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
生平
(胡越 著)
读胡君越所著《王阳明》,因题二绝句
良知说解妄牵连,
揭尽云霾重见天,
欲识阳明真学诀,
试从杨哑证心得。
注:书中阳明与杨哑问答一段,于阳明学说最为简易明了。
掉臂游行理窟中,
五光十色夺天工,
苦心欲起青年疾,
说部新元建首功。
俞复初稿
编述大意
(一)天生阳明在中国,是中国民族的大幸。中国人民,却多数不知阳明,是阳明的大不幸;也是中国的大不幸。
(二)中国民族中,也有少数人知得阳明,却因着阳明的功业而震惊阳明!不是因着阳明的学术而钦敬阳明!是知与不知同。
(三)第二项的少数人中,也确有知得阳明学术的。然而对于阳明,又有两种态度,第一种是知而不赞同;第二种是知而不实行。那知而不赞同的呢,自然有个主见;独那知而不实行的,更比不知的还糊涂。
(四)区区末学,不敢和那不赞同阳明学术的先生们论证;也不愿和那知而不行的糊涂人儿多嘴;连第二项的学者,多全不想念。只愿对于初学的青年;和勉强能读浅易书籍的同胞,把阳明学术,勉力宣传,也许从大不幸中,能够侥幸得几分,就比着面朝东海,眼看阳明学术在那里开化日本民族,心上稍微过得去些,这还是第一层。
(五)第二层,用分列式,举在下面。
(甲)阳明说:“‘良知’是心的本体。”如今社会中人的“良知”,抛到哪里去了!这“本体”要复不复?
(乙)阳明教育学说,远倡在十六世纪,如今教育家公认他确合二十世纪的新教育,是否要使社会上多数人得知?
(丙)阳明少年时代的修养,和治学问的态度,给青年看了,会生变化不会?
为着上述种种,所以不辞陋劣,要改用白话来编这《王阳明》。我们譬如闲着看小说,却也和小说一样有趣味。
(六)有人说:倘使人家怕看《王文成公全集》,只看《传习录》,和钱德洪的《王文成公年谱》就得了,何必又要改编这年谱式的《王阳明》呢?况且王学很精微,万一错误原意,岂不危险么?
我便一连顿首百拜,道谢那人,把第四项勉力要求通俗的私意说明。并且说:钱德洪和一班同门所作的《王文成公年谱》,是当时钱德洪的眼光和主张,不是现世界人的眼光和主张,所以钱德洪搜采的资料,有许多不是我们要读的材料;更不是我们要供给青年和一般社会人所读的材料。还有许多梦兆怪异事迹,是从前人所最喜搜寻,我们却最要删除的,所以不能不改编了。至于阳明事迹,都按照正史;讲学术语,只拣切实明白的选录;那精微深刻处,不敢提及;也不敢把原意草率附会。
更有一层,轻易发表古人学术,是最鲁莽,是最罪过,所以本编关于学术上应该申说的地方,都采取近时教育家论著,不敢掺入私见,力避穿凿杜撰的危险。
(七)年代下附注西历纪元,便读者和那时西洋大儒相对照。
民国十三年八月一日 胡越识
一、阳明出世
明宪宗成化八年(1472)
大明成化八年,正是西元1472年、民国纪元前440年,在古历九月三十日,中国浙江省余姚县里,出了一位大儒!虽然当不起救世之主、儒家之宗,但是他的哲学和他的教育主张,在今日世界,确卓然不可磨灭。倘若大家能实行他的学说,不但可以提高人群道德,还是无量数儿童的救星哪!
这位大儒,姓王,名守仁,字伯安,别号阳明子,本是晋朝山东琅琊孝子王览的后代。王览的曾孙,就是书学大家王羲之,甚爱慕浙江山水佳丽,便迁居山阴。传到二十三代,有个王寿,从达溪再迁到余姚,自此便为余姚人。王寿的五世孙王纲,文武出众,在明太祖时,征苗捐躯,朝廷特命立祠,春秋祭祀,这是阳明的五世祖。王纲传彦达,号秘湖渔隐;彦达传与准,自号遁石翁,精通礼、易,隐居不仕;与准传世杰,人呼槐里子;世杰传天叙,号竹轩,为人胸次洒落,吟歌自得,时人都比他做陶靖节、林和靖,这是阳明的祖父。他父亲单名一个华字,表字德辉,别号实庵,晚年自称海日翁,曾经读书龙泉山中,时人都称他龙山公,成化十七年(1481)状元及第,做到南京吏部尚书。他常常思念先世羲之公的故居,再从余姚迁到越城的光相坊。后来阳明也在越城东南二十里地,有个阳明洞,筑室读书,所以学者都称他阳明先生。
阳明生小就很聪明,况且养育在这诗书旧家,环境又好,到了五岁,家里还没有教过他识字,他忽然把祖父常读的书读起来了。王天叙一听,好不奇怪!过去问他,他回说:“我常听得祖父这样读,早暗暗记熟了。”
二、金山赋诗
成化十八年(1482),阳明十一岁
王华在京供职,派人迎接他父亲王天叙到京里去住。那时阳明才十一岁,他祖父带着同行,路过镇江,王天叙天性潇洒,自然要流连一番,便和众宾客在金山寺饮酒取乐,领略那大江风物,大家兴致甚豪,正要即席赋诗,还没有成句,阳明忽然在他祖父身旁,高声吟道:
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
众宾听罢,个个惊异!便命他再做一首,以寺中“蔽月山房”为题,阳明又毫不思索,随口吟道: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有人眼大于天,还觉山小月更阔。
看他第一首诗,气概不凡,第二首,思想高远,就知道他胸怀豪迈,推理精深。所以后来治学问、办政事,能跳出当时人的旧范围,独树一帜,不像常人那样徒读古书了。阳明随着祖父到京,住过一年,命他就塾读书。父亲王华,见他举动,豪迈不羁,心中常常担忧,独他祖父王天叙,料他将来有了学问,必能自己检束,决不会因此遭祸殃身的。
阳明自从就塾读书以后,每每喜欢对着书本,静坐不动凝神着想。有一天,忽然问塾师道:“怎样算第一等事?”塾师说:“只有读书,中进士。”阳明疑道:“中进士恐怕未必算,第一等事或者读书学做圣贤罢?”他祖父闻知,笑着说道:“好孩子,你要学做圣贤么?”
