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三书

故乡三书

豫东平原,干净而空旷。它以包容的姿态,接纳贫穷、乡愁。在平原开阔的深处,有一座自然的神庙,里面除了供奉金黄的麦子、银钿般的棉花外,还供养虫吟蛙鸣、鸡鸣狗吠。这些声音,在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撰写故乡书。

鸡声茅店月

闭上眼,想象着故乡的月色。夜似乎短了点,还没品味够这平原的夜,天就亮了,早行人趁着月光,行走在这寂静的乡间路上,除了疾走的脚步声惊醒一两只失眠的狗外,一切都沉溺于豫东平原的静里。安静的夜,零乱的狗吠,这是多好的抒情套路啊!狗吠穿透月夜,叫醒沉睡的鸡鸣。

鸡是清晨的王,它的鸣叫比狗靠谱些,没有那种任性的狂叫,它们牢记豫东平原惯用的计时方式,准时地将鸡鸣声挂在农户家的窗口。雄鸡一叫天下白,但这白来得曲折了些,来得慢了些。先是东方之微白,这一丝亮色误导着豫东平原上没有生活经验的人,他们以为天快亮了,就窸窸窣窣地穿起衣服,扛起农具,奔走在这微白的路上,然而天突然又黑了,他们就对天亮时陡生的一块黑布不满,觉得是这黑布蒙住了世界的眼睛。小时候,孩子们也对这突如其来的黑心生恐惧。父亲常把我抱在怀里,给我讲这临明一阵黑的来历。原来传说是朱元璋惹的祸,他偷财主家的牛,趁着夜色生火解馋,还没来得及掩盖所有的痕迹,天就亮了。谁让人家是真命天子呢,一句话,天就又黑了。我可不买朱元璋的账,觉得这临明一阵黑很讨厌,故乡也不接受这黑暗的围城。

我喜欢“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诗句,不知为何,总觉得茅店最能代表故乡。试想,在豫东平原上,月,一定是下弦月,月色朦胧,但足以照亮乡村的轮廓,一排高低不一的土屋,在月下诗意地静立。远处的墙头或矮树上,几只鸡最懂故乡,在清晨的寒风中,唱出怀乡的短曲。那些年,家里种些应季蔬菜以贴补家用,父亲总是踩着月色和鸡鸣声,走在乡间的土路上。那村口的木桥上,一定留下了父亲布鞋的印章。这月、这鞋印,将豫东平原上的早景图,书写得如此淋漓尽致。这乡间的月和鸡鸣声,让我心生感激:月色替父亲点燃一盏银色的灯盏,让他无须在暗夜中行走;一声高过一声的鸡鸣,和父亲说着乡村的土语,在路的尽头,有一地的柴米油盐。

鸡,用鸣叫代乡村说话,更具有原生态的安静气息。《诗经》里早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的诗句,鸡走在了牛羊的前面。日暮,牛羊进圈,这乡村的自然晚归图由鸡带路。鸡引领乡村的和谐与《诗经》里的乡愁。

再说鸡的叫声。非那种粗犷的嗓音,鸡鸣多是清啼,一两声,就叫出了故乡的清、静和落寞;一两声,就足以让远走的人感到怀念。在城市里,如果能得一两声鸡鸣来拯救日渐迷茫的生活,也算是一种造化。豫东平原上的人,他们不需要鸡鸣来拯救,因为鸡鸣一直以一种乡村的原始状态存在着。没有月夜、鸡鸣的乡村是病态的乡村。

听取蛙声一片

一场暴雨后,这个世界安静下来,蝉声最先停止,然后是狗吠和人的嘈杂声。安静的豫东平原,总是被七月的蝉声搅乱了心性,这时只需要一场雨,辽阔的旷野和连绵的村庄,就都归于安静的夜里。

一声,两声,三声……然后连成一片,让盛夏略显臃肿,但是夏的骨子里仍是消瘦的。夜半时分,池塘的深处,传来“青草池塘处处蛙”的诗句。满地旧曲,故乡躲在历史的书简里。

雨后的乡村,让青蛙就这样叫吧!一盏昏灯,一个落寞的影子映在窗上。“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为何雨后的夜晚,总是散发着诗意,散发着乡村独有的幽鸣?这一声声蛙鸣,倒像响在人心头的木鱼,让浮躁的俗世沉静下来。很多人会在心烦时,想起雨后的池塘,雨后的蛙鸣。这哪里是池塘啊,简直是一座修行的寺庙。里面的青蛙,是敲木鱼的沙弥;盛开的红莲,是神佛的化身。

