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存養到參悟:宋代文評的工夫論述及其演變(下)

從存養到參悟:宋代文評的工夫論述及其演變(下)

從北宋後期開始,文學工夫論述有一個重要的轉向,即由儒家觀念框架下的存養工夫論轉向禪學觀念框架下的參悟工夫論。

一、學詩如學禪:學詩的工夫問題成爲理論論述的中心

以禪喻詩,借用禪學的觀念來討論詩學的問題,構成一套理論論述,有一個歷史過程。[1]從詩學理論上説,以禪喻詩乃是基於學詩與學禪的類比。韓駒(?—1135)説“學詩當如初學禪”,[2]吴可、龔相、趙蕃(1143—1229)都説“學詩渾似學參禪”,[3]都是把“學詩”與“學參禪”類比。曾幾(1084—1166)説“學詩如參禪”,[4]陸游説“學詩大略似參禪”,[5]也都是説學詩如學禪。從詩學史角度看,嚴羽以禪喻詩,正是這種類比的沿續。錢鍾書先生指出:“宋人多好比學詩於學禪。”[6]乃是一個非常敏鋭的觀察和精確的概括。

比學詩於學禪,將如何學詩即工夫問題作爲一個詩學理論問題凸顯了出來,置於論述中心的位置。學詩就意味著有個學詩者,學詩者與詩人是不同的概念。詩人是掌握了詩歌創作法則、具有詩歌創作能力的人,而學詩者的起點是一個普通人,是没有詩歌創作能力的人,要經過一個學習過程才能成爲詩人。詩人是學詩者經歷學習過程的結果。學詩的問題及論述並非宋代才開始出現,但作爲理論的問題被突出則是在宋代,尤其是在以禪喻詩的論述當中。其所以被突出,正是禪學滲透到學術文化的結果。在禪學的論述中,一個現實中的普通人如何成佛,是其關注的中心問題。在禪學的影響之下,一個個體的人如何成聖的問題也凸顯出來,成爲宋代儒學關注的中心問題。同樣在禪學的影響之下,一個普通的個人如何成爲一個詩人,這樣的問題也空前地凸顯出來。當這一問題突顯出來,學詩的問題就成爲關注的中心。直接把學詩問題作爲論述課題,實際上是以一個普通的學詩者爲立足點,它要論述一個普通人成爲一個詩人的方法與過程,此即學詩工夫問題。

韓駒、吴可等人注意到學詩過程與學禪過程之間的類似,都經歷了一個精神上的修習與發展的過程,這一過程具有階段性和突破性,他們借禪學的參與悟或者工夫與悟入範疇來論述,形成了有關學詩論述的基本結構。

韓駒説:“學詩當如初學禪,未悟且遍參諸方。一朝悟罷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學禪的過程分“未悟”與“悟罷”兩個階段,未悟的階段也就是“參”的階段,由參而悟是學禪過程中的一個精神突破,經過這種突破,學禪者把握了禪道,其精神境界發生了質的變化。參的過程也稱作“工夫”,學禪者要經由參的工夫達到悟的境界。在韓駒看來,學詩的過程與學禪有類似性。學詩的過程也分爲兩個階段,前一階段類似學禪的參的階段,也就是工夫,經過這一階段,學詩者也會發生類似於學禪者的精神突破,達到一種境界,學詩者對於詩歌的藝術特徵及規律會有一種全面而深刻的領會,把握了詩道,同時也獲得了一種突破性的創作能力。這種突破就是“悟”或者“悟入”。吴可説:“學詩渾似學參禪,竹榻蒲團不計年。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閑拈出便超然。”[7]“竹榻蒲團不計年”正相當於韓駒所謂“未悟”“遍參諸方”的工夫階段,“自家都了得”即是韓駒所謂“悟罷正法眼”的階段。

宋人對於學詩過程存在階段性及突破性的認識,也不始於韓駒。陳師道説:“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换。”[8]换骨是由凡骨换成仙骨,這是學仙過程中的突破,而達到這種突破是需要工夫的,所謂“時至”正是意味著一個工夫過程。陳師道把學詩與學仙相比,也正是指出了學詩過程中階段性及突破性的存在。以學仙喻學詩,是道教的觀念架構;而以學禪喻學詩,乃是禪宗的觀念框架。但不論是以仙喻詩還是以禪喻詩,所指涉的詩學内涵都是一致的:學詩過程的階段性與突破性。這種對學詩過程的認識在傳統的詩學中没有相應的理論論述。正是借助於學仙與學禪的類比,學詩過程中的這種特徵才被凸顯出來。這是宋代詩學的新進展。

這種論述不僅强調了學詩過程的階段性與突破性,還强調了前後兩個階段之間的關係,必須經由第一個階段才能達到第二個階段,或者説必須經由工夫才能悟入,而只有悟入了,前一段工夫才算有了真正的結果。就像學仙者换了凡骨、經歷了突破才能成仙,學禪者經歷了突破、悟了之後才能成佛,學詩者只有經歷了這一突破才能成爲一位真正的詩人。值得注意的是,此一過程不僅僅被視爲對某些學詩者學詩經驗的描述,而是將之上升爲一種普遍性的規律,即所有學詩者必須經歷此一過程。换句話説,此一論述已經不是描述性命題,而成爲規範性的命題。吕居仁説:“作文必要悟入處,悟入必自工夫中來,非僥幸可得也。”[9]曾幾説:“居仁説活法,大意欲人悟。常言古作者,一一從此路。”[10]所説正是此意。到此,在江西詩派的論述中,參與悟、工夫與悟入這兩對範疇已經從禪學中抽離出來,成爲詩學範疇。

如果僅就以禪喻詩所指涉的學詩過程及其階段性與突破性而言,其所指涉的内容確實如錢鍾書先生所説的那樣,既可以用禪來喻,也可以借仙來比。[11]但是,仙與禪雖然俱可用來類比,但禪喻强調心靈修養過程,此與詩具有更多的類似性及可比性,故在後來的論述中,以禪喻詩更獲展開而盛行,以仙喻詩則未能進一步展開,尤其到嚴羽之後,以禪喻詩在詩學中的影響佔有了絶對優勢。

二、禪家的“禪道——妙悟——工夫”與詩家的“詩道——妙悟——工夫”:新的理論結構

以禪喻詩的最具代表性人物,非嚴羽莫屬。嚴羽借用禪家“禪道——妙悟——工夫”的基本義理結構建立了詩學的“詩道——妙悟——工夫”的理論結構。這一理論結構及其理論邏輯對於嚴羽乃至後來時代詩學來説至關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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