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外面的世界

第二节 外面的世界

1.写来竹柏无颜色,卖与东风不合时

康熙六十一年(公元1722年),板桥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中了秀才,他搭上了“康熙秀才”的末班车,可是父亲却没有机会看到了。也就是这一年,康熙皇帝驾崩,郑板桥的父亲郑立庵也在病困交加中离开人世,他的父亲不过五十岁而已,终究还是没有熬到板桥光耀门楣的那天。

郑板桥万分悲痛,想到父亲节衣缩食抚育自己,为人子却没能来得及报还,风树之感油然而生。如今自己也是两女一儿的父亲,为人父母的艰辛更是体悟颇深,不由得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此时郑板桥家里,已经家徒四壁。没办法,他只得将家中藏书拿去变卖,这可是他作为一个文人最后的寄托,接下来他又变卖了老屋,最后还是四处举债,度过了最艰难的而立之年。

“郑生三十无一营,学书学剑皆不成。市楼饮酒拉年少,终年击鼓吹竽笙。今年父殁遗书卖,剩卷残编看不快……几年落拓向江海,谋事十事九事殆。”这诗句是沮丧的郑板桥对自己30年经历的总结。“见说移家屋,萧然屋几间。有才终落拓,下笔绝斑斓。”

这是好友顾万峰看到板桥卖屋卖书、借债躲债、举家迁居时的落魄所发出的感慨。当时郑板桥的家中炊粮全无,而刻薄的债主们整日叩门催债,板桥拿不出分文,杂七杂八的事情又搅得板桥无心读书,心中更是烦闷不已,正所谓“六歌未阕思离家”,这家实在待不下去了,也只能搬迁了。

郑板桥接着准备三年一次的乡试,认为只有取得永久功名,考取了“举人”,才能彻底解决生计问题。

新科举人第一名称解元,第二名称亚元,第三、四、五名称经魁,第六名称亚魁,其余称文魁,均由国家颁给20两牌坊银和顶戴衣帽匾额。匾额悬挂住宅大门之上,门前可以树立牌坊。新科举人第二年即可赴京参加礼部会试,会试一科或三科不中,也可以经过吏部的“拣选”或“大挑”就任低级官员。

要想走上仕途,取得举人身份是第一步,也是艰难而至关重要的一步。板桥的秀才身份十年不变,乡试三年一科,而他正是十年三落第,直到四十岁方才考中举人,因此四十岁中举时说:“十载征途发达迟。”

古人有父母在不远游的训道,如今父亲故去了,他希望自己出去走走,闯荡一番,自谋生路,不能再这样“悲守穷庐”了。郑板桥后来为官时在对舍弟的家信中说道:“愚兄少而无业,长而无成,老而穷窘,不得已借此笔墨为糊口觅食之资,其实可羞可贱。”说明早年卖画实属无奈。走投无路的郑板桥虽然心中十分不情愿,但也只能操起“以区区笔墨供人玩好”的画业,奔赴扬州卖画,开始了他“十载扬州作画师”的生涯。

然而这个“尽把黄金通显要,惟余白眼到清贫”的销金之地真实再现了“富者连田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景象。根据记载,扬州人不分贵贱,都喜欢戴花,逛花市因此成为扬州人生活中重要的活动。同时,扬州人的生活方式已经随着经济发展日新月异了,“长夜欢娱日出眠,扬州自古无清昼”,这些前所未闻的情景如今铺展开来呈现在板桥面前,真真切切又缥缈不定,他费解、失落却又无可奈何。

板桥不过是个落魄穷书生,既没有可以依傍的达官显宦,也没有名震画坛的威望,为在扬州找个落脚的地方,他想尽办法,终于觅得可以留宿之处,那就是寺庙。这些寺庙讲求“慈悲”,与市侩的街道市井不同,这里总是为像板桥这样的寒士留一席铺,让他们安心住下。

就这样,板桥在扬州住在有当和尚的族伯所照应的寺庙,与僧侣为伴,帮寺里做些劳务,抄抄经卷,有时还能得到寺里的一碗斋饭,本以为卖卖字画比在乡间收几个小小蒙童的束脩容易得多,谁承想世事多艰竟至此地步。“托名风雅,实处贫困”是他当时生活的真实写照。