三、塞外出游
成化二十二年(1486),阳明十五岁
阳明十三岁上,母亲郑太夫人去世,居丧尽礼,和成人一样。三年服满,他就出游长城居庸关一带。那时长城以外,都是东胡、蒙古诸民族的部落,从明成祖征服以后,屡叛屡服,到成化年间,虽然遣使入贡,却渐渐强大。阳明到得长城,登高远望,觉得脚下一线,便是胡华天界,不觉触动了个民族思想、筹边心念,便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遂驱马出关,考察各族的部落,留心备御的政策,时时和胡儿浑在一起赛马、校射,那些胡儿见他小小年纪,已经弓马娴熟,个个叹服!阳明游历了个把月,才回京城。忽闻京畿以内,石英、王勇盗起;又听得秦中石和尚、刘千斤作乱,几番要上书朝廷,去献那削平内乱的计划。父亲王华,连连斥骂他不准妄为,方才作罢。
四、江西招亲
明孝宗弘治元年(1488),阳明十七岁
阳明的外舅诸公养和,做江西布政司参议,把女儿许配于他,十七岁上,奉了父亲之命,到江西洪都去亲迎。诸公留他在衙门居住,择吉招赘。结婚那天,自有一番热闹,不必细说。谁知礼堂上准备行礼,书房里却不见了新郎!诸公急急派人四下找寻,影踪全无。原来,阳明那天偶尔出衙闲步,不觉行到铁柱宫,见一道士,趺坐一榻,阳明看他有些来历,便上前叩问。那道士也见阳明年少不凡,两下讲礼对坐,渐渐谈起养生之说,那道士逐层指点,阳明也逐层究问,把招亲的事,完全掉在脑后,直和道士谈到次早,诸公家人找来,然后告辞回衙。
阳明在这新婚之中,闲着没事,见诸公衙内有好几竹笥箱的纸藏着,就取出来成天到晚的学习书法,从此字学大进。到回去时,那竹笥箱里的纸,被他写个尽空。后来阳明常常和学者说:“我起初学字,对着古帖临摹,只学得字的外观,入后提着笔,不轻易落纸,先凝思静虑,把精神会聚一起,字体默运在心,然后下笔,如此好久,才通得字法。又见北宋程明道先生说:‘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我们想来,既不要字好,又为什么要学字呢?可见古人随时随事,只在心上学,此心精明,字好也在其中了。”
五、回姚读书
弘治二年(1489),阳明十八岁
阳明在江西住过一年半,辞别诸公,同诸夫人雇舟回乡。路过广信,闻娄一斋先生深明宋儒理学,便专程拜谒。一斋先生说:“圣人必定可以从学而求得的。”阳明就心服这一句话,留心圣贤学问。明年,祖父王天叙去世,父亲王华回乡守孝,命从弟冕、阶、宫和妹婿牧相,与阳明讲析经义。阳明日间随众课业,夜间搜取诸经、子、史诵读,每到深夜。冕等见他文字日进,自愧不及,并且知他已心游科举之外了。
大凡聪明人,常有诙谐戏谑的病,阳明年少时,也是如此。自从回家读书,磨砺一番,大悔前非,时时端坐省言,冕等四人。知他从小说笑惯的,决不会一时检束,都不信他。阳明正色道:“我从前放逸,如今知道了。”冕等四人,也就端容慎言。
六、会试下第
弘治六年(1493),阳明二十二岁
阳明到了二十岁左右,经、史、文章,一天深似一天,修身功夫,也同时并进,便想进探宋朝许多大儒所讲的“格物”[1]之学。
阳明那年随着父亲,住在京里,遍求北宋大儒朱熹所著遗书,细细研读,知道宋儒解释这“格物”二字,是推求各种事物原理的意思,并且说:“众物必有表、里、精、粗,连一草一木,都涵着至理。”他见衙署中种着许多竹子,便去推求竹子的原理。哪知沉思默想了多时,依旧不得其理,反把病都想出来了,叹口气道:“这圣贤怕没有我的份数了!”才把这个念头拨开了去,专心辞章之学。
二十一岁,阳明中过壬子科浙江举人。明年春天,到京会试,竟至落第,亲朋都求劝慰,独有宰相李西涯戏道:“你今天不第,来科必中状元。”便命试作《来科状元赋》。阳明提笔立成,许多老辈,都叹为天才!退后,有位忌才的说:“此人取得上第,眼中还有我辈么?”等到弘治九年丙辰,再去会试,果然被忌者暗中摒斥。有个同舍的为着不得登科,羞愤异常。阳明劝道:“世人多以不得登第为耻,我反以不得登第,就动了自己的名心算大耻。”当时识者闻得此言,很为叹服!自此阳明依旧南归,和一班名士,结社龙泉山中,对弈、联诗、饮酒、取乐。
七、学习兵法
弘治十年(1497),阳明二十六岁
那年阳明仍到京师,听得蒙古酋长,常常入寇大同一带,边报甚急,国家承平日久,文不知兵,武不敢死,朝廷要推举将才,大家面面相觑。阳明看着,暗想国家虽然按年开设武科,不过造成些骑射、搏击之士,哪里会造成有韬略会统驭的将才?因此留意兵法,凡兵家秘书,无不遍览,每遇宾朋宴会,常聚着果核,排列陈势,讲说为乐。
阳明那时年少气盛,在京住过一年,觉得文不能通大道,武不能立功异域,到处访求名师、益友,又一个不遇,心中着实惶惑。一天,读朱熹《上宋光宗疏》,中间说:“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因大悔从前研究学问,虽然广博,却并未能够循序致精,自然没有所得。就依着这循序致精的法则去读书,心中觉得有些意思,但是物理和自己的心,终不能会通起来,如此又沉思默想了多时,旧病重发,益觉为圣、为贤,自有定分。有时听得道士谈到养生之术,遂起了个遗世入山的意念。
八、进士及第
弘治十二年(1499),阳明二十八岁
阳明学得一身学问,南北奔走,深郁几年,虽然不因下第动心,却又不能不借科举做进身之路,好替国家尽些责任。己未春天,且去会试,才举南宫第二人,赐二甲进士出身第七人,观政工部。和太原乔宇,广信汪俊,河南李梦阳、何景明,姑苏顾璘、徐祯卿,山东边贡一班名宿,以才名相争,驰骋诗古文辞之学。不觉春去秋来,奉了钦命,差往河间,督造威宁伯王越坟墓。阳明驾驭工役,用什伍之法,和带兵一般,休息、饮食,都规定时刻;有时停工,就会集工人,教演八阵图,试验他胸中的韬略。待到工程完毕,威宁伯府里,着实看重,拿金帛相谢,阳明一些不受。威宁伯府里没法,便取威宁伯生时所佩的一把宝剑相赠,阳明才受了,回京覆命。
中国从前很信天数,凡遇着天、地、日、月、星辰,起了个不常见的变化,朝廷之上,不是进退大臣,就是下诏求言。那年恰巧有彗星出现天空,弘治皇帝也虚行故事,下诏求言。偏那鞑靼族人,在这个当儿,领兵入寇。阳明天性爱国,读了诏书,以为皇上真要图治,就草拟《边务八事》,说得非常切实紧要,拜本奏上,究竟哪里采用?还不是搁到档案里去么。
九、九华求道
弘治十四年(1501),阳明三十岁
阳明在上年,已授为刑部主事。到此,奉旨差往江北淮甸一带,审录各县罪犯。阳明生性清廉,遇事明断,往往轻囚被他察出实情,就加等治罪;也有重犯被他审出冤枉,就减等发落。各县审录完毕,乘便去游览那九华风景,登高作赋,发泄胸中一番抱负,在山中无相、化成等名刹,随意游息。那时九华山中,有位道士叫做蔡蓬头,善谈仙术。阳明为着先圣先贤的哲理,不易透彻,因此很信那套养生之术,便恭恭敬敬的把蔡蓬头请来,直到后堂,待以上宾之礼,叩求指引学仙之术。蔡蓬头回答两个字说:“尚未。”二人坐了好久,各不言语。阳明因屏退左右,引导蔡蓬头到后亭,再拜请问,蔡蓬头依旧回说“尚未”两个字。阳明接连又问了几遍,蔡蓬头道:“看你从后堂,到后亭,礼貌虽然隆重,终忘不掉官相!”说罢,哈哈大笑,迈步而去。
阳明受了蔡蓬头一番冷落,那求道的心念,依旧热烈。又打听得九华山地藏洞有个异人,终年坐卧松毛,不吃烟火食。欣然往访,历尽山岩险石,果然有个地藏洞,入得洞来,见一异人闭目熟睡,阳明不敢造次惊动,坐在一旁;半晌,拿手去抚摩他的脚胫,又半晌,忽见异人醒来,睁目骇道:“如此险地!怎样得到?”阳明备道来意,即便谈论起来,渐渐说到那最上乘的话。异人道:“北宋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两个好秀才。”阳明会意辞出。过了几日,再去寻访,那异人已经他去,遂有“会心人远”之叹!
