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 生平

第一编
生平

(胡越 著)


读胡君越所著《王阳明》,因题二绝句

良知说解妄牵连,

揭尽云霾重见天,

欲识阳明真学诀,

试从杨哑证心得。

注:书中阳明与杨哑问答一段,于阳明学说最为简易明了。

掉臂游行理窟中,

五光十色夺天工,

苦心欲起青年疾,

说部新元建首功。

俞复初稿

编述大意

(一)天生阳明在中国,是中国民族的大幸。中国人民,却多数不知阳明,是阳明的大不幸;也是中国的大不幸。

(二)中国民族中,也有少数人知得阳明,却因着阳明的功业而震惊阳明!不是因着阳明的学术而钦敬阳明!是知与不知同。

(三)第二项的少数人中,也确有知得阳明学术的。然而对于阳明,又有两种态度,第一种是知而不赞同;第二种是知而不实行。那知而不赞同的呢,自然有个主见;独那知而不实行的,更比不知的还糊涂。

(四)区区末学,不敢和那不赞同阳明学术的先生们论证;也不愿和那知而不行的糊涂人儿多嘴;连第二项的学者,多全不想念。只愿对于初学的青年;和勉强能读浅易书籍的同胞,把阳明学术,勉力宣传,也许从大不幸中,能够侥幸得几分,就比着面朝东海,眼看阳明学术在那里开化日本民族,心上稍微过得去些,这还是第一层。

(五)第二层,用分列式,举在下面。

(甲)阳明说:“‘良知’是心的本体。”如今社会中人的“良知”,抛到哪里去了!这“本体”要复不复?

(乙)阳明教育学说,远倡在十六世纪,如今教育家公认他确合二十世纪的新教育,是否要使社会上多数人得知?

(丙)阳明少年时代的修养,和治学问的态度,给青年看了,会生变化不会?

为着上述种种,所以不辞陋劣,要改用白话来编这《王阳明》。我们譬如闲着看小说,却也和小说一样有趣味。

(六)有人说:倘使人家怕看《王文成公全集》,只看《传习录》,和钱德洪的《王文成公年谱》就得了,何必又要改编这年谱式的《王阳明》呢?况且王学很精微,万一错误原意,岂不危险么?

我便一连顿首百拜,道谢那人,把第四项勉力要求通俗的私意说明。并且说:钱德洪和一班同门所作的《王文成公年谱》,是当时钱德洪的眼光和主张,不是现世界人的眼光和主张,所以钱德洪搜采的资料,有许多不是我们要读的材料;更不是我们要供给青年和一般社会人所读的材料。还有许多梦兆怪异事迹,是从前人所最喜搜寻,我们却最要删除的,所以不能不改编了。至于阳明事迹,都按照正史;讲学术语,只拣切实明白的选录;那精微深刻处,不敢提及;也不敢把原意草率附会。

更有一层,轻易发表古人学术,是最鲁莽,是最罪过,所以本编关于学术上应该申说的地方,都采取近时教育家论著,不敢掺入私见,力避穿凿杜撰的危险。

(七)年代下附注西历纪元,便读者和那时西洋大儒相对照。

民国十三年八月一日 胡越识

一、阳明出世

明宪宗成化八年(1472)

大明成化八年,正是西元1472年、民国纪元前440年,在古历九月三十日,中国浙江省余姚县里,出了一位大儒!虽然当不起救世之主、儒家之宗,但是他的哲学和他的教育主张,在今日世界,确卓然不可磨灭。倘若大家能实行他的学说,不但可以提高人群道德,还是无量数儿童的救星哪!

这位大儒,姓王,名守仁,字伯安,别号阳明子,本是晋朝山东琅琊孝子王览的后代。王览的曾孙,就是书学大家王羲之,甚爱慕浙江山水佳丽,便迁居山阴。传到二十三代,有个王寿,从达溪再迁到余姚,自此便为余姚人。王寿的五世孙王纲,文武出众,在明太祖时,征苗捐躯,朝廷特命立祠,春秋祭祀,这是阳明的五世祖。王纲传彦达,号秘湖渔隐;彦达传与准,自号遁石翁,精通礼、易,隐居不仕;与准传世杰,人呼槐里子;世杰传天叙,号竹轩,为人胸次洒落,吟歌自得,时人都比他做陶靖节、林和靖,这是阳明的祖父。他父亲单名一个华字,表字德辉,别号实庵,晚年自称海日翁,曾经读书龙泉山中,时人都称他龙山公,成化十七年(1481)状元及第,做到南京吏部尚书。他常常思念先世羲之公的故居,再从余姚迁到越城的光相坊。后来阳明也在越城东南二十里地,有个阳明洞,筑室读书,所以学者都称他阳明先生。

阳明生小就很聪明,况且养育在这诗书旧家,环境又好,到了五岁,家里还没有教过他识字,他忽然把祖父常读的书读起来了。王天叙一听,好不奇怪!过去问他,他回说:“我常听得祖父这样读,早暗暗记熟了。”

二、金山赋诗

成化十八年(1482),阳明十一岁

王华在京供职,派人迎接他父亲王天叙到京里去住。那时阳明才十一岁,他祖父带着同行,路过镇江,王天叙天性潇洒,自然要流连一番,便和众宾客在金山寺饮酒取乐,领略那大江风物,大家兴致甚豪,正要即席赋诗,还没有成句,阳明忽然在他祖父身旁,高声吟道:

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

众宾听罢,个个惊异!便命他再做一首,以寺中“蔽月山房”为题,阳明又毫不思索,随口吟道: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有人眼大于天,还觉山小月更阔。

看他第一首诗,气概不凡,第二首,思想高远,就知道他胸怀豪迈,推理精深。所以后来治学问、办政事,能跳出当时人的旧范围,独树一帜,不像常人那样徒读古书了。阳明随着祖父到京,住过一年,命他就塾读书。父亲王华,见他举动,豪迈不羁,心中常常担忧,独他祖父王天叙,料他将来有了学问,必能自己检束,决不会因此遭祸殃身的。

阳明自从就塾读书以后,每每喜欢对着书本,静坐不动凝神着想。有一天,忽然问塾师道:“怎样算第一等事?”塾师说:“只有读书,中进士。”阳明疑道:“中进士恐怕未必算,第一等事或者读书学做圣贤罢?”他祖父闻知,笑着说道:“好孩子,你要学做圣贤么?”

三、塞外出游

成化二十二年(1486),阳明十五岁

阳明十三岁上,母亲郑太夫人去世,居丧尽礼,和成人一样。三年服满,他就出游长城居庸关一带。那时长城以外,都是东胡、蒙古诸民族的部落,从明成祖征服以后,屡叛屡服,到成化年间,虽然遣使入贡,却渐渐强大。阳明到得长城,登高远望,觉得脚下一线,便是胡华天界,不觉触动了个民族思想、筹边心念,便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遂驱马出关,考察各族的部落,留心备御的政策,时时和胡儿浑在一起赛马、校射,那些胡儿见他小小年纪,已经弓马娴熟,个个叹服!阳明游历了个把月,才回京城。忽闻京畿以内,石英、王勇盗起;又听得秦中石和尚、刘千斤作乱,几番要上书朝廷,去献那削平内乱的计划。父亲王华,连连斥骂他不准妄为,方才作罢。

四、江西招亲

明孝宗弘治元年(1488),阳明十七岁

阳明的外舅诸公养和,做江西布政司参议,把女儿许配于他,十七岁上,奉了父亲之命,到江西洪都去亲迎。诸公留他在衙门居住,择吉招赘。结婚那天,自有一番热闹,不必细说。谁知礼堂上准备行礼,书房里却不见了新郎!诸公急急派人四下找寻,影踪全无。原来,阳明那天偶尔出衙闲步,不觉行到铁柱宫,见一道士,趺坐一榻,阳明看他有些来历,便上前叩问。那道士也见阳明年少不凡,两下讲礼对坐,渐渐谈起养生之说,那道士逐层指点,阳明也逐层究问,把招亲的事,完全掉在脑后,直和道士谈到次早,诸公家人找来,然后告辞回衙。

阳明在这新婚之中,闲着没事,见诸公衙内有好几竹笥箱的纸藏着,就取出来成天到晚的学习书法,从此字学大进。到回去时,那竹笥箱里的纸,被他写个尽空。后来阳明常常和学者说:“我起初学字,对着古帖临摹,只学得字的外观,入后提着笔,不轻易落纸,先凝思静虑,把精神会聚一起,字体默运在心,然后下笔,如此好久,才通得字法。又见北宋程明道先生说:‘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我们想来,既不要字好,又为什么要学字呢?可见古人随时随事,只在心上学,此心精明,字好也在其中了。”

五、回姚读书

弘治二年(1489),阳明十八岁

阳明在江西住过一年半,辞别诸公,同诸夫人雇舟回乡。路过广信,闻娄一斋先生深明宋儒理学,便专程拜谒。一斋先生说:“圣人必定可以从学而求得的。”阳明就心服这一句话,留心圣贤学问。明年,祖父王天叙去世,父亲王华回乡守孝,命从弟冕、阶、宫和妹婿牧相,与阳明讲析经义。阳明日间随众课业,夜间搜取诸经、子、史诵读,每到深夜。冕等见他文字日进,自愧不及,并且知他已心游科举之外了。

大凡聪明人,常有诙谐戏谑的病,阳明年少时,也是如此。自从回家读书,磨砺一番,大悔前非,时时端坐省言,冕等四人。知他从小说笑惯的,决不会一时检束,都不信他。阳明正色道:“我从前放逸,如今知道了。”冕等四人,也就端容慎言。

六、会试下第

弘治六年(1493),阳明二十二岁

阳明到了二十岁左右,经、史、文章,一天深似一天,修身功夫,也同时并进,便想进探宋朝许多大儒所讲的“格物”[1]之学。

阳明那年随着父亲,住在京里,遍求北宋大儒朱熹所著遗书,细细研读,知道宋儒解释这“格物”二字,是推求各种事物原理的意思,并且说:“众物必有表、里、精、粗,连一草一木,都涵着至理。”他见衙署中种着许多竹子,便去推求竹子的原理。哪知沉思默想了多时,依旧不得其理,反把病都想出来了,叹口气道:“这圣贤怕没有我的份数了!”才把这个念头拨开了去,专心辞章之学。

二十一岁,阳明中过壬子科浙江举人。明年春天,到京会试,竟至落第,亲朋都求劝慰,独有宰相李西涯戏道:“你今天不第,来科必中状元。”便命试作《来科状元赋》。阳明提笔立成,许多老辈,都叹为天才!退后,有位忌才的说:“此人取得上第,眼中还有我辈么?”等到弘治九年丙辰,再去会试,果然被忌者暗中摒斥。有个同舍的为着不得登科,羞愤异常。阳明劝道:“世人多以不得登第为耻,我反以不得登第,就动了自己的名心算大耻。”当时识者闻得此言,很为叹服!自此阳明依旧南归,和一班名士,结社龙泉山中,对弈、联诗、饮酒、取乐。

七、学习兵法

弘治十年(1497),阳明二十六岁

那年阳明仍到京师,听得蒙古酋长,常常入寇大同一带,边报甚急,国家承平日久,文不知兵,武不敢死,朝廷要推举将才,大家面面相觑。阳明看着,暗想国家虽然按年开设武科,不过造成些骑射、搏击之士,哪里会造成有韬略会统驭的将才?因此留意兵法,凡兵家秘书,无不遍览,每遇宾朋宴会,常聚着果核,排列陈势,讲说为乐。

阳明那时年少气盛,在京住过一年,觉得文不能通大道,武不能立功异域,到处访求名师、益友,又一个不遇,心中着实惶惑。一天,读朱熹《上宋光宗疏》,中间说:“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因大悔从前研究学问,虽然广博,却并未能够循序致精,自然没有所得。就依着这循序致精的法则去读书,心中觉得有些意思,但是物理和自己的心,终不能会通起来,如此又沉思默想了多时,旧病重发,益觉为圣、为贤,自有定分。有时听得道士谈到养生之术,遂起了个遗世入山的意念。

八、进士及第

弘治十二年(1499),阳明二十八岁

阳明学得一身学问,南北奔走,深郁几年,虽然不因下第动心,却又不能不借科举做进身之路,好替国家尽些责任。己未春天,且去会试,才举南宫第二人,赐二甲进士出身第七人,观政工部。和太原乔宇,广信汪俊,河南李梦阳、何景明,姑苏顾璘、徐祯卿,山东边贡一班名宿,以才名相争,驰骋诗古文辞之学。不觉春去秋来,奉了钦命,差往河间,督造威宁伯王越坟墓。阳明驾驭工役,用什伍之法,和带兵一般,休息、饮食,都规定时刻;有时停工,就会集工人,教演八阵图,试验他胸中的韬略。待到工程完毕,威宁伯府里,着实看重,拿金帛相谢,阳明一些不受。威宁伯府里没法,便取威宁伯生时所佩的一把宝剑相赠,阳明才受了,回京覆命。

中国从前很信天数,凡遇着天、地、日、月、星辰,起了个不常见的变化,朝廷之上,不是进退大臣,就是下诏求言。那年恰巧有彗星出现天空,弘治皇帝也虚行故事,下诏求言。偏那鞑靼族人,在这个当儿,领兵入寇。阳明天性爱国,读了诏书,以为皇上真要图治,就草拟《边务八事》,说得非常切实紧要,拜本奏上,究竟哪里采用?还不是搁到档案里去么。

九、九华求道

弘治十四年(1501),阳明三十岁

阳明在上年,已授为刑部主事。到此,奉旨差往江北淮甸一带,审录各县罪犯。阳明生性清廉,遇事明断,往往轻囚被他察出实情,就加等治罪;也有重犯被他审出冤枉,就减等发落。各县审录完毕,乘便去游览那九华风景,登高作赋,发泄胸中一番抱负,在山中无相、化成等名刹,随意游息。那时九华山中,有位道士叫做蔡蓬头,善谈仙术。阳明为着先圣先贤的哲理,不易透彻,因此很信那套养生之术,便恭恭敬敬的把蔡蓬头请来,直到后堂,待以上宾之礼,叩求指引学仙之术。蔡蓬头回答两个字说:“尚未。”二人坐了好久,各不言语。阳明因屏退左右,引导蔡蓬头到后亭,再拜请问,蔡蓬头依旧回说“尚未”两个字。阳明接连又问了几遍,蔡蓬头道:“看你从后堂,到后亭,礼貌虽然隆重,终忘不掉官相!”说罢,哈哈大笑,迈步而去。

阳明受了蔡蓬头一番冷落,那求道的心念,依旧热烈。又打听得九华山地藏洞有个异人,终年坐卧松毛,不吃烟火食。欣然往访,历尽山岩险石,果然有个地藏洞,入得洞来,见一异人闭目熟睡,阳明不敢造次惊动,坐在一旁;半晌,拿手去抚摩他的脚胫,又半晌,忽见异人醒来,睁目骇道:“如此险地!怎样得到?”阳明备道来意,即便谈论起来,渐渐说到那最上乘的话。异人道:“北宋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两个好秀才。”阳明会意辞出。过了几日,再去寻访,那异人已经他去,遂有“会心人远”之叹!

十、筑室阳明洞

弘治十五年(1502),阳明三十一岁

阳明在三十岁以前,以为孔子、孟子的哲学,不容易学到,连宋朝一班大儒的理学,也不容易精通;又受着朝臣的压制,不能进握政权,替国家外安异族、内靖盗贼,所以除掉和一班知名之士,讲究文学以外,便留心仙术,兼求佛学。到了三十一岁那年的五月,回京复命,依旧如此。日里清理案牍,夜间挑灯读书,把五经以及先秦两汉各种书籍,刻苦讨究,文字日见精工。父亲王华闻知,严禁。家人不许在书室安放灯火,阳明便候父亲熟睡,再去燃灯诵读,每到深夜,才去休息。

一天,阳明忽然叹道:“我王某怎样可以把这有限的精神,去做那无用的虚文呢?”此时阳明本来有虚弱咳嗽之病,遂奏请归养。回到越城,筑室阳明洞中,一心学习道家“导引”之术。日久,竟有先知之明。一天,正在洞中静坐,忽觉好友王思舆等四人来访,已到五云门。即命仆人前往迎接,说明某某等五人,从哪一条路走来,仆人依言迎去,果然接到。当把主人的话一一说明,王思舆等大为惊异!都说阳明已经得道了。阳明虽然也明白这种道术,不过簸弄精神,并非圣贤大道。但久坐洞中,过那清虚寂静的生活,益发起了个离世远去的心念。待要侧身逃入深山,却又忘不掉家中祖母和父亲,如此千回百转,决定不得,后来忽然大悟道:“这爱亲的念头,从小生成,这个念头,可以去得,不是断灭种性了么?”

