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在歌与哭之间
周瑟瑟
细微地进入事物,像雪落下来,然后慢慢进入到草木,最后融化在泥土中,这是我读王旭明诗集《人与土》的感受。
他是一个音调纯粹的抒情诗人,他像春雪一样看待事物的变化,在他眼里诗如春雪渗透进泥土,他站在夜空下,以诗的角度观察世界。
他是一个具有洞察力的诗性的智者,诗是他观察世界的一个方向,诗是他日常生活的审美方式。
他还是一个嘹亮的歌者,他依恋黑夜,他在夜深人静时用心歌唱。诗人桂杰称他为“黑夜派诗人”。他在《春雪(三首)》中写道:“这白色的铺洒/这无尽的灰/竟然扑向了黑夜”,“春雪”与“黑夜”构成了王旭明诗歌细微的进入与审美。
“今晚的夜在微笑/那深情的/娇好/神秘/而不可言说”(《微笑》),王旭明从夜看到了诗的微笑。我们常有关于诗是“无用”的焦虑,但从王旭明对诗歌的态度,我看到了他的诗是“有用”的。什么用处呢?思辨与发言,他在诗里思辨与发言,在思辨与发言里审美。
“不可言说”的全交给诗来言说,王旭明相信诗,他通过诗与自然万物对话,我读他这部诗集《人与土》,发现他对“那深情的/娇好/神秘/而不可言说”的世界,进行深情的观照,赞美或批判,解剖或重建,王旭明是诗的赤子,在诗里他获得了言说的快感。他在“那深情的/娇好/神秘/而不可言说”的多重境界里穿行,他对世界报之以“微笑”。
王旭明以诗“立心”,诗里有他一颗火热的心,有他的审美经验,就像诗集的书名《人与土》,他基于“人与土”的基调写作,这里有一个大气象,一个男人立于大地的诗人形象,他如此吟唱:“人是一捧土/不/土都不如/多少年以后/苍天黄土/依然如故”,“人从不把自己当人/当神/当救世主/土从不把自己当人/当土”(《人与土》),王旭明大胆的结论式的想像坚定有力,把读者引向更深的思考。
他的思辨与发言确立了“道法自然”的诗歌事实,诗歌“道法自然”天经地义,但我们往往无法确立写作的目的,也无法找到诗的用处,王旭明敢于在诗里表达自我的经验,他不回避内心的爱,爱世界与爱自我是统一的,他的诗从生活中来,又回到诗的现场。
“诗言志”不是一个问题,问题是如何表达才准确有效。他的“诗言志”更多时候以抒情为手段,以思想为路径,通向生死的澄明,通向本真。
“人与土”的关系直接体现在王旭明的写作里,他的诗首先面对人,其次才是土。人在诗里是人性,是真实的情感,诗要写透人性与情感,并不容易,王旭明选择生活中细微的切入口,他抓住激起他想像的生活细节,切入到诗的本真,抵达澄明。而土对于诗来说,是生命之根,是诗的出发与归宿。王旭明在“人与土”的诗意空间里获得了“道法自然”的诗意想像,他的诗看似轻松,其实他的诗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王旭明继承了鲁迅的批判精神,他的诗直奔向火的中心,他并不在掩体中,他站在风暴中歌唱,他甚至发出大哭声:“夜在今晚痛哭/哭得滂沱/哭得不断/哭得溶化了黄土/哭得淹没了归路/今晚夜痛哭”,“当所有雨水成泪/当所有泪水成雨/你从天地间走出/一根竹/一棵树”(《夜哭》)王旭明蕴藏了太多的情感,他借夜的痛哭来传达爱,他的爱就是批判,这是“诗言志”的最高境界。他的哭是无所顾忌的哭,他到底要哭什么呢?他并没有划地为牢,但哭是真的大哭,是诗的事实,哭的动作被他推到了前面。
王旭明的《夜哭》,让我想到孔子一生最爱唱与哭,他临终时发出“泰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的歌与哭。西汉文学家刘向称他:“夫子不歌者则哭,不哭者则歌”。歌与哭,是知识分子价值观最好的体现,王旭明的诗在歌与哭之间奔波,他甚至不顾及自己的形象,只要歌哭得痛快淋漓,他就放声歌哭。