十、筑室阳明洞
弘治十五年(1502),阳明三十一岁
阳明在三十岁以前,以为孔子、孟子的哲学,不容易学到,连宋朝一班大儒的理学,也不容易精通;又受着朝臣的压制,不能进握政权,替国家外安异族、内靖盗贼,所以除掉和一班知名之士,讲究文学以外,便留心仙术,兼求佛学。到了三十一岁那年的五月,回京复命,依旧如此。日里清理案牍,夜间挑灯读书,把五经以及先秦两汉各种书籍,刻苦讨究,文字日见精工。父亲王华闻知,严禁。家人不许在书室安放灯火,阳明便候父亲熟睡,再去燃灯诵读,每到深夜,才去休息。
一天,阳明忽然叹道:“我王某怎样可以把这有限的精神,去做那无用的虚文呢?”此时阳明本来有虚弱咳嗽之病,遂奏请归养。回到越城,筑室阳明洞中,一心学习道家“导引”之术。日久,竟有先知之明。一天,正在洞中静坐,忽觉好友王思舆等四人来访,已到五云门。即命仆人前往迎接,说明某某等五人,从哪一条路走来,仆人依言迎去,果然接到。当把主人的话一一说明,王思舆等大为惊异!都说阳明已经得道了。阳明虽然也明白这种道术,不过簸弄精神,并非圣贤大道。但久坐洞中,过那清虚寂静的生活,益发起了个离世远去的心念。待要侧身逃入深山,却又忘不掉家中祖母和父亲,如此千回百转,决定不得,后来忽然大悟道:“这爱亲的念头,从小生成,这个念头,可以去得,不是断灭种性了么?”
明年,阳明三十二岁,决意离开洞中,到杭州西湖养病,日渐健旺,依旧想出山用世。时常往来南屏、虎跑等名刹,见一和尚,坐关三年,口不说话,眼不观看。阳明走近前去,高声喝道:“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和尚闻声惊起,便举目凝看,开口说话。阳明问道:“你有家么?”和尚道:“家里老母还在。”阳明又问道:“你还起念想到老母么?”和尚说:“不能不起念。”阳明便将爱亲原来是我们人类本性的话,与和尚讲说一番。和尚感动天性,涕泣道谢。阳明再去,那和尚已出山去了。
十一、始授徒讲学
弘治十八年(1505),阳明三十四岁
弘治十七年,阳明三十三岁,仍到京师。巡按山东监察御史陆偁,特聘他做山东乡试考官。那一科取出的举人,后来都称重海内。考试完毕回京,改授兵部主事。自此阳明的学问,渐渐归向“理学”一路,把那学仙,学佛,学古诗、文辞的念头,一一拨开;目睹当时学者,大家溺于词章记诵,不知道从根本上去研究心身之学!还有一层,阳明在当时不敢公然说的,就是大家会做了八股文,便可致身青云,是他心理上最反对的。所以他在山东考试,叫士子对策,和学者说:这道“溺于词章记诵”。如此一想,阳明的主张,显而易见了。因此在京里首先提倡,到处讲说,有些头脑清楚的听着,渐渐兴起,情愿投拜门下,恭执弟子之礼,阳明就索性授徒讲学。那时,师友之道久废,一班固执的士大夫都说,阳明立异好名。只有一位湛甘泉先生,名叫若水,广东增城人,原是白沙先生陈献章的高徒,讲究“主静”之学,正在翰林院里。阳明和他一见,大家志同道合,竟成知交,共约担任倡明圣贤哲理的责任!