明年,阳明三十二岁,决意离开洞中,到杭州西湖养病,日渐健旺,依旧想出山用世。时常往来南屏、虎跑等名刹,见一和尚,坐关三年,口不说话,眼不观看。阳明走近前去,高声喝道:“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和尚闻声惊起,便举目凝看,开口说话。阳明问道:“你有家么?”和尚道:“家里老母还在。”阳明又问道:“你还起念想到老母么?”和尚说:“不能不起念。”阳明便将爱亲原来是我们人类本性的话,与和尚讲说一番。和尚感动天性,涕泣道谢。阳明再去,那和尚已出山去了。

十一、始授徒讲学

弘治十八年(1505),阳明三十四岁

弘治十七年,阳明三十三岁,仍到京师。巡按山东监察御史陆偁,特聘他做山东乡试考官。那一科取出的举人,后来都称重海内。考试完毕回京,改授兵部主事。自此阳明的学问,渐渐归向“理学”一路,把那学仙,学佛,学古诗、文辞的念头,一一拨开;目睹当时学者,大家溺于词章记诵,不知道从根本上去研究心身之学!还有一层,阳明在当时不敢公然说的,就是大家会做了八股文,便可致身青云,是他心理上最反对的。所以他在山东考试,叫士子对策,和学者说:这道“溺于词章记诵”。如此一想,阳明的主张,显而易见了。因此在京里首先提倡,到处讲说,有些头脑清楚的听着,渐渐兴起,情愿投拜门下,恭执弟子之礼,阳明就索性授徒讲学。那时,师友之道久废,一班固执的士大夫都说,阳明立异好名。只有一位湛甘泉先生,名叫若水,广东增城人,原是白沙先生陈献章的高徒,讲究“主静”之学,正在翰林院里。阳明和他一见,大家志同道合,竟成知交,共约担任倡明圣贤哲理的责任!

十二、忤旨下狱

武宗正德元年(1506),阳明三十五岁

明朝自从正德皇帝入承大位,宠用太监马永成、谷大用、张永、罗祥、魏彬、邱聚、刘瑾、高凤等八人,个个命他执掌宫中大权。那班太监,费尽心思,造作许多巧伪的事,去引诱正德。从此正德日夜在宫中,不是击球、走马,便是放鹰、逐狗,荒荡淫乐,无所不为,把国家大事,尽行交付太监去办。其中刘瑾掌的是司礼监,权力最大,无恶不作。一班谏官,交章弹劾,宫中置之不问。大臣刘健、谢迁等也连本伏阙上疏,请诛八人。无奈正德被一班太监围困宫中,与诸大臣不得见。刘健、谢迁等没法,便上章求去,刘瑾趁势矫诏听从;又把其余怀恨诸臣,暗中害死,就此独揽朝纲。给事中刘菃、吕翀,听得刘健、谢迁等一班刚直老臣,免官去位,朝里没有正人,国事益发不堪,连忙抗章请留,正德不听。南京戴铣、薄彦徽等许多科道官,听得正德如此胡为,也星夜连本奏上,说元老不可去位,太监不可任用。刘瑾闻奏,暗暗挑动正德发怒,正德果然下了一道诏书,把戴铣等一律提解到京,廷杖削籍,监禁天牢。那时,阳明正在兵部,目睹老臣去国,直士受困,怎好畏祸不救,便草草上奏,请复戴铣等原官,照旧供职。刘瑾大怒,立刻矫诏拿问,廷杖四十。阳明随时气绝,停了好久,才渐渐醒来,又传旨押到锦衣狱中,从严监禁。

阳明押到狱中,正值隆冬天气,北京地方已是非炉不暖,那狱中墙高檐接,日月无光,格外阴寒,平日劳苦多病,又新带一身杖疤,肉体上的苦痛,是不必说。若论精神方面,自己满腔忠直,反被小人羞辱,不但丧尽体面,从此群小用事,大明天下,哪堪设想。照此说来,阳明落到这种境地,内忧外伤,一时齐奏,是万无生理的了。谁知阳明到得狱中,起初虽然不能安眠,究竟养心功深,自有主宰,天天对着一部《易经》,研究我们中国最古的哲学;有时看看那牢狱的建筑,想想那阳明洞的风月,以及屋罅里的月光,墙壁里的大鼠,都收做诗料,在这幽室之中,歌咏度日。

十三、佯狂避祸

正德二年(1507),阳明三十六岁

阳明囚禁狱中,不觉冬尽春回,外边气候虽然大变,监里却是无冬无夏。他依旧玩易咏诗,一班同志常来探望,阳明和他们讲道论学,毫没有那种忧愁悲苦的罪犯样儿。一天,有诏书下来,把阳明贬谪到贵州省修文县龙场地方,去做个小小驿丞。

阳明当日奉旨出得监来,领了文书,带些银两,准备出京,友人都来送行,赋诗赠答,极为缱绻。看他诗中的意思,虽免不了离别家国,远投蛮荒的苦趣,独有提倡中国古代圣贤哲理一层,心肠热烈,一刻不忘,所以向同道的一再嘱托。出得京城,一路南行。太监刘瑾,知道阳明是当代数一数二的一个名士,性情又公正不屈,而且世代簪缨,广有交游,将来万一得势,那还了得。看他廷杖不死,监禁又不死,怕他贬到边方,或者也不至于死,便打定主意,密派几名心腹刺客,随后追跟,就便行事,结果了性命,好断绝后患!偏遇阳明,聪明绝世,知道刘瑾惯用这等暗杀手段,当年司礼中官王岳,刚直嫉邪,恼动刘瑾,发充南京净水军,派人半路追杀,便是个前车之鉴,暗想我这番南去,他如何肯轻轻放过。因此一路之上,小心提防,那班刺客,一来不得其便,二来知道阳明武艺来得,怎敢造次动手。

如此一面南进,一面追跟,行到浙江钱塘江边,在常人心里,必定以为已到家乡稳可无事,尽好放心行宿。偏偏阳明的识见,高出常人,料定必有人追他,又料定我越近家乡,那追我的人,心里越是发急,旱道之上,可以曲折躲避,到此江岸,是有一定渡口,倘若错过这最后机会,待我渡过江去,益发不易行事,奉命而来,怎好空手而回?非舍命追寻、出手硬做不可。想到这里,阳明益觉危险,便站在江岸,四野里看个仔细,不见一人,急把衣冠除下,随手取出纸笔,胡乱写了一首投江自尽的绝命诗,和衣冠一起,安放江岸,急忙从斜刺里钻入路草丛中,蛇行而遁。不一刻,那班刺客,果然追到,狂奔大索,不见阳明踪迹,大家慌做一团。有个眼快的,瞧见江岸一堆衣冠,认得是阳明之物,并且有诗为证。这班粗鲁的人,哪里会透进一层着想。大家确信阳明投江自尽,没有疑义,便收拾衣冠、诗稿,回京复命去了。

阳明在芦苇中钻行一程,恰巧一只商船,从江上驶将下来,乃高声喊住,搭上商船。起初,监禁狱中,只指望赦归田里,安居阳明洞中,躬耕养亲,苟全性命;及今奉诏谪赴龙场,自想这等荒烟蛮瘴的边方,去了必无生理,决计抱定出世主义,浪游名山,寻访异人。当日那船乘风破浪的出了钱塘江口,在大海中驶行一程,停泊舟山群岛,阳明上去盘桓一番。回船再行,忽然飓风大作,那船随风飘动,做不得主,如此一天一夜,船才近岸。上去问时,已是福建地方,阳明舍去热闹城市,径向武夷山中走来,行了几十里路程,天色已晚,见山中有座寺院,上前叩问求宿。寺里和尚,开门看时,见他背囊沉重,料定有些银两,暗想临近有座野庙,是个老虎窝儿,我不留他,别无去处,定到野庙投宿,落了虎口,那背囊里的银两,是我稳得的了!想罢,竟闭门不纳。阳明没法,翻身便走,果然着了那和尚的道儿!阳明寻到野庙,困乏已极,便倚着香案,沉沉睡去,刚到夜半,忽闻廊下大吼一声,山鸣谷应,林木飕飕作响!阳明张目看时,廊下一只斑毛大虎,绕着回廊,只是发吼,却不进来。阳明暗想,我阳明子历尽艰险,那生死问题,看得稀松,你要吃便吃,大命所在,决难勉强,依旧闭目静睡。

次早,那和尚欣然走来,准备来取这笔意外之财,踏进庙门,往里一张,那昨夜投宿之人,倚着香案,安然熟睡,不觉大吃一惊!上前唤醒,叹口气道:“公真非常人哪!要不是那样!入了虎穴!哪里便会没事呢!”说罢,叩问姓名。阳明说出来历,和尚惊叹不止,遂请到寺中,竭诚款待,并引入内室,见一异人。礼毕,异人抽出一诗。阳明看时,中有两句道:“二十年前曾见君,今来消息我先闻!”读到这里,顿时回想到当年江西铁柱观所遇道士,恍然大悟。便与异人道:“目下朝廷阉官当国,正人君子,个个遁世,我也决意匿迹深山,不愿奉诏了。”异人正色道:“这样做去,必有大祸。你父亲在南京做礼部尚书时,也曾得罪刘瑾,弄到免官归去;加上你在京里那番举动,一门怨毒,深到极处。路上假托投江,瞒得刘瑾的刺客,恐未必瞒得刘瑾;也许刘瑾确信你投江,却信不得你必死;便捉拿你父亲,诬他个纵子远遁,抗违圣旨的罪状,便怎样应付?此祸还小,你名重朝野,如果从此匿迹,也许有那不逞之徒,假托你的名儿,出来鼓动人心号召。党羽干起叛逆的举动,那时朝廷寻究汝家,不到灭门赤族,怎肯罢休?所以今日的事,为祸为福,全在你这一出一入哩。”阳明听罢,深然异人之言,决定回越省亲,然后到驿,便提起笔来,高咏一律,题在壁上道:

肩舆飞度万峰云,回首沧波月下闻。

海上真为沧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

溪流九曲初谙路,精舍千年始及门。

归去高堂慰垂白,细探更拟在春分。

阳明当日别了异人,从武夷山而回。十二月里,才拜别亲友,收拾起行,直向贵州进发,一路之上,遍游名胜,饱看山水,遇着学者前来请益,随地讲说圣学。无奈那时士林中积习已深,一班学者,大都慕着阳明的大名,借着问学做进见之路,听些话头,出来装个幌子,实在真心感发的,百无一二。只有他的妹婿徐爱,闻道兴起,所以后来很深明阳明学说。

武夷山拜见异人一回事,照阳明门人钱德洪所著《年谱》演述。倘使拿湛甘泉所撰的《阳明先生墓志铭》细细一看,就知道这些怪异的事,完全为避世之计,凭空虚造。

湛甘泉《阳明先生墓志铭》中有一段道:

人或告曰:阳明公至浙,沉于江矣,至福建始起矣。登鼓山之诗曰:“海上真为沧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有征矣。甘泉子闻之,笑曰:“此佯狂避世也。”故为之作诗,有云:“佯狂欲浮海,说梦痴人前。”及后数年,会于滁,乃吐实。彼夸虚执有以为神奇者,乌足以知公志哉!

甘泉子和阳明子的交情极深,自然见得到阳明的用意;阳明处世,虽然很有用权的地方,断不肯欺骗道义之友,所以拿实情相告;甘泉子又极不愿世人相信阳明有这些虚伪神怪之事,所以特地替他表明。这是我们应该注意的。

十四、谪居龙场

正德三年(1508),阳明三十七岁

阳明在路,辛苦数月,到得贵州,自处逐臣地位,所有上司,一概不敢拜见,径去寻访龙场地方。那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之中,满地荆棘,是个蛇虺、魍魉、蛊毒、瘴疠的世界,山谷洞溪里面住的都是苗民,面上雕着花,言语和鸟鸣一般,身披兽皮,俗重鬼巫。间或有些中土人氏,却多是亡命之徒。莫说那衣冠、宫室、文仪、揖让,种种文化,一点没有,连草屋都不见一所,依旧像个洪荒世界、太古时代。那刘瑾断送阳明到此死地,料他万无生还的了。

从前汉官看待苗民,常把他当做野兽,因此苗、汉两族,意见很深,有时苗民反抗,汉官就带兵入去,不知抚化,一味放火收捕,肆行杀伤,所以苗民一见汉官,如同仇敌;新官到任,更大家到蛊神面前,虔诚占卜,兆象不好,便放出蛊来,害他性命。当日阳明到得龙场,苗民闻信,又去叩问蛊神,亏得阳明侥幸,蛊神不协,苗民才慢慢走来亲附。苗民见阳明带着仆从、行李,休息在草树之中,还没有安身所在,便到山的东峰,找个石洞,请阳明安顿在内,老的、少的,常常闲着走来玩耍,见阳明待他们和爱温恭,个个欢喜。阳明本来是个研究“心学”的大家,就趁此观察苗民的性情,知他们同是人类,同具至性,而且那种质朴诚实的态度,断不是机械变诈的文明人类能够学到!因此住在蛮乡,反较京华快活起来,便兴了个开发文化的念头。

石洞里面,阴湿异常,阳明居住不得,遂亲自率同苗民,寻些粘土,教他们做成土坯,烧窑制砖,伐木架屋,造成一所房子,外面种些松竹卉药,里面分起堂阶奥室,把带来的琴编图史,陈列得整整齐齐,起个名儿叫做“何陋轩”。这一来,不但苗民看得有趣,连远方的学者也都走来瞻仰。后来苗民欢喜,益发逐渐兴工,在附近建筑了许多屋宇,叫什么“君子亭”啦、“宾阳堂”啦、“玩易窝”啦,阳明一一详记其事。龙场地方,得有文化,自此为始。

那时刘瑾在京,看见贵州长官,奏阳明已经到驿,心中恨恨不已。阳明也料定他放心不下,自思得失荣辱,都能超脱,只有生死一念,还觉不能化除。就寻块大石,琢成石椁,发誓道:“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坐,澄心默想,深究“静一”功夫。如此好久,觉得胸中快活自然。随身三个仆从,哪里有主人的功夫,辛苦数月,到此蛮荒,风土不合,个个卧病不起。阳明亲自斩柴、取水、煮粥、烧汤,服侍仆从;又怕他们胸中忧闷不快,便在旁唱歌、咏诗,无奈他们懂不得诗歌,依然不悦;就改唱浙江的小调、杂曲,说些古今笑话,逗他们欢乐忘忧,果然疾病渐去,忧思念消。阳明因此叹道:这等境地,叫圣人处此,也就没得说了!