清代顺治、康熙、雍正三朝有礼佛之举。顺治曾自云前身是僧,取号“行痴”,曾经数次表示出家,以示虔诚对佛之心;康熙一生奉佛,为寺庙题写匾额乐此不疲,所拜名刹古寺遍及大江南北。值得一提的是,康熙曾经在扬州召见石涛和尚,石涛作诗表达了对圣上的感激之情;雍正以熟谙佛理自诩。所以当时社会上参禅奉佛之风尤盛,清初扬州庙宇多达200多处,而寺庙里也是香火鼎盛,有时也养些穷书生。郑板桥曾自署“板桥居士”,一生与和尚、方外之士交往密切。流落佛门寺宇中的他曾戏称自己是“乞食山僧庙”。

扬州经济繁荣,文化氛围浓厚,文人云集,巨商大贾附庸风雅,小商小贩也不惜重金求购名家字画联匾,装点门面,书画需求量随之不断增加,这些元素也推动了绘画艺术的商品化。这时的扬州书画市场鱼龙混杂是难免的,名家名作受人追捧,无名小卒的画作自然是无人问津,而郑板桥的作品就属于后者,不登大雅之堂,画坛这池“深水”中,他就是只小虾米。当时的扬州书画可以说是深受石涛影响,这石涛就是前面提到的曾经为康熙皇帝召见的僧人。

石涛本名朱若极,乃朱元璋重孙靖江王的后裔。幼年时,适逢清军入关,明朝危难之际,从小就流离失所,东躲西藏,被迫出家为僧,过上了隐姓埋名的生活。他游走半生,大江南北皆是羁旅所经之地,晚年倦于漂泊,决定“孤鸿落叶下扬州”,于是在扬州定居度过了人生最后的15年。

石涛在艺术领域独树一帜,与清廷欣赏的主流画派截然不同,以至于正统派中坚力量“四王”之一的王原祁评价画圣石涛时如是说:“海内丹青家不能尽识,而大江以南当推石涛为第一……”石涛声誉日隆,润笔价位很高,受邀出门作画需要雇轿子接送。即便如此,石涛的画作依然热度不减,他的盛名笼罩着扬州画坛。因此时人有“八大开江西,石涛开扬州”之说。

也正是石涛这样剑走偏锋的革新者,才能突破所谓“崇尚摹古”的正统画派的压制,提出“笔墨当随时代”、“我自用我法”的见解,成为不拘一格的扬州画派的开创者。

扬州不似北京、南京等城市那样政治气息浓郁,文艺方面的正统主流势力强大,这里新生观念相互碰撞,人们的思想相对开放,表现在书画上就是大胆创新,绝不因循守旧,而买主的品位更是千奇百怪,难以捉摸,总之是越不平常的画越受欢迎。而众买家也不再是唯求买贵的多金冤大头,他们其中很多人都是所谓的“儒商”,对书画作品有一定甚至较高鉴别能力,板桥毕竟不够资历被人推上书画市场的风口,其作品也委实难以称作上乘佳品,所以处境艰难也是理所当然的。

“写来竹柏无颜色,卖与东风不合时”,这是板桥回忆起在扬州的落魄所咏叹的诗句。当然鱼龙混杂的情况在买家中更是司空见惯,有些不太懂行的富人为了标新立异、突显自我品位,往往提出一些不可理喻的要求,也因此闹出了很多笑话。

据丁家桐、朱福烓所著《扬州八怪传》记载:有暴发户弟兄三人要板桥写块匾,为新砌的华堂题名,但是态度十分倨傲。郑板桥受气,但不好发作,给他们写了个“竹苞堂”,“苞”的上端,用隶法写了个“艸”字。三人得意地悬匾堂上,大宴宾客。饮宴中,有个明眼人说:“这匾上写的,不是‘个个草包’吗?”众人细看,果然如此,惹得哄堂大笑。

在郑板桥还未中秀才时,板桥的同乡——曾在宫廷作画多年的李辞官回到扬州。李已经拥有“名噪京师”的至高声誉,郑板桥称赞他“丹青纵横三千里”,回身再看自己,餐饭不周,得过且过……

可他毕竟不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家中还有妻子和儿女。“千里还家到反怯,入门忸怩妻无言”,“归来对妻子,局促无威仪”,堂堂七尺男儿回到家中没能实现当时临走前设想的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的承诺,他是没有丝毫底气的。虽然妻子徐氏并没有责怪丈夫,但两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家里相对无言不知说什么好。郑板桥心里觉得亏欠家人太多了,扭扭捏捏,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

当年的同窗顾万峰要前往山东做幕僚,板桥作词为其饯行,即《贺新郎·送顾万峰之山东常使君幕》词二阕,其中传达出这样的意思来:当年父母生下我这个男孩,按照风俗于家门左首挂一张弓,以射天地四方,寓其长而有志于四方。然而我活了这么多年,像个女子一样,连个远门都没出过,也没混出个人样。如今万峰你骑上骏马就要平治天下了,兄弟我真是好生羡慕啊……