十二、忤旨下狱
武宗正德元年(1506),阳明三十五岁
明朝自从正德皇帝入承大位,宠用太监马永成、谷大用、张永、罗祥、魏彬、邱聚、刘瑾、高凤等八人,个个命他执掌宫中大权。那班太监,费尽心思,造作许多巧伪的事,去引诱正德。从此正德日夜在宫中,不是击球、走马,便是放鹰、逐狗,荒荡淫乐,无所不为,把国家大事,尽行交付太监去办。其中刘瑾掌的是司礼监,权力最大,无恶不作。一班谏官,交章弹劾,宫中置之不问。大臣刘健、谢迁等也连本伏阙上疏,请诛八人。无奈正德被一班太监围困宫中,与诸大臣不得见。刘健、谢迁等没法,便上章求去,刘瑾趁势矫诏听从;又把其余怀恨诸臣,暗中害死,就此独揽朝纲。给事中刘菃、吕翀,听得刘健、谢迁等一班刚直老臣,免官去位,朝里没有正人,国事益发不堪,连忙抗章请留,正德不听。南京戴铣、薄彦徽等许多科道官,听得正德如此胡为,也星夜连本奏上,说元老不可去位,太监不可任用。刘瑾闻奏,暗暗挑动正德发怒,正德果然下了一道诏书,把戴铣等一律提解到京,廷杖削籍,监禁天牢。那时,阳明正在兵部,目睹老臣去国,直士受困,怎好畏祸不救,便草草上奏,请复戴铣等原官,照旧供职。刘瑾大怒,立刻矫诏拿问,廷杖四十。阳明随时气绝,停了好久,才渐渐醒来,又传旨押到锦衣狱中,从严监禁。
阳明押到狱中,正值隆冬天气,北京地方已是非炉不暖,那狱中墙高檐接,日月无光,格外阴寒,平日劳苦多病,又新带一身杖疤,肉体上的苦痛,是不必说。若论精神方面,自己满腔忠直,反被小人羞辱,不但丧尽体面,从此群小用事,大明天下,哪堪设想。照此说来,阳明落到这种境地,内忧外伤,一时齐奏,是万无生理的了。谁知阳明到得狱中,起初虽然不能安眠,究竟养心功深,自有主宰,天天对着一部《易经》,研究我们中国最古的哲学;有时看看那牢狱的建筑,想想那阳明洞的风月,以及屋罅里的月光,墙壁里的大鼠,都收做诗料,在这幽室之中,歌咏度日。
十三、佯狂避祸
正德二年(1507),阳明三十六岁
阳明囚禁狱中,不觉冬尽春回,外边气候虽然大变,监里却是无冬无夏。他依旧玩易咏诗,一班同志常来探望,阳明和他们讲道论学,毫没有那种忧愁悲苦的罪犯样儿。一天,有诏书下来,把阳明贬谪到贵州省修文县龙场地方,去做个小小驿丞。
阳明当日奉旨出得监来,领了文书,带些银两,准备出京,友人都来送行,赋诗赠答,极为缱绻。看他诗中的意思,虽免不了离别家国,远投蛮荒的苦趣,独有提倡中国古代圣贤哲理一层,心肠热烈,一刻不忘,所以向同道的一再嘱托。出得京城,一路南行。太监刘瑾,知道阳明是当代数一数二的一个名士,性情又公正不屈,而且世代簪缨,广有交游,将来万一得势,那还了得。看他廷杖不死,监禁又不死,怕他贬到边方,或者也不至于死,便打定主意,密派几名心腹刺客,随后追跟,就便行事,结果了性命,好断绝后患!偏遇阳明,聪明绝世,知道刘瑾惯用这等暗杀手段,当年司礼中官王岳,刚直嫉邪,恼动刘瑾,发充南京净水军,派人半路追杀,便是个前车之鉴,暗想我这番南去,他如何肯轻轻放过。因此一路之上,小心提防,那班刺客,一来不得其便,二来知道阳明武艺来得,怎敢造次动手。
如此一面南进,一面追跟,行到浙江钱塘江边,在常人心里,必定以为已到家乡稳可无事,尽好放心行宿。偏偏阳明的识见,高出常人,料定必有人追他,又料定我越近家乡,那追我的人,心里越是发急,旱道之上,可以曲折躲避,到此江岸,是有一定渡口,倘若错过这最后机会,待我渡过江去,益发不易行事,奉命而来,怎好空手而回?非舍命追寻、出手硬做不可。想到这里,阳明益觉危险,便站在江岸,四野里看个仔细,不见一人,急把衣冠除下,随手取出纸笔,胡乱写了一首投江自尽的绝命诗,和衣冠一起,安放江岸,急忙从斜刺里钻入路草丛中,蛇行而遁。不一刻,那班刺客,果然追到,狂奔大索,不见阳明踪迹,大家慌做一团。有个眼快的,瞧见江岸一堆衣冠,认得是阳明之物,并且有诗为证。这班粗鲁的人,哪里会透进一层着想。大家确信阳明投江自尽,没有疑义,便收拾衣冠、诗稿,回京复命去了。
阳明在芦苇中钻行一程,恰巧一只商船,从江上驶将下来,乃高声喊住,搭上商船。起初,监禁狱中,只指望赦归田里,安居阳明洞中,躬耕养亲,苟全性命;及今奉诏谪赴龙场,自想这等荒烟蛮瘴的边方,去了必无生理,决计抱定出世主义,浪游名山,寻访异人。当日那船乘风破浪的出了钱塘江口,在大海中驶行一程,停泊舟山群岛,阳明上去盘桓一番。回船再行,忽然飓风大作,那船随风飘动,做不得主,如此一天一夜,船才近岸。上去问时,已是福建地方,阳明舍去热闹城市,径向武夷山中走来,行了几十里路程,天色已晚,见山中有座寺院,上前叩问求宿。寺里和尚,开门看时,见他背囊沉重,料定有些银两,暗想临近有座野庙,是个老虎窝儿,我不留他,别无去处,定到野庙投宿,落了虎口,那背囊里的银两,是我稳得的了!想罢,竟闭门不纳。阳明没法,翻身便走,果然着了那和尚的道儿!阳明寻到野庙,困乏已极,便倚着香案,沉沉睡去,刚到夜半,忽闻廊下大吼一声,山鸣谷应,林木飕飕作响!阳明张目看时,廊下一只斑毛大虎,绕着回廊,只是发吼,却不进来。阳明暗想,我阳明子历尽艰险,那生死问题,看得稀松,你要吃便吃,大命所在,决难勉强,依旧闭目静睡。
次早,那和尚欣然走来,准备来取这笔意外之财,踏进庙门,往里一张,那昨夜投宿之人,倚着香案,安然熟睡,不觉大吃一惊!上前唤醒,叹口气道:“公真非常人哪!要不是那样!入了虎穴!哪里便会没事呢!”说罢,叩问姓名。阳明说出来历,和尚惊叹不止,遂请到寺中,竭诚款待,并引入内室,见一异人。礼毕,异人抽出一诗。阳明看时,中有两句道:“二十年前曾见君,今来消息我先闻!”读到这里,顿时回想到当年江西铁柱观所遇道士,恍然大悟。便与异人道:“目下朝廷阉官当国,正人君子,个个遁世,我也决意匿迹深山,不愿奉诏了。”异人正色道:“这样做去,必有大祸。你父亲在南京做礼部尚书时,也曾得罪刘瑾,弄到免官归去;加上你在京里那番举动,一门怨毒,深到极处。路上假托投江,瞒得刘瑾的刺客,恐未必瞒得刘瑾;也许刘瑾确信你投江,却信不得你必死;便捉拿你父亲,诬他个纵子远遁,抗违圣旨的罪状,便怎样应付?此祸还小,你名重朝野,如果从此匿迹,也许有那不逞之徒,假托你的名儿,出来鼓动人心号召。党羽干起叛逆的举动,那时朝廷寻究汝家,不到灭门赤族,怎肯罢休?所以今日的事,为祸为福,全在你这一出一入哩。”阳明听罢,深然异人之言,决定回越省亲,然后到驿,便提起笔来,高咏一律,题在壁上道:
肩舆飞度万峰云,回首沧波月下闻。
海上真为沧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
溪流九曲初谙路,精舍千年始及门。
归去高堂慰垂白,细探更拟在春分。
阳明当日别了异人,从武夷山而回。十二月里,才拜别亲友,收拾起行,直向贵州进发,一路之上,遍游名胜,饱看山水,遇着学者前来请益,随地讲说圣学。无奈那时士林中积习已深,一班学者,大都慕着阳明的大名,借着问学做进见之路,听些话头,出来装个幌子,实在真心感发的,百无一二。只有他的妹婿徐爱,闻道兴起,所以后来很深明阳明学说。
武夷山拜见异人一回事,照阳明门人钱德洪所著《年谱》演述。倘使拿湛甘泉所撰的《阳明先生墓志铭》细细一看,就知道这些怪异的事,完全为避世之计,凭空虚造。
湛甘泉《阳明先生墓志铭》中有一段道:
人或告曰:阳明公至浙,沉于江矣,至福建始起矣。登鼓山之诗曰:“海上真为沧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有征矣。甘泉子闻之,笑曰:“此佯狂避世也。”故为之作诗,有云:“佯狂欲浮海,说梦痴人前。”及后数年,会于滁,乃吐实。彼夸虚执有以为神奇者,乌足以知公志哉!