阳明在这难患之中,依旧静默思道,一心要参透那大学上“格物”之说,不但日里思索,连睡梦中都在那里着想。一天,睡到半夜,忽然大呼大跳起来,把左右仆从,一齐惊醒。原来阳明经过好骑射、好任侠、好辞章、好神仙、好佛氏等变迁,到此居夷处困,胸中完全大中至正,才能够把这“格物”之说,悟个彻底,当下心中恍然道:

是了!是了!圣人之道,从我们自己的心中求去,完全满足。从前枝枝节节的去推求事物的原理,真是大误,哪知“格”就是“正”的意思,正其不正,便归于正心以外没有“物”,心上发一念孝亲便是“物”。浅近说来:人能“为善去恶”,就是“格物功夫”;“物格”而后“致知”,“知”是心的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知孝,见兄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这便是“良知”,不假外求。倘若“良知”勃发,更没有私意障碍,就可以充足他的恻隐之心,恻隐之心充足到极点,就是“仁”了。在常人不能够每有私意障碍,所以要用“致知格物”一段功夫,去胜私复“理”。到心的“良知”没有障碍,能够充塞流行,便是“致知”。“致知”就“意诚”了。把心这样推上去,可以直到“治国”“平天下”。

阳明想到这里,胸中爽快异常,乐得在睡梦中大跳大呼起来。随即又把五经里各种学说,一一会合证明,处处贯通。阳明的哲学根据,从此立定;以后对着学者讲,只发挥“致良知”三个字。他说:“我们成天到晚把这‘致良知’三个字,常常念着,所作所为,就没有不从良知上发现的了。”

驿丞官小俸微,龙场地方,又感贫苦;苗民虽然爱戴,却没有余力能够前来供养。所以阳明居此,弄得时时绝粮断炊,他自己打着个“君子固穷”的主义,自然不动声色;那些仆从,挨饿不过,就形状难堪了。阳明没法,出去画块山中平坦地土,觉得肥厚可种,办些农具,亲率仆从,打算耕种度日。无奈一片荆棘,没法下手,他也学着苗民,在山原上放起火来,烧成一片焦土,然后翻土下种,这叫做“火耕”,一来那蓁莽荆棘、毒蛇害虫,省得斩伐驱除;二来还可借它的灰烬,充做肥料。当日仿习起来,果然稌稷丰登,蔬蓣甘美,不但主仆们饱食有余,还可借此提倡农政。

阳明在龙场开辟荒秽,大启文明,声名一天大似一天,四方有志之士,多有不辞劳苦,远来请益的。那日,正和许多苗民闲话,忽报思州太守差人来驿,阳明命他进见。那班差人竟大模大样踱进里面,把阳明全不放在眼里。苗民见着,已觉不悦。差人进来回话,骄慢不堪,竟当堂把阳明羞辱起来。苗民一听,比羞辱自已还觉难受,恼动性子,发一声喊,围住思州公差,打个结实。那公差舍命奔窜而回,禀明太守,说阳明率同苗民,有意侮辱本府。太守听罢,拍案大怒,立刻面禀副宪毛应奎,定要严治阳明侮辱公差之罪。亏得毛副宪心重贤士,当下竭力劝解,一面命太守回府,一面派人到龙场晓谕祸福,令阳明亲到太守府谢罪。这样的和事老,也就不易相遇了。谁知阳明主见,全重在气节,立刻提起笔来,修书一封,回复毛公道:

昨承遣人喻以祸福利害,且令勉赴太府请谢,此非道谊深情,决不至此,感激之至,言无可容。但差人至龙场陵侮,此自差人挟势擅威,非太府使之也。龙场诸夷与之争斗,此自诸夷愤恨不平,亦非某使之也。然则太府固未尝辱某,某亦未尝傲太府,何所得罪而遽请谢乎?跪拜之礼,亦小官常分,不足以为辱,然亦不当无故而行之。不当行而行,与当行而不行,其为取辱一也。废逐小臣,所守以待死者,忠信礼义而已,又弃此而不守,祸莫大焉。凡祸福利害之说,某亦尝讲之。君子以忠信为利,礼义为福。苟忠信礼义之不存,虽禄之万钟,爵以王侯之贵,君子犹谓之祸与害;如其忠信礼义之所在,虽剖心碎首,君子利而行之,自以为福也,况于流离窜逐之微乎?某之居此,盖瘴疠蛊毒之与处,魑魅魍魉之与游,日有三死焉;然而居之泰然,未尝以动其中者,诚知生死之有命,不以一朝之患,而忘其终身之忧也。太府苟欲加害,而在我诚有以取之,则不可谓无憾;使吾无有以取之而横罹焉,则亦瘴疠而已尔,蛊毒而已尔,魑魅魍魉而已尔,吾岂以是动吾心哉?执事之谕,虽有所不敢承,然因是而益知所以自励,不敢苟有所隳堕,则某也受教多矣,敢不顿首以谢。

毛公得书,阅毕,即付与思州太守观看。太守读罢,顿时惭服。宣慰使安公,深慕阳明为人,特差人前来,供给使用,馈送来米、肉,一连又送金帛、鞍马过来。阳明只受了两石米和些柴炭鸡鹅,其余一概璧还。后来安宣慰为着“减驿”以及“酋长阿贾阿扎叛乱宋氏”诸事,阳明一一替他说明利害,才得保安眼前,提防后患,这也是安宣慰能够给交正人的好处。

十五、初讲“知行合一”

正德四年(1509),阳明三十八岁

阳明自从彻悟《大学》“致知格物”之说,到此便下一句直捷痛快的话,去教人实践,就是“知行合一”四个字。他常对学者说: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

后来和徐爱的问答,说得最为明白,录在下面:

徐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决于先生。先生曰:“试举看。”爱曰:“如今人已知父当孝、兄当弟矣,乃不能孝弟,‘知’与‘行’分明是两回事?”先生曰:“此被私欲隔断了,非本体也。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人‘复本体’。故《大学》指出‘知行’以示人,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夫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色时已是好矣,非见后而始立心去好也;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臭时已是恶矣,非闻后而始立心去恶也。又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此便是‘知行’之本体。”爱曰:“古人分‘知’‘行’为二,恐是要人用工有分晓否?”先生曰:“此正失却古人宗旨。某尝说:‘知是行之主意,行实知之功夫;知是行之始,行实知之成’,已可理会矣。古人立言,所以分‘知’‘行’为二者,缘世间有一种人,懵懵然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维省察,是之为冥行妄作,所以必说‘知’而后‘行’无谬;又有一种人,茫茫然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是之为揣摸影响,所以必说‘行’而后‘知’始真,此是古人不得已之教。若见得时,一言足矣。今人却以为必先‘知’,然后能‘行’,且讲习讨论以求‘知’,俟‘知’得真时,方去行,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某今说‘知行合一’,使学者自求本体,庶无支离决裂之病。”

一天,贵州提督学政席元山,亲到龙场,拜见阳明,请问朱陆异同之辨。阳明却不和他说朱陆之学,只告诉自己所悟的“致知格物”之说,席公怀疑而去。明日,席公又来,阳明举出上面所讲的知行本体,并且拿五经诸子各种学说,一一证明。席公渐渐有些省悟。如此来往请问了三四次,席公恍然大悟,叹道:“圣人之学,重见今日,那朱陆同异,无需辩说,我们只要从自己的性中去求,明明白白了。”便约着副宪毛应奎,修葺贵阳书院,亲率贵阳诸生,恭执弟子之礼,拜阳明为师。自此阳明常到书院讲学,不但兴起贵州士风,连苗民都大受开化。

十六、升治庐陵

正德五年(1510),阳明三十九岁

那年春天,阳明升授江西吉安府庐陵县知县。临行之时,贵州许多学者,和龙场的苗民,自有一番依恋,不必细表。一路北行,经过湖南常德、辰州,门人冀元亨、蒋信、刘观时等,都来拜见,谈到孔子哲学,个个大有成就,阳明大喜。因住在寺院里,再教他们“静坐”,使自悟性体。后来又寄书说明这“静坐”:“并非要坐禅入定,因为我们终日被事物纷拏,到得暇时,静坐一会,把放心收拢起来,心身上才有进步。”那冀元亨是阳明门下一位研究很深、气节很著的学者,一生学问,就在此番得力不少。

阳明一路游览,一路讲学,直到三月里,才入庐陵,接印任事。说到这里,要请读者注意:阳明自此以后,凡治民政、治军政,以及一言一动,没有不根据他的“良知哲学”的。也可以说:阳明从三十九岁以后的事功,都是这“良知哲学”演成的,却不要把他的事功和学术,看做两事。“知行合一”,阳明是躬行实践的。

湛甘泉说:阳明在庐陵,卧治六月,百务具理。其实阳明在庐陵任上,哪里偷闲一天。不过他的治民政策,专意开导人心,不像他人那种妄肆刑威,外面闹得落花流水,好像勤于政事,里面反扰乱民情,滋生事端。看他一到任所,先把里役一个个分头传来,详细盘问,把乡里人户,谁富谁贫、谁奸谁良,考察得清清楚楚。众百姓前来告状,把状子一齐收好,不即开庭审理,先查考明朝旧制,慎选里正三老,大家围坐申明亭上,传齐投告民众,分付各乡里正三老,各自委曲劝论,个个悔悟息讼,多有涕泣而归的,从此监犯日空;又时时张贴告示,劝慰父老,叫他们督教子弟,不许游荡邪放;户口繁盛地方,举办“火政”,保护安宁,立起保甲,杜绝盗贼,真把个庐陵县治得家家安乐,人人歌功。

那年八月,太监刘瑾,暗中谋反。大臣杨一清撺掇太监张永,面奏正德。正德大怒,诛戮刘瑾,抄没家财,有诏下来,命阳明入京觐见。十一月里,阳明到京,寓居大兴隆寺。后军都督府都事黄绾,慕名请见,和阳明谈起孔孟之学。阳明喜道:“孔孟之学,断绝已久,你从哪里闻来?”黄绾道:“虽然粗有志愿,实未用功。”阳明道:“为人最怕是没有志向,不怕不能成功。”从此黄绾钦仰阳明,也执贽拜入门下,到了十二月,阳明升授南京刑部主事,曾和黄绾、应良等,论实践功夫,中有几句精意道:

圣人之心如明镜,纤翳自无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驳蚀之镜,须痛刮磨一番,尽去驳蚀,然后纤尘即见,才拂便去,亦不消费力。到此已是识得仁体矣。若驳蚀未去,其间固自有一点明处,尘埃之落,固亦见得,才拂便去。至于堆积于驳蚀之上,终弗之能见也。此学利困勉之所由异,幸勿以为难而疑之也。凡人情好易而恶难,其间亦自有私意习气缠蔽,在识破后,自然不见其难矣。古之人至有出万死而乐为之者,亦见得耳。向时未见得里面意思,此功夫日无可讲处。今已见此一层,却恐好易恶难,便流入禅释去也。

十七、论朱陆异同

正德六年(1511),阳明四十岁

阳明从上年十二月升授南京刑部主事,到今年正月,改调吏部主事,留居北京。他一身拿治学问做第一件大事,而且他的治学态度,和当时学者不同,因为自己能够特具一种见识,无论哪一家学说,定要拿出自己的真识见研究,断不肯偏信一家,也不肯对于当时人所崇奉的学说,绝对不怀疑。所以能够卓然独立,自成一家。

中国当南宋时代,有两位大儒,并生南方,一个叫做朱熹,一个叫做陆九渊。朱子主张“道问学”,陆子主张“尊德性”;朱子主“敬”,陆子主“静”。两家门弟子,不把师门精义,切实发挥,竟各分门户,纷纷是朱非陆、是陆非朱,闹个不休,到得今日,还听见这种论调,徒费笔舌,毫无实益。在阳明时代,世人多有说他袒护陆子,其实阳明还是本自己的真识见去采用两家精华,成就自己学说,并没有什么偏袒。不过当时学者,偏信朱子已久,似乎不好提到陆子,倘若偶尔提及,就要说他是陆子的信徒,这都是学者先存主观,遂犯这个病根。

那时有个王与庵,读了陆子的书,心中颇觉契合;还有一位徐成之,是专信朱子学说的。两下因此辩论起来,不得解决,徐成之便写信请问阳明,阳明覆他一封信道:

……是朱非陆,天下之论定久矣,久则难变也。虽微吾兄之争,与庵亦岂能遽行其说乎?……今二兄之论,乃若出于求胜者,求胜则是动于气也。动于气,则于义理之正,何啻千里,而又何是非之论乎?……昔者子思之论学,盖不下千百言,而括之以“尊德性而道问学”之一语。即如二兄之辩,一以“尊德性”为主,一以“道问学”为事,则是二者固皆未免于一偏,而是非之论,尚未有所定也,乌得各持一是,而遽以相非为乎?……夫论学而务以求胜,岂所谓“尊德性”乎?岂所谓“道问学”乎?……姑务养心息辩,毋遽。

细看信中,实含有两种意思:第一种,教治学问的,先要涵养自己德性,断不可弃实务名,去纷纷议论古人学说的是非;第二种,是说朱陆各有精华,学者应当采取精华,去成就自己学问。倘哪一家学说里确有短处,他自然会淘汰,学者反去提出,便觉多事。当下徐成之读了阳明覆信,倒说阳明漫为含糊两解,好像暗中帮助王与庵似的,便再写信去责问阳明。阳明又覆他一信道:

……仆尝以为君子论事,当先去其“有我”之私。一动于“有我”,则此心已陷于邪僻,虽所论尽合于理,既已亡其本矣。……

与庵是象山,而谓其专以“尊德性”为主。今观《象山文集》所载,未尝不教其徒“读书穷理”,而自谓理会文字,颇与人异者,则其意实欲体之于身。其亟所称述以诲人者,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曰“克己复礼”,曰“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曰“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夺”。是数言者,孔子、孟轲之言也,乌在其为空虚者哉?独其“易简”“觉悟”之说,颇为当时所疑。然“易简”之说,出于《系辞》;“觉悟”之说,虽有同于释氏,然释氏之说,亦自有同于吾儒而不害其为异者,惟在于几微毫忽之间而已。亦何必讳于其同,而遂不敢以言;狃于其异,而遂不以察之乎?是与庵之是象山,固犹未尽其所以是也。

吾兄是晦庵,而谓其专以“道问学”为事。然晦庵之言曰“居敬穷理”,曰“非存心无以致知”,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是其为言,虽未尽莹,亦何尝不以“尊德性”为事,而又乌在其为支离乎?独其平日汲汲于训解,虽韩文、楚辞、阴符、参同之属,亦必于之注释考辩,而论者遂疑玩物。又其心虑恐学者之躐等,而或失之于妄作,必先之以“格致”而无不明,然后有以实之于诚正而无所谬。世之学者,挂一漏万,求之愈烦,而失之愈远,至有弊力终身,苦其难而卒无所入,而遂议其支离,不知此乃后世学者之弊,而当时晦庵之自为,则亦岂至是乎?是吾兄之是晦庵,固犹未尽所以是也。

夫二兄之所信而是者,既未尽其所以是,则其所疑而非者,亦岂必尽其所以非乎?……夫君子之论学,要在得之于心,众皆以为是,苟求之于心而为会焉,未敢以为是也;众皆以为非,苟求之于心而有契焉,未敢以为非也。心也者,吾所得之于天之理也,无间于天人,无分于古今,苟尽吾心以求焉,则不中不远矣。学也者,求以尽吾心者也,也是故“尊德性而道问学”,尊者,尊此者也;学者,学此者也。不得于心,而惟外信于人以为学,乌在其为学也已?……

夫学术者,今古圣贤之学术,天下之所公共,非吾三人所私有也。天下之学术,当为天下公言之,而独为与庵也哉!……

看他第二封信,不但第一封信里的两种意思,表得明明白白;不但徐王二人没有探索到朱陆根源,徒为意气之争,益发可以征明阳明治学的态度。这种治学的态度,在中国从前的学者里面,很少很少,在今日一班学者,大可取法。他以学术为公,只知道求之于心,不问他朱子陆子,连当时学者所讳言的佛学,也倡言吸收,门户之见、教派之分,一律打破。在这专制时代,又范围在这朱子势力圈内,又处这士习顽固的环境,他公然发表这种言论,晴天霹雳!胆子多么大啊!

那年二月,阳明做会试同考官。吏部郎中方献夫,位在阳明之上,听得阳明论学,深自感悔,遂执贽投拜门下。又在京师和湛若水、黄绾三人,订终身之盟。三人办公余暇,必会在一起,讲论圣贤哲学。

十八、与徐爱论学

正德七年(1512),阳明四十一岁

三月,阳明升做考功郎中;十二月,又升授南京大仆寺少卿。海内学者,都闻风兴起,同来投拜门下,有穆孔晖、顾应祥、郑一初、方献科、王道、梁毂、万潮、陈鼎、唐鹏、路迎、孙瑚、魏廷霖、萧鸣凤、林达、陈洸、应良、朱节、蔡宗兖、徐爱一班。阳明出京时候,却巧徐爱也以祁州考满进京,升授南京工部员外郎,便与阳明同舟南下,便道归省。一路之上,徐爱请问《大学》“在亲民”“知止而后有定”和阳明所讲“至善只求诸心”许多问题。阳明一一和他解释,徐爱听得踊跃痛快,如狂如醉。这几条问答,都载在《传习录》卷首。所以后来徐爱说:“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此皆傍溪小径,断港绝河了。”

十九、遨游山水

正德八年(1513),阳明四十二岁

阳明治学,有两种得力的境界。第一种是静坐,便在这静中,收起放心,冥思默想,参悟不少;第二种是游历,便在这山水中,开拓胸襟,放大眼光,也启发不少。那年疏请省亲,给假回越,二月到家,便约同徐爱,要出游天台、雁荡,一时被亲戚绊住。到五月终,才从上虞直到四明,游观白水、龙溪、杖锡、雪窦、千丈岩诸名胜,打算从奉化取道赤城,一路游去。却值天久不雨,见那山田,干得憔悴可怜,阳明心中,大为不忍,便从宁波回归余姚。一路之上,讲道论学,不但自己别有感觉,连徐爱等一班从游之士,都大受点化。

到了十月,阳明往安徽滁州,督理马政。事简官闲,滁州地方,又山水佳胜,便日与门人遨游琅琊、瀼泉之间。每到月下,从者数百,环坐龙潭,大家唱歌取乐,声振山谷。门弟子随地请问,阳明随问答解,个个踊跃鼓舞,连一班老师宿儒,都来聚会,从游之众,滁州为始。有个门人叫做孟源的,也学着静坐,哪知才坐下去,各种思虑便纷纷杂集,竭力凝神扼制,无奈此念一去,彼念又来,禁止不得,便来请问。阳明教他“不要把思虑勉强禁制,只就思虑萌动处省察克治”。又有个刘易仲,从湖南辰州,远来滁阳,侍候多时,还没通过来意。一天,候着机会,上去请问阳明道:“先生和我说了罢?”阳明答道:“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尔要知我苦,还须尔自吃。”易仲听罢,点头大悟。

二十、警诫学者

正德九年(1514),阳明四十三岁

阳明在滁七月,升授南京鸿胪寺卿。临行之时,滁州许多门人故友,直送到乌衣渡,还依依不舍。大家留居江浦,候阳明渡江。阳明因赋诗道:

滁之水,入江流,江潮日复来滁州。

相思若潮水,往来何时休?