“此去唱酬官阁里,酒在冰壶共把,须勖以仁风遍野。如此清时宜树立,况鲁邹旧俗非难化,休沉溺,篇章也!”郑板桥在此嘱咐好友一定要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清白为官,造福百姓。这样的想法何尝不是入仕无门的板桥早就在心底酝酿已久的?如今只能让好友去替自己践行志向,看着策马奔腾而去要实现自己抱负的朋友,以及他最后消失在地平线的背影,板桥百感交集,对于理想和现实的难以契合,他心中五味杂陈,莫衷一是。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于父亲郑立庵谢世不到两年,在郑板桥人生最灰暗的时期,郑板桥唯一的小儿子也夭逝了……“天荒食粥竟为长,惭对吾儿泪数行。今日一匙教汝饭,可能呼起更重尝……坟草青青白草寒,孤魂小胆怯风湍……”跪在爱子坟前的父亲,愧疚难当,而立之年却未能在社会上安身立命,因为自己无力营生竟使得亲生骨肉夭逝,他颤抖着拿着汤匙猛扑在土包上:“儿啊,再喂你一口饭,你会不会醒来再叫我一声‘爹’?啊……这天寒风大,让我怎么忍心留你在这荒郊野外,我儿尚小,不要惊吓了他哟……”

所幸有的扬州商人确实践行了“亦商亦儒”的信条。比如接济过郑板桥的马秋玉,他和弟弟马佩兮并称“扬州二马”,他们不仅是富庶的盐商,还是热心文化事业的儒商。在扬州建造小玲珑山馆,堪称南方园林的典范,山馆藏书多达十余万卷,号称“江北第一”,文人墨客往来不绝,兄弟二人也十分好客,尤其喜欢结交有才之士,“四方人士闻名造庐,授餐经年,无倦色”。

《清稗类钞》记载:葬父之后,郑板桥曾经为躲债,避往镇江焦山,投奔在焦山为僧的同乡。扬州徽商马秋玉这时也住在焦山,一番交谈之后,马秋玉觉得郑板桥有真才实学,很是佩服,邀郑板桥移寓和他共处,朝夕对弈、联句,谈诗论文。几天过去,郑板桥不知家中消息,连日面有忧色。马秋玉问道:“先生雅人,我俩初识,切磋诗文才得其乐,为何郁郁寡欢、愁眉不展?”郑板桥以实情相告,马秋玉没说什么。又过了十几天,郑板桥实在放心不下家里,便告别马秋玉匆匆回家。

一到家,看见许多人在清扫房舍,以为自己的房舍租赁他人还债了。急忙找来妻子询问。妻子说:“前几天,你寄回三百两,债都还清了。还剩下一些钱,就又请来匠人整修房舍,以防梅雨天到来呢!”郑板桥叹道:“马君真君子也!”这一年,郑板桥奔赴扬州与马秋玉订交,遂成为高山流水的知己。

还有另一种说法是郑板桥初到小玲珑山馆,主人以雪为题,请诗客吟诗。由于郑板桥形容枯槁,衣着寒酸,许多人都看不起他。大家起哄,要这个穷秀才即兴吟诗,想看他的笑话。郑板桥不慌不忙,张口就来:“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众人简直失笑喷饭满案,郑板桥也微微一笑,稍待众人情绪平复歇气坐好,大大方方地诵出后两句:“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梅花都不见。”众人顿时安静,片刻沉默,局促不安,都在为自己刚才的浅薄羞赧,馆主人见状和颜悦色地请郑板桥上座,从此郑板桥成为座上宾……这样的传说在民间广为流传,真假难辨,但是郑板桥与盐商“二马”的友谊确实是实实在在的。

后来,郑板桥在扬州卖画,曾为马氏画竹一幅,并题诗:“缩写修篁小扇中,一般落落有清风。墙东便是行庵竹,长问君家学化工。”“官罢囊空两袖寒,聊凭卖画佐朝餐。”郑板桥和马秋玉相交甚笃,几十年不变。

2.江南逋客,塞北羁人

郑板桥还清了债务,将家人安排妥当,便准备开启新的旅程。残酷的现实没有令他心灰意懒,他一直坚信自己不是庸人,碌碌无为地虚度光阴可不是他的人生剧本。他认为凭借自己的才华,只要遇到赏识自己的伯乐,一定能一飞冲天,于是他打算一边游历山川名胜、结识天下朋友,一边温习举业之书。

