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碎片

故乡碎片

我怀念,家西边的那一片平地。

那时,我还未长大,年少的我,总是莫名地对一片荒凉着迷。荒凉里,隐藏着神秘,滋生的野草是一幅后现代主义的素描。这里,杂草丛生,蟋蟀低吟,一群孩子,顺着这叫声,蹑手蹑脚而来。我们这群猎手,在平地的荒凉里狩猎,只不过猎物是温柔的促织。

一个人,在荒凉里的最大梦想,就是逃出荒凉。这想法有点意思,对自己所处境遇不满,便产生起义的念想,这是多么另类。

我的童年,与这片平地关联甚密。我一个人,在这里举行宴会,邀请蟋蟀、落叶参加,假兮兮地说着万物平等,却残忍地将蟋蟀投入破碗里,看它们决斗。孤独的时候,我便在野草里,寻找变色的龙葵果。

六岁那年,我和姐姐在这里拍了童年时光里唯一的照片,面对镜头,我一脸凝重。我发现自己对笑很吝啬,一个乡村少年,少见世面,便出现一个呆板的形象。童年的记忆,也是严肃的。

这片平地,是一个安静的道场,不需要木鱼,不需要诵经。一个人,无意间记起童年。那时,我赶着山羊,山羊吃着草,山羊吃着吃着,就老了,而我也去了远方,杳无音信。

喜欢怀旧,喜欢一个人在照片上翻阅光阴。如今,这唯一的照片也丢失了,我的童年不见了。

只记得那时,我们姐弟三个都很单纯。姐姐扎着马尾辫,脸上有甜甜的笑,是淡淡的那种。我们一字排开,高低不等,像等差数列。姐姐穿着格子上衣,而我穿着三打白骨精的T恤,看上去傻傻的。

说起照相,便想起乡村时光,那时候的乡村,人安于赤裸的贫瘠,固守家园不外出,对照相也感到新奇。

每年,村里总会来一些照相的,他们有的牵着马,有的抬着轿。这让乡村沸腾了,集体围观。一旦有一个人开头照相,后面便一个接一个,你听,“咔嚓咔嚓”,满是摄影者按下快门的声音。摄影的背景,多是这一片平地,开阔平坦,野草繁茂,加上人,一下子就有了美感。村人表情各异,留给村庄,被时光铭记。

后来,这些照片,多半褪色或丢失,让人想不起童年的样子。一个人,没了童年的影像,便觉得没了根系。

我这个人,应该属于随性的,天生受不得约束。童年时期,也做过几件出格的事,譬如偷瓜摸鱼。

不喜欢西服的约束,总觉得穿上这衣服,如同驴子套上缰绳,浑身不舒服。喜欢穿旧衣服,感觉这个“旧”字,蕴含着和时光对抗的意味,看物与时光谁更持久一些。我不喜欢旧物受冷落,于是乎,便蹲在旧的世界里。

在乡村的灯下,有一个少年,在劳作之后仍夜读陶潜,抑或苏轼,每一次,都能在古书里读出先辈的旷达、积极。

陶潜的锄头、苏轼的拐杖、父亲的犁,代表着乡村,两个文人和一个文盲,在灯火里,让人感动。

陶潜的文字,质朴是出了名的。人们喜欢陶潜,是喜欢他的乡土味。一个人在违心的世界里活得太久,便会想念乡村的安静与淡然。前些日子,网上出现冬子隐居终南山的图片,很受追捧。其实,人们追捧的是另一个自己,自己不敢做的事情,恰好被另一个人做了,他们便在臆想中关注,看另一个人替自己活着。

乡村到底有什么好的,让那么多人留恋?它的愚昧真实而有趣。

记得乡村充满巫术气息,一个人得病了,请来巫师,巫师用红布、黄纸,又唱又跳地驱逐鬼气。

巫术,是乡村的图腾。少数民族的图腾较为明确,而中原大地的图腾是虚无的龙,这图案本身就虚无,巫师也由此变得更加神秘。

一个虚无缥缈的事物,以一种真实的感觉的形式存在,便会衍生一系列的虚无,譬如巫术、算卦。

说起算卦,我便想起乡村时光。那时有走街串巷的人,背着阴阳鱼图像的招牌,拿着红布缠裹的竹签,竹签上写满了暗喻命运的文字,每一卦都让乡人觉得有神秘的力量。

算卦比照相更引人关注,你看,那里围满了老少爷儿们,盘踞中央的卦师,看手相、相面、抽签,将一个平淡的乡村,推向高远的神秘。

小鸟算卦,也是一种新的演绎,一只漂亮的鸟儿,不知叫什么名字,它替人叼走卦签。卦师,培训一只鸟儿,目的就是迎合中国远古的遗言,从而将钱光明正大地骗走。

其实,这些乡村碎片,是最为鲜活的元素,有些事物销声匿迹了,乡村便安静下来了。

“安静”是一个刺眼的字眼,里面仿佛只剩落日和萧瑟的荒原。

入冬,村子空寂,呈现出荒凉的境遇来。南墙上,几个干瘪的丝瓜,在风中摇曳。一丛枯草,是秋的绝命笔,村子周围的树木,叶子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偶尔吹过一阵北风,树木哽咽。

