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不是贵族的张爱玲

自序 不是贵族的张爱玲

做张爱玲研究断续二十四年了,因为断续,故常常遗憾;因为研究,又每有所得。至今不敢妄撰一本“张爱玲传”,时间愈长,此念愈消,只觉学界对于张爱玲的许多基本问题尚未搞清,如何为之比较完整地做传?“张学”热到现在,连“张爱玲年谱”都无法完整。

这倒也不全是学界的问题。

2006年9月底,因在香港浸会大学参加“张爱玲逝世十周年纪念国际学术研讨会”,和王安忆同住一室,私下言谈甚多。因拙文《张爱玲小说题目释义》话题而起,她说我对张爱玲已过度挖掘,我却以为挖掘不够。因为在具体研究过程中,每每发现张爱玲就像一桩扑朔迷离的案件,充满种种疑点,不解决这些疑点,对张爱玲的认识就是片面的。学界一直有人致力于此,其中当属陈子善先生功推最高,这些年来中国大陆的止庵、张惠苑,中国香港的宋以朗、林幸谦和中国台湾的周芬伶、符立中,美国的周蕾也屡见成果。可是,由于张爱玲没有文人的写日记习惯,一生书信、作品也只能像挖金矿一样陆续出土,自己的婚姻情感生活对外更是三缄其口,很多一手资料需要不断补充更新。张爱玲去世后,遗嘱执行人林式同将十四个装满了张爱玲遗物的箱子寄给宋淇夫妇,如今十一个箱子在皇冠,三个箱子被宋淇夫妇的儿子宋以朗保管着。其中与宋淇夫妇的通信和长篇自传体小说等陆续面世,成书有《雷峰塔》、《易经》、《小团圆》、《张爱玲私语录》等。此外夏志清先生编注的《张爱玲给我的信件》、庄信正先生编注的《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苏伟贞女士主编的《鱼往雁返——张爱玲的书信因缘》等书信集也都给人惊喜。疑点似乎逐步被破解,却因为头绪的复杂增加了更多的疑点。

比如,最大的问题恰恰出在《小团圆》。

一贯极其注重个人隐私的张爱玲,却奋力吐槽了一本《小团圆》,她真是如挚友宋淇所说的要“一吐为快”啊。

“一吐为快”的形式却是小说!这真是“祖师奶奶”一个狡猾高明的陷阱!

说实话,很惭愧,作为半个张爱玲研究者,在《小团圆》炒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我并没有看。有学者对我说,此书写得一塌糊涂,不忍卒读。又耳闻另一种极好的评价,说是从繁复转向朴素的好。同行们包括《小团圆》校订者止庵的评价我都未关注,只是曾经翻过几页手上的皇冠版,像“盘玉”那样触摸了一下气息就放下了。为什么会这样?原因在于,从2005年开始,自己的生命正经历着生育孩子和其他脱胎换骨的挣扎与变化。而2005年,也是张爱玲的作品出版、传播和研究大小事件不断的特殊时段。就连我这样孤陋寡闻的状态,各种关于张爱玲的消息也会渐次传来,电影《色,戒》也跟着看。直到2016年夏天,捧起《小团圆》,捧起陈子善先生的《沉香谭屑》,才知道,这期间,我的世界发生一场颠覆,外面的“张学”更是天翻地覆。

2016年7月16日,给友人发短信:

《小团圆》昨晚全部看完了,从小说角度来讲,写得真是成功。张彻底地暴露了自己和所有人。用高难度的跳跃手法,将亲情、友情、爱情、性情击得粉碎。以前的创作,她还有替人物修饰美化的地方,现在是纯粹地撕裂,里面的病态和阴暗却用艺术的方式织成了镂空纱的效果,有艺术的美。她真是非凡的、控制了自我的人。

她完全是创伤表达,敏感到过分。不断地在用创作疗伤,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生活肯定痛苦吧?

友人立即回复:

张是别格的,和她生活在一起会相当痛苦,这是必然的,只看她的作品就好……还有好多艺术家也如此,能够生活与创作处处出彩,面面俱到而玲珑的作家、艺术家是极少的,那样反而成不了真正的大家。诸多大家是生活海洋里的弱智者和残障者,这是不完美的人生和人生的另一种完美。

那几天,我和友人反复讨论张爱玲的《小团圆》,觉得此书对做张爱玲年谱提出了极大的挑战。

她在小说里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她不是归于繁华落尽,而恰恰是把繁复,把“张爱玲笔触”推向了极致——从语言转向结构的繁复。真的要感谢所有推动《小团圆》出版的人,如果这本小说不出版,对张爱玲的终极评价将是致命的残缺!它的面世如珠玉编结,使《沉香屑 第一炉香》、《倾城之恋》、《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十八春》、《相见欢》、《色,戒》等小说环环相扣,形成了完整的“张腔”流苏,打破了我二十五岁面对张爱玲“潜文本”研究至今数十年的症结和困惑。一直不相信她后来没有好的作品,私下和公开都言及这点——因为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创作的诱惑意味着在世的诱惑,更不用说张爱玲这样充满巫性的作家——但是拿不出依据,就只能在张爱玲的起点和终点之间出现研究的断痕。