之前介绍石涛时,提及“八大开江西”,这所谓“八大”即清初画坛“四僧”之一的八大山人。他本是明朝王室后裔,明亡后落发为僧,以明朝遗民自居,所画鱼、鹰等皆是白眼向天,一副桀骜愤世的神气。作品章法结构不落窠臼,对后世影响深远。

郑板桥到江西庐山,就是想寻访八大山人当年的踪迹。他一路上还是宿于寺庙禅院乃至道观,不仅省却了逆旅资费,而且还能遇到意气相投的上人方士。

在庐山,他结识了无方上人:“初识上人在西江,庐山细瀑鸣秋窗。”无方上人是当时有名的禅宗大师,精于禅学,“闲话亦深禅”,在很多方面给予了郑板桥很大的启发。同时无方上人也是书画行家,与板桥很投缘,两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相见恨晚。

无方上人在庐山脚下种药草为生,生活清苦,僧衣上补丁累累,但是却很乐观。常常和郑板桥一样骑一头瘦驴游走庐山村市,边走边聊,两位都是性情中人,谈天论地说得兴起,手舞足蹈,但瘦驴也有脾气,抖一抖驴身,于是乎方才“张牙舞爪、口若悬河”者已趴在地上摔得满身是泥……此时两人相视相指,捧腹大笑。

有人为无方和板桥撰写一副对联:“江西马大士,南国郑都官。”因为无方上人俗姓马,而马大士是禅宗六祖慧能的弟子,曾在江西传授禅宗;而郑都官即唐代诗人郑谷。用禅宗和郑谷的典故比他二人,风趣幽默,雅切得宜。以至于后来郑板桥常以郑谷自比,并刻有“都官”、“鹧鸪”两枚印章,钤于书画。

郑板桥还在庐山结识了万个先生,这位万个先生乃是八大山人的高徒,他的花鸟画甚至题款都是模仿老师所做的,能作“一笔石”,而石之凹凸浅深,曲折肥瘦,都可以表现出来。郑板桥向其学习,一早上就能画出十二幅画作,简直易如反掌!但这运笔之妙全在乎平常的练习和夜以继日的研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勾勒出来的。板桥赞叹称奇,再三临习,画艺又增进不少。

自庐山向西,郑板桥游览了湖南洞庭湖,离开湖南北上湖北,登黄鹤楼,沿江而上路过重庆、成都并在青城山留下“江源第一峰”五个大字。接下来辗转蜀道,游长安、洛阳,沿途吟咏作诗,留下很多经典诗篇。

这一路上,郑板桥一边卖画一边寻找庙宇道观落脚,受苦受累自不必说,但一路上结交的方外之人令郑板桥的世界观也渐渐改变,后来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成为郑板桥的挚友,他们彼此保持通信、相互惦念。比如,和无方上人从在庐山的相识与分别到后来在京师的见面,“烟雨江南梦,荒寒蓟北田。闲来浇菜圃,日日引山泉”。

两人久别重逢,格外亲切。可惜的是无方上人后来移住京师孝儿营,曾经把自己居住的岩前草屋以至屋后的荆棘寒云的情形绘图寄给郑板桥,劝他一起归耕,其淡泊可知。但郑板桥自知难脱俗世红尘,逃不了名利的羁绊,只能自嘲一番:“徒使高人笑疣赘”了,并一直力劝无方南归:“不如归去匡庐阜,分付诸花莫出山。”寓意良深,一瓣心香,溢于言表。

还有与京西瓮山诗僧起林上人,他们一起在山林中拥衾夜坐,吟句畅言,通宵达旦;或者新茶甫一采摘,两人便烹茶细品,坐林中看倦鸟归林,听松涛阵阵;又或在白天坐在高耸的岩壁之上,看猿猱攀壁,黄鹤之飞,饥则餐野果,渴则饮寒泉,一派雅人深致……

当年板桥曾向种园先生诉说过自己希望去陕西汉中地区游历一番的愿望,但“酷嗜山水”的板桥行踪遍及赣、湘、冀、鲁等省,却终究没有机会去八百里秦川结识那里的僧友。因为淮南官盐的供应远及赣湘却难达陕甘,郑板桥阮囊羞涩总是随盐船往来各地,所以西行之梦没能实现。