空相思,亦何益?

欲慰相思情,不如崇令德。

掘地见泉水,随处无弗得。

何必驱驰为,千里远相即?

君不见,尧羹与舜墙?又不见,孔与跖,对面不相识?

逆旅主人多殷勤,出门转盼成路人!

阳明一班门人故友,读了这诗,大家各各回去,努力自修。阳明渡过江来,入了南京,门人徐爱,也在南都,又有黄宗明、薛侃、马明衡、陆澄、季本、许相卿、王激、诸偁、林达、张寰、唐愈贤、饶文璧、刘观时、郑骝、周积、郭庆、栾惠、刘晓、何鳌、陈杰、杨杓、白说、彭一之、朱箎一班门人,同聚师门,朝夜磨砺,一刻不懈。一天,有个客人对阳明道及滁州一班学者,近来多放言论,渐渐违背先生之教。阳明叹道:“这几年来,我为着士林风习卑污,才引接他们向高明一路走去,矫正现时弊风,乃知今日学者,渐渐流入空虚上去,好倡脱落新奇的议论,我也知自悔了。”因此阳明在南都论学,只教学者“存天理”“去人欲”,做那省察克治的实功。

门人中王嘉秀、萧惠二人,好谈仙佛。阳明警诫二人道:“我幼时研究圣学不得,也会去学仙学佛,后困居龙场,得见圣人端绪,大悔错用功二十年。释老之学,他的好处,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所以很不容易辨明。只有笃志圣学的人,才能够究析他的隐微,断不是靠着个人臆测,能够及到的呀!”

二十一、留居京师

正德十年(1515),阳明四十四岁

阳明在这几年中,他的志愿,只想去官南归,在天台、雁荡之间,结个茅庐,一心和学者倡明孔孟哲学。他讲习的主义,越说越简,到此只讲“良知”两字。正月进京,便上疏乞休,朝廷不允;八月上疏乞归养病,又不允;他祖母岑太夫人,年已九十六岁,阳明日夜想回去省亲,无奈朝命难违。所以在六月里,先命他兄弟守文南下,临行之时,阳明握手相送,高声歌道:

尔来我心喜,尔去我心悲!

不为倚门念,吾宁舍尔归。

长途正炎暑,尔行慎兴居。

凉茗勿频啜,节食但无饥。

勿出船旁立,勿登岸上嬉。

收心每澄坐,适意时观书。

申洪[2]皆冥顽,不足长嗔笞。

见人勿多说,慎默真如愚。

接人莫轻率,忠信持谦卑。

从来为己学,慎独乃其基。

纷纷多嗜欲,尔病还尔知。

到家良足乐,怡颜报重闱。

昨秋童蒙去,今夏成人归。

长者爱尔敬,少者悦尔慈。

亲朋称啧啧,羡尔能若兹。

信哉学问功,所贵在得师。

吾匪崇外饰,欲尔沽名为。

望尔日慥慥,圣贤以为期。

九兄及印弟,诵此共勉之。

二十二、巡抚南赣

正德十一年(1516),阳明四十五岁

江西南赣地方,东接福建,南连广东,西邻湖南,是四省要区;而且山险林深,盗贼最易盘踞,四出窥伺劫掠,大为地方之害。从前,陈金、俞谏等,先后领兵前往搜讨,未能尽捣巢穴,官兵去后,他们依旧啸聚横行。横水、左溪、桶冈,有个大贼首叫做谢志珊;上中下三浰头,有个大贼首叫做池仲容,都聚众称王,劫掠府县。大庾贼首陈曰能,大帽山贼首詹师富,又互通声气,遥相应合。于是江西、福建、广东、湖广交界一千多里地方,遍处是贼,声势浩大。不但府县个个听命于贼,连江西巡抚文森,也束手无策,托疾避去。朝廷闻知,大为震恐。兵部尚书王琼,知阳明才堪大用,一力保奏。朝旨下来,升授阳明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处,阳明上疏恳辞,朝廷不允,督旨益严,阳明受命南下。当时大臣中就有人说:“阳明此番前去,必定立功。”也知他的学养功夫,已到火候了。

二十三、江西平寇

正德十二年(1517),阳明四十六岁

阳明一路进发,行到江西吉安府万安县地方,忽报流贼数百,沿途劫掠,商船不敢前进。阳明下令联合商船,结成阵势,扬旗鸣鼓,准备开战。流贼瞧见官兵声势利害,一齐拜伏岸上,大呼道:“饥荒流民,乞求赈济。”阳明把船停泊岸傍,差人晓谕贼众道:“本院到得南赣,即便差官前来,抚插尔等,尔等各安生理,毋得作歹为非,自取杀戮。”流贼听罢,个个怕惧,一齐散归。行到正月十六日,才入南赣,告示开府。阳明暗暗打听,知道赣州人民,多数是山贼耳目,官府举动,还未做出,山贼已先得知。衙门里有个老隶,最为奸滑。阳明侦探着实,出其不意,把他传进卧室,厉声喝道:“事到如今,只有生死两路,听你的便罢?”老隶情知奸情败露,抵赖不过,只得一一实说,叩头免死。阳明转打了个利用他的主意,仍旧声色俱厉的说道:“今日赦你一死,以后得知贼情,不许隐瞒,倘有报告不实,便难活命。”老隶叩头退出。

阳明要杜绝盗贼踪迹,先编十家牌法:使十家为一牌,详开各户籍贯、姓名、年貌、行业,日轮一家,沿门按牌查察,一遇面生可疑之人,立刻报告审问,倘有隐匿,十家连坐;一面告谕父老子弟,务要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妇随、长惠、幼顺,小心以奉官法,勤谨以办国课,恭俭以守家业,谦和以爱乡里,心要平恕,毋得轻易忿争,事要含忍,毋得辄兴词讼,见善互相劝勉,有恶互相惩诫,务兴礼让之风,以成敦厚之俗。这是阳明第一件正本清源的办法。

第二件,要去平寇,须练兵。从前赣南一带,每闻盗贼猖獗,就会奏请调土军狼达,往返费时,縻费钱粮,待得兵集举事,盗贼已经退居山谷,一个不见,打听得官兵班师,他又四出骚扰。如此日积月累下去,不但屡失机宜,反大张盗贼气焰。当下阳明细细一想,这临时调兵和长期屯兵两种办法,都极不妥,非选练民兵,断难收功。即暗暗传知四省兵备官,从各属弩手、打手、机快等项,挑选骁勇绝伦、胆力出众的,每县多或十余名,少或八九名,合计江西、福建二兵备,大约各五六百名,广东、湖南二兵备,大约各四五百名,中间倘有魁杰出众的,多给粮饷,升做将领,把南赣兵备做大本营,自行编选,其余四兵备官,从每县原额数内拣选可用兵士,酌留三分之二,委该县贤能官统练,专门守城防隘,余下一分,拣选疲弱不堪的,豁免差役,只出工食,追解该道,以益募赏。所募精兵,专随各兵备官屯扎,另行选官,分队统带,认真教习。如此一来,各县屯戍的兵,足以护守防截。兵备召募的兵,可以应变出奇。

阳明布置妥当,密令各省兵备官调兵要道,分断山贼,使他彼此不得连络;又委官统领,准备夹攻。各山洞贼,都以为阳明初到,虽然各方新有设备,究竟兵力薄弱,又把些文绉绉书生出身的府县官,充当将领,哪里够得一阵厮杀,暗间好笑,打算趁此机会,集齐众贼,杀个下马威,好教阳明安身不得,便也暗暗调动,准备大杀。阳明探听明白,心中大喜。急忙密令诸将道:“各山洞贼,既离巢穴,利在速战,各军可乘险设伏,厚集以待,各乡村往来路径,各张疑兵,使他进无所获,退无可据,不过旬日,可以生擒,一违节制,便当军法从事。”各军得令,安排去迄。阳明知道军门里许多门皂、门军、吏书,连那市上阴阳占卜人等,都和山贼私通,日在官府左右,打听动静,不但言出于口,贼已先知,连官府的意向颜色,贼都晓得。阳明便故意指东说西,指西说东,混乱他们观听,又常常叫进阴阳,命他择日出师,阴阳择定日期,他偏不用,有时决定依用,到临时忽又中止,有时明令整兵饱食,准备出发,却又按兵不动,弄得各山洞贼,满心生疑,六神无主。

谁知阳明从正月十六开府,不过十日,已布置妥贴。密令各路从径道进兵,行至长富村,遇贼大战,擒斩拿获无算。贼败奔象湖山,依险把守,官兵追到莲花石,安营对垒,南方广东兵,也急急赶到,打算前后合围,山贼见势不佳,舍命突围而出,指挥官覃桓、县丞纪镛,马陷阵亡。诸将纷纷进帐,力请奏调狼兵,待到秋令,再行大举。阳明怒责诸将失机之罪,使立功自赎,把贼党和官兵双方情势,透彻申明。于是亲率锐卒,进屯上坑,就佯借诸议论,假意传令犒众退师,候来岁秋令,再行大举,借此懈怠贼心。却巧广东布政使邵蕡,路遇到此。阳明暗自欢喜,一面差义官曾崇秀,密探山贼虚实,果然疏懈,不做准备。即选兵分三路,约定二月十九日,趁着月光未明,衔枚并进,守据隘口;一面借护送邵蕡为名,领兵从官道出发,掩饰众贼耳目。到得夜半,阳明自领百骑,传令合捣象湖山老巢。那时,山下要隘,尽被三路官兵夺去,贼兵分据绝径,跳跃如飞,骁勇非常。官兵步步上逼,贼在上层峻壁,把滚木礌石,四面飞打下来,死守不退,官兵奋勇鏖战,自辰至午,喊声振地。福建、广东、湖南三省奇兵,又从间道鼓噪突登,贼才大败惊窜,官兵乘胜追杀,分路收捕。福建兵攻破长富村等贼巢三十余处,广东兵攻破水竹、大重坑等贼巢十三处,斩杀贼首詹师富、温火烧及贼党七千有余,俘获牛马货物无算。前后不过三月,漳南数十年盗寇,全数扫平。上疏奏捷,不居己功,从征将士,奏请勅赐奖赍,升赏有差。四月,班师回赣,设立兵符,认真演习,准备扫荡横水、左溪、桶冈、浰头诸大寇,并在河头地方,奏设平和县,治理山民,永绝后患。

九月,朝廷有旨下来,升授阳明为提督南、赣、汀、漳等处军务,并给旗牌,得便宜行事。那时漳寇虽然平定,乐昌、龙门一带许多贼巢,还啸聚不散。阳明本意,着重抚化,非到万不得已,才用兵剿伐,便差人携带牛、酒、银、布,前往犒赏,并发一道极痛切的告示,晓谕他们道:

人之所共耻者,莫过于身被为盗贼之名;人心之所共愤者,莫过于身遭劫掠之苦。今使有人骂尔等为盗,尔必愤然而怒;又使人焚尔室庐,劫尔财货,掠尔妻女,尔必怀恨切骨,宁死必报。尔等以是加人,人岂有不怨者乎?人同此心,尔宁独不知?乃必欲为此,其间想亦有不得已者。或是为官府所迫,或是为大户所侵,一时错起念头,误入其中,后遂不敢出。此等苦情,亦甚可悯。然亦皆由尔等悔悟不切耳。尔等当时去做贼时,是生人寻死路,尚且要去便去。今欲改行从善,是死人求生路,乃反不敢耶?若尔等肯如当初去做贼时拼死出来,求要改行从善,我官府岂有必要杀汝之理?尔等久习恶毒,忍于杀人,心多猜疑。岂知我上人之心,无故杀一鸡犬尚且不忍,况于人命关天?……

我每为尔等思念及此,辄至于终夜不能安寝,亦无非欲为尔寻一生路。惟是尔等冥顽不化,然后不得已而兴兵,此则非我杀之,乃天杀之也。今谓我全无杀人之心,亦是诳尔;若谓必欲杀尔,又非吾之本心。尔等今虽从恶,其始同是朝廷赤子。譬如一父母同生十子,八人为善,二人背逆,要害八人;父母之心,须去二人,然后八人得以安生。均之为子,父母之心,何故必欲偏杀二子,不得已也。吾于尔等,亦正如此。若此二子者,一旦悔恶迁善,号泣投诚,为父母者,亦必哀悯而赦之。何者?不忍杀其子者,乃父母之本心也。今得遂其本心,何喜何幸如之;吾于尔等,亦正如此。闻尔等为贼,所得苦亦不多,其间尚有衣食不充者。何不以尔为贼之勤苦精力,而用之于耕农,运之于商贾;可以坐致饶富,而安享逸乐,放心纵意,游观城市之中,优游田野之内。岂如今日,出则畏官避仇,入则防诛惧剿,潜形遁迹,忧苦终身,卒之身灭家破,妻子戮辱,亦有何好乎?