甘泉子和阳明子的交情极深,自然见得到阳明的用意;阳明处世,虽然很有用权的地方,断不肯欺骗道义之友,所以拿实情相告;甘泉子又极不愿世人相信阳明有这些虚伪神怪之事,所以特地替他表明。这是我们应该注意的。
十四、谪居龙场
正德三年(1508),阳明三十七岁
阳明在路,辛苦数月,到得贵州,自处逐臣地位,所有上司,一概不敢拜见,径去寻访龙场地方。那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之中,满地荆棘,是个蛇虺、魍魉、蛊毒、瘴疠的世界,山谷洞溪里面住的都是苗民,面上雕着花,言语和鸟鸣一般,身披兽皮,俗重鬼巫。间或有些中土人氏,却多是亡命之徒。莫说那衣冠、宫室、文仪、揖让,种种文化,一点没有,连草屋都不见一所,依旧像个洪荒世界、太古时代。那刘瑾断送阳明到此死地,料他万无生还的了。
从前汉官看待苗民,常把他当做野兽,因此苗、汉两族,意见很深,有时苗民反抗,汉官就带兵入去,不知抚化,一味放火收捕,肆行杀伤,所以苗民一见汉官,如同仇敌;新官到任,更大家到蛊神面前,虔诚占卜,兆象不好,便放出蛊来,害他性命。当日阳明到得龙场,苗民闻信,又去叩问蛊神,亏得阳明侥幸,蛊神不协,苗民才慢慢走来亲附。苗民见阳明带着仆从、行李,休息在草树之中,还没有安身所在,便到山的东峰,找个石洞,请阳明安顿在内,老的、少的,常常闲着走来玩耍,见阳明待他们和爱温恭,个个欢喜。阳明本来是个研究“心学”的大家,就趁此观察苗民的性情,知他们同是人类,同具至性,而且那种质朴诚实的态度,断不是机械变诈的文明人类能够学到!因此住在蛮乡,反较京华快活起来,便兴了个开发文化的念头。
石洞里面,阴湿异常,阳明居住不得,遂亲自率同苗民,寻些粘土,教他们做成土坯,烧窑制砖,伐木架屋,造成一所房子,外面种些松竹卉药,里面分起堂阶奥室,把带来的琴编图史,陈列得整整齐齐,起个名儿叫做“何陋轩”。这一来,不但苗民看得有趣,连远方的学者也都走来瞻仰。后来苗民欢喜,益发逐渐兴工,在附近建筑了许多屋宇,叫什么“君子亭”啦、“宾阳堂”啦、“玩易窝”啦,阳明一一详记其事。龙场地方,得有文化,自此为始。
那时刘瑾在京,看见贵州长官,奏阳明已经到驿,心中恨恨不已。阳明也料定他放心不下,自思得失荣辱,都能超脱,只有生死一念,还觉不能化除。就寻块大石,琢成石椁,发誓道:“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坐,澄心默想,深究“静一”功夫。如此好久,觉得胸中快活自然。随身三个仆从,哪里有主人的功夫,辛苦数月,到此蛮荒,风土不合,个个卧病不起。阳明亲自斩柴、取水、煮粥、烧汤,服侍仆从;又怕他们胸中忧闷不快,便在旁唱歌、咏诗,无奈他们懂不得诗歌,依然不悦;就改唱浙江的小调、杂曲,说些古今笑话,逗他们欢乐忘忧,果然疾病渐去,忧思念消。阳明因此叹道:这等境地,叫圣人处此,也就没得说了!
阳明在这难患之中,依旧静默思道,一心要参透那大学上“格物”之说,不但日里思索,连睡梦中都在那里着想。一天,睡到半夜,忽然大呼大跳起来,把左右仆从,一齐惊醒。原来阳明经过好骑射、好任侠、好辞章、好神仙、好佛氏等变迁,到此居夷处困,胸中完全大中至正,才能够把这“格物”之说,悟个彻底,当下心中恍然道:
是了!是了!圣人之道,从我们自己的心中求去,完全满足。从前枝枝节节的去推求事物的原理,真是大误,哪知“格”就是“正”的意思,正其不正,便归于正心以外没有“物”,心上发一念孝亲便是“物”。浅近说来:人能“为善去恶”,就是“格物功夫”;“物格”而后“致知”,“知”是心的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知孝,见兄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这便是“良知”,不假外求。倘若“良知”勃发,更没有私意障碍,就可以充足他的恻隐之心,恻隐之心充足到极点,就是“仁”了。在常人不能够每有私意障碍,所以要用“致知格物”一段功夫,去胜私复“理”。到心的“良知”没有障碍,能够充塞流行,便是“致知”。“致知”就“意诚”了。把心这样推上去,可以直到“治国”“平天下”。
阳明想到这里,胸中爽快异常,乐得在睡梦中大跳大呼起来。随即又把五经里各种学说,一一会合证明,处处贯通。阳明的哲学根据,从此立定;以后对着学者讲,只发挥“致良知”三个字。他说:“我们成天到晚把这‘致良知’三个字,常常念着,所作所为,就没有不从良知上发现的了。”
驿丞官小俸微,龙场地方,又感贫苦;苗民虽然爱戴,却没有余力能够前来供养。所以阳明居此,弄得时时绝粮断炊,他自己打着个“君子固穷”的主义,自然不动声色;那些仆从,挨饿不过,就形状难堪了。阳明没法,出去画块山中平坦地土,觉得肥厚可种,办些农具,亲率仆从,打算耕种度日。无奈一片荆棘,没法下手,他也学着苗民,在山原上放起火来,烧成一片焦土,然后翻土下种,这叫做“火耕”,一来那蓁莽荆棘、毒蛇害虫,省得斩伐驱除;二来还可借它的灰烬,充做肥料。当日仿习起来,果然稌稷丰登,蔬蓣甘美,不但主仆们饱食有余,还可借此提倡农政。
阳明在龙场开辟荒秽,大启文明,声名一天大似一天,四方有志之士,多有不辞劳苦,远来请益的。那日,正和许多苗民闲话,忽报思州太守差人来驿,阳明命他进见。那班差人竟大模大样踱进里面,把阳明全不放在眼里。苗民见着,已觉不悦。差人进来回话,骄慢不堪,竟当堂把阳明羞辱起来。苗民一听,比羞辱自已还觉难受,恼动性子,发一声喊,围住思州公差,打个结实。那公差舍命奔窜而回,禀明太守,说阳明率同苗民,有意侮辱本府。太守听罢,拍案大怒,立刻面禀副宪毛应奎,定要严治阳明侮辱公差之罪。亏得毛副宪心重贤士,当下竭力劝解,一面命太守回府,一面派人到龙场晓谕祸福,令阳明亲到太守府谢罪。这样的和事老,也就不易相遇了。谁知阳明主见,全重在气节,立刻提起笔来,修书一封,回复毛公道:
昨承遣人喻以祸福利害,且令勉赴太府请谢,此非道谊深情,决不至此,感激之至,言无可容。但差人至龙场陵侮,此自差人挟势擅威,非太府使之也。龙场诸夷与之争斗,此自诸夷愤恨不平,亦非某使之也。然则太府固未尝辱某,某亦未尝傲太府,何所得罪而遽请谢乎?跪拜之礼,亦小官常分,不足以为辱,然亦不当无故而行之。不当行而行,与当行而不行,其为取辱一也。废逐小臣,所守以待死者,忠信礼义而已,又弃此而不守,祸莫大焉。凡祸福利害之说,某亦尝讲之。君子以忠信为利,礼义为福。苟忠信礼义之不存,虽禄之万钟,爵以王侯之贵,君子犹谓之祸与害;如其忠信礼义之所在,虽剖心碎首,君子利而行之,自以为福也,况于流离窜逐之微乎?某之居此,盖瘴疠蛊毒之与处,魑魅魍魉之与游,日有三死焉;然而居之泰然,未尝以动其中者,诚知生死之有命,不以一朝之患,而忘其终身之忧也。太府苟欲加害,而在我诚有以取之,则不可谓无憾;使吾无有以取之而横罹焉,则亦瘴疠而已尔,蛊毒而已尔,魑魅魍魉而已尔,吾岂以是动吾心哉?执事之谕,虽有所不敢承,然因是而益知所以自励,不敢苟有所隳堕,则某也受教多矣,敢不顿首以谢。
毛公得书,阅毕,即付与思州太守观看。太守读罢,顿时惭服。宣慰使安公,深慕阳明为人,特差人前来,供给使用,馈送来米、肉,一连又送金帛、鞍马过来。阳明只受了两石米和些柴炭鸡鹅,其余一概璧还。后来安宣慰为着“减驿”以及“酋长阿贾阿扎叛乱宋氏”诸事,阳明一一替他说明利害,才得保安眼前,提防后患,这也是安宣慰能够给交正人的好处。
十五、初讲“知行合一”
正德四年(1509),阳明三十八岁
阳明自从彻悟《大学》“致知格物”之说,到此便下一句直捷痛快的话,去教人实践,就是“知行合一”四个字。他常对学者说: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
后来和徐爱的问答,说得最为明白,录在下面:
徐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决于先生。先生曰:“试举看。”爱曰:“如今人已知父当孝、兄当弟矣,乃不能孝弟,‘知’与‘行’分明是两回事?”先生曰:“此被私欲隔断了,非本体也。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人‘复本体’。故《大学》指出‘知行’以示人,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夫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色时已是好矣,非见后而始立心去好也;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臭时已是恶矣,非闻后而始立心去恶也。又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此便是‘知行’之本体。”爱曰:“古人分‘知’‘行’为二,恐是要人用工有分晓否?”先生曰:“此正失却古人宗旨。某尝说:‘知是行之主意,行实知之功夫;知是行之始,行实知之成’,已可理会矣。古人立言,所以分‘知’‘行’为二者,缘世间有一种人,懵懵然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维省察,是之为冥行妄作,所以必说‘知’而后‘行’无谬;又有一种人,茫茫然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是之为揣摸影响,所以必说‘行’而后‘知’始真,此是古人不得已之教。若见得时,一言足矣。今人却以为必先‘知’,然后能‘行’,且讲习讨论以求‘知’,俟‘知’得真时,方去行,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某今说‘知行合一’,使学者自求本体,庶无支离决裂之病。”
一天,贵州提督学政席元山,亲到龙场,拜见阳明,请问朱陆异同之辨。阳明却不和他说朱陆之学,只告诉自己所悟的“致知格物”之说,席公怀疑而去。明日,席公又来,阳明举出上面所讲的知行本体,并且拿五经诸子各种学说,一一证明。席公渐渐有些省悟。如此来往请问了三四次,席公恍然大悟,叹道:“圣人之学,重见今日,那朱陆同异,无需辩说,我们只要从自己的性中去求,明明白白了。”便约着副宪毛应奎,修葺贵阳书院,亲率贵阳诸生,恭执弟子之礼,拜阳明为师。自此阳明常到书院讲学,不但兴起贵州士风,连苗民都大受开化。
十六、升治庐陵
正德五年(1510),阳明三十九岁
那年春天,阳明升授江西吉安府庐陵县知县。临行之时,贵州许多学者,和龙场的苗民,自有一番依恋,不必细表。一路北行,经过湖南常德、辰州,门人冀元亨、蒋信、刘观时等,都来拜见,谈到孔子哲学,个个大有成就,阳明大喜。因住在寺院里,再教他们“静坐”,使自悟性体。后来又寄书说明这“静坐”:“并非要坐禅入定,因为我们终日被事物纷拏,到得暇时,静坐一会,把放心收拢起来,心身上才有进步。”那冀元亨是阳明门下一位研究很深、气节很著的学者,一生学问,就在此番得力不少。
阳明一路游览,一路讲学,直到三月里,才入庐陵,接印任事。说到这里,要请读者注意:阳明自此以后,凡治民政、治军政,以及一言一动,没有不根据他的“良知哲学”的。也可以说:阳明从三十九岁以后的事功,都是这“良知哲学”演成的,却不要把他的事功和学术,看做两事。“知行合一”,阳明是躬行实践的。
湛甘泉说:阳明在庐陵,卧治六月,百务具理。其实阳明在庐陵任上,哪里偷闲一天。不过他的治民政策,专意开导人心,不像他人那种妄肆刑威,外面闹得落花流水,好像勤于政事,里面反扰乱民情,滋生事端。看他一到任所,先把里役一个个分头传来,详细盘问,把乡里人户,谁富谁贫、谁奸谁良,考察得清清楚楚。众百姓前来告状,把状子一齐收好,不即开庭审理,先查考明朝旧制,慎选里正三老,大家围坐申明亭上,传齐投告民众,分付各乡里正三老,各自委曲劝论,个个悔悟息讼,多有涕泣而归的,从此监犯日空;又时时张贴告示,劝慰父老,叫他们督教子弟,不许游荡邪放;户口繁盛地方,举办“火政”,保护安宁,立起保甲,杜绝盗贼,真把个庐陵县治得家家安乐,人人歌功。