雍正三年(公元1725年)春,北京正是风沙柳絮满天飞的时候。名场困恨的郑板桥来到北京,试图结交一些可能帮到自己的贵人。他住在慈仁寺,除了与僧人往来,也结识了一些宫廷侍卫的子弟。可是依旧没有人愿意帮这个落第秀才,郑板桥愈发牢骚满腹……每日放言高谈,褒贬时人,针砭时弊,毫无顾忌,因此被大家称作狂人。

就在每日与这些宫廷侍卫以及八旗子弟公子哥们“胡吹海侃”之际,他命中的贵人出现了。他就是爱新觉罗·允禧,康熙皇帝的第二十一个儿子,母亲是汉人,康熙时封至贵人,地位并不高。所以年幼的允禧根本没有与哥哥们竞争皇位的资格,喜好丹青诗文,一直以来在皇宫接受着良好的教育,艺能日进,卓然成家。

所谓“郡王身处宗藩,心耽翰墨,天怀高朗,一丘一壑,雅有胜情,所画水墨花卉也具雅韵。”他也被誉为清代画史中列其画为“本朝宗藩第一”。康熙当时十分喜欢这个淡泊名利,不结党争权又知书达礼的小儿子,外出狩猎或者出巡经常让他陪伴左右。

雍正即位时,允禧才十一岁,雍正对这个小弟爱护有加,让他和同岁的儿子乾隆一起在宫中读书习画,叔侄二人感情十分融洽。雍正八年(公元1730年),雍正封允禧为贝勒,雍正十三年(公元1735年)晋慎郡王。最难能可贵的是,这位贵胄少年全然没有盛气凌人之态,与板桥初见时才十四岁,板桥已是三十三岁,但并不妨碍两人谈天论地,“诙谐亲见古人风”,主客相投,友情甚笃,成为忘年之交。他们谈起绘画各有各的见解却又总能若合一契地相视而笑。

允禧和寒士打成一片,不仅与郑板桥相交甚好,他与曹雪芹也是要好的朋友,《红楼梦》中形容秀美、性格谦和的北静王据说就是按照允禧的气质形象来描绘的。话说回来,郑板桥的这位贵人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在政治上并没有多大能量,况且板桥的身份只是区区秀才而已,就算允禧有心帮扶,也是深感绠短汲深,爱莫能助。

可以说在京师的所见所闻所感对郑板桥的刺激很大,伺机而动的举人乃至进士徘徊在宦海之外多年未果;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士人依旧没能获得半点功名;书画绝佳、功力深厚的画师俯拾皆是……

郑板桥也很清楚自身境遇,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获得举人身份,才算是勉强将步入仕途的敲门砖拿到手。他在《自谴》一诗中说:“束狂入世犹嫌放,学拙论文尚厌奇”。他说自己约束狂放的性格来对待世事,还被人嫌恶为放荡;他假装笨拙地评论文章,被人厌弃为怪奇。此时的郑板桥已然被现实磨去了些许棱角,用内敛自我个性的方式和这个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做妥协。但是这个秀才面对京城高耸的城垣依然是无可奈何,唯有摇头叹息。

他真的不愿为官吗?不过是求告无门罢了。来看他在这一年的十月十九日,于燕京的忆花轩,抄《花品》赠人,并写了一段跋语。他自称是“江南逋客,塞北羁人”:“行间字里,一片乡情;墨纹毫端,几多愁思。”由此可见,此时的郑板桥,是很想以书艺、画艺之资,以期求得通人名士的引荐。“长安米贵,居大不易”,京师毕竟是繁华富贵之地,板桥决定返回扬州。

3.《道情十首》道尽人生

板桥落落寡合地回到扬州,因为北上京师的不得志,此刻他充满恨不能一吐为快的冲动,创作了才华横溢的《道情十首》,即:

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沙鸥点点轻波远,荻港萧萧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一霎时波摇金影,蓦抬头月上东山。

老樵夫,自砍柴,捆青松,夹绿槐;茫茫野草秋山外。丰碑是处成荒冢,华表千寻卧碧苔,坟前石马磨刀坏。倒不如闲钱沽酒,醉醺醺山径归来。

老头陀,古庙中,自烧香,自打钟;兔葵燕麦闲斋供。山门破落无关锁,斜日苍黄有乱松,秋星闪烁颓垣缝。黑漆漆蒲团打坐,夜烧茶炉火通红。

水田衣,老道人,背葫芦,戴袱巾;棕鞋布袜相厮称。修琴卖药般般会,捉鬼拿妖件件能,白云红叶归山径。闻说道悬岩结屋,却教人何处可寻?