冬日的阳光斜下来,温暖、懒散,风吹过,空气里弥漫着寒气。日头升至中天,地上白花花的霜花开始消融。这个时候,村里的老人,会不约而同地来到柴火垛下。其中几位顺势在柴火垛上抓一把干草,垫在地上,以此为座,身子斜靠着柴火垛,眯缝着眼,酣然入梦。

柴火垛旁,适合晒太阳。一些老人,正闭目养神,惬意的样子,似抱炉火。生活的图景,就此拉开。你看,有些老人,戴着火车头帽子,眼屎布满了眼角,衣袖油油的一片,一看就知道是冬寒手懒所致——天冷,只好把手揣在衣袖里,拢在一起。

说起柴火垛,记忆回到童年。那时,农户的门前,都会有堆积如山的棉花秆、麦秸、红薯秧、花生秧、芝麻秆,分类而聚。棉花秆、芝麻秆和木头等干硬的木柴放在一起;玉米秆多会围满庭院,一是防贼,二是挡风,玉米秆在乡间,最知冷知热;麦秸、红薯秧等软质植物,堆在一处,这类柴火垛具有大用途,烧火的引火草,燃烧着生活,还是牛羊寒冬的粮草。日子紧巴,因此村人将这些柴火垛,看得比命都重要。

一个人,走进豫东平原,定然会邂逅柴火垛,飘散的炊烟与门前的柴火垛遥相呼应。柴火垛多半与童年的饥饿,紧紧地绑在一起。

那时,天一放亮,父母就将我们从被窝里强行拽出。我们不情愿地穿上衣服,闭着眼走路,手里拉着耙子,凭着记忆在落叶满地的林间行走,走上三两步,耙子挂满了落叶和干枯的树枝。将树叶装进袋子里,将干柴捆成捆背在肩上。

据说在从前的年代,女方来男方家相亲,柴火垛也是一项考查指标,它的地位,和屋内的家具一样重要。有些人家的柴火垛整齐地码在一起,有些人家的则显得凌乱,从门口的柴火垛可以轻易推断出主人的性情。这柴火垛,是农耕文明无法回避的痕迹,见证着乡村的底色,也见证着村庄的沧桑与温饱。

最难受的日子在夏季,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柴火垛被浇得通透,父亲便会愁眉不展。每当烧饭时分,父亲小心翼翼地蹲在灶膛前,一只手拉着风箱,另一只手用火棍捣弄着灶膛里的柴火,这是考验烧火技术的时候,然而父亲总能化忧愁为神奇。当一锅可口的饭菜摆在面前时,我们会像一只只欢快的鸟儿,飞翔着扑进父亲的怀里。

柴火,除了每天用来烧火做饭,冬天还可以拿来烤火。那时候,冬天好像比现在冷得多,大雪一场连着一场下,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有时候积雪有几尺厚,人们只能躲在屋子里生火取暖。豫东平原上的农户,家家都备有一个火盆,火盆里燃烧着火,一天到晚不熄灭。人们把平时挖来的树根,劈成一块块的干柴,再加上日常做家具剩下的碎料,一起放在火盆里,虽然满屋子烟雾弥漫,但总是暖融融的。有时候,街道上的村人也会围成一圈,在中间燃起一堆篝火,今天用这家的柴火,明天用那家的柴火,无论用谁家的,都绝不会红脸。

近几年,我回到村庄,那一座座如山的柴火垛不见了,它们被移入农户的院落内。从这一个微小的动作,我就知道乡村变了,对一座不起眼、不值钱的柴火垛,也开始变得斤斤计较。我不禁感叹,也许到了与乡村的淳朴诀别的时候了,那些儿时的记忆将一去不复返,只剩下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往事。

故乡,总有一些农具,承载着生活的重量。譬如那笨拙的牛车、精巧的架子车,它们将原野上的庄稼,运到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撑起乡村生活的重担。然而,在经历了静悄悄的农具革命后,这些古老的农具被淳朴的乡人抛弃,它们只能依靠在南墙上,静静地品味着这些年的沉重与孤独,接受阳光风雨的沐浴,直至剩下一堆腐朽的肉身,最终被功利主义者用锋利的斧头,劈成凌乱的干柴,喂养冷寂的灶火。