所幸,1992年选择的“潜文本”论证方向,今天还算经得起时间的撕扯。

因为《小团圆》,一切符号的链条衔接上了。

要用智商和情商同时阅读,才能体味《小团圆》的好。

特别推荐读者去品味她写九莉和母亲牵手过马路的场景,以及九莉做家务笨拙,推着沙发到客厅被母亲呵斥的场景,那样的表达,别人是写不出来的。惊动我的不是小说的“爱”情乃至“性”情部分,而是九莉与亲生母亲之间的这种亲情的惶恐与可怕。同样,唤醒九莉少女情欲的并不是邵之雍,而是九莉的母亲将九莉带向“性”。

她的笔致比从前更加故意艺术化地败兴,煞风景。

连姑姑这个最亲的原型也不放过,更不用说邵之雍了。

但是第六章里写佣人的那部分,却像诗一样,且温厚无比,此处摘录一小段:

打雷,女佣们说:“雷公老爷在拖麻将桌子了。”

雨过天青,她们说:“不会再下了,天上的蓝够做一条裤子了。”

她们种田的人特别注重天气。秋冬早上起来,大声惊叹着:“打霜了!”抱着九莉在窗前看,看见对街一排房屋红瓦上的霜,在阳光中已经在溶化,瓦背上湿了亮滢滢的,洼处依旧雪白,越发红的红,白的白,烨烨的一大片,她也觉得壮观。

“打风了!”

刮大风,天都黄了,关紧窗子还是桌上一层黄沙,擦干净了又出来一层,她们一面擦一面笑。

童年九莉的所见是张爱玲的所见吗?这样的早慧灵颖又非张爱玲莫属吧。

最危险的是,大多数研究者,包括我自己,一不小心,就可能在表述中把九莉等同于张爱玲。当学生帮我从图书馆把《小团圆》借来时,此书已被无数人借阅翻看得烂旧——有多少人是带着窥探隐私的心理在看这本书呀。

将自传体小说等同于传记,是多么愚蠢的行为。虽然并不擅长虚构的张爱玲喜欢叙事、人物皆“有所本”,在《小团圆》里更是达到了高峰,可是她也埋下了许多地雷似的疑点。

还有炎樱和张爱玲的通信,遗失的《海上花列传》的英译稿,都是悬而未决的疑点,不知何时能浮出水面。随着未写完的《异乡记》和张爱玲英文小说《少帅》的出版,2016年9月30日《收获》杂志发表张爱玲未写完的散文《爱憎表》,预示着张爱玲的作品挖掘和未完成将是学界不断要面临的冲击。

再比如,张爱玲童年在天津的居处也是疑点之一。曾经去过她的祖籍地丰润,也曾经满天津寻找她童年的家,虽然张爱玲的父亲曾在天津所购萧伯纳剧本上留下详细地址,即三十二号路六十一号,但由于年代久远,且天津不透露任何住户资料,至今未有结果。只知道是个简朴的半旧花园洋房,没有草坪。张爱玲在散文《私语》里详细描绘过天津的家,这个家藏着她的真气,如今却不像她上海或美国的居处有迹可寻。

在天津,张爱玲度过了两岁到八岁的童年生活,这六年的童年生活对她非常重要,且不说童年是一个人一生的心灵之本,对于一个作家而言,童年就更是解密作品的符码所藏。正是在天津,张爱玲经历了家庭的缺陷;正是在天津,张爱玲汲取了北国的滋养和氤氲。天津变成张爱玲的重要配方,与她后来的上海配方和香港配方发生关系,造就了一个天才的张爱玲。我一直认为,天津使张爱玲超越了上海和香港的南方地气,否则,你就难以理解,为什么文字华丽精致的张爱玲却对北方蹦蹦戏(评剧的前身)的花旦情有独钟,而被她视作女神的地母娘娘竟是位“粗鄙熟诚”的妓女,她那无处不在的苍凉又从何而生?

没有多少人明白张爱玲的苍凉含着北方的粗犷,很多人把她看作“小资教母”或者“最后的贵族”,绝对是巨大的误读。其实张爱玲绝少在作品中提到酒吧、咖啡店这些小资场所,也绝少描写贵族的故事。她的祖辈虽有贵族气派,到她父亲手上早已没落,她连遗少都算不上。她对贵族充满了嘲讽,对贵族祖辈的满足只存在于不可及的想象中。她写的大都是普通人的心理生活,普通人的痛与伤,有些痕迹甚至无处告白,她只是借用了贵族的文字形式,偷渡现代人的内心,她的立场也是非贵族的,甚而是小市民的。她的作品中有几个重要的命题:反爱情、反浪漫、反小孩、反女权的女权、反文明的文明。许多人只钦慕她的华美文采,并不曾领略她直抵心魂的“雾数”和“深刻”。她是一个有文化的作家,却被消费了。

