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学术道路上的“理想”之思
这些年,身边有几位老师和同学发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从上世纪80年代至今,郭老师一直坚持从不同侧面关注着理想问题,并且发表了一系列论文成果。他们问我,为什么对理想问题如此“情有独钟”?
回顾我的学术历程,确实是这样的。1982年8月24日,我在《新华日报》发表《共产主义理想人格浅谈》一文。这也是我公开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文章不长,只有1600多字,谈不上有多深邃的见解、多新颖的观点,但其中就提到了“理想”和“理想人格”等关键词。从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再到新世纪初、党的十八大以来,我对理想问题的思考与研究一直持续着。坦率地说,这其中有一个从不自觉到自觉的过程,或者说是从偶然到必然的过程。前期,是对社会热点问题有感而发,开始写这方面的文章。后来,随着对伦理学研究的加深,愈加强烈意识到理想问题的关键性,便有意识地坚持和加深对此问题的研究。伦理学,本质上是价值哲学,归根到底在思考“什么是好的社会”“什么是好的人生”,这就是社会理想和个人理想。理想,是对伦理学本质问题的深度追问,是在追求一种超乎现实的道德境界。正因如此,理想问题才展现出无穷的思想魅力,引领我持之以恒关注思考。
上世纪80年代初,之所以选择谈理想问题,与那时候大家广泛关注的一场人生观讨论有关。1980年5月,发行量超过200万册的《中国青年》杂志刊登了一封署名“潘晓”的长信——《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这封信历数了作者受到的教育与现实相差太远所带来的困惑、理想从建立到幻灭的过程、寻求友谊和爱情时遭到的背叛、在寻找人生意义时感到的茫然。其中,“潘晓”认为:“人都是自私的,不可能有什么忘我高尚的人。过去那些宣传,要么就是虚伪,要么就是大大夸大了事实本身。”文末还写道:“任何人,不管是生存还是创造,都是主观为自我,客观为别人。就像太阳发光,首先是自己生存运动的必然现象,照耀万物,不过是它派生的一种客观意义而已。”随即,引发一场全国范围内的“潘晓讨论——人为什么要活着”。这个事件后来被称之为“整整一代中国青年的精神初恋”。
这场讨论持续了半年多时间,但其中首提的“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伦理命题,却在全国伦理学界萦绕多年,相关讨论越来越深化。在伦理学课堂上,同学们也会围绕这些问题展开讨论甚至是激烈争论。“人都是自私的,不可能有什么忘我高尚的人”,对于“潘晓”这个观点,我认为是片面的,这实质上涉及伦理学中的理想人格或者说道德理想问题。我们在生活中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和理想的设定可能不尽一致甚至背道而驰,但却不能因此就放弃对理想人格的追求,不能因为“实然”的不足而否定“应然”的价值。
我这篇文章专门谈共产主义理想人格。那时,一提到共产主义理想人格,有人便觉得这是“假、大、空”的说教,如果有谁按照这种人格的要求去做,便认为他是“假”或“傻”或“正统得可笑”。我在文中分析了共产主义理想人格的内涵和本质,列举了现实生活中的先进典型人物,说明“理想人格不是高不可攀的,也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我认为,树立共产主义理想人格是极其重要的。这是因为,任何一个人只要生活在世,就都不可避免地要遇到如何做人的问题,并且必然产生各自的标准。共产主义的理想人格能给人以鼓舞、教育和鞭策,正像在沙漠里走路需要路标一样,在人生的道路上漫步,亦需要以理想人格为榜样。
文章发表后,我对理想问题的研究和思考并没有停止。1985年,我又和潘洁老师一起完成一篇文章,对此进行比较全面系统的探讨,旨在解开理想教育中的若干理论困惑。文中,我区分了科学理想与非科学理想,认为“人们在思想上确立起来的,符合客观发展规律的,经过奋斗能够实现的想象和目标才谓科学理想,它表示对未来事物的合理的追求和向往”,这不同于空想、妄想、幻想。理想有不同的层次,包括社会理想、道德理想、职业及其成就理想、生活理想等,而社会理想是最根本的,既规定和制约着其他理想,又不能脱离其他理想而孤立存在,必须使之与其他理想统一起来。我还谈到,树立共产主义理想与坚持社会主义物质利益原则是一致的。脱离群众的实际利益,把理想教育变成抽象空洞的讨论是不会有成效的。问题不是要不要讲物质利益,而是如何讲物质利益。除此之外,我还围绕理想与现实、远大理想与阶段理想的关系阐发观点。这篇文章先是提交给1985年在广州召开的中国伦理学会第四次讨论会,后来在1988年收入中国伦理学会编著的《道德与改革》一书,由上海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这篇文章基本上把相关问题讲清楚了。一直到今天,我仍然坚持和践行着这样的看法。