常听父亲说,架子车是20世纪80年代乡村的灵魂,它将田间的成熟气息搬运到贫困的村庄,把并不多的余粮转化成生活的温度。架子车一天天老去,村庄却一天天演绎着新的故事,红砖蓝瓦的房子代替了固有的黄土堆积的茅屋。架子车虽被生活磨损得只剩下瘦弱的肋骨,但仍期盼着亲近生活,那些金黄的玉米、饱满的大豆、如云朵般的棉花,都在它的脊背上,贪婪地享受着生活。

云淡风轻的夜晚,清冷的月光,搂住了村庄温热的身体。父亲在院中,用平静的语调,给我讲述当初沉重的苦难。那时候,屋内空荡荡的,除了一床破旧的被褥、一口常年填不满的粮缸,四壁萧然。为了让生活丰腴起来,每年农忙时分,一些身强力壮的村人,便会三三两两地外出赶脚,他们西上密县,将远方黑色的煤炭,拉进这个荒凉又贫苦的村庄,用来增加生活的热度和亲情的温度。架子车往往装着千斤重的煤炭,上坡时,通常需要三四个人通力合作,一个人在前面奋力地驾辕——他深深地弯下腰,绳子就勒进了肉中;两个人在旁边用力地推着车帮,手里拿着坚硬的砖块,遇到车子下滑时,便迅速地垫在车轮下;另一个人,则用身体抵住架子车的尾部。下坡的时候更加危险,千斤重的车子,会因惯性飞速而下,驾车的人往往控制不住,需要两个人在车子的前面,用身体死死地抵住车背,就这样,一点一点向下移动。乡人身上的伤口多是贫瘠的生活所赐,看着父亲身上的伤疤,我总是哽咽着将目光移开。

那时候,架子车上堆满了粮食,父亲凭一己之力将其拉到镇上,交足了公粮,留下为数不多的余粮度日。然而生活的磨难,没有淹没架子车的风骨,它依旧挺起干枯的身躯,为乡人减轻生活的重担。但是架子车老了,渐渐被农用机车所代替。农用机车只需要一股黑烟、一声轰鸣,就毫不费力地将原野上的期盼,运到温馨的庭院中。架子车没了用武之地,只能蜷缩在废弃的棚子里,安静地叹息,叹息这些年的世事无常,叹息这些年的人情冷暖。

如今,在故乡,想找一辆架子车颇为不易,历史已将它们推向泛黄的记忆里。

夜深人静,读王开岭的《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消逝》一书时,看到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多闻草木少识人。”忽然想起故乡的人和事来。

这句话用在故乡的木匠身上,再恰当不过了。故乡的木匠具有双重身份,他们农忙的时候是农人,空闲的时候是木匠。他们是自由主义者,从没有把木匠的名号看得很重,时刻以农人的身份来定位自己。在田野里,他们能从草木的习性,读出一些外行人看不懂的东西。他们熟悉树木的叶脉,他们懂泥土的本性,他们能从田间的杂草中读出庄稼的长势。

寒冷的清晨,他们会围绕着村庄的河流行走,有时候在一片树林中静静地站立,顺着树木表皮处的纹理,读出它们内心深处的声音,譬如槐树的沉重、榆树的质朴、桐树的狂放,这样更易于他们解剖树木。每到深冬农闲时,村中有些人就外出打工,远走黄河之北的华北平原和潼关之西的陕西,用识别草木之心的慧眼,将那些地方空洞的房屋以家具的肉身填满。他们的每一次墨线,每一次凿眼,每一次刨光都是那么认真,仿佛手下打磨的不是家具,而是一个具有草木之心的婴儿。

年关将近,他们踏着农历小年的鞭炮声回乡,静静地闻着家乡草木的气息,站在贫寒的院落里,打理着年关的柴火,将家里无用的树桩搬来,用一把闪亮的斧头,劈开木头沉重的肉身。劈柴其实不是力气活。父亲曾对我说:“劈柴,不识草木之心能累死人。”起先我不以为然,暗笑他故弄玄虚,不就是劈个柴吗?只要有力气,何愁树桩不开。父亲淡淡一笑,指着一个纹理很乱的槐木树桩对我说:“你劈这个木桩试试看。”我拿起锋利的斧头,每一斧头下去,都用上十分的力气,虽然每一次都能在树木的棱角处劈开一个小小的缺口,但是很难劈开这厚实的木头。父亲微笑着对我说:“看我的!”他先观察了一会儿这槐木的纹理,然后将木桩牢牢地踩在脚下,斧头轻轻落下,木桩应声而开。我不禁敬佩起父亲的见识,他说:“木匠必须能读懂草木,包括草木的肉体和心灵。”是啊,我忽视草木,甚至从来没有把草木当成生命体来看待,只是简单地把它们当成死寂的静物。

