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的诗

王安石的诗

登宝公塔(1)

倦童疲马放松门,(2)自把长筇倚石根。(3)

江月转空为白昼,(4)岭云分暝与黄昏。(5)

鼠摇岑寂声随起,(6)鸦矫荒寒影对翻。(7)

当此不知谁主客,(8)道人忘我我忘言。(9)

【注释】

(1)宝公:南朝高僧,名宝志。梁天监十三年(514)卒,葬于钟山定林寺。据僧志磐《佛祖统记》,初,志公尝与帝登钟山,指独龙岗曰:“此为阴宅。先行者得之。”是年(梁天监十三年),顺化于华林园佛堂。帝忆其言,诏有司具葬此地,建浮屠五级其上,名宝公塔。熙宁九年(1076)年中,王安石子王雾卒,归葬江宁,其祠堂就设在宝公塔院。安石于再度拜相后,屡谢病求去;及子雱死,尤悲伤不已,力请解机务。九月,安石遂罢相,拜太傅、镇南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判江宁府。十年(1077)年中,安石再请以本官充集禧观使。十月,神宗怜安石之贫,命中使赐金五十两。安石即以金施之定林寺。宝公塔原址在今明孝陵附近,朱元璋建陵时将其拆走。

(2)童:指随行的童仆。松门:松木为门。此指寺门。

(3)筇:筇竹,可作拐杖,因称杖为筇。石根:大石的底部。这里指石塔基部。

(4)转:运转。

(5)暝:日暮,傍晚。唐人吴融《废宅》:“几树好花闲白昼,满庭荒草易黄昏。”

(6)鼠:松鼠。或谓蝙蝠。唐人卢纶《早春游樊川野居却寄李端校书兼呈司空曙主簿……耿拾遗》:“斗鼠摇松影,游龟落石层。”岑寂:寂静,寂寞。

(7)矫:举起,昂起。此处为振翅之意。

(8)主客:是主是客。

(9)道人:得道之人。这里指看守塔院的僧人。

【鉴赏】

此诗作于再度罢相之后,熙宁九年岁暮或十年。昔年在位,每思林下。今日果在山林,其情其景,果何如哉?

首联写行踪,童倦马疲,意指昼游已久,暗中交代了何以下文之景皆是自夕至夜所见者。长筇倚石,则表明所驻足者乃石塔之基。颔联即写傍晚之高远景致:江月临空,夜转如昼;岭云褪彩,昼始趋昏。转空、分暝,造语生新,极见当时特殊境界。故惠洪云:“造语之工,至于荆公、东坡、山谷,尽古今之变。荆公曰:‘江月转空为白昼,岭云分暝与黄昏。’又曰:‘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东坡《海棠》诗曰:‘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又曰:‘我携此石归,袖中有东海。’山谷曰:‘此皆谓之句中眼,学者不知此妙,韵终不胜。’”(《冷斋夜话》卷五《荆公东坡句中眼》)颈联收缩目光,选取近前景物,予以刻画。写鼠,取其声;写鸦,取其影。所以然者,皆因天色渐暗,仅得其声影故也。所写二物,虽非俊美,却富生机。末联以感触作结。所谓“谁主谁客”,是指诗人与所见诸景,和谐一体,各得其所乐;而“道人与我”,更是“相忘于江湖”了。这一切美妙的感受,似乎引起我们的一个联想:陶渊明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后,不也是觉得“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归园田居》)么?如果有什么区别的话,只不过渊明之景略显明丽,而安石之景稍见荒寒而已。若论境界之开阔清远,陶诗所写自不及此篇。

安石去位不久,失子之痛尚存,而诗中一片宁静,臻于物我两忘,令人称奇。

半山春晚即事(1)

春风取花去,酬我以清阴。(2)

翳翳陂路静,(3)交交园屋深。(4)

床敷每小息,(5)杖屦亦幽寻。(6)

惟有北山鸟,(7)经过遗好音。(8)

【注释】

(1)半山:即半山园,安石所营。据考,此园营作于元丰二年(1079)之春。园在“白下门外,去城七里,去蒋山亦七里”(《续建康志》),故曰“半山”,因自称“半山居士”。故址在今南京市后宰门附近。元丰七年(1084),安石请以此园屋舍为僧寺,乞赐名额,曰半山“报宁禅院”。自己则离开半山,到金陵城中僦屋居住。

(2)酬:酬报。清阴:繁茂的树荫。

(3)翳翳:隐晦不明,形容树木茂密。陂路:山坡小路。陂:山