尔等若能听吾言,改行从善,吾即视尔为良民,更不追尔旧恶。若习性已成,难更改动,亦由尔等任意为之。吾南调两广之狼达,西调湖湘之士兵,亲率大军,围尔巢穴,一年不尽,至于两年;两年不尽,至于三年。尔之财力有限,吾之兵粮无穷,纵尔等皆为有翼之虎,谅亦不能逃于天地之外矣。呜呼!民吾同胞,尔等皆吾赤子,吾终不能抚恤尔等,而至于杀尔,痛哉!痛哉!兴言至此,不觉泪下。

这道告示张贴出去,果然有气质好些的酋长,像黄金巢、卢珂等,率众来降,情愿效死答报。独有那江西、湖南、广西三省接近的桶冈、横水等贼巢,和江西、广东、福建三省接近的浰头等贼巢,恃着贼兵众多,横行不改。到了十月,忽闻横水、桶冈的大贼首谢志珊,率领大贼钟明贵、萧规模、陈曰能等,并约合乐昌贼首高快马,大修战具,添造吕公车,趁着广东官兵有事府江,要想攻破南康,乘虚入广,希图大举。

那时湖广巡抚都御史陈金,差人下书,请三省夹攻。阳明因传集府中从事,商议破敌之计,大家纷纷不定。阳明道:“桶冈、横水、左溪诸贼,荼毒三省,为害虽同,事势却各不相同。从湖广方面论,桶冈是咽喉,横水、左溪是腹心;从江西方面论,横水、左溪却是腹心,桶冈便成羽翼。目下我兵坐镇南赣,当然要拿江西做本位,倘不除去江西腹心之害,反和湖广夹攻桶冈,进兵两寇右上间,腹背受敌,势必不利。今我出其不意,进兵速击,可以得志。横水、左溪得手,再攻桶冈,便势如破竹了。”即升帐传令,命指挥郏文领兵千余,从大庾县义安一路前进;知府唐淳领兵千余,从大庾县聂都一路前进,知府季斅领兵千余,从大庾县稳下一路前进;县丞舒富领兵千余,从上犹县金坑一路前进,自己也领兵千余,从南康进屯至坪。约期十一月初一日,诸军齐会,直捣横水老巢。又领副使杨璋、参议黄宏,监督各营官兵,往来给饷,在后催促。十月初七日,各哨齐发。初十日,阳明行到至坪,探卒报说:“贼在各地险隘,设着滚木礌石。”阳明暗想贼已据险,势难即近,便率兵乘夜催进,离贼巢三十里下寨,派人伐木立栅,开堑设堠,阳为久屯之计。贼首谢志珊也出来探望,只道大兵未集,战期还远,又料必约湖广兵夹攻桶冈,然后回兵再攻左溪、横水。如此,正好放他过去,在后袭击。计算已定,暗自欢喜。

阳明安营已毕,便差人召集许多善于登山的樵夫,合着乡兵,派官分领,共约四百人,各给一旗,多带快炮钩镰,从间道攀山崖而上,分布远近山顶,多掘灶炊,预备草茅,约定时刻,张立旗帜,举炮纵火相应。又令千户陈伟、高睿,各领数十名壮士,缘崖而上,专夺贼险,尽发其滚木礌石,也约期行事。十二日黎明,阳明进兵到十八面隘,贼依险迎敌,两军正在酣战,忽觉远近山顶,炮声如雷、烟焰四起,官兵旗号,处处飘展,各路又呼哨进逼,铳弩齐发,山贼惊惶失措,以为各处巢穴都被攻破,便弃险乱退。不料指挥官谢昶、马廷瑞突入贼巢,到处纵火追杀,贼军退无所据,各路官兵,又如期合围,才大败奔溃。生擒大贼首谢志珊,斩获贼首五十六名,首级二千一百六十八颗,拿到贼属二千三百二十四名,其余军仗、牛、马什物,不计其数。阳明见连日雾雨,便下令休战犒赏。

二十七日,诸将请乘胜进攻桶冈。阳明知道这桶冈是个天险,四山壁立万仞,中间盘旋百余里,连峰插天,处处深林绝谷,不见日月,便传向导询问,向导回说:“桶冈山贼出入要道,只有锁匙龙、葫芦洞、茶坑、十八磊、新池五处,处处架栈梯壑,攀悬绝壁而上。只有上章一路,稍微平坦,却在湖广那边,绕道过去,须得半月路程。”阳明听罢,暗想贼据天险,坐发礌石,已足敌我,倘使劳师远进,又极不便,况且横水左泾余贼,都逃入桶冈,同难合势,守战必用全力,如今要想乘全胜之锋,兼三日之程,争百里之利,去屯兵险地,真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了。想罢,决计把大营移屯近城,休兵养威,派人前往晓谕,乘他犹豫之际,暗暗发兵袭击。便传令将擒获贼目钟景,押进帐中,命释其缚,放回山去,劝令投降。当下钟景奉命而行,缒入贼营,见过大贼首蓝天凤,约会众贼,到锁匙龙聚议。横水、石溪奔来的贼众,坚持不降,往返迟疑,把准备迎敌的事,掉在脑后。那天早晨,天方大雨,各贼会议未散,忽见各地败兵纷纷报来说:“四山险隘,都被官兵攻破。”众贼闻信,都惊惶乱散。蓝天凤镇压不住,急急驱遣男女贼众一千余人,把住内隘绝险,隔水列成阵势。安排未毕,见官兵渡水来击,分部左右夹攻,支持不得,且战且退,战到午刻,雨止天晴,官兵格外鼓勇前进,贼才大败。

这样险地,阳明怎样能取胜呢?原来阳明命钟景去后,即传令县丞舒富,领兵数百,屯扎锁匙龙,逼贼出降,令知府邢珣进兵茶坑,知府伍文定进兵西山界,知府唐淳进兵十八磊,知县张戬进兵葫芦洞,一律限那月晦日,乘夜赶到分地。各兵到时,果见贼兵不备,奋力进攻,大破贼巢三十余处,擒斩大贼首蓝天凤等三十四名,从贼首级一千一百零四颗,生擒贼属二千三百零一名。阳明一面料理善后事宜,一面上章奏捷,并请在上犹、大庾、南康三县中间,添设崇义县治,分设巡检司,扼守要害。到了十二月,班师回赣,路过南康,百姓沿途顶香迎拜,所过州县隘所,大家建立生祠,远乡民户,各画像祖堂,岁时拜祝。

当年审问大贼首谢志珊时,阳明道:“你这许多党羽,怎样得来的?”志珊答道:“也不容易。”阳明便问:“怎样?”志珊道:“平生遇着世上好汉,断断不轻易放他过去,百计钩诱:知他爱喝酒,便尽量纵他喝个痛快;知他没钱使,便竭力去周济他。待他感恩知德,和他说出实情,就没有不答应的了。”阳明听着这番诱人做贼的话,心中大受感触,退堂下来,和随从的门人说道:“我们儒家一生求朋友的好处,与这个难道有二样么?”

二十四、征服三浰

正德十三年(1518),阳明四十七岁

阳明自到南赣开府,虽然天天在那里策画平寇方略,征剿安抚,政务忙碌,却并不把提倡孔孟学说的大事,一刻忘掉,依旧和门人讲说,也常常给信一班学者,去勉励他们,看戊寅年(即本年)与人论学的书,也就很多,中间有两句说:“此间朋友,聚集渐众,比旧颇觉兴起。”便可知道。又看他与薛侃书,借题发挥,警惕不少,略道:

即日已抵龙南,明日入巢,四路皆已如期并进,贼有必破之势矣。向在横水,尝寄书仕德云:“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区区剪除鼠窃,何足为异?若诸贤扫荡心腹之寇,以收廓清平定之功,此诚大丈夫不世之伟绩。数日来,谅已得必胜之策,奏捷有期矣,何喜如之!……

湖广闽赣四省交界诸寇,次第平定,只有浰头山贼池仲容,又叫做大鬓,依然聚众称王,扰害百姓。阳明上年去攻横水时,深恐浰头乘其间隙,便派人多发告示,劝令投诚。众贼看了,大家感动,情愿为善。独有那池仲容和众贼道:“我等做贼,不是一年,官府来招,也不止一次,纸上说话,怎么凭信?且待金巢等投降以后,果然没事,再作计议。”那浰头贼黄金巢等,天良发现,情愿去做新民,池仲容留他不得,只好听其出山。

金巢等投到军门,阳明释其罪恶,推诚安抚,新民个个悦服,于是选出五百人,随征横水。后来池仲容听得横水攻破,心中着实怕惧,然而他那良心,依旧一丝没有萌动,看看兵机一天迫似一天,便想出一条缓兵之计,命他的兄弟池仲安,带领老弱二百余名,假意投奔军门,情愿随众效死,好乘机探看虚实,准备内应。阳明是心学功夫最深的人,他那一颗心,像明镜一般,当下把池仲容的来意,照个透亮,但他有一个主张,以为世上没有不可化的人类,便将计就计,想去教育一番,即刻受降,把来众妥为安置,小心提防。待得进兵桶冈,命池仲安带领部下,到上新地去截路,使他消息隔断,路远难归。那时池仲安已竟疑惑不定,后来闻得桶冈又破,格外发急,才大修战备,准备迎敌。阳明也差人前往,赏赐浰头各酋长牛、酒,藉此观察动静。池仲容情知隐饰不过,对来使诈说,龙川新民卢珂、郑志高、陈英等,将来掩袭,所以预做防备,并非忧虑官兵。差人回报,阳明佯为听信,大怒卢珂等何得擅兵仇杀,立刻派官查察实情,并传令伐木开道,将回兵浰头,取道讨伐。贼众闻知,且喜且惧,也差人来到军门叩谢。

原来卢珂等本是龙川旧招新民,部下有三千人马,却被池仲容威势所逼,封做金龙霸王,然本心不愿从贼,闻得阳明声威远大,卢珂便收拾伪官爵印信,赶来自首,正值阳明假意发怒之时,装做不信,暗暗嘱付行杖人手下留神,喝令将卢珂捆绑起来,打了三十大杖,押入牢中,又使人密告用意。卢珂心中明白,派人回去整顿兵马,听候调遣。阳明又差人到浰头用好言慰谕池仲容,暗中结纳亲信头目,劝同部下自来投诉,然后班师回赣。这是上年闰十二月的事。

阳明回到赣州,召巡捕官入内,佯言道:“如今大征已毕,又值时和年丰,这也是难得的奇事,可传令民家,盛作鼓乐,大张灯彩,官民同乐。闻得那些乐户们,现多住龟角尾,恐招盗匪,可一律迁入城中。”又下令大享将士,散兵归农,示不再用。于是赣州城中,家家张灯,处处击鼓,商旅云集,百戏争奇,贼众打听明白,自是欢喜,也就解严不备。那池仲容心中,究竟有些疑惑,和亲信贼目言道:“若要伸,先用屈,赣州的伎俩,必须亲去勘破才好。”于是率领麾下悍首九十三人,亲来赣州。阳明探得池仲容果然上路,密派人先行各属,勒兵分哨,候报出发,又派千户孟俊,督领卢珂部下防变。那池仲容到得赣州,安营教场,自与数人亲投军门进见。阳明一看,厉声喝道:“尔等都是我的新民,为什么不全体进见?反安营教场,难道还疑心我么?”仲容听罢,惶恐不堪,连称:“不敢冒昧叩见,所以安营在外,听候大府命令。”阳明便差人引他们到祥符宫安住。贼众瞧见屋宇清洁,各各欢喜,这是上年闰十二月二十三日的事。

自此府中官僚,逐日盛设羊酒,轮流犒赏,把池仲容绊住馆中,又制成青衣油靴,教贼众学习礼节,借此考察他们志意的向背。无奈那些山野悍贼,良心汨没已久,贪残成性,不可教化,常常出外吵闹滋事。城中士民,怨声载道,都说阳明养寇贻害。阳明闻知,才有杀伤他们的意思。过了数日,池仲容禀辞回山。阳明道:“此去三浰,须得八九日路程,今年未必赶得到,新正又要来,赶拜正节,何必这样自取劳苦呢?况且今灯彩正盛,还是盘桓数天,到正月回山罢。”池仲容只得听命,天天喝酒看灯,过残年,拜罢元旦正节,即又禀辞。阳明道:“待吾犒赏正节,再行动身。”正月初二日,传令有司,大享于祥符宫中,准备明日大宴。当晚密令龙光,暗领甲士,设伏府中。初三日早,引池仲容等入府,出其不意,个个擒拿,阳明升堂推问,拿出卢珂告状,掷与池仲容观看。池仲容无法抵赖,只得招认,便分别监斩。事讫,阳明暗想不能感化诸贼,必致杀戮,心中着实不快。到了午上,竟眩晕呕吐,水浆不入。

当日晚间,阳明依旧起来,急急传令催发各县属兵,限初七日入巢。各哨兵多从径道疾进,自己也率领帐下官兵,从龙南冷水直捣下浰大巢。众贼散处不备,忽闻官兵四路并进,惊惧出御,尽发精锐千余,据险设伏,并力迎敌于龙子岭。官兵聚做三冲,犄角而前,大战良久,贼连败连战,奋击数十合,才失上中下三浰。官兵共破贼巢三十八处,擒斩贼首五十八名,从贼二千余名,余贼都向九连山,狂奔而去。

那九连山在广东惠州连平东面,周围数百里,四山石壁峭绝,环连九县,比浰头形势,格外猛恶,是个著名老巢,离浰头又须半月路程。阳明因为大功将成,怎肯放过,领兵急急追赶,将到九连,探得贼已据险,且把大兵就林木深处,暗暗扎住,另选精兵七百,取出浰头搜来贼衣,个个换上,候着暮色苍茫的当儿,装做败奔模样,直向山贼所据的崖下间道,狂奔而过。贼众以为同党,多从崖下招呼,官兵也假意应答,贼众疑信参半,不敢攻击,官兵渡险,即转入山上,断其后路。当夜阳明料定兵已深入,必能得势,预令各哨官兵,四路埋伏,遇贼邀击。

次日,山贼探明误放官兵入据要隘,急合力击打,官兵反客为主,从上下击,贼兵正支持不来,忽又闻西路伏兵大起,吓得惊惶乱窜。谁知去路尽断,哪里得脱?当下官兵擒斩无算,获男妇牛马器物,不计其数。贼余党张仲全等二百余人,以及远近村寨,一时被贼胁迫,从恶未久的,势穷计迫,都聚在九连山谷中,呼号痛哭,诚心投降。阳明派知府邢珣,前去验实,酌量责治。珣录名数,安插在白沙地方。阳明一面上章告捷,一面相度地形,在浰头奏设平和县治,留兵防守。阳明班师回赣,一路百姓焚香遮道,歌功颂德,不必细表。

二十五、布告教育宗旨

正德十三年(1518)四月,阳明四十七岁

赣州民风鄙野,又多和盗贼相通,那时可算得没有文化。阳明因为盗贼稍平,民困渐息,急急把增进社会文化,看做根本上第一件大事。要增进文化,全仗兴学;兴学有效,全仗教育;教育得法,全仗教师懂得儿童心理,这是一定的顺序。明朝的小学,叫做“社学”。当下阳明班师回赣,即告论所属各县父老子弟,兴立“社学”,延师教练。阳明规定“教条”颁行各处,又做了一篇训蒙大意,布告教读刘伯颂等道:

今教童子,惟当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为专务。其栽培涵养之方,则宜诱之“歌诗”,以发其志意;导之“习礼”,以肃其威仪;讽之“读书”,以开其知觉。今人往往以“歌诗”、“习礼”为不切时务,此皆末俗庸鄙之见,乌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游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利达,摧挠之则衰痿。……故凡诱之“歌诗”者,非但发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号呼啸于咏歌,宣其幽抑结滞于音节也;导之“习礼”者,非但肃其威仪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让而动荡其血脉,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讽之“读书”者,非但开其知觉而已,亦所以沈潜反复而存其心,抑扬讽诵以宣其志也。……若责其检束而不知导之以礼,求其聪明而不知养之以善,鞭挞绳缚,若待拘囚。彼视学舍如囹狱而不肯入,视师长如寇仇而不欲见,窥避掩覆以遂其嬉游,设诈饰诡以肆其顽鄙,偷薄庸劣,日趋下流。是盖驱之于恶而求其为善也,何可得乎!

