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室内
春寒料峭,是北欧的春天。
曾在某年的四月,十分勇敢(只因十分无知)地跑往荷兰的阿姆斯特丹露营。抵达的那一天,中午的气温是十六摄氏度,我们正庆幸天气不算太冷,谁知从那一夜开始,气温像和我们开玩笑似的直往下泻,此后的四五天里,最暖和的时候才不过是六摄氏度,加上没有一天不下雨,有一个晚上,甚至降下冰雹来。我们躺在帐幕里,蜷在睡袋中,听着风、雨和雹的各种刺耳的声响,昏昏地倒也睡着了。
那时节我们仍是穷学生,住不起旅店,却很爱旅行。四月去阿姆斯特丹,只因为我傻傻地说要看郁金香和水仙花田,想着春天是花开的季节,便完全忘记了那是一处比巴黎还更北上的地方。露营,其实是不可以的。结果我们冒着风雨看了花田,穿着厚厚的、垫了棉的大衣,全身包扎得像一只粽子。郁金香和洋水仙是美丽的,但荷兰的春天,实在是很冷的。这样子的露营经验,一生难忘。现在回想起来,还是高兴到底在仍属年轻的时候做了这样的傻事,在给风、雨和冰雹鞭挞的旷地上住宿了五天,虽然觉冷,二人竟然可以连喷嚏也不打一个,这不是奇迹,只是年轻。
春暖花开,是南欧的春天。
车子走在西班牙的公路上。越往南行,天气越温和,阳光普照的五月天,公路两旁的斜坡上,野花绽放,待等我们走进西班牙中部的托利多省时,原野上便是一片鲜红的丽春花了,我们忍不住,把车子停下来,走进花丛中。这是印象派画家笔下的春境吗?身旁闪耀的是光彩,晃动的是红影。我望向远方的古城,塞凡蒂斯曾在很久很久以前,描述了一个骑驴的武士,他有着一副“忧伤的脸孔”,一颗坚持要维护“真理”和“正义”的心,却有着一个完全不能明白和接受“现实”的脑袋,他向风车宣战,向农妇下跪,他的历险多是惨淡收场,但他仍旧大无畏地继续往前行,他曾经走过这儿,我像听到“嘚嘚”的蹄声,武士走进城门,消失了。我呆呆地遥望,同伴催我:“上车了,还得赶路呢。”
另一次的春暖花开是土耳其。漫山遍野,红色、黄色、白色……说不出名字来的花朵,重重叠叠,缠缠绵绵,就像土耳其的手织挂毯,除了“锦绣”一词外,我想不出更贴切的形容词。更令我们目瞪口呆的是无意来到一个古坟场,开满了紫蓝色的鸢尾花,花梗高与人齐,我踏步进去,便消失在淡紫中了。未来土耳其之前,无法想象竟有如此绮丽的风景,真正的无限的春光,我算是看到了。
只是,足不出户,是否也可以见到春天?有不少人如我,执意要见到大自然,像非如此不算见到季节的移迁,但诗人波特莱尔(Baudelaire,1821—1867)自有他的看法,在他的诗集《恶之华》中,有一首题名为“风景”的诗,描写一个居住在顶楼房间里的人,从他的小窗,不仅看到巴黎的城市风景,更看到季节的风景。诗的后半段是这样的:
骚乱,徒然风暴似的敲打我的窗,
不会使我从书桌上抬头,
只因我浸濡在极乐中
专诚地要使春天展现,
从心中发出一个太阳,
温暖了气氛,以我烫热的思想。
巴黎的简陋的顶楼房,我认识,我住过,且有多年之久。一床一桌一椅的方块地,炎夏时是焗炉,冬天则是冰箱。在波特莱尔的诗中,住在小房间里的人,对生活上的一切物质缺乏,不仅不以为苦,还能稳坐在小小的桌子旁,面对一书一纸一笔,进入了一个神奇的、美丽的国度。窗外是严寒漫长的冬天,室内的人却有一个属于他的太阳。思想是马儿,带着主人,奔驰在繁花似锦的草原上,触目便是春光。
诗人是有道理的,春天不仅是枝头鸟唱,陌上花开,春天更是心境,是诗情,只要心间有太阳,又在乎什么窗外的寒风冷雪,人世的骚扰动乱,更不会在乎是一年中的哪一个季节了。
于是,我把书本打开,走进春天的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