兰一生都把旧邦新命看成自己的使命,他决不能让自己的学术生涯终止于那些年的违心之作,十年动乱结束后,他已是85岁的高龄,毅然重启征程:从1981年到1989年,他完成了整整7卷本,洋洋150万言的《中国哲学史新编》,这是他在晚年身体的病痛中呕心沥血的八年,终于换来了薪尽火传不辱使命的安然。唯有思想,唯有写作,唯有完成使命才让他感受生命的尊严和价值。

1949年之后,马寅初出任北大校长,在《北大之精神》一文中他写道:“所谓北大主义者,即牺牲主义也。服务于国家社会,不顾一己之私利,勇往直前,以达其至高之鹄的。”在马寅初的选择中,有益于国家是高于一切的准则。他不仅以文章阐释他的北大主义,更以行动实践着他的北大主义。

冰心曾经委托表兄请梁启超先生为她书写条幅:“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这是她从清代诗人龚自珍《己亥杂诗》中选出的诗句,此后无论是远涉重洋万水千山,还是光阴荏苒几十春秋,冰心始终将此条幅随身携带,在哪里安家,就在家里悬挂。世事变幻不以人定,胸中海岳由己修为,冰心以此自勉,将其融入自己的生命中,成为自身气度和品格的注解。

1845年7月4日,28岁的梭罗走进荒无人烟的瓦尔登湖畔,仅花28.9美元的材料费,他就建起了一个容自己栖身的小木屋,他以最低的物质水准,过着最朴素的生活;但他收获的是丰富的内心体验,一棵孤独的树上结出的思想果实。

梭罗不是一个放弃现代文明,以回归自然的姿态走向自我封闭的复古主义者,而是一个独立的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简朴生活的倡导者。他说,“如果一个人内心向往简朴的生活,无论是在纽约、伦敦、孟买或东京都可以实践。”只要我们的心中有“瓦尔登湖”,有简朴生活的理念,我们的生活会更有意义,更有幸福的感觉。

这些真实的故事生成于他们真实的生命过程中,真实的个体生命都是有限的,会在三维时空中消失,但这些真实的故事闪烁着理想的光芒,在文化的星空中熠熠生辉超越有限……

无论是我本人的真实经验,还是我从他们的人生之旅中发现的真实故事,都会成为我思想的材料,构建心灵空间的重要资源。我思索着,在散文写作中什么是不可或缺的,什么让我面对岁月之潮的冲刷,忘我地投入写作,说出内心的话语?是什么让我在疲惫和脆弱中体会刚毅和坚卓,是什么让我在孤独的寂静或纷繁的嘈杂中,悉心倾听思想的花开?

我想到了这句耳熟能详的老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自己真实的人生经验成为理解那些真实故事的基础,而在我思索和写作的过程中,那些真实的故事又在丰富着我的人生,拓展着我思想的空间,这是一种精神的抚慰,心灵的滋养。人生之旅,有着这些真实的人物与故事同行,让我欣慰。

李彦宏在回复英国探险家贝尔邀请他加入《越野千里》野外生存真人秀时,他留言,“我喜欢那种‘无法预测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的感觉”。对于开拓者来说,充满探险和挑战的生活,让人兴奋,而对于喜欢安逸的人来说,无法预测的感觉让人处于浮悬与不安之中,分明是一种煎熬。

其实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的下一分钟就潜伏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无论是让我们猝不及防的危险,还是让我们喜出望外、雨过天晴的转折,构成了我们人生中的重大情节,或者是人类历史上不能忽略的一页。