蛙鸣、雨、红莲,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之间,总有一条暗在的线索,让乡村弥漫着佛意。每次听见青蛙的鸣叫,心总是能及时地安静下来。看见这雨中的红莲,便会想起乡村的母亲。把母亲看成佛教里的尊者,这便是对她最高的敬意。我想,佛也不好意思反对这样的比喻吧。佛教中有太多的圣母形象,她们在莲中普度众生。母亲虽不能普度众生,却是我家的佛,她的一双手,总能填饱我们饥饿的胃。

古语有“十里蛙声出山泉”的说法,故乡没有山,更没有泉水,却有太多这样留白的意境。池塘里,几只游动的小蝌蚪,让一幅豫东写意图顿时鲜活。蛙声肯定不是一声,应该是一片,这景象我最了解。乡村的夜晚,那一群蛙,是人间最矜持的戏子,它们的舞台,便是这一片沉静的池水。说起蝌蚪,便有说不完的童年。那时,池塘边的青草丛里,总有黑压压的一片,抓在手里很滑溜,这便是蝌蚪。过些日子,满池的蝌蚪,悠然地游动,我有时也会抓上几只,放在家里养着。在乡村里,只要是有孩子的家庭,多半会传出几声圈养的蛙鸣。

暴雨后的乡村,青草更绿,绿得逼人的眼。雨后的土路,呈现出干净的土黄色,满地的灰尘,也被雨裹进此刻的诗意里。

蟋蟀独知秋令早

西风一起,人间便凉了起来,我顿时想起陆游“蟋蟀独知秋令早,芭蕉正得雨声多”的诗句。其实,蟋蟀霸占秋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蟋蟀多半在夜里醒来,将夜晚浓稠的凉,转化成怀乡的短句。蟋蟀的叫声,多短促且不高亢,但这恰到好处,让思乡的愁,顺着唯美的声响钻进文字里。

父亲常说他愧对蟋蟀,小的时候因为饥饿,偷吃过蟋蟀。那是贫寒中的无奈之举,一切能吃的东西,他们都吃,那是生活的绑架。

凡有井水处,皆有蟋蟀声。农人钟情于井台后面隐藏的蟋蟀,这乡村的歌者,总能将一首悲凉的曲子,强行灌进行人的耳朵里,这一声寒曲,一下子让行走的脚步慢下来。“蟋蟀在堂,岁聿其莫。”这野外的生灵,一钻进土屋内,日子便冷了起来,试想,夜半时分,床下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鸣叫,怎能再安心睡下?也许,思绪便会顺着这吟唱声,想起远走的亲人。

那些年,故乡留守的人,他们周围满是蟋蟀的影子,这些拨弦而歌的生灵,像一个个漂泊的游子,将乡愁放进月光里,随意一拨,就是无尽的思念,就像我此刻的情绪。我在越来越悲凉的时令中,裹紧自己。

我想起在豫东平原的日子,常常会顺着这乡村的民谣而去,蹑手蹑脚,生怕踩碎那些响亮的愁词。蟋蟀是隐者,我最清楚,它们比陶潜隐居得更为彻底,低调而淡定,它们从不幻想走进城市的灰色里,只喜欢乡村的土黄色和流水般的月光,在秋意中啸出八月的句子。这一声声长啸,多不简单啊!我想起孙登的长啸,那长啸,一下子将隐士的风骨,凸显了出来。

一只蟋蟀,其实就是生活中的我,它代替我奔跑,代替我吟唱乡愁。有时候,它将生活中的灯光,误以为月光,最后倒在那假象里。这与我何其相似啊!我也时常将生活中浮云般的功名,当成自己奋斗的目标,但是一次次的无功而返,将刻在我的墓志铭上。

一只蟋蟀,我分得清哪里是它的故乡,它一张口,我就知道和我是不是同路人。我喜欢带有豫东方言的蟋蟀,你听,那一声声鸣叫,总在呼唤一个叫草儿垛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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