这些木匠整天在草木身上滚爬,用斧头、墨线、凿子和刨子来整理树木的肉身,将它们粗糙的肉身打磨成精致的木具,譬如工巧的木床、细雕的门窗。我在惊叹他们手艺精湛的同时却忽视了他们沉默时的思考,每一个木匠都是哲人,都具有洞穿世事的能力,他们在观察草木的时候,也要考虑农家的风土人情。20世纪80年代的农村多从实用主义角度来做农具,那些做工精良的木具,根本进不得农家的院落。当今,审美的情趣超越实用主义,那些笨拙的木具,时常被乡人所排斥、耻笑,木匠们必须在草木的身上学会精细地雕花,学会更为复杂的木工构造。

如今,这些匠人不再从事木匠行业,他们静静地在院落中观看树木伸展的枝蔓,看它们在空中飞翔的姿态。我们这些小辈不屑思考草木,看到树木就像看到了陌生的路人,唯有在盛夏的浓荫下,才喜欢这一抹草木的颜色。对草木质朴的灵魂,我们是局外人。我们早已抛弃了慧眼识草木的深邃,我们的故乡也在世纪狂欢的喧嚣中,与草木的气息渐行渐远。

大寒一过,豫东平原就被凛冽的风叫醒了。风以一种冷峻的姿态凌驾于原野之上,村庄的周围弥漫着凌厉的风吟。风叫喊着越过田野,越过房屋,你听,树枝上、草丛里满是呼啸声。

豫东平原平坦如镜,北风得以顺利驱入平原的直肠,它叫嚣着包围寒冬下的村庄,顺着街道找到了去年侵袭的空间,于是大街小巷都灌满了风。豫东平原都是木质的门,风将门撞得啪啪作响,让人满心寒意。

北风的粗暴弄痛了残存的树叶,弄痛了整个村庄木质的门窗,冬寒将一些人堵在家里,但家里即使点上炉子也仍然不见温暖。这冰凉的风叫醒了人的耳朵、嘴、手,甚至骨头,这寒风,让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痛苦不堪,让他们在漆黑的深夜里失眠。

田野中的一些草,被寒风压得直不起身来,有些草应声而断,有些草紧紧地抱在一起,以此来抵挡这穿身而过的风寒。我从这草木的身上读出人生的哲学,人要学会舍弃孤零而立的念头,在对彼此的信任中相伴至死。这草木像极了陈胜吴广的起义军,学会了揭竿而起相时而动,用微薄的力量组成牢固的长城。草木,这干枯的木之灵魂,让孤单行走的我辈感到汗颜,我们躲在城市的方格子内,一个人默默地享受孤独。

一些树,静静地在天地间呆立,唯有风能吹动它们沉默的姿态,否则它们就会像一口深幽的老井那样死寂。其实,树木扭动身躯的姿态很是可爱,将高远的天空弄出一些声响,消解了寒冬的孤寂意味。那些年,我们也会缩着脑袋行走在乡间的路上,用围巾包住头,只露出两只眼睛寻找机会疾走几步,笨拙的样子像一只摇摆的大熊。如果有干涸的沟渠,我们会行走于其中,这样就能避开叫嚣的北风,让身体感受到一丝放松和惬意。

当北风吹走所有干枯的落叶,吹走村庄所有鲜活的气息,我们会不会从此活在一座空荡荡的城里?草木会不会因此而厌倦落满雪花的冬夜?但我坚信在漆黑的夜里,仍然会有一盏温暖的灯照亮世界。这冬天的夜,默默地忍受着这暗藏的阴寒,只为等待那一片启明的曙光。深冬的夜晚,仍会有牛在反刍,尽管声音很细微,可能被这狂野的风所覆盖,但我相信会有一两声牛哞唤醒熟睡的主人,他用一束微弱的光照亮空空的木槽,然后揉着蒙眬的睡眼拾来一些软软的枯草。这温暖的瞬间,让冬夜慢慢温暖起来。

寒风中,一些冬鸟归于暖巢,它们从苍茫辽阔的天空中抽身落下。一些低音的虫吟,用凄寒的声调呼唤春天的到来。一片云,替我们开路,让明净的雪花落在寒风布局的棋盘上,远处,房屋上、树木上、街道上,有一些晶莹的白来安慰这个抑郁的世界。北风无论多么激进,总会在某一个黄昏安静下来,聆听质朴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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