上世纪90年代初,受市场经济浪潮下社会价值观念变化的冲击,青年群体特别是大学生群体又一次站在了理想选择的十字路口。1993年4月,南京大学校报编辑部收到一份署名为“柯望”的来信,信中诉说自己的困惑:“现在,没有理想成时尚了……有一次春游时,大家在一起闲聊,团支部书记讲理想,大家都感到好笑。有理想有追求的人似乎活得都很累,没理想没有追求的人反而叫人看了似乎很充实……有些事情,用理想解释不通,用功利一说就明白了,功利真是解开一些困惑的钥匙吗?”这封信在校报刊登后,全校同学就此问题畅所欲言,一场名为“重塑理想”的讨论迅速展开,并有许多教授、学者纷纷发表意见。不久,《人民日报》头版头条以较大篇幅刊登了相关通讯报道,把讨论及时推向全国,大批高校学生、部队官兵等参与讨论。我迅速断定,这个讨论之所以产生如此大的反响,就是因为把一些难以回答或无从得到明确答案的问题摆了出来,激起了大家的共鸣。
这场讨论所涉及的核心问题,恰恰是我长期思考关注的理想问题、人生观问题,也激发了我的讨论热情。那段时间,我在《党建研究》《新华日报》《群众》等报刊发表多篇文章,紧扣大家讨论的热点问题阐述自己的观点,直接回应青年群体的思想困惑。在中组部主办的《党建研究》杂志,我发表《谈谈理想问题》一文,重申对于理想问题的基本认识。那时,《新华日报》推出“理想啊,怎么越想越累?”专题沙龙,我以《让理想伴你远行》为题,和读者进行文字交流。在江苏省委主办的《群众》杂志,我以《理想“越想越累”吗?》为题,引导青年树立远大理想,培养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
我的观点是,青年人要先树立正确的社会理想,坚定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切忌忘记社会理想为何物而大谈“自我实现”“自我设计”,不能以个人利益为最高原则而排斥了国家、民族、社会的整体利益;青年人要让理想构筑在现实的土地上,而不能以拔苗助长、一口气吞下一个太阳的方式来追求理想,也不能把所有的好事都套上理想的光环;建议青年人摆正理想与功利的砝码,走出个人主义、功利主义的泥沼;青年人要把个人理想融入共同理想之中,汲取源源不断的力量,而不能满足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应该说,当时这场讨论澄清了许多模糊认识,引导青年走出思想误区,正确对待理想与现实的落差,摒弃“理想虚无论”的观点,产生了积极的作用。
随着对理想问题思考的日渐深入,我认识到,对青年群体的理想重塑,引导青年树立正确的人生观,既要深挖科学理论,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分析看待理想问题,又要植根于深厚的历史文化传统,从中国传统伦理思想中汲取资源和营养。1995年开始,我重点研究儒家的理想人格问题,并和伦理学学科的其他同仁一道,推出一批相关研究成果。
通过仔细研读儒家经典,理解儒家伦理思想的发展脉络,我更深刻地认识到理想人格问题是儒学的重大关切之一。从道德实践看,理想人格问题也一直是古人从事道德修养所普遍关心的问题。从先秦的“圣贤理想、君子人格、大丈夫精神”到宋儒的“孔颜乐处、圣贤气象”,都在教导人们成为什么样的人、如何成为这样的人,关切人之为人的价值和意义。具体而言,儒家伦理思想中有两类理想人格是世人所推崇的:一是圣王人格,一是君子人格。前者是儒家所设定的做人的最高典范,后者是做人的一般范型。在孔子看来,圣人是至高、至大的理想人格,孟子、荀子等都对此进行发展和完善。但对于普通人而言,理论上的圣人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于是,儒家树立起君子人格,这对普通修养者来说是切实可行、贴近实际的道德偶像和学习楷模。简单来说,君子有重义轻利的素质、安贫乐道的风范、自强不息的精神、坦荡宽容的品行。
儒家的理想人格,对于处理协调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具有指导意义。特别是自强不息的乐观进取精神、奋发向上的大无畏开拓胸怀和对国家、对民族、对真理的奉献精神,对于帮助青年群体振奋精神、走出迷茫具有直接价值。后来,我对老子《道德经》中的理性人格思想也有了一些分析探讨。我的这些思考,在几篇论文中作了集中阐发。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围绕理想信念发表了一系列重要讲话,激发我对理想问题的再度思考关注。习近平总书记形象地说,对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的信仰,对社会主义的信念,是共产党人精神上的“钙”。没有理想信念,理想信念不坚定,精神上就会得“软骨病”,就会在风雨面前东摇西摆。对此,我发自内心地认同,这抓准了新时代中国共产党人必须正视的关键问题。2017年9月,中宣部在陕西省西安市召开治国理政论坛“‘四个全面’战略布局系列理论研讨会”第四场研讨会,会议的主题是“全面从严治党”。在这次会议上,我以《坚定理想信念 补足精神之“钙”》为题,交流了坚定理想信念的价值意义、判断标准和实现途径。后来,这些观点发表在《人民日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