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之乐
多年来,阅读仍是我最心爱的嗜好之一。
我在童年时代,是一个性情孤僻的孩子,可能这便是一个主要原因,使我选择了和书本做伴(还是因为整天躲起来看书,而致性情怪癖?)。家中有一个乌黑的木书柜,放在阴暗的阁楼里,一旁便是香灰密布的祖先灵位,我经常蜷缩在这个角落里,熏黄的灯光下,把父亲的藏书一本一本地翻来看,变了色的纸张,其中不少更给虫蚀得脱了边缘,霉旧的气息在四下里散发着,我却一点也不介意这样子悄寂地度过时光……
父亲是中医,藏书中有一大半是和医药有关的,我毫不选择,药书也拿来看了,主要还是看插图,有那么多的花花草草;至于生理学及人体解剖的部分,我也看上半天,所以我才六岁,便模糊地知道胎儿是怎样在母亲的腹中成长。有一次我拿着胚胎发育图去找母亲,想着她会为我解答一些难题,谁知她一看到那几幅插图,脸色大变,把图表一手夺去,骂了我半天,说我不学好。那一刻,我实在很莫名其妙,这些书本是父亲的,难道父亲也不学好?我张大了嘴,还想争辩些什么,母亲大喝一声,吓得我抱头鼠窜了。
我七岁才进学校念书,在一间夜学里念一年班,老师讲授的功课,我不觉得有兴味,又因夜间上学,我瞪着天花板上的几条光线暗淡的电光管,才一刻便伏案大睡了。老师教训了我多次,但我照睡不误。日间,我喜欢去的地方是街头的一间书店,店中放了一张桌子,桌上便有各式各样的图书,我站上四五个小时,每天风雨不改地来,这样子便把《格林兄弟童话》、《安徒生童话》、《少年科学读物》等全看遍了。回抵家中,却看黑木书柜里的药书,甚至是《红楼梦》、《水浒传》、《三国志》、《七侠五义》等等——我可是没有经过选择的,我看这些章回小说,纯粹因为它们在黑木书柜里出现。一个才八九岁的孩子,怎么会耐着性子把这些长篇小说看完?现在回想起来,我仍觉得十分好笑。
或许,在那时节看的书,我所能够吸收的非常有限,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我比同年龄的孩子认得较多的中文字,而我对文学的喜爱及对创作的兴趣,便在童年时植下了根。
吃晚饭的时间到了,姊姊奉了母亲的命令要找我回家。她总很聪明地来到书店,也不用进内的,站在门外大叫我的名字,加上一句:“回家吃饭了!”我便乖乖地走出来。这是儿时所留下的其中一个回忆。
少年时期,有两位很要好的朋友,爱看书爱得不得了,见面时总说:“我现在看的是……”我也不甘人后,急急跑去找这本书来看了。三人便像竞赛似的,生吞活剥地啃了不少课外书。其中包括诗词小说,中外均有,但以外国小说占多数,陀思妥耶夫斯基、三岛由纪夫、纪德、屠格涅夫及许许多多的名字,也不明白为什么可以看得这么多,这么快。坐在一角,抱着书本不动,可以度过五六个小时,不知身外还有物,只管为书中的一字一句而动心,世界便在眼前的书页里展开,全属可惊可羡的人和物,于是过早地,我便以仍不谙世事的少年的心,体味着人间的七情六欲,喜乐酸楚。
闲来甚至三人共坐,激烈地争辩一些自己其实一点儿也不明白的问题。这些问题,涉及艺术、生、死。我们全是这么认真、这么严肃地去探求,要是有成人或有智者在座,当会哂笑我们;但我现在才知道:那是我一生中最纯真的时光,因为我的心灵澄清如水,我便有勇气去为一个信念而坚持,而争辩。
现在看书,只是一种安静的、闲适的态度,不再去追求一些什么,也不再去找寻问题的答案。有很多事情,已给我深深地埋藏起来,因为我知道:并非每一个问题,均可以有答案的。书本中所反映的是个别的、特殊的例子,但人生中却有更多的个别、更多的特殊。少年看花,总好奇地探察花中的世界,成长后看花,只管拈花微笑罢了;不是通达,而是接受。
我感谢“阅读”这一回事,不管如何,我是一个性情孤独的人,不能忍受太多的热闹,把自己关起来,有一书做伴,便少了许多寂寞,而同时得到安静。我的同伴,是一个寡言的人,他也会拿起书本,面壁半天。那一刻,室内只有掀动书页的声音,我们的感觉是安详和满足,然后谁提议去烧一壶茶,便静静地过了一个下午。
但也有许多时候,手袋中放了一本书,随着我跑到城东城西,过了数天,我仍未有翻阅的时间或心情,换了在从前,我会急躁起来,但现在我只告诉自己:忙过了,总会有空的,用不着急。有时在图书馆里,看到排山倒海似的书本,我甚至会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谁可以把世上的好书均一一阅遍?于是更不用竞赛似的赶着看书了,何况身子已不及从前,伏案超逾二小时便会眼花头眩,我认命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和书本的关系,反变得温婉和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