这一篇“训蒙大意”,倘把他细细演示出来,可以成一部“阳明教育”的专书。他所以能够发现这极有价值的“儿童心理学”,和这极有价值的“教学科目”,都从他的“良知哲理”里面化生出来的。而且他的根本教育,完全注重小学,是中国从前教育家中有数的主张。他既然注重小学,所以对于小学教师,看待极重,督责也就极严。阳明一面兴立“社学”,一面举行“乡约”,常常劝谕,时时查察,出入街市,遇着人民叉手拱立,表示敬意,立刻赞赏训诱。经过这一番倡导,居然赣州市民往来街市,都冠服整齐,仪态雍雍,里巷村麓,到处有“歌诗”“读书”之耳。从前鄙野之风,就此大变。

那时确有两件事,不但引起当时学者的争论,还惹动后世学者的许多考证。第一件是刻《古本大学》,第二件是刻《朱子晚年定论》。这两件事,读者须另行研究,不再细表。还有表章陆象山的后代,和修濂溪书院两件事,也与学风很有关系。

二十六、平定宸濠

正德十四年(1519),阳明四十八岁

赣南一带,盗贼稍平,朝廷嘉奖阳明功绩,升授都察院右都御史,荫子锦衣卫,世袭副千户。阳明一再上疏,恳请放归田里。大臣中忌他的,多主张准其所请,独有尚书王琼,预料江西宁王宸濠,必将谋反,竭力要安置阳明在江西,暗暗防变。却巧有福州三卫军人进贵等胁众谋反,就借此奏明正德,命阳明前往福建,勘处叛军。阳明乞休不准,只得奉旨,在六月九日动身。十五日午上,行到丰城县界,忽见知县顾,仓皇迎来,禀说:“宁王宸濠,胁众叛国,且发兵前来追劫。”阳明听罢,默然不语。

原来江西宁藩,世有异志,传到宸濠,格外奸恶。正德初年,宸濠就内通太监,外结奸豪,闻得安城举人刘养正,能诗能文,名重一时,竭力招进府中,装做尊贤礼士的幌子,去鼓动人心,日夜毒害富民,收刮财物,放纵大贼闵念四、凌十一等,四出劫掠,屯粮聚金,招兵买马,想学他老祖宗燕王棣的故事,入承大统。一天,正德在宫,看到宸濠暗嘱江西当道颂扬自己的“贤孝”一疏,便疑道:“保官好升,保宁王贤孝,他要怎样呢?”当下有个太监闻知,把正德疑心的话,出宫传语大臣。于是各大臣有暗中主持的,有明里奏发的。正德准奏,特差太监赖义、驸马都尉崔元、都御史颜颐寿,前往江西宣谕,并革除他的护卫。

然而,正德肯毅然决然的下这道勅旨,暗中还有一个原故:那时有个伶官,叫做臧贤,正德最为宠幸,宸濠闻知,特差秦荣北上,借着学习音乐的名儿,私送白银万两、金丝宝壶一把,巴结得臧贤满心欢喜,甘心和宸濠私通。从此,宸濠的著名侦探林华等,多藏在藏贤家中。臧贤特地把家屋造复壁,外面看去,只见一座一座的木橱锁着,把橱门开将进去,便是一道长巷,暗通密室,躲藏逃避,十分妥便。一天,正德游幸臧贤家中,臧贤取出那金丝宝壶来斟酒。正德看时,精巧可爱,因问臧贤从何处得来,臧贤恃着皇上宠爱,并不隐瞒。正德道:“宁叔为何不献给我呢?”那时小刘(亦是伶人,新得正德之宠)随驾在侧,深恨宸濠没有孝敬到他,便把正德的话,记在心头,回得宫来,笑着对正德道:“爷爷倒还想宁王的物事呢,宁王不想爷爷的物事就够了!难道记不得江西当道荐的疏么?”正德一听,心中大疑,才准诸大臣所奏,一面差官南下,一面查抄臧贤家。林华闻信,急从复壁脱逃,星夜策马南下,飞报宁王。

正值宁王诞辰,大会宴乐,忽闻警报,大家面面相觑,草草散筵。宸濠召心腹计划,刘养正道:“事已危急,明日众官入谢,即可行事。”当夜,集兵以待。明早,诸司入谢,宸濠出立露台,大声宣言道:“你们知得大义么?”御史孙遂等应口反对。宸濠大怒,立命左右拿下,拖出惠民门斩首。午上,黑云密布天空,阴暗异常,宸濠下令围劫镇、巡诸司下狱,收夺却信,众官有不屈而死的。宸濠便设立属官,命刘吉、余钦、万锐等为太监,迎接李士实为太师,刘养正为国师,闵念四等多为都指挥,其余官属,不必细述,传檄远近,改易年号,分派亲信,四出收兵,招罗亡命,逼勒壮丁。一时兵势浩大,人人震恐。丰城知县顾闻信,才飞报阳明。

那时,阳明默然良久,暗想手下无兵,仓卒之间,又征调不及,如此怎好勤王?想了一会,阳明决计打定主意赶回吉安,再定办法,却值南风大作,船家又听得宸濠发兵追来,吓得不敢回船,便借“逆流无风,不好开行”的话,回绝阳明。阳明仰天长叹道:“天若哀悯生灵,愿即反风,若无意生民,我王守仁无生望了!”不一刻,风势渐转,张帆尽起,船家依然不动。阳明大怒,抽出佩剑,顿把船家的耳朵割下,才回船进发。阳明也知道自己据着南昌上游,宸濠要断绝后顾之患,决不会轻易放过,必有追兵前来,势将不利,便心生一计,随把衣冠脱下,和麾下一人两相换过,命那人安坐大船,自己暗与幕士萧庾、雷济一班人,悄悄唤条渔船,暗伏舱中,急急向吉安进发。那大船行未一刻,果见宸濠派内官喻才,领兵一千多名,飞追而来,袭劫大船,拿住假阳明,将要杀死,一人道“杀了他有什么好处”,才舍下大船,四下追寻而去。

当夜,阳明行到临江,知府戴德孺大喜,请入城调度。阳明道:“临江地临大江,又与省城相近,是个冲道,不如吉安为便。”又把宸濠的进兵方略,细细推想,分做三条计策,和幕士道:“宸濠若出上策,直向北京,出其不意,国家就很危险了;如若出中策,顺流而下,东去南京,大江南北,也要被害;如若出下策,仅仅据着江西省城,那勤王的事,还容易做得。”阳明说到这里,胸中灵机独断,看定第一要着在这南北两京没有准备的当儿,必须阻挠他迟留省城一月半月,然后好集兵牵制,待得南北两京有兵赶到,更成了个夹攻之势,事便易举。阳明却喜自己有便宜行事的特权,就连夜和幕士造成许多文书,假说奉朝廷密旨,又备有兵部题咨,行令两广、湖、襄及南北两京,各命将出师,暗伏要害地方,候宁府兵到,要击袭杀。阳明取得伶人数名,多给安家银两,将文书分缝袷衣絮中,令赶到伏兵处所,飞报窃发日期。将发,忽报捉到宁王太师李士实家属,即命捆缚船梢,又故意做作一番,教他们看明那事。伶人去讫,阳明假意大怒,令将李士实家属,牵上岸去,斩首报来,又暗中使人偷放。士实家属,逃到宁府,把船中所见,备细说知。宸濠立刻派人寻缉,果然拿到伶人,从袷衣絮中搜得文书,遂不敢妄动。后来宸濠又搜到许多文书,说许泰、卻永分领边军四万,从凤阳陆路进;刘晖、桂勇,分领京边官军四万,从徐淮水陆并进;王守仁领兵二万,杨旦等领兵八万,陈金等领兵六万,分道并进,克期夹攻南昌。宸濠忽又搜得李士实、刘养正愿做官兵内应的书信,闵念四、凌十一投降官军的密状。这些把戏,都是阳明一人所玩,弄得宸濠惊疑不定,益发留兵省城,不敢妄动。

阳明探明宸濠中计,暗暗欢喜,四天四夜,赶到吉安。知府伍文定接着,喜极不堪,军民遮道呼号,进得城中,略略抚慰,一面上疏告变,请命将南下征讨;一面传檄四方,露布宸濠罪状,激励列郡起兵勤王。奏章到京,尚书王琼与众大臣道:“王守仁在南赣,据南昌上游,反贼必被擒拿,不久,定有捷报。但非命将南下,去助他的声威不可。”因奏明正德,命南和伯方寿祥防江都,御史俞谏领淮兵护卫南都,尚书王鸿儒供给粮食。然后下令,王守仁领南赣兵从临江、吉安一路进攻,御史陈金领湖兵从荆、瑞一路进攻,李充嗣守住镇江,许廷光镇守浙江,从兰镇守仪真。另传檄江西各路,如有忠臣义士,能起义师擒拿反贼者,功成封侯。

宸濠从六月中旬反叛,被阳明闹得观望不进,直到七月三日,才确知中计,懊悔不迭。即命宗支朱栱樤与万锐等,留兵万余,镇守南昌。自与宗支朱栱栟、李士实、刘养正等领兵六万,号十万,派刘吉监军,王纶参赞军务,葛江为都督,总分一百四十余队,分做五哨,浩浩荡荡,出鄱阳、过九江,顺流东下,直攻安庆!

阳明听得宸濠已经出兵,便催促各军义兵,会齐出师。他自己督领知府伍文定及通判谈储、推官王炜等,从吉安起行,到樟树。临江知府戴德孺,袁州知府徐琏,赣州知府刑珣,瑞州通判胡尧元、童琦,南安推官徐文英,赣州都指挥余恩,新淦知县李美,泰和知县李楫,宁都知县王天与,万安知县王冕,各起义兵来会,义气凛凛,将士一心,直向南昌进攻。行到丰城,阳明升帐传令,分布哨道,令伍文定攻广润门,邢珣攻顺化门,徐琏攻惠民门,戴德孺攻永和门,胡尧元、童琦攻章江门,李美攻德胜门,余恩攻进贤门,谈储、王炜、李楫、王天与、王冕等,乘七门之隙,从旁夹击,壮七军声势。阳明又听得细作报到,新旧坟厂,宸濠有伏兵一千多名,安排接应省城。阳明传令,奉新知县刘守绪,领兵四百,从山僻小道,趁夜间破贼营,摇动城中。

正德十四年七月十九日,诸军集,旗帜鲜明,部伍整肃,阳明登市汊誓师,再宣告朝廷威德,露布宸濠罪状,约诸将一鼓附城,再鼓登城,三鼓不胜,立斩伍卒,四鼓不胜,立斩将领。宣誓既毕,诸将个个切齿痛心,踊跃奋发。将晚,众兵徐徐发动,限二十日黎明各到汛地。那时,南昌城中守备极严,滚木、灰瓶、雷石、弩机、毒箭,各种守城器械,色色完备,忽见新旧坟厂败兵狂奔而回,全城大惊。接着,又见官兵四面云集,个个震恐。不一刻,七门战鼓动地,喊声振天,义兵奋勇直前,处处搭上云梯,踊跃登城。贼兵神伤气败,舍命奔窜,南昌遂破。生擒朱栱樤、万锐等一千余人。宁府宫眷纵火自焚,延烧居民房屋,阳明急令众官分头救火,安抚军民,分释胁从,封禁库车,搜出原收大小衙门印信九十六颗。阳明一面略办善后事宜,一面分兵四路,追捕余党。南昌人心大定。

安庆据南都上游,宸濠直攻安庆,是阳明所料的中策。安庆不保,南都就岌岌可危。阳明何以不去救安庆的呢?当会师樟树时,也有人出来说,请先救安庆。阳明道:“如今南康、九江,都被贼兵据住,我兵倘要越过二城,去救安庆,贼兵必回军死斗,那时腹背受敌,怎能支持?不如先破南昌,贼恐失去根据,必回兵来救,如此不但可解安庆之围,连宸濠都可坐擒。”那人才喏喏而退。待得阳明兵到丰城,宸濠闻报,急急引兵回救,果然不出阳明所料。

二十三日,阳明探得宸濠回兵江西,屯扎沅子港,分兵二万,来收南昌。阳明便召集将士,商量破敌之计。诸将多说贼势强盛,只宜坚壁自守,静待四方援兵到来,再谋进取。阳明道:“这便失却时机了!贼势虽然强盛。却没有经过大敌,宸濠又全靠拿爵赏诱人,到如今进无去处,退无归路,兵气早已沮丧,我们趁此疾出奇兵,必败宸濠,先入有夺人之气,正是这等时候。”说罢,忽报抚州知府陈槐,进贤知县刘源清,提兵到来。进见已毕,阳明传令,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各领精兵五百,出其不意,分道进攻。宸濠也发悍卒千余,从间道来攻收省城。两兵相遇,各各交锋,伍文定等因风势不顺,支持不住,只得退败。阳明闻报大怒,即欲依照军法,立将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斩首示众,亲自督查。左右竭力代请,禀说:“兵无统领,必要散乱,愿都堂恕伍文定等一死,让他们立功赎罪。”阳明才仍命伍军等奋死督战,继令余恩领兵四百,往来湖上,专去诱敌。陈槐、胡尧元、童琦、谈储、王炜、徐文英、李美、李楫、王冕、王轼、刘守绪、刘源清等,各领兵四百余,四面埋伏,多张疑兵,候伍文定兵接仗,包围合击。阳明分布既定,自己端坐都察院中堂,大开中门,令前后可见,和门人宾客,讲道论学,神色态度,和平时一样。

第一日,甲寅,探得宸濠已到樵舍,风帆蔽江,前后数十里。官兵急乘夜进攻,伍文定以正兵当前,余恩备后,邢珣引兵绕出贼背,徐琏、戴德孺各趋左右翼,分杀贼势,按时疾进。

第二日,乙卯,见贼兵乘风鼓噪而来,直逼黄家渡,意气甚骄。伍文定与贼略战数合,佯为败北,缓缓勒兵引退,贼兵争先冲突,前后中断。邢珣已抄到贼背,从后横击,伍文定反军夹攻,左右两翼有徐琏、戴德孺,四面有陈槐等伏兵,一齐发动,把贼兵围在核心,痛杀一阵,擒斩贼兵二千余级,落水而死的几及万人。宸濠大惧,急急收拾残部,退保八字脑。

第三日,丙辰,宸濠亲自激励将士,查明踊跃当先的,赏银千两,被伤兵士,赏银百两;又传令飞调九江、南康守城各兵,准备大战。谁知阳明闻得宸濠大败,必向九江、南康调取守兵,两城恐虚,正好袭取。一旦九江得手,他在湖外就无险可据;南康得手,他更后无退路。却巧建昌知府曾屿,也领兵到来,便好分兵行事。阳明即令陈槐领兵四百,合着饶州知府林瑊部下,攻收九江;曾屿领兵四百,合着广信知府周朝佐部下,攻收南康。那日,贼兵并力冲来,盛气挑战,两下接仗,风势不顺,官兵前队稍稍退却,立刻斩首示众,伍文定挺身立于铳炮之中,胡须被炮火烧着,依然不退,督领各兵奋勇死战。忽官兵队里,飞起一个炮弹,打中宸濠副舟,宸濠吓得连连退走,贼兵大乱。官兵蜂拥过去,擒斩二千余级,落水溺死无算。宸濠败退,聚兵樵舍,连舟结成方阵,尽出金银分赏将士。阳明得报,督同伍文定等连夜预备火攻器物,令邢珣当左,徐琏、戴德孺当右,余恩等埋伏要道,候火发合击。

第四日,丁巳,宸濠闻得九江、南康失守,心中已是焦急,早朝时,严责不肯用命将士,将推出斩首,一时争论不定。谁知官兵偃旗息鼓的飞渡而来,乘风纵火,逞火掩杀,贼兵措手不及,纷纷逃命,哪里还能战斗?宸濠看看火到副舟,将士分散,妃嫔环聚左右,大哭一场,也跳入湖中。宸濠惨痛一会,正想脱身之计,知县王冕领兵一拥而入,生擒宸濠以及世子眷属。接着,各军逼入,连同党李士实、刘养正、刘吉、余钦、王纶、凌十一、闵念四等数百名,都被官兵拿住,擒斩贼众三千余级,落水的数约三万,湖中所弃衣甲、器仗、财物和浮尸,积聚一起,纵横十余里,远远望去,好像新涨了一座湖洲。余贼数百艘,四散逃窜,阳明又派官分路追剿,不许逃入他境,扰害地方。连日大破樵舍、昌邑、吴城,贼兵死伤殆尽。阳明自起兵到此,不满十日,竟把那时国家的一场大祸,烟消火灭了去。

有一班看书的,无论正史、野史里,碰到交锋打仗的事迹,便精神百倍,看过以后,还津津有味的说:“某人,计策高妙;某人,义勇无敌。”全不回想某人会生出这高妙计策,某人会发动这无敌的义勇,在没有当事以前,是怎样修养成功的,这便是看书人的大错。还有人说:“这等英雄豪杰,是天然生成,不完全靠着学问养成。”那人的读书,更错到十二分了。所以,我们读《王文成公全集》,全在注意阳明平日的学养,临事时的实行。那赣南山贼,原是从前地方官养成,平了他值得什么?那宁王造反,是他们姓朱的家事,平了他值得什么?就是后来思、田八寨的苗民作乱,也是边疆大臣抚化不当,平了他也不值得什么。不过他人只会促成乱端,偏偏阳明一到,就会平服。即此可以见得阳明的修养,更可以见得阳明学术的切于实用了。至于那封侯拜相、荣宗荫子的虚名儿,在世俗上看得很重,在研究学术的看着,何尝值得半文呢?所以下文的一场把戏,毫没有价值。但是,玩在这把戏里面的主人公,要有很深的学养,才能够处之泰然哩。

当下,王冕将宸濠等一干叛逆,押进都察院。宸濠一见阳明,高声呼道:“王先生,我愿把护卫所有,一律削尽,请降做平民,可还行么?”阳明答道:“这个自有国法。”即令押送囚所,小心监视,就此拜本告捷。

那时,朝廷已差安边伯许泰为总督军务充总兵官,平虏伯江彬为提督等官,左都督刘晖为总兵官,太监张忠为提督军务,张永为提督赞画机密军务,并体勘宸濠反逆事情,及查理库藏宫眷等事;太监魏彬为提督等官,兵部侍郎王宪督理粮饷。声势浩大,直下江西讨贼。行到中途,忽闻阳明捷报,大家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于是一场孩子家玩的把戏,从此开幕。