那年八月,太监刘瑾,暗中谋反。大臣杨一清撺掇太监张永,面奏正德。正德大怒,诛戮刘瑾,抄没家财,有诏下来,命阳明入京觐见。十一月里,阳明到京,寓居大兴隆寺。后军都督府都事黄绾,慕名请见,和阳明谈起孔孟之学。阳明喜道:“孔孟之学,断绝已久,你从哪里闻来?”黄绾道:“虽然粗有志愿,实未用功。”阳明道:“为人最怕是没有志向,不怕不能成功。”从此黄绾钦仰阳明,也执贽拜入门下,到了十二月,阳明升授南京刑部主事,曾和黄绾、应良等,论实践功夫,中有几句精意道:
圣人之心如明镜,纤翳自无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驳蚀之镜,须痛刮磨一番,尽去驳蚀,然后纤尘即见,才拂便去,亦不消费力。到此已是识得仁体矣。若驳蚀未去,其间固自有一点明处,尘埃之落,固亦见得,才拂便去。至于堆积于驳蚀之上,终弗之能见也。此学利困勉之所由异,幸勿以为难而疑之也。凡人情好易而恶难,其间亦自有私意习气缠蔽,在识破后,自然不见其难矣。古之人至有出万死而乐为之者,亦见得耳。向时未见得里面意思,此功夫日无可讲处。今已见此一层,却恐好易恶难,便流入禅释去也。
十七、论朱陆异同
正德六年(1511),阳明四十岁
阳明从上年十二月升授南京刑部主事,到今年正月,改调吏部主事,留居北京。他一身拿治学问做第一件大事,而且他的治学态度,和当时学者不同,因为自己能够特具一种见识,无论哪一家学说,定要拿出自己的真识见研究,断不肯偏信一家,也不肯对于当时人所崇奉的学说,绝对不怀疑。所以能够卓然独立,自成一家。
中国当南宋时代,有两位大儒,并生南方,一个叫做朱熹,一个叫做陆九渊。朱子主张“道问学”,陆子主张“尊德性”;朱子主“敬”,陆子主“静”。两家门弟子,不把师门精义,切实发挥,竟各分门户,纷纷是朱非陆、是陆非朱,闹个不休,到得今日,还听见这种论调,徒费笔舌,毫无实益。在阳明时代,世人多有说他袒护陆子,其实阳明还是本自己的真识见去采用两家精华,成就自己学说,并没有什么偏袒。不过当时学者,偏信朱子已久,似乎不好提到陆子,倘若偶尔提及,就要说他是陆子的信徒,这都是学者先存主观,遂犯这个病根。
那时有个王与庵,读了陆子的书,心中颇觉契合;还有一位徐成之,是专信朱子学说的。两下因此辩论起来,不得解决,徐成之便写信请问阳明,阳明覆他一封信道:
……是朱非陆,天下之论定久矣,久则难变也。虽微吾兄之争,与庵亦岂能遽行其说乎?……今二兄之论,乃若出于求胜者,求胜则是动于气也。动于气,则于义理之正,何啻千里,而又何是非之论乎?……昔者子思之论学,盖不下千百言,而括之以“尊德性而道问学”之一语。即如二兄之辩,一以“尊德性”为主,一以“道问学”为事,则是二者固皆未免于一偏,而是非之论,尚未有所定也,乌得各持一是,而遽以相非为乎?……夫论学而务以求胜,岂所谓“尊德性”乎?岂所谓“道问学”乎?……姑务养心息辩,毋遽。
细看信中,实含有两种意思:第一种,教治学问的,先要涵养自己德性,断不可弃实务名,去纷纷议论古人学说的是非;第二种,是说朱陆各有精华,学者应当采取精华,去成就自己学问。倘哪一家学说里确有短处,他自然会淘汰,学者反去提出,便觉多事。当下徐成之读了阳明覆信,倒说阳明漫为含糊两解,好像暗中帮助王与庵似的,便再写信去责问阳明。阳明又覆他一信道:
……仆尝以为君子论事,当先去其“有我”之私。一动于“有我”,则此心已陷于邪僻,虽所论尽合于理,既已亡其本矣。……
与庵是象山,而谓其专以“尊德性”为主。今观《象山文集》所载,未尝不教其徒“读书穷理”,而自谓理会文字,颇与人异者,则其意实欲体之于身。其亟所称述以诲人者,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曰“克己复礼”,曰“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曰“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夺”。是数言者,孔子、孟轲之言也,乌在其为空虚者哉?独其“易简”“觉悟”之说,颇为当时所疑。然“易简”之说,出于《系辞》;“觉悟”之说,虽有同于释氏,然释氏之说,亦自有同于吾儒而不害其为异者,惟在于几微毫忽之间而已。亦何必讳于其同,而遂不敢以言;狃于其异,而遂不以察之乎?是与庵之是象山,固犹未尽其所以是也。
吾兄是晦庵,而谓其专以“道问学”为事。然晦庵之言曰“居敬穷理”,曰“非存心无以致知”,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是其为言,虽未尽莹,亦何尝不以“尊德性”为事,而又乌在其为支离乎?独其平日汲汲于训解,虽韩文、楚辞、阴符、参同之属,亦必于之注释考辩,而论者遂疑玩物。又其心虑恐学者之躐等,而或失之于妄作,必先之以“格致”而无不明,然后有以实之于诚正而无所谬。世之学者,挂一漏万,求之愈烦,而失之愈远,至有弊力终身,苦其难而卒无所入,而遂议其支离,不知此乃后世学者之弊,而当时晦庵之自为,则亦岂至是乎?是吾兄之是晦庵,固犹未尽所以是也。
夫二兄之所信而是者,既未尽其所以是,则其所疑而非者,亦岂必尽其所以非乎?……夫君子之论学,要在得之于心,众皆以为是,苟求之于心而为会焉,未敢以为是也;众皆以为非,苟求之于心而有契焉,未敢以为非也。心也者,吾所得之于天之理也,无间于天人,无分于古今,苟尽吾心以求焉,则不中不远矣。学也者,求以尽吾心者也,也是故“尊德性而道问学”,尊者,尊此者也;学者,学此者也。不得于心,而惟外信于人以为学,乌在其为学也已?……
夫学术者,今古圣贤之学术,天下之所公共,非吾三人所私有也。天下之学术,当为天下公言之,而独为与庵也哉!……
看他第二封信,不但第一封信里的两种意思,表得明明白白;不但徐王二人没有探索到朱陆根源,徒为意气之争,益发可以征明阳明治学的态度。这种治学的态度,在中国从前的学者里面,很少很少,在今日一班学者,大可取法。他以学术为公,只知道求之于心,不问他朱子陆子,连当时学者所讳言的佛学,也倡言吸收,门户之见、教派之分,一律打破。在这专制时代,又范围在这朱子势力圈内,又处这士习顽固的环境,他公然发表这种言论,晴天霹雳!胆子多么大啊!
