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济:“真堪向天大哭”

梁济:“真堪向天大哭”

《梁巨川遗书》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8年10月第1版

梁漱溟之父梁济,字巨川,清朝末年民政机构一个小官员。职位不高,见识不低,心志不小。用他自己的话说:“今者躬遇一代之末,一国之开,世道人心不绝如缕,思以一身讽世。”

“不绝如缕”本义是快要断掉,常指危局。梁济眼中的世道人心之“危”,在其《敬告世人书中》有明白表达——“今世风比二十年前相去天渊,人人争名攘利,骄谄百出,不知良心为何事……子弟对于父兄,又多有持打破家族主义之说者,家庭不敢以督责施于子女,而云恃社会互相监督,人格自然能好,有是理乎?势将使吾国之教义沦亡无存,吾不知前途何所底止,真堪向天大哭。”

真是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典型士子。如此情怀,来自家教。梁济自幼生长于“严正有威,管摄周密”的家庭氛围。其外祖父“得秋冬气,严凝刚肃”,对儿辈孙辈皆督责笃实,毫无马虎处。“手容足容色容身容”,都有严格的尺度要求。“动作不庄,随即觉察”;“稍涉于玩,必加痛抶,尤以说诳为厉禁”。

在这样的家庭中,梁济的母亲也成为其时代少有的饱读诗书之人。他曾回忆早年庭训中的母教——“吾母墨迹尚有可宝存者数本。手写《大学》一本,亲自裱褙缝订,为余开蒙时所读者,自同治甲子起至甲戌常温诵之……余六岁在良乡外祖母家,能背诵《大学》带小注通本,为三姑母暨吾母所喜悦。”

另有一书,名《五种遗规》。梁济被规定“逐日逐篇,不许间断”。别的书,或可暂不求懂,能背诵即可。此书“如有未解,必讲说开导,俾得了然”。原因是此书讲“为人之本,不可忽略,欲做好人,须从此出”。

如此养成的好人,碰上世风日下的时代,浩叹回天无力,心情又回到读书上来。梁济遗书中,有大段文字追悔自己当初不好好读书——

余幼孤赤贫,性尤鲁钝,无志趣,不锐学,又家中未延师教授……于学问门径毫无所窥,识见陋极。少时闻潘佐阶指示读顾亭林《日知录》《天下郡国利病书》《国朝经世文编》等书,母由良乡所存山西书麓中取出《日知录》交付,然以知识低下,俗冗纷忙,视为不急,始终未读。又生平常想俟境遇清闲,将未读之书补行读完,如《史》《汉》《左》《国》、诸子等书真读一番,细心研究,乃回溯数十年,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今年推明年,明年推后年,竟未暇读。近廿年时事日迫,年矢日催,又思细阅时务新学诸书,亦未暇及。

格物致知既然不足,修身齐家或可指望,治国平天下则谈不上。梁济心忧至愤,无力平天下,有心醒天下,想到殉身,在遗书中写下自白:“今世风坏到极点,先民古训破坏难存,正急需以德义挽救世风,而人人不务操修,正与救世相反,譬如世有需求,而人无供给,余故勉承母教,作事不避迂拘,思唤起世道人心,去浇薄而就诚笃,不惜以性命贡献于社会。”

梁漱溟晚年口述中,有其父“以一身讽世”的决绝与从容——“1918年11月7日,梁漱溟的父亲梁济正准备出门,遇到漱溟,二人谈起关于欧战的一则新闻。‘世界会好吗?’梁济问道。漱溟回答:‘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能好就好啊!’梁济说完就离开了家。三天之后,梁济投净业湖自尽。”

一个小官员的自杀,引起了当时社会的震动。

陈独秀在《新青年》第六卷第一号发表《对于梁巨川先生自杀之感想》说:“梁先生自杀,无论是殉清不是,总算以身殉了他的主义……他的几根老骨头,比那班满嘴道德暮楚朝秦冯道式的元老,要重得几千万倍。”

胡适在该刊第六卷第四号发文章说:“巨川先生致死的原因不在精神先衰,乃在知识思想不能调剂补助他的精神,所以有一种内部的冲突,所以竟至自杀。”

徐志摩借题发挥作文:“在一个最无耻的时代里往往挺生出一两个最知耻的人,例如宋末有文天祥,明末有黄梨洲一流人……在他们性灵的不朽里呼吸着民族更大的性灵。”

梁济为民族性灵存废所虑,极度失望之际,尚怀一丝希望,观数年,思数年,写数年,终至绝望,一朝投湖。与其说是殉清,不如说是殉其理想之国。在《敬告世人书》中,他说:“此事有千言万语,思欲遍告世人,而心血已枯,笔性最钝,言语艰涩……国变已数载,吾犹尚存,与我素志不符,深觉可耻。”

其谓“可耻”之尤,曰:“官场风习,不惟狃习旧污,抑且变本加厉,于数千年改革之大机会并不视为可重可珍,始终存一自营利禄之心,并无乘势澄清涤秽更新之意,一任伦常破坏,不求代价相偿;一任事理不公,不计再酿革命……致使政治变成伪善,全国人之观念愈趋愈卑……今日剥民膏以养多数无用之兵,其害更惨于甲寅百倍,驱迫国人为娼为盗,否则即不能存活,而一般人犹抱乐观,是尚有我存身之地乎?”

故,说梁济慷慨赴水仅是殉清,有点小看这位“最知耻的人”。他的眼光远大得多——“可以无气无骨而断送清国者,亦可以无气无骨而断送民国,于吾中国立国之本根关系极大,故以一死泣告世人。”如今,民国之断送已成事实,继民国而起之国如何?仍在梁济念中。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