许泰等愣住一会儿,遂商议要夺阳明头功,必须撺掇皇上亲领六师,奉天征讨,才得济事。因此,一面暗中阻止阳明捷报,一面密请正德御驾亲征。于是,就借着“元恶虽擒,余党未尽,倘不肃清,必有后患”等话头,做个大题目。原来,正德是被这班小人哄惯了的,果然自称“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往江西亲征。众大臣竭力进谏,一概不听,竟有廷杖身死的。许泰等闻信,火速领兵直入南昌。顿时,城中大街小巷,都被兵马塞住,连行人都不能走动,阳明只得一一接见。

许泰、江彬、张忠等,傲慢非常,特设旁席,令阳明就坐。阳明暗想,一受节制,将事事听命,那还了得,便装做不知,公然上坐。许泰等没法,只好旁坐相陪,各怀恨在心,造作谣言,说阳明本与宸濠同党,听得天兵亲临,才反兵征讨,擒拿宸濠,藉此脱罪。又说等到皇上南下,须一并拿问。他们称心如意的算盘,是要教阳明把宸濠安放鄱阳湖中,待正德亲与遇战,然后奏凯论功。

阳明充耳不闻,酌带精兵,押解宸濠及宫眷、逆贼情重人犯,突出南昌,将亲到御前献纳。许泰等闻知,急派人追到广信,阳明置之不理,星夜前行,过玉山到草萍驿,上疏献纳叛徒,力止御驾南征。群小阻却不报正德,阳明因暂到杭州候驾。谁知提督赞画机密军务官张永,早在杭州守候。两下相见,阳明和张永道:“江西人民,久遭宸濠毒害,经此一番大乱,接着又遇旱灾,更加供给京军、边军粮饷,如此困苦重重,除掉逃聚山谷,去做盗贼,却没有第二条去路。宸濠作乱时,还是胁从;如今穷迫而成,弄得奸党群起,天下土崩。到那时,再想兴兵定乱,也就难了。”张永听罢,连连称是,也慢慢的和阳明道:“我的来意,专为着皇上左右,都是小人,要想替你从中调解,并不是与那班小人前来邀功。要知现在情势,顺着圣意,还好挽回万一,倘若逆着,徒然激起小人之怒,于国家大计,毫无好处哪。”于是阳明深信张永,别无他意,即把宸濠等一干重犯付与张永去迄。

忽报皇上用“威武大将军”牌,差锦衣卫千户,前来追取宸濠,阳明不肯出迎,三司竭力苦劝。阳明道:“谁能忍心阿谀。”三司又苦劝不休,阳明不得已,令参随负勅同迎入内。有司问“劳锦衣礼”,阳明道:“只好给银五两。”有司准命送出,那锦衣卫大怒,不受而出。明日,那锦衣卫来辞行,阳明站起身来,握手言道:“我当年坐禁锦衣狱中好久,从没有见过轻财重义像公这样的为人。昨天命有司送上薄物,只算备个礼儿,听得公竟不受,教我惶愧,我没有别的长处,只会做几句文章,将来应当表章我公,好教世人知道锦衣卫里面,也有像公这样一个好人。”说罢,再拜称谢。那锦衣卫竟不能道出一句话来,长揖而别。阳明当把平定宸濠之功,改上捷音,说全靠着“钦差总督”威德,指示方略,才得攻克坚城,俘擒元恶,归功总督军门,藉此止住正德亲往江西,以减轻百姓供给。自此,阳明称病西湖净慈寺,打算不再出山。

张永将宸濠等押到江西,交付许泰等收管,听得正德已到南都,急急东下侍驾,乘机力言阳明尽心为国,忠诚有功,并说许泰、江彬、张忠等,要加害于他。正德遂命阳明兼巡抚江西。阳明目睹江西人民,连遭困苦,恐怕铤而走险,激成大乱,因再奉旨回任。许泰、江彬等正挟着宸濠,百般搜罗,军马屯聚,横行糜费。随军纪功给事祝续、御史张纶,又望风附会,造作谣言,中伤阳明。

阳明进得省城,只见沿路北军,对着他肆坐谩骂,故意来冲道寻衅。阳明如无其事,处处以礼相待。城中居民,早预令巡捕官暗暗嘱咐,收拾细软,移住四乡,只剩老弱守门,打算犒赏北军,许泰等预令禁止,一个不准收受。阳明因传示内外,告谕北军离家苦楚,居民务要竭尽主客之礼,又常常出院视察,遇见北军死丧,特地停车询问,给送棺木,妥为殡殓,徘徊嗟叹,良久才去。北军感动天良,个个叹服。看看冬至节近,阳明传令城中,分奠遇难、遇亡之鬼魂。市民新遭战祸,男女老幼穿着素服,提着纸钱,都悲悲切切的走来哭亡酧酒,声闻不绝。北军听着,个个触动思家之念,多拥到军门,涕泣求归。阳明每和许泰等会话,端身正色,一言不苟。许泰等见着,心中就有几分畏惧,竟奈何他不得。

后来,许泰等想到阳明是个文弱书生,断然不通武术,却喜自己长于弓马,因约阳明较射,好当众侮辱一番,发泻胸中闷气。约书过去,阳明勉强答应。当日,各军会齐教场,甲仗鲜明,部伍齐整,如临大敌。城中市民,也哄动一时,挤来观看,许泰、江彬、张忠等各与阳明见礼完毕,措手齐声请教。但见阳明不慌不忙,跨上马背,流上箭道,别有一样儒雅风流的态度。看看马蹄渐紧,阳明钩弓搭射,照中红心,“飕”的一响,射个正着。北军哄然举手,全场采声如雷,说时迟,那时快,阳明三发三中,北军举手呼跳如狂。许泰等大惧道:“咱们北军,难道都归附王都堂了么?”便即日商议班师。

二十七、昭雪冀元亨

正德十五年(1520),阳明四十九岁

许泰等虽然班师东下,心中怀恨不已。到得南都,便商议伪造诏书,召阳明引见,安排半途要杀。张永闻知,急差幕士钱秉直,报知阳明。许泰等见阳明屡召不到,料定不敢出江西一步,正好藉此诬他谋反,就齐奏正德,说明阳在江西必反。正德因问:“怎么可以验得?”许泰等奏说皇上倘传旨召见,他必不到。正德即下诏,召阳明面见,张永又急令钱秉直告知实情。阳明得旨,立刻东下,行到芜湖,许泰等闻知,大失所望,深恐坐着“诬奏”之罪,火速从中阻止。阳明在芜湖留待半月,一腔孤忠,四面谗口,落得进退两难,便换上纶巾野服,入九华山中,得一草庵,终日默坐。张永闻知,又乘机面奏正德,力言:“王守仁实是忠臣,今因许泰等和他争功,已弃官入山,安心修道去了!”正德即差人入山探视,据实回报,正德叹道:“王守仁是个道学人,召他便到,怎样会反呢?”因传旨,命阳明回江西视事。

江西当兵残之余,宗室、人民,凋敝不堪;官府衙门,居民房屋,十九烧毁。阳明勤劳安抚,竭力赈恤,奏免租税;又把城中没官的房屋,连宸濠所筑违制宫室,以及革毁一应衙门,或修或改,变做公廨;宸濠占夺民间田地、山塘、房屋,也奏请给还原主执业,其余依照市价,变卖银两入官。从此,南昌各属百姓,爱阳明如父母,家家画像,岁岁报祀,和南赣一样。

当年宸濠谋为不轨,揽结名士,收罗幕府,凡江西官吏有些才能的,礼遇极隆,屈志结纳,好广植党羽。他知道阳明名重朝野,用兵神奇,暗想若得此人,大事可成,即令刘养正前往游说。当日刘养正奉命而行,到得赣州,拜见阳明,便开口道:“如今宁王尊师重道,有汤武之资,想从公讲明正学,公愿赐教么?”阳明笑道:“殿下能舍去王爵么?”刘养正闻言,知道阳明不上此船,留住两日,只得别去。阳明自思宸濠来意诚与不诚,倒要借此试探一番,便命门人冀元亨前往,佯与讲学。

那冀元亨,表字惟乾,湖广武陵人氏,也曾中过举人。他的学问,以“务实不欺为主”,而“谨于一念”。阳明爱他忠信可托,命教授公子正宪,因而有此一行。冀元亨到得南昌,径投宁府,坐与宸濠论学。宸濠是个良心失陷的人,忽听一番道学话头,心中以为迂腐不堪,便大笑道:“好好一个人,难道就痴到这样么?”说罢拂袖而入。冀元亨也就出府回赣,备细说知,并且断定宸濠必反。阳明大惊道:“祸根种于此了!”急派人从山僻小道,护送元亨回乡。

待得许泰等在南昌和阳明寻衅不遂,没法出气,打听得阳明曾叫冀元亨到宁王府讲学,正好借此坐实阳明“私通宸濠”之罪,遂火速派差,将冀元亨捉到,肆行拷打,元亨竟没有半句阿顺话儿,只得严禁狱中。元亨妻子李氏和两个女儿,处着这等环境,毫不恐惧。李氏曾对人说:“我夫尊师讲学,岂肯做叛逆的事么?”长日带着女儿,绩麻不息,闲着就读书歌诗。冀元亨监禁狱中,对待同监囚犯,和兄弟一般,见他们苦痛涕泣,就把浅易明白的学问,提起精神,多方讲说。一班囚犯竟欢喜听讲,不但把苦痛忘掉,还渐渐知道迁善改过。当时,各科道交章论辩,阳明也咨部白冤,然直到世宗嘉靖登基,才下诏释放元亨。谁知冀元亨在狱中早已得病,诏书下后五日,竟病死狱中。陆澄、应典一班同门闻知,备棺收殓,讣告同志。阳明闻讣,设位恸哭,厚恤家属。过后提及,还哀痛不止。

那年,阳明巡抚江西,政务虽然忙碌,四方学者,前来请益,依旧讲说不倦。泰州王银,古冠古服,手执木简诗稿,昂然而来,谒见阳明。阳明遥见大异,降阶相迎。礼毕,王银巍然上坐。阳明问道:“你这冠儿叫做什么?”王银说:“有虞氏冠。”又问道:“你这衣服叫做什么?”王银说:“老莱子服。”阳明跟紧一步问道:“你学老莱子么?”王银答应一个“是”字,阳明再跟紧一步问道:“你学老莱子,止不过学着他穿的衣服,还没有学他那‘上堂诈跌,掩面啼哭’罢?”王银听到这里,顿时心海中起了个浪花,脸上也就变了颜色,觉得身居上座,老大有些不自在,不由得慢慢儿移到侧首一边。阳明知道他已经心动,便把“致知格物”的学说,和他细讲一番。王银起立大悟道:“我们的学问,专在外面装饰做作;先生的学问,是精刻在心里的。”就此,他的有虞氏冠也不戴了,老莱子服也不穿了,恭恭敬敬,执着弟子之礼,投拜阳明门下。阳明便把他的名改做“艮”,表字改做“汝止”。

中国有一等人,稍微有些知识,便大模大样,不肯移樽就教,对着知识不如他的,常把两只眼睛一直,鼻子里哼一哼,冷冷的说道:“我和他们‘对牛弹琴’啊!”社会上多了这等人,那教育前途,还有希望么?请看阳明先生,他上自士大夫,下至苗民、囚徒、盗贼,只要是人类,无所不行其教育,而且经着他一番教育,没有不感兴鼓舞的。所以阳明纯粹是教育家,那治军行政,只算他的余事。

一天,左右来报说:“外面有个哑子,叫做杨茂,是吉安府泰和县人氏,定要求见问学。”阳明高高兴兴的答应了。杨茂进见,连连叩头,阳明做个手势,问他可识字。杨茂点头,表示识得。阳明便用字和他问答道:

阳明:你口不能言是非,你耳不能听是非,你心还能知是非否?

杨茂:知是非。

阳明:如此,你口虽不如人,你耳虽不如人,你心还与人一般。

(杨茂首肯,拱谢。)

阳明:大凡人只是此心,此心若能存天理,是个圣贤的心。口虽不能言,耳虽不能听,也是个不能言、不能听的圣贤心。若不存天理,是个禽兽的心。口虽能言,耳虽能听,也只是个能言能听的禽兽。

(杨茂扣胸,指天。)

阳明:你如今,于父母,但尽你心的孝;于兄长,但尽你心的敬;于乡党、邻里、宗族、亲戚,但尽你心的谦和恭顺。见人怠慢,不要嗔怪;见人财利,不要贪图,但在里面行你那‘是’的心,莫行你那一‘非’的心,纵使外面人说你‘是’,也不须听;说你‘不是’,也不须听。

(杨茂首肯,拜谢。)

阳明:你口不能言是非,省了多少闲是非;你耳不能听是非,省了多少闲是非。凡说是非,便生是非,生烦恼;听是非,便添是非,添烦恼。你口不能说,你耳不能听,省了多少闲是非,省了多少闲烦恼。你比别人倒快活自在了许多。

(杨茂扣胸,指天躄地。)

阳明:我如今教你,但终日行你的心,不消口里说;但终日听你的心,不消耳里听。

(杨茂顿首,再拜。)

二十八、诏封新建伯

正德十六年(1521),阳明五十岁

阳明连年经历宸濠、忠、泰等事变,益信他那“良知”两个字,可以忘忧患,出生死。他说:“守定这两个字,好比船家手里把着舵柄,平澜浅濑,没有不操纵如意,就使遇到颠风逆浪,手里把住舵柄,终可以免掉沉溺的危险。”到了五月,阳明大集门人于白鹿洞,讲明学术。那年武宗正德晏驾,世宗嘉靖继位,特下勅旨,召阳明到京内用。阳明即于六月二十日起程,暗中却被辅臣阻挡。

阳明到得钱塘,便上疏恳乞便道归省,辅臣又暗使嘉靖准奏。八月到越城,九月到余姚,拜见父亲王华,祭扫祖宗坟墓,访到瑞云楼,指着他藏胎衣的所在,洒泪良久,因为想到他老母不及奉养,祖母又不及亲自含殓的原故。自此天天和宗族亲友,喝酒游散,随处指点“良知”两字。十二月里,正和父亲王华祝寿,大会亲朋,热闹非常,忽报圣旨到来。制曰:

江西反贼剿平,地方安定,各该官员,功绩显著。你部里既会官集议,分别等第明白。王守仁封新建伯,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还兼两京兵部尚书,照旧参赞机务,岁支禄米一千石,三代并妻一体追封,给与诰券,子孙世世承袭,正德十六年十二月十九日,准兵部吏部题。

朝廷差行人赍白金绮慰劳,兼下温旨,存问父华于家,赐以羊酒。宣读完毕,接待行人。阳明亲到父亲席前,捧觞上寿。忽见王华皱着眉头说与阳明道:“当年宸濠作乱,大家都道你要死于国难的,你竟没有死。又大家都道你这番大难,断不容易平定的,你竟会平定。到后来小人进谗,祸机四发,将近两年,终以为你不能免的了。幸而天开日月,显忠遂良,高官厚爵,滥冒封赏,我父子们今日重聚一堂,这不是侥幸极了么?然而盛便是衰的起点,福就是祸的根源,今日虽然大幸,我却以为大惧哩。”阳明听罢,洗爵跪进道:“大人的教训,儿子牢记在心,夜不能忘。”众宾听了,都叹王氏一门会遇的隆盛,又都感觉着“盈虚”的警戒!

二十九、作业教育的证明

世宗嘉靖元年(1522),阳明五十一岁

这一年中,阳明家居。正月,上疏辞封爵,不报。二月,父亲王华去世,居丧。七月,再上疏辞封爵,不允。九月,葬父亲王华于石泉山。此外,四方学者来问学,大都不见,叫他们回去自求孔孟哲理。有时不能不见,只检出紧要处,略说几句。几百年后的读者,都似乎觉得在这一年中,阳明没有重要的问题可以研究。殊不知,阳明教育中,还包含一种“作业主义”在里面,到此完全可以证明。可惜当年钱德洪记到这里,也没有多搜事实,详细录出,仅仅三两句话,就把他老夫子的大主张,轻轻搁过;反把那请辞封爵的奏稿,大费抄写。可惜呀!可惜!不过我们读书要和学字一样,只要得着古人善书一二行,终身学之,便成名家。那么,钱德洪记得虽然简略,也足够我们研究了。

这年二月十二日,王华七十岁,病殁。阳明先戒家人勿哭,把冕服各事,内外料理完毕,然后举哀。阳明一哭顿绝,病得不能办事。即命门人子弟纪丧,因才分派。其中有个仙居县人金克厚,谨恪可靠,使他监厨。金克厚出纳物品,十分谨慎,稍微有些不合,立刻追还,办得内外井井,不丰不啬。那时浙江的风俗,大户人家举办丧事,礼堂上必须铺设得文绮光采。吊客到来,先上饼糖细点,然后烹鲜割肥,大吃大喝,务要供待得吊者大悦,才算面子。那种竞争奢侈的恶俗,阳明一律革除,只备素食,供应吊客,遇着高年远宾,才添设两样肉食。这种办法,已经算得力矫弊风了。后来湛甘泉老先生,还写信来责备一场,阳明引罪不辩。

百日以后,治丧完毕,倒把个金克厚,从“监厨作业”中,得着许多实学。从此立身处世,读书科考,都照监厨一般做去,竟事事通泰,科科连捷。即在那年中举人、举进士,他竟以为独得之秘。一天,他私下和钱德洪说及,钱德洪道:“先生原常说的‘学必操事而后实’,真是至教哪!”这“学必操事而后实”一句话,不是和现在教育家所讲的“作业教育”,暗暗符合么?阳明在四百年前,就首先发明。他们当中脑筋敏锐的,就秘守着得到实效。且不要说这四百年中没有学者提倡实行,只愿四百年后的学者,能够不把他这“作业教育主义”再埋没下去,也就算恭喜了呀!