老书生,白屋中,说黄虞,道古风;许多后辈高科中。门前仆从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龙,一朝势落成春梦。倒不如蓬门僻巷,教几个小小蒙童。

尽风流,小乞儿,数莲花,唱竹枝;千门打鼓沿街市。桥边日出犹酣睡,山外斜阳已早归,残杯冷炙饶滋味。醉倒在回廊古庙,一凭他雨打风吹。

掩柴扉,怕出头,剪西风,菊径秋;看看又是重阳后。几行衰草迷山郭,一片残阳下酒楼,栖鸦点上萧萧柳。撮几句盲辞瞎话,交还他铁板歌喉。

邈唐虞,远夏殷。卷宗周,入暴秦;争雄七国相兼并。文章两汉空陈迹,金粉南朝总废尘,李唐赵宋慌忙尽。最可叹龙盘虎踞,尽销磨燕子、春灯。

吊龙逢,哭比干。羡庄周,拜老聃。未央宫裏王孙惨。南来薏苡徒兴谤,七尺珊瑚只自残。孔明枉作那英雄汉;早知道茅庐高卧,省多少六出祁山。

拨琵琶,续续弹;唤庸愚,警懦顽;四条弦上多哀怨。黄沙白草无人迹,古戍寒云乱鸟还,虞罗惯打孤飞雁。收拾起渔樵事业,任从他风雪关山。风流家世元和老,旧曲翻新调;扯碎状元袍,脱却乌纱帽,俺唱这道情儿归山去了。

《道情十首》可分为三部分,前七首为第一部分,也是《道情十首》的精华所在。这前七首分别描写了七种人:老渔翁、老樵夫、老头陀、老道人、老书生、小乞儿、隐士。他们都是社会的下层人物,尽管生活困苦,但却无所牵绊,潇洒自在,由此窥得郑板桥在京师铩羽而归后的凄凉心境,厌世之情萌生。

这七首道情通过沙鸥点点、荻港萧萧、茫茫野草、荒冢碧苔、古庙白屋、柴扉菊径、衰草栖鸦等自然景物构成了凄婉萧瑟的氛围,多了几分远离尘嚣的安宁寂静,少了几分人世的烦恼和名利的羁绊。前面提到的七种人接连登场,自歌自唱,道尽了人生的感悟,可谓“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所述之情理与《红楼梦》中甄士隐听闻跛足道人唱《好了歌》后所作《好了歌注》颇为神似:“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道情十首的第二部分即第八、九首,内容分别是咏史、咏名人。五十四个字的第八首道情将历代王朝五千年的兴旺衰替一一点到,以道家虚无的态度回顾历史,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最后不过是今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千古事,人间情,道情已道尽……

结尾是道情的第十首,点明了主旨中心,意在唤醒世人,超脱于世俗名利之上才能让自己的生命返璞归真。

道情一般是以生活化、浅显化、趣味化为特色的一种可以唱出来的曲艺形式,在郑板桥口中的道情,不过是借用道家思想进行自我精神的调节和情感的宣泄罢了。

古代文人大多信奉“入世崇儒,出世遵道”,即以儒家准则积极争取入仕,力图使自己融入社会,取得功名,造福天下苍生,兼济天下;如果遇到现实的挫折,就转而信道,放下功名,求教于老庄的不争和惬意,来重建自己受伤的精神家园。

郑板桥以超脱散淡的情怀,讽古咏今,表现出对功名利禄的淡漠和鄙视,其实可以窥探出在儒家经世致用、修身平治的主流思想占统治地位的封建社会中,郑板桥作为一个游离于主体文化的边缘的知识分子的失落。

这部作品初稿是在雍正七年完成的,但是随着郑板桥人生阅历的不断丰富,内容“屡抹屡更”。直到乾隆二年之前,郑板桥仍会时时改动,乾隆二年增加跋语之后,才定稿付梓。在郑板桥的众多文学作品中,《道情十首》所耗心血是巨大的,从草创到付梓历时十数年,个中滋味恐怕只有作者本人知道了,也可借用曹雪芹的话来概括:“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道情可唱,伴唱的乐器为简板与渔鼓,所以传播很快,就像流行歌曲一样,时人争相传唱。《道情十首》不仅在扬州唱红了,在大江南北都已为人所熟知。

京师的歌女招哥,正值二八芳华,即以唱《道情十首》闻名。郑板桥后来听说此事,乃赠诗赠银(《寄招哥》诗云:“略寄招哥买粉钱”),以表谢意。京师许多达官显贵都称赞板桥的《道情十首》。板桥后来罢官,经过杭州,杭州太守吴作哲接待了他,宾主泛舟西湖,太守大人一时兴起居然随口哼唱起了《道情十首》,板桥是又惊又喜,可见这组曲子的传唱之广,经久不衰。