秋风中是白露过后的清凉,高楼的身影切割着夜空,我在秋夜中伫立,思绪追随着围绕木星飞翔的朱诺。

朱诺号无人太空飞船(Juno)于北京时间2016年7月5日11时53分,顺利进入木星轨道。在飞行了17亿英里,经过了5年的漫长星际穿越,朱诺抵达木星轨道的时间仅与预计时间相差1秒!17亿英里,5年,1秒!这是一个让NASA科学家深感惊讶,让世人感到骄傲的成绩,这真是一次壮丽而苍茫的旅程!小小的朱诺在浩瀚的宇宙中,在不停飞行的征程中,不知面临着多少个无法预测的下一分钟,它怎么可以做到精准定位,适时抵达目的地?4个行星追踪器是关键,这些追踪器能够扫描和识别朱诺周边的行星。此外,内建的星际坐标系统也能实时指导朱诺前往正确的方向。

星际探测的技术十分复杂,有一个原则是设计思路中的主线,科学家们必须想象朱诺在遥远征程中的每一种意外,必须能够分析太阳对它的影响,木星对它的影响,还有太阳风对它的影响,只有将任何可能产生的干扰,任何可能遭遇的危险都考虑到,做出预先的设计,才能护佑朱诺飞跃充满未知的千里迢迢,安全地靠近木星的轨道。还有在西班牙、澳大利亚和美国加利福尼亚分别建有三座大型的无线电接收站,这些站点能够接收朱诺发出的信号,实时追踪它的位置和速度。

朱诺是独自在茫茫的宇宙中飞行,但是它确确实实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有一颗人类之心在时刻关注着它,人类的智慧与意志,情感与理性追随着朱诺的每一个旅程,只要是心心相印,再遥远的距离也能心领神会!只要是心有灵犀,再陌生的征途也不再孤独!

是探索的勇气、科学的预测、周密的分析、实时的追踪,是五年来日日夜夜从没有中断过的联系,是爱和智慧的守望,让朱诺避免了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的危险,面对如此未知的苍茫宇宙,朱诺在五年的星际飞行中,NASA只对它的机动轨迹进行了一次校正。北京时间8月27日20点51分,朱诺到达近木点,4200公里,这是目前为止人类探测最接近木星云层的距离,利用极光红外成像仪拍摄,我们首次看见了木星的南极光。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让人类感到自信和骄傲的旅程,但这不是我们经验的全部,比如关于“9·11”,MH370航班,巴黎的恐袭,伊斯坦布尔机场的爆炸……在我们的记忆中依然疼痛,在世贸大厦双子座里办公的人们,在MH370航班上的乘客,还有巴黎体育场和街头的市民,机场的乘客,他们不知道,生命中的下一分钟会失去生命?他们的逝去,给我们留下了深深的伤口和疑问,对于人的幸福与完善,人类的文明与发展,科学不是万能的,只有承认科学的有限才是科学而理性的。科学能够帮助我们发展和完善,不断地拓展文明的疆域,但科学不能消灭人心中的仇恨,也不能自动地阻止灾难的发生。

1966年8月,马尔克斯和梅塞德斯一起来到墨西哥城邮局,终于要将《百年孤独》的手稿寄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南美出版社了,作品打印在普通稿纸上,共有590页,邮局工作人员称重后,要他们支付82比索,翻遍两人的钱包,他们只找到53比索,只好拆开扎好的书稿,寄出其中的一半,慌乱中,投递出去的竟然是后半部。真幸运,马尔克斯没有想到下一分钟发生的是如此的惊喜,是时来运转,是他们遇到了一位伟大的编辑,为了尽早看到前半部书稿,他给马尔克斯预支,并寄来了稿费。从此马尔克斯的命运发生了惊天的逆转,他再也不需要在贫困中默默无闻地写作了。《百年孤独》至今已被翻译为35种语言,累积出版总量难以计数。

当然《百年孤独》是马尔克斯独立完成的杰作,但是他从来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梅塞德斯义无反顾地相信他,支持他,即使在已经欠下了一万两千美元的情况下,依然毫不动摇地伴随着他。爱的承诺,就是一诺千金,一生不改。爱的承诺,就是一生的财富,一生珍惜,一生相随。

爱,是生命中最大的能量,爱,让我们可以承受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的下一分钟;爱,让一切艰难困苦都变得可以承受。