三十、家居讲学

嘉靖二年至六年(1523—1527),阳明五十一岁至五十六岁

这五年中,在钱德洪当时,多录阳明与人论学的书信。这许多信,却是精华,有志阳明学术的,可以进一步向《王文成公全集》中去研究。现在只拣五年中紧要事迹,记出四项:

第一项,这五年中,是阳明讲学全盛时代,也是阳明精神上极快活时代。阳明的大志,只在倡明学术,革新人心,归于大同。此番得闲居越中,没有政务的纷扰,正如所愿。四方学者,也因此日聚日多。所以阳明有“会稽素号山水之区,深林长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无时不宜,良朋四集,道义日新,天地之间,宁复有乐于是者”一段谈话。他们会学的场所,一处是稽山书院,一处是龙泉寺的天中阁。学者的籍贯,除掉近省以外,可考据得见的,北到直隶,西到两湖,南到广东,这“良知”种子散布的区域,也就不算小了。他讲学讲到这里,越说越简,把他的哲理归约成四句宗旨道:

无善无恶是心之体;

有善有恶是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嘉靖三年天泉桥聚会,要算最盛。那日,正当中秋佳节,晚上,月明如昼。阳明命侍者设席碧霞池上,门人随侍的有一百多人。一时间,师生举杯邀月,对月畅饮;酒到半酣,四座歌声渐动。一会儿,只见众门人有投壶的,有聚算的,有击鼓的,有泛舟的,阳明也一时兴发,提笔赋诗道:

万里中秋月正晴,四山云霭忽然生。

须臾浊雾随风散,依旧青天此月明。

肯信良知原不昧,从他物外定能撄。

老夫今夜狂歌发,化作钧天满太清。


处处中秋此月明,不知何处亦群英。

须怜绝学经千载,莫负男儿过一生。

影响尚疑朱仲晦,支离羞作郑康成。

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

第二项,阳明对于初及门的学者,必使他有一种经过,也很有研究的价值。他这几年中,不论远近学者,新到门下,执贽请见,阳明暂不和他会面,命钱德洪、王畿等一班先进弟子,引导一番,看他求学的志向,确实坚定,一心一意要请见,方才许他。待得进见,却又和他焚香默坐,相对无言。这种“哑巴教育”,在粗心人看着,不说阳明搭架子,就要说阳明学着释、老的道儿。倘使也焚香默坐,静心一想,便觉初学的有这番经过,在心的方面,极有益处。试问学者心不归一,志不坚定,这教育怎样入得进去呢?

第三项,要说朝廷方面,对于阳明的态度,拿正当心理来论,阳明功高望重,极应该请他入阁办事,平政安民。哪知朝中大臣,正怕他功高望重,倘然进得内阁,私心不利。便一面讽人举劾他提倡“伪学”,一面暗中阻止嘉靖帝召见。所以阳明服满之后,虽然有礼部尚书席书上疏特荐,说:“生在臣前者,见一人曰杨一清;生在臣后者,见一人曰王守仁。”在嘉靖帝前推重到如此,依旧前后六年不召。

第四项,虽然是阳明的家事,也不可不略提几句。嘉靖二年九月,改葬父亲王华于天柱峰、母亲郑太夫人于徐山。嘉靖四年正月,诸氏夫人病殁;四月,也祔葬徐山。嘉靖五年十一月庚申,继室张氏生子正亿。此外,还有门人南大吉从薛侃所刻《传习录》三卷以外,增录二卷,前后合五卷,嘉靖三年十月在越中出版。

三十一、恩田平苗

嘉靖七年(1528),阳明五十七岁

在民国纪元前四百年左右,中国南方各省,苗族的势力,还很厉害。南岭一带洞溪山谷,都是他们的世界,而汉民多聚居平原。历朝治苗政策,起初常发大兵征剿,眼看着他出入山谷,无法进攻,只得招抚而罢。明朝开国之初,两广云贵一带,要算恩田八寨的苗瑶,犄角屯聚,最为凶猛。他们善用利镖毒弩,当之立死。况且寨壁天险,进兵无路。都督韩观,曾经统兵数万,前去围攻,竟不能破,也只好唱那招抚的老调。后来都御史韩雍,统兵二十万,去征断藤峡的苗民,虽然破得,但撤兵没有几时,依旧攻陷浔州,据城大乱。当时勉强招抚,敷衍过去,从此时反时服,全看疆吏的措置。

到得正德年间,广西田州土知府岑猛作乱,提督御史姚镆,奉旨征讨,岑猛父子被擒,奏到京师,正论行赏,忽报岑氏手下头目卢苏、王受又勾结苗民,聚众作乱,攻陷思、恩。姚镆调集四省兵将,再行讨伐,谁知日久无功。巡按御史石金,大不为然,上章论劾。内阁会议,侍郎张璁、桂萼,特荐阳明总督两广军务,度量事势,随宜抚剿。那时阳明已有痰疾,奉到谕旨,即上疏力辞,举尚书胡世宁、李承勋自代。辅臣杨一清奏说:“姚镆不去,王守仁决不肯来。”遂一面传令姚镆自行告退,一面催促阳明上道。阳明无法推辞,只得扶病动身,从钱塘江乘舟西进,路过江西、湖南,直到广西梧州开府。接着,又奉旨兼理巡抚两广。这是嘉靖六年六月以后的事。

到此,我们要研究阳明治苗的政策了。他从浙江动身,一路详细查问,把田州苗乱实情,访得彻底彻清。第一层,认定从前两广军门,失却威信和责任,又无兵将可用,专靠土官狼兵(即苗官苗兵)行事,因此他们的气焰,一天高似一天。待得事平,又功归上官,土官狼兵,怀恨在心,遂不时乘机窃发。第二层,当地苗族势力,还大于汉民,改土归流,不但流官镇压不住苗民,反生苗、汉两族的猜忌,所以常常多事。第三层,思田八寨,南接交趾,西连云贵,倘使不把苗民妥为安抚,认真开化,收做有用之民,不但西南各省,弄得稀糟,连南边藩篱,也就此破碎。

当下阳明既把苗疆根源探清,即拟定进兵行剿有“十害”,罢兵行抚有“十善”,还有“二幸”、“四毁”。他一面奏明朝廷,一面与布政使林富、纪功御史石金观看。林石二人大为赞成,阳明便直到南宁,下令尽撤原调防守各兵,限数日之内,解散归农,只有湖兵数千名,为着路途遥远,不易便归,遂令分留南宁、宾州各处,解甲休养,待时发还。

再说那大头目卢苏、王受,都知道阳明治盗江西,一片仁心,不肯好杀,早生了投生的念头,日夜打听阳明南下。后来看着阳明在南宁把数万雄兵,立刻遣散,他们投生的念头,高到沸点,急派手下头目黄富等十余人,先投军门,诉告从前反抗苦楚。阳明把朝廷威德晓谕一番,又把改过自新的话,开示明白。过了一天,卢苏、王受和手下众头目数百人,都囚首自缚,投到军门,哀号控诉。阳明再把朝廷恩德,当众告谕,又喝令左右将卢苏、王受按下,各杖责一百,众头目都同声叩头,代求宽恕。阳明命人解缚言道:“今日所以赦尔一死,是朝廷好生之仁;所以杖尔一百,是我等官府执法之义。”大众听了,个个悦服。

阳明即日亲到卢苏、王受各营,安抚余众,人人感泣欢呼,情愿誓死答报,杀贼立功,自赎前罪。阳明又晓谕道:“朝廷只愿生全尔等。如今方来投生,难道还忍心再教尔等去死在刀兵里面?尔等逃窜日久,家业破荡,且速归去,完尔室家,依时耕种,修复生理,那各处盗贼,我军门自有区处,不须尔等剿除。待得尔等家事粗定,我军行用得着时,慢慢再来调发。”阳明说罢,众人又都感泣欢呼!阳明即委布政使林富、总兵官张祐,分头安插,督令各归复业。这一来,并没有动一个兵,断一枝箭,竟把那姚镆统带数万大兵,日久不能平定的一场乱事,不消数天,就在几回感泣欢呼里面,暗暗消灭。难道阳明真有什么法力么?不过他能够看清事情的里面罢了!就是这能够看清事情的里面。要有真学问哪!

那时,广西一带汉、苗杂处,正是两族互相消长的时候。在苗民呢,只知道饥餐渴饮,饱淫暖嬉,天大的事情就完了。汉族人数虽然少于苗民,凶悍不及苗民,独有开创的能力,却大过苗民。汉民又有政府帮助经营,学者提倡文化,所以人口日多一日,文明也渐渐开发。苗汉势力的消长,就此一点,分判高下。阳明之政见,主张事事要从根本上着力的:他贬谪到龙场,贵州就有了文化;督兵赣州,江西就兴礼让,平时到东到西,苦口婆心,也只此一事。他此番巡抚两广,目睹这蛮烟瘴雨之乡,芸芸众生,鄙野失学,怎不油然兴感?阳明因此便想在田州建设学校,当地却满目疮痍,居民又逃窜一空,没有学生可招。

阳明遂亲自案行提学道属,着儒学招收儒生,选委教官,和他们讲习息游,兴起孝弟;同时又举行乡约,随时开导;再兴南宁学校,和各学师生,朝夜开讲,看看渐渐奋发。阳明又怕穷乡僻地,不能亲身前去讲演,便委派原任监察御史降合浦县丞陈逅,主教灵山各县;原任监察御史降揭阳县主簿季本,主教敷文书院,并牌示教授方法。却巧有个福建莆田的生员陈大章,到南宁游学,阳明考问他冠、婚、丧、祭、乡射等各种仪节,陈大章均一一通晓。阳明大喜,即派他往各县教演;又牌示各属官吏说,现在各学生徒,大都束书高阁,饱食嬉游,散漫度日,不如督令他们,和陈生朝夜讲习各种仪文节度,好收他们的放心,固束他们的肌肤筋骨,免得博弈饮酒,败坏学风。陈生到时,各官在学舍中妥为招待,选取年少质美有志习礼学生,与他讲解演习。从此,广西的文化,又被阳明提高一步。这一节,关系地方风教还小,关系苗汉两族势力的消长,边疆的拓殖开发,就很大了。

阳明见各事略有头绪,便暗传边城入内,令其速往八寨断藤峡,探明路径出入与苗兵虚实,详细来报。那边城生得矮小丑陋,面黄肌瘦,素日衣衫褴褛,像个叫化子;哭丧着脸,像个苦鬼。看他外貌,谁也想不到他力过猛士,胸藏智略,而且飞山越涧,如履平地。边城曾经浪游名都,遍历关寨,不遇识者。上年怅怅南归,闻得阳明出征思、田,遂径往投效。阳明一见大异,留与西来。

当日,边城奉着密谕,就装做化子,一路行乞而入,周历思吉、周安、古卯、古蓬、古钵、都者、罗黑、杀丁八寨,又把断藤峡、仙台、花相各洞,探个仔细,正是神不知,鬼不觉。边城回得军门,面禀阳明道:各寨苗人头领,起初闻知军门解散防守各兵,还疑有诈意。后来确不见调兵聚粮,才各各放心,不做准备。说罢,又将各寨出入要道,细细禀明。阳明大喜,火速传齐参将张经,指挥马文瑞、彭飞、王良辅,统兵宣慰彭明辅、彭九霄等,以及目兵彭恺、卢苏、王受,各领壮兵,分路布哨,暗间袭击。阳明又令布政使林富、副总兵张祐、参议汪必东、副使翁素、佥事汪溱等,调齐湖兵,佯为遣归,暗捣寨巢。各路分拨已毕,阳明严申军令,限定日期,务要必胜。可怜数万无知苗人,平时靠着山壁天险,啸聚横行,小觑官兵。斯时正在各寨嬉游快乐,忽见四面官兵云集,大家箭不在身,刀不在手,吓得惊惶乱窜,多被生擒死杀。至此,不满一月,各寨荡平。

那时正值七月天气,流火铄金,疾疫大盛,阳明也就班师奏凯。他又周历山川,详问地方父老,山溪苗酋,开图立里,经理城堡。他并顺着苗地实情,设立土官,牵制苗人头领,又特设流官,分设土官巡检,散开苗瑶部众,务使苗汉交和,公私两便。一时间,阳明选官任用,遣将镇守,忙得神倦心疲,病势加重。

三十二、阳明逝世

嘉靖七年(1528)十二月,阳明五十七岁

阳明巡抚南赣,出入山谷,就曾中着热毒,常常上咳下痢;后来退休越中,延医调治,稍微好些,但终不能断根。上年又奉命入广,益发住在那炎荒烟瘴地方,力疾从公,终致旧病重发。到十月间,渐觉已撑持不下来了。于是,阳明便一面上疏乞归养病,一面决计从梧州直下广东,到韶、雄左右候命,谁知朝廷留中不报。

船路过乌蛮滩,船家指说,上面便是伏波庙,阳明还上去拜谒;待到得增城,一来这里是他老友湛甘泉的故居,二来此地有他五世祖王纲的祀庙,阳明也上去设祭题诗。不料,阳明又因此加重腹泻,疲乏不堪,两脚不能坐立。他还念着许多门人,伏枕草书,去勉励他们;他心里也知病势无望,遂把归田的夙愿,渐渐丢开,只想和他的阳明洞,会过一面,就此长别,也算了却最后私愿。

到了十一月中旬,看看不能候待朝命,阳明只得缓缓东归。二十五日,将过梅岭,广西布政使王大用在侍。阳明因言道:“你知道孔明所以托付姜维么?”王大用闻命,心中不觉凄然,即发兵沿路护送,暗选上好的寿木,私带后车。行到南安,阳明一行上船,其门人周积,在那里做推官,赶来拜见,看阳明咳喘不止,半晌,才慢慢问道:“你近来进学如何?”周积回说:“被政务牵累。”周积因问:“道体如何”?阳明道:“病势危亟,只存些元气罢了!”周积退出,迎医诊视。

二十八日晚上,阳明忽问:“这时候船停泊什么地方了?”侍者回说,已到青龙铺,阳明就默默无话。二十九日早上,阳明命传周积入侍。周积站立好久,才见阳明慢慢睁开两眼,向周积看了一看,说道:“我去了!”周积一听,泪如涌泉,回问道:“先生可有遗命?”阳明微微的笑了一笑,说道:“此心光明,还有什么说的。”言罢,瞑目而逝。

那时,门人赣州兵备道张思聪,已把王大用所选寿木,暗招匠人,亲自监工作成,带着追到南安,此时即将阳明灵躯,迎入南野驿,就中堂沐浴,铺梱设褥,丧里裼袭,如礼衾敛。十二月三日,张思聪和官属师生,设祭入棺。次日,阳明舆榇登舟,远近士民闻知,遮道痛哭,像没了爷娘一般。自此一路从赣州、南昌过去,不但官府迎送祭奠,连深山穷谷的男女老幼,都穿着素服,匍匐哀迎,一路哭声不绝。钱德洪、王畿等一班门人,和公子正宪等,都迎来成丧,讣告同门亲友。到嘉靖八年四月,才迎入府中,奠柩中堂,如礼举哀。阳明的四方门人,纷纷来吊,从初丧到卒葬,聚居不散。那年十二月,安葬阳明于洪溪,墓地离越城三十里,距兰亭五里。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