4.我已无家不愿归,请来了此前生果

郑板桥一边卖画一边精研举子业,这一阶段他读书的主要地点在扬州天宁寺。

天宁寺是扬州八大名刹之一,为东晋名相谢安舍宅改建,当年石涛就曾在此下榻并钻研作画。据说这天宁寺大雄宝殿两侧的东西耳房很多,游方僧侣、落拓文人大都住在这些耳房。

郑板桥三十六岁时就在这里读书,以应对明年的乡试,也是他的第二次乡试。平日里诵读、默记这些经书,是一件十分枯燥的事情,郑板桥于是和几个一同备考的朋友开起了玩笑:“我们比一比谁背得更熟,要不一起默写出来看看,如何?”大家都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谁都不愿服谁,一个个争先恐后,跃跃欲试。可这“四书”“五经”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写完的,就这样每天默写三五张纸,有时兴致高涨,时间充裕就能写上二三十张纸,不到两个月就写完了。虽然个别字句有增有减,不过语句之间的连贯顺序,一点都没错,这让板桥很是自豪。

那么板桥真的是有天赋吗?其实比起天赋,他的用功才是真正使他出类拔萃的原因。板桥坦言,自己不是一个记性多么超拔的天才,只是善于诵读罢了,每一部到手的书籍都被他诵读上千百遍。时间哪里来?板桥说:“舟中、马上、被底。”这点很像欧阳修所提出的“余生平所作文章,多在三上”,即“马上、枕上、厕上也”。甚至他吃饭时都忘记了手中还拿着的筷子,大家一起谈话时也都听不到,即使听到了也没进脑子,一定是从另一只耳朵溜走了!此时看起来心不在焉的他一定是在心中默背着书本。这样背诵起来,哪里还有记不住的道理呢?大家都认为板桥是一个记性绝佳的人,殊不知他暗地里用功到了这般地步。乡试主考四书、五经、策问以及八股文等,所以对经书的熟悉程度关系到最后的考试结果。

除了每日对考试内容的背诵,郑板桥时常抽空与同住天宁寺的李、黄慎一起品评诗画。李已经四十三岁,经历了供奉内廷、辞官回乡,名声在外,与郑板桥是同乡,在天宁寺的这段时间里,他在绘画上给了郑板桥很多启发。郑板桥并不将他看作老师,尽管他长板桥七岁,社会地位也更高,郑板桥仍以朋友待之,相知相交一生无悔,曾说“与李同老”。

而李一直是以举人身份行走扬州画坛,多年以后的郑板桥中举之后声名鹊起才有资格与李相提并论,彼时的郑板桥很是自豪:“后二十年,以诗词文字与之比并齐声,索画者必曰复堂,索诗字文者必曰板桥,且愧且幸,得与前贤埒也。”郑板桥称李“前贤”,说明他对自己与李齐名是很满意的。

黄慎也是扬州八怪之一,比郑板桥长六岁,康熙末年的他到扬州卖画时,已经很受欢迎了,人争客之。与郑板桥一样怀揣“三绝”:诗文、书法、绘画。板桥的《道情十首》问世不久,就被黄慎用草书手写存之。在天宁寺期间,黄慎和李、郑二人品诗论画,出入结伴,如影随形,作《米山小帧》,郑板桥题之曰:“苍茫一晌扬州梦,郑李兼之对榻僧。记我倚栏论画品,蒙蒙海气隔帘灯。”

就在郑板桥一心攻读科举的时候,家中传来噩耗,他的结发妻子徐氏去世了。这位跟随了郑板桥16年的妻子终究也没有等到丈夫考取功名的那一天。那个曾经“谁知相慰藉,脱簪典旧衣”,将自己的嫁妆、首饰悄悄典当换回米面衣装供给家用的人,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了;那个曾为他擦拭砚台,一旁磨墨,宽慰板桥书画高超只是世人不识货罢了的人,再不会出现了;唯一的小儿子死后,与他相互依偎,相对而泣又相互劝慰的伴侣,再也见不到了……