我虽做点张爱玲研究,却不是“张迷”,曾经有人说我是,其实我不是。所谓“迷”者,必得心仪万分,如痴如醉,连她的缺点亦奋力维护,且不容他人臧否,我没有到这个地步,所以没有“迷”的资格。记得有一次看到报纸上测试“张迷”的题目,我大部分回答不出。总觉得作为研究者,要特别警惕“迷恋”所带来的偏颇。而且,一些伤害张爱玲的事情,不恰恰是某些“张迷”干出来的吗?把一个作家当成偶像剧的主角,这是很麻烦的。从最初接触张爱玲的作品和身世开始,看她的眼光就始终是复杂的,故而钦仰她的才华,却不喜欢她的某些方面,比如自私、自恋,等等。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个人主义者,也是现代中国第一代问题家庭的儿童,因为她天才的光辉,往往遮蔽了她年轻时个性和人格上的负面。这些负面,说得好听点,是特立独行;说得彻底点,其实就是有心理疾患。“张迷”们听见这话,要敲我的栗子了,但事实的确如此。

可贵的是,这个聪明、坚硬的女子,并没有为自己的负面所限,她用写作超越了内心的疾患,将它们磨衍成深刻的解剖和表达,既表达了自己,也表达了别人。她经历了那么多不幸,父母离异、家暴、战争、遇人不淑、堕胎,乃至政治的污名和写作的冰点,她被逼孤绝,在她孤绝的姿态里却有着对人生无限的懂得。

超越负面,张爱玲以自己的作品构筑了普通人的心理疾病长廊。如曹七巧从受害到受虐到施虐的心理变化,小寒的恋父情结,聂传庆从自卑自哀到发泄的心态,佟振保的男性性心理,阿小的母性心理,王佳芝的报复心理和自我人格的确立,九莉的生命心理,等等,张爱玲深刻地表现了心理和生活的互相影响乃至互相伤害。

后期的张爱玲离群索居,反倒活得更加真实,心态更加正常,那才是完全符合她个性的生活方式。她不用如年轻时为了摆脱心理上的压抑而刻意张狂,也不用因拙于待人接物而使自己痛苦,真正达到了她所谓“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充满生命的欢悦”的孤独理想。虽然有许多艰难,但都是常态的情状,看她这时期的信件文字,真叫“温柔敦厚”。非常喜欢晚年的张爱玲,让人感动。

只是,由于蕴含复杂的心理质素,张爱玲的小说不断地被误读,包括目前拍得最成功的张氏电影《色,戒》,李安也在最关键的戒指环节误读了她(不知杨德昌的“暗杀”改编若如愿,会如何表现),就连许多研究者,至今都在误读《色,戒》,实在令人无所适从。其中有一点常被忽视,张爱玲强调的是王佳芝和易先生各自的内心独白,即都认为对方是爱自己的,却没有认为自己是爱对方的,包含着深刻的讽刺。这话说起来太长,要另外写篇文章,书中也有部分论述,但没法全面展开,总之,这个特别的短篇必须用多维的理论来阐释。邵迎建是做得比较好的。

再有她的《相见欢》,为众人忽视却非同寻常的杰作,其哲学上的意义不亚于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在这篇小说里,张爱玲做了最冒险的探索,用毫无故事和情节的方式,用中产阶级重复的乏味,用人性的根本,将人生的“无聊”表现到了极致,使人看到穷途末路的民国岁月。

1992年,我的张爱玲“潜文本”研究确定了十章,由于精力的限制只做了五章,其余的如“改写重写”、“翻译”、“孩子与少年”、“电影”、“土地文明”都只能搁下。好多次把选题想法告诉别人,希望有人延续深挖,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没人能完全驾驭。我自己的文学兴趣更在创作、古典和外国领域,早已不想做了。令人欣喜的是,陆续有学者在“改写重写”和“电影”两方面拓展突破。

从前因为涉世未深,有些地方误读了张爱玲,后来发现,生活原来就是张爱玲道破的虚无天机。只是她和鲁迅不一样,鲁迅是启蒙主义者,所以临终的时候还在说:“我要骗人。”张爱玲是个人主义者,不抱启蒙的想法,没有明亮,黯淡破败地就表现了。但她骨子里是外冷内热的,所以温厚的姑姑、开朗的炎樱、小火炉似的苏青、粗线条的赖雅、古道热肠的宋淇夫妇、性情中人的夏志清、憨实的庄信正、真诚的司马新、单纯的林式同……会冲破冰冷的外壳,到达她的世界。读她,要结合她的散文书信读;读她,要有阅历做本钱读。她可能会是相对主义时代的宠儿,也可能是任何时代令人争议的对象。她真实到可怕。但她始终在精神之路上行走着,陪着她笔下的人物,尤其是那些幽暗的女性。

2016年11月10日定稿于上海阜新路租屋

上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