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颊

香山阿黄在一篇题名“合十”的散文中，认为西式社交的握手礼“真的有欠卫生”，阿黄大概不能想象：对居住在法国的我来说，能够和别人握手，已是一件令我觉得相当卫生的事情，只因为我生活在一个流行亲吻脸颊以表示好感的国家，对于我这个东方女子来说（加上和阿黄一样相当注重卫生），多年来仍不能适应这种以嘴巴碰上脸孔的礼仪，有时候便会出现手足无措的尴尬的局面。阿黄曾在巴黎小住了一些日子，不知可曾给法国人吻了脸？

当然，陌生人第一次见面，仍是客气地握握手，但也有例外的，比方那个陌生人，和你虽是素昧平生，却有亲戚关系的，那么对方便会自自然然地把你拥进怀中，开始其亲颊礼，多是左脸一下，右脸一下，但也有多吻一次的，就是说一连三下才放手，问题是被吻的人，很难预早知道是两次还是三次，有些被吻两次之后，以为礼节完成，急急要挣脱对方怀抱，但吻者非常认真，决定再吻一下，那么第三下便会落了空，吻者的嘴巴仍伸得尖尖，被吻者已经跑掉，那种情况，是相当诙谐和忙乱的。相反地，被吻的人，如果一心想着对方会吻他三次，于是一下两下之后仍乖乖地引颈以待，伸上脸颊，但吻者早已掉头而去，那么他活该只有嗒然若失的份儿。这两下或三下实在令人困惑，法则可有？准绳何在？我永远也弄不清楚。

如果握手礼已不卫生，亲颊礼简直是肮脏得很的行动。你试想象：看着对方油腻腻的嘴巴，嗅着对方令人欲呕的烟味或酒味，不仅不能远远避开，为了礼貌，却要被这个人吻上脸来。吻后，为了礼貌，当然更不可以立刻掏出手帕擦脸，只得忍受那种不洁的感觉，还要继续谈笑。我不知道其他的人是否会计较，对我来说，给一个不修仪表的人吻颊，并非是一件愉快的事，不用说还有卫生这个问题了。

在这儿，亲颊礼是那么的流行，有时两个陌生人（没有任何亲戚关系的）在宴会上见了面，初会时双方握握手，吃了一顿饭菜后，大概觉得有表示幸会的需要，分手时便可以相拥吻颊起来。只是一次亲颊之后，不成文的规定是以后见面也得行这个礼仪，否则便是故意地见外。对方和你如是亲戚，这一生一世便要遵守亲颊礼，无可避免。只是，如果不幸地你非常讨厌三叔和四婶，认为他们的人格有污点，品性有问题，但每次见面时仍得虚伪地互相亲吻，那实在是要把心一横、把目一闭才可以完成礼节的了。

亲颊礼在法国是这样的普遍，难怪有不少人误会，以为法国人是热情洋溢的一个民族，如果你也是如此认为，事实便一定会令你大感失望。大城市的法国人因生活紧张，工作忙碌，根本上便无暇也不愿去关怀别人（这一点，和其他各国大城市的人大概是相差不远），乡下的法国人，和你客客气气，礼礼貌貌，他们的诚意和精力早已放进自己的小家庭里，外人是很难在他们的心中占据一个位置的。什么浪漫，什么热情，只不过是外国人一厢情愿地为法国人塑造的形象罢了。法国人即使不是特别冷冰冰的民族，也只不过是和大部分的现代人一样，毫不认为对陌生者有表示热情的需要。

从第一天踏上法国的土地以来，我便觉得亲颊礼的烦扰和多余。我不敢冀望过高，想着和法国人在社交场合中行佛教徒的合十礼，我只希望他们能伸出手来，简简单单地和我握一下手。但他们就是循古守旧，积习难改。到了今天，当艾滋病已成为一种全球性的传染病时，单从卫生观点来看，亲颊礼实在是要受到淘汰的。矛盾的却是正因为艾滋病，使人更难拒绝这种贴上脸来的礼仪，否则便等于向对方明言自己的忧虑了，至于患者，他如要隐瞒病情，当然更是继续拥吻别人不可。看来是不可能令法国人废止这种根深蒂固的习惯了，我看只有消极的一个方法去对付，就是索性乖乖地闭上嘴巴，站着不动，让对方亲吻你的脸颊，千万不要挣扎，或把头部左右移动，以免搞乱对方的视线，他如瞄不准你的脸颊，误吻上你的嘴巴来，而你刚好是惊讶地张大了口的，那么一切后果，便得要自己去承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