冰心说,有了爱,就有了一切!“爱在左,情在右,走在生命的两旁,随时播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香花弥漫,使得穿花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却不是悲凉。”

但丁,被认为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他给后人的留言是:“转动太阳和地球的是爱。”

冰心的爱,关注着个体的日常人生,细腻而贴心,但丁的爱,瞭望着浩瀚的星空,坚定而宽广。深感人文与科学是人类最有力的双翼,让我们在理想与现实之间飞行,在有限与无限之间飞行,从现在飞向未来。

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他的自传《活着为了讲述》扉页上写着:“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想,写作应该记录我们难忘的日子,倾听思想的花开,呈现心灵的丰富,品尝语言的鲜果。

我将这本书的写作过程,想象成是在设计一艘飞船,在这个过程中,北京大学空间物理研究所所长宗秋刚教授给予我很大的鼓励,我将随心的写作,变成了一个有计划的项目,于是思想和灵感凝聚起岁月中的收获,语言铸就出一个个不同的部件,在冬日的午后,在春天的傍晚,在夏日的早晨,在秋天的深夜,在一天天忘我的写作中,近一年过去了,地球没有忘记转动,我终于建成了飞船。他的鼓励,不是简单地夸奖,而是让我感受到来自文理沟通的一种力量,有时,他会提出一个新的高度,有时他会提供一份新的材料,让我感受到科学家的敏锐和严谨,科学家的视野与识见,让我不敢懈怠,只能前行。

感谢我的导师钱谷融先生,他的言传身教让我不断领悟人生境界。他是一个在人生中思索“人学”奥秘的智者,在文学研究中体验人生百味的仁者,他的人生和治学相互影响,构成了他的艺术人生。他的真诚与诗意,让我们心灵相通,深入交流,他的自然与睿智,他的淡泊与明志,让我直面现实的波澜,坚守真实的自我。他的理解与勉励,让我即使认识了生存的真相,依然不忘初心,在文学的审美与创作中,体验心灵的力量。

在岁月之河的上游,在我的大学时代,谢冕先生是我心中不可替代的人文形象,他的文章蕴含着诗意的光芒和思想的力度,《在新的崛起面前》呼唤着新诗自由的、充满创造精神的繁荣,影响着新时期诗歌创作和评论的走向,给正青春的我留下了最真切的记忆,那是关于80年代与中国当代文学的记忆中,极重要的组成部分。

2016年的岁末,当我收到了谢冕先生的序言,那是怎样一种感慨,感谢、喜悦、慰藉、温暖,难以言表,可以确定的是他的勉励会引导着我对人、诗意、审美,保持投入的关切,不懈的探求。

感谢王一川教授,感谢张莉教授,他的话语,让我感受北大的气度;她的话语让我感受暖阳的温度,在前行的途中,在思索的路上,不断完善自我。感谢清华大学出版社的卢先和老师和责编宋丹青,感谢为我题写书名的杨耀扬先生,是他们的关心和鼓励,付出和努力让我的飞船有了良好的状态。

现在飞船已经运抵发射中心,完成各项检查,等待着窗口发射时间。从此,它将离开我,在广阔的时空中飞行,愿它在漫长的星际旅程中,相遇更多的心灵,构建心灵交流的空间站。

关上电脑,已是静夜,地球在转动,2016年的中秋近了,“每次对着长空的一轮皓月,我会想:在这时候某某人也在凭栏望月吗?圆月犹如一面明镜,高悬在蓝空。我们的面影都该留在镜里吧,这镜里一定有某某人的影子”。

巴金的话语,在我的脑海中如星光闪烁,我知道此时此刻朱诺依然围绕着木星飞行,而“旅行者”一号已经飞出了太阳系,向着宇宙的深处飞行,飞行……在我最深的梦里,地球的极光,木星的极光在宇宙中舞动,绚烂……

2016年9月15日 初稿,2016年1月10日 定稿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