那年二月,阳明做会试同考官。吏部郎中方献夫,位在阳明之上,听得阳明论学,深自感悔,遂执贽投拜门下。又在京师和湛若水、黄绾三人,订终身之盟。三人办公余暇,必会在一起,讲论圣贤哲学。
十八、与徐爱论学
正德七年(1512),阳明四十一岁
三月,阳明升做考功郎中;十二月,又升授南京大仆寺少卿。海内学者,都闻风兴起,同来投拜门下,有穆孔晖、顾应祥、郑一初、方献科、王道、梁毂、万潮、陈鼎、唐鹏、路迎、孙瑚、魏廷霖、萧鸣凤、林达、陈洸、应良、朱节、蔡宗兖、徐爱一班。阳明出京时候,却巧徐爱也以祁州考满进京,升授南京工部员外郎,便与阳明同舟南下,便道归省。一路之上,徐爱请问《大学》“在亲民”“知止而后有定”和阳明所讲“至善只求诸心”许多问题。阳明一一和他解释,徐爱听得踊跃痛快,如狂如醉。这几条问答,都载在《传习录》卷首。所以后来徐爱说:“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此皆傍溪小径,断港绝河了。”
十九、遨游山水
正德八年(1513),阳明四十二岁
阳明治学,有两种得力的境界。第一种是静坐,便在这静中,收起放心,冥思默想,参悟不少;第二种是游历,便在这山水中,开拓胸襟,放大眼光,也启发不少。那年疏请省亲,给假回越,二月到家,便约同徐爱,要出游天台、雁荡,一时被亲戚绊住。到五月终,才从上虞直到四明,游观白水、龙溪、杖锡、雪窦、千丈岩诸名胜,打算从奉化取道赤城,一路游去。却值天久不雨,见那山田,干得憔悴可怜,阳明心中,大为不忍,便从宁波回归余姚。一路之上,讲道论学,不但自己别有感觉,连徐爱等一班从游之士,都大受点化。
到了十月,阳明往安徽滁州,督理马政。事简官闲,滁州地方,又山水佳胜,便日与门人遨游琅琊、瀼泉之间。每到月下,从者数百,环坐龙潭,大家唱歌取乐,声振山谷。门弟子随地请问,阳明随问答解,个个踊跃鼓舞,连一班老师宿儒,都来聚会,从游之众,滁州为始。有个门人叫做孟源的,也学着静坐,哪知才坐下去,各种思虑便纷纷杂集,竭力凝神扼制,无奈此念一去,彼念又来,禁止不得,便来请问。阳明教他“不要把思虑勉强禁制,只就思虑萌动处省察克治”。又有个刘易仲,从湖南辰州,远来滁阳,侍候多时,还没通过来意。一天,候着机会,上去请问阳明道:“先生和我说了罢?”阳明答道:“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尔要知我苦,还须尔自吃。”易仲听罢,点头大悟。
二十、警诫学者
正德九年(1514),阳明四十三岁
阳明在滁七月,升授南京鸿胪寺卿。临行之时,滁州许多门人故友,直送到乌衣渡,还依依不舍。大家留居江浦,候阳明渡江。阳明因赋诗道:
滁之水,入江流,江潮日复来滁州。
相思若潮水,往来何时休?
空相思,亦何益?
欲慰相思情,不如崇令德。
掘地见泉水,随处无弗得。
何必驱驰为,千里远相即?
君不见,尧羹与舜墙?又不见,孔与跖,对面不相识?
逆旅主人多殷勤,出门转盼成路人!
阳明一班门人故友,读了这诗,大家各各回去,努力自修。阳明渡过江来,入了南京,门人徐爱,也在南都,又有黄宗明、薛侃、马明衡、陆澄、季本、许相卿、王激、诸偁、林达、张寰、唐愈贤、饶文璧、刘观时、郑骝、周积、郭庆、栾惠、刘晓、何鳌、陈杰、杨杓、白说、彭一之、朱箎一班门人,同聚师门,朝夜磨砺,一刻不懈。一天,有个客人对阳明道及滁州一班学者,近来多放言论,渐渐违背先生之教。阳明叹道:“这几年来,我为着士林风习卑污,才引接他们向高明一路走去,矫正现时弊风,乃知今日学者,渐渐流入空虚上去,好倡脱落新奇的议论,我也知自悔了。”因此阳明在南都论学,只教学者“存天理”“去人欲”,做那省察克治的实功。
门人中王嘉秀、萧惠二人,好谈仙佛。阳明警诫二人道:“我幼时研究圣学不得,也会去学仙学佛,后困居龙场,得见圣人端绪,大悔错用功二十年。释老之学,他的好处,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所以很不容易辨明。只有笃志圣学的人,才能够究析他的隐微,断不是靠着个人臆测,能够及到的呀!”
二十一、留居京师
正德十年(1515),阳明四十四岁
阳明在这几年中,他的志愿,只想去官南归,在天台、雁荡之间,结个茅庐,一心和学者倡明孔孟哲学。他讲习的主义,越说越简,到此只讲“良知”两字。正月进京,便上疏乞休,朝廷不允;八月上疏乞归养病,又不允;他祖母岑太夫人,年已九十六岁,阳明日夜想回去省亲,无奈朝命难违。所以在六月里,先命他兄弟守文南下,临行之时,阳明握手相送,高声歌道:
尔来我心喜,尔去我心悲!
不为倚门念,吾宁舍尔归。
长途正炎暑,尔行慎兴居。
凉茗勿频啜,节食但无饥。
勿出船旁立,勿登岸上嬉。
收心每澄坐,适意时观书。
申洪[2]皆冥顽,不足长嗔笞。
见人勿多说,慎默真如愚。
接人莫轻率,忠信持谦卑。
从来为己学,慎独乃其基。
纷纷多嗜欲,尔病还尔知。
到家良足乐,怡颜报重闱。
昨秋童蒙去,今夏成人归。
长者爱尔敬,少者悦尔慈。
亲朋称啧啧,羡尔能若兹。
信哉学问功,所贵在得师。
吾匪崇外饰,欲尔沽名为。
望尔日慥慥,圣贤以为期。
九兄及印弟,诵此共勉之。
二十二、巡抚南赣
正德十一年(1516),阳明四十五岁
江西南赣地方,东接福建,南连广东,西邻湖南,是四省要区;而且山险林深,盗贼最易盘踞,四出窥伺劫掠,大为地方之害。从前,陈金、俞谏等,先后领兵前往搜讨,未能尽捣巢穴,官兵去后,他们依旧啸聚横行。横水、左溪、桶冈,有个大贼首叫做谢志珊;上中下三浰头,有个大贼首叫做池仲容,都聚众称王,劫掠府县。大庾贼首陈曰能,大帽山贼首詹师富,又互通声气,遥相应合。于是江西、福建、广东、湖广交界一千多里地方,遍处是贼,声势浩大。不但府县个个听命于贼,连江西巡抚文森,也束手无策,托疾避去。朝廷闻知,大为震恐。兵部尚书王琼,知阳明才堪大用,一力保奏。朝旨下来,升授阳明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处,阳明上疏恳辞,朝廷不允,督旨益严,阳明受命南下。当时大臣中就有人说:“阳明此番前去,必定立功。”也知他的学养功夫,已到火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