那些艰难的过往在郑板桥脑海里不断放映,只有与一起经历过辛酸苦辣生活的人才能产生出如此难割难舍的情结,所以郑板桥对这位与自己共患难的糟糠之妻念念不忘。

相传郑板桥曾经琢磨古人书法用笔,废寝忘食,妻子嗔怪他:人各有体!板桥怔住了,反复念叨“人各有体”这话,猛然间郑板桥若有所悟,是啊!我练字近万日,字帖满书架,秃笔可成堆,耗墨几大斗,练来写去,都是写的别人的体,并没有写成自己的体。自古书法大家都能汲前人经验之泉,酿自己创新之酒。自己也一定要博采众长、精研诸体,要变革、要创新、要发展、要走自己的路。于是他产生了自创书体的想法。

郑板桥立志变革、创新,平时观察瀑布之泄泻、骏马之奔腾,行云流水之态、雁行鱼游之势,精研各体,博采众长,学古人而不拘泥照搬,借鉴中求变革,创新中有发展,用真、隶、行书相参,布局上字形大小不一,字体有架势、有笔力、金石味浓,朴茂劲拔,奇秀雅逸,方方圆圆、正正斜斜、疏疏密密,排列穿插得十分别致,自成一家,时称“六分半书”。

为纪念亡妻有《客扬州不得之西村之作》:“自别青山负夙期,偶来相近辄相思。河桥尚欠年时酒,店壁还留醉后诗。落日无言秋屋冷,花枝有恨晓莺痴。野人话我平生事,手种垂杨十丈丝。”

这首诗前四句写对西村的怀念,五、六句写目前的处境;惨淡的落日,默默无言地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睹物思人却与怀念的妻子已是阴阳两隔,胸口的憋闷难受使他喘不过气来,走到院子里,花枝似乎也蕴含着怨恨,而传来的莺啼又仿佛带着一片痴情……

板桥与徐氏伉俪情深,虽然妻子已经埋入黄土,但他对亡妻的思念却时时不忘。在他中举后,春风得意地作一首《得南闱捷音》,其中有“无人对镜懒窥帏”之句,踌躇满志的举人没有忘记当年一直默默奉献的妻子。

资料显示,徐氏过世后,他很快又续娶了郭夫人,续娶之日不详,估计是在徐氏去世后不久。但两人没有什么感情,仅有夫妻名分。因为在郑板桥传世的诗文书信中,郭氏虽伴他一生,却提及甚少,致使她形象模糊,远不如原配徐氏及饶氏在郑板桥生活中所占位置之重要。

暗香疏影的梅花他已无心再赏,善解人意的月亮看起来也越发无聊,因为它看起来是要将人随意打发?郑板桥的心情抑郁到了极点,他写了一首《沁园春·恨》:“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难道天公,还钳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癫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清。”

郑板桥认为自己骨相贫贱,瘦弱的身子穿上有模有样的青衫也只是会遭人讥笑……他越想越压抑,用这首词来记载他此时的愤恨,但是词中所述也不尽然能将他的苦楚说清道明,丧母丧父,失子失妻,本以为能通过读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谁曾想这命途越走越艰难,何时才有出头日啊?这落拓人生的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能体会……

然而,抱怨归抱怨,不是每个寒门文士都能顺利入仕,他们哪个不是把“有眼无珠”的老天恨得咬牙切齿?在人生最艰难的这一段路上,有人放弃了,有人妥协了。郑板桥的生命之光之所以能照耀到现在,就是因为当年处境艰难的他没有轻言放弃。酒醒之后的板桥,收拾收拾书籍诗文,擦干身上的酒渍,束好散开的头发,整理衣冠又开始考虑新的一年了……

第二年的乡试,郑板桥依然是以秀才的身份参考,这是他人生的第三次乡试。眼下临近年关,板桥身无分文,三餐难周,度日尚且不能,更不要说准备应考的钱了……已经将近不惑之年的板桥也深知自己青春热血早已湮灭,能不能实现人生的抱负就在明年一战了。

听说兴化汪县令“怜才颇重文”,于是写了一首《除夕前一日上中尊汪夫子》:“琐事贫家日万端,破裘虽补不禁寒。瓶中白水供先祀,窗外梅花当早餐。结网纵勤河又冱,卖书无主岁偏阑。明年又值抡才会,原向秋风借羽翰。”

这说明郑板桥当时已经到了用白水祭奉祖先,雪中赏梅代替早餐的地步,家中能卖的都已经卖光了,明年的乡试迫在眉睫……好在这位汪县令真的是礼贤下士之人,热情接待了郑板桥,并慷慨解囊赠予郑板桥一笔银子顺利度过年关,使其能安心备考。

郑板桥已经将家中的两个女儿托付给族人照料了,他集中所有的力量和精神来应对即将到来的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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