王旭明的诗显然不是中庸思想的产物,他的诗走向了现代性情感,走向了宋代理学家张载所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圣往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诗的有用与无用,在王旭明这里有了答案。
王旭明诗的歌与哭,当然是他那一代知识分子最真实的爱。李白在《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中写道:“大块假我以文章”,王旭明面对大自然将美好的文章提供给我们时,他深有“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的气度,李白当年就是:不作好诗,怎能抒发高雅的情怀?如赋诗不成,须依金谷园宴客先例,罚酒三杯。
古代诗人对天地的赞美,在王旭明心里引起了现代性的回响,他的诗是人文启蒙的诗之思,是对生命的赞美,是对良知与价值的渴望。诗从自我启蒙世界,发现生命的终极意义。
读王旭明的《当我老了》,我更清楚地看到一个现代诗人终极的追寻:“当我老了/如果还能呼吸/喘气/我会仰望星空躺在竹椅/尽情地回忆/那美妙的一瞬/悠扬的歌声和咖啡/以及每一个琐碎的经历/昏昏欲睡,醒来接着开始/用回忆/拉长生命的距离”。王旭明大有以诗抵命的人文关怀,他的诗是生命的状态,是他飘逸与豪放的人生态度。
王旭明在接近生命本真之美,《当你老了》里有一颗不死的灵魂在跳动,那是对生命永恒的追问。他唱着爱的歌:“有爱就有痛/忘了我就没有痛/将往事留在风中/像是从遥远的太空/再次飘逸流动”(《深夜听许志安唱当爱已成往事》),王旭明似乎延续了“新伤痕文学”的命脉,他把爱在深夜里轻轻唱响,对往事无限的怀念,对生命流逝的感伤,人生莫名的惆怅,全部写在了深夜。爱不仅是欢愉,还有痛哭。
《人与土》是一部时间之书,全书从诗人的内心“独白”开始,“超级月”、“雾霾之夜”、“美人洪”、“人与土”、“恋夜”、“诅咒”到“春与寒”,共分为八辑,诗集的情感线索有迹可寻,诗的细微触须拨动了王旭明充沛的情感,他如夜空下的蟋蟀,在中国现代化转型的今天,试图缓解普遍的焦虑,降低白天人在光线下的摩擦,回到夜的温柔中。他像一只蟋蟀弹拨触须,歌唱是甜蜜的,但又是苦涩的,他不拒绝生活给予的一切,他坦然地接受现实带给诗的灵感,他记录下诗的感受,他的诗是露水降临,盖住了白日的灰尘。王旭明通过自己灵魂的歌哭创造了“人与土”的世界,他敞开自我,迎接诗的开放空间。
《人与土》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个人诗集,因为有了青年诗人桂杰对每一首诗的赏析,加深了诗的阅读效果,让人更好地理解诗的内涵。桂杰本身是一位优秀诗人,她抽丝剥茧地赏析,亲切如茶馆说书人一唱三叹的声效,她的高明之处还在于将文本从一个角度加以概括,揭示出王旭明写作的奥秘。
除了桂杰的专业赏析,同时还配有著名朗诵艺术家詹泽的朗诵,他金属质感的清澈之声在《人与土》中回荡,让读者在声音的盛宴里获得艺术的享受。青年编导王欣根据诗的意境与声音,还制作了诗配画的视频。桂杰、詹泽、王欣的辅助,让《人与土》这部诗集趋向丰富与立体,让我们更好地阅读与倾听在诗中歌哭、在生命与爱中微笑的诗人王旭明。
2017年5月8日北京树下
(作者为当代著名诗人,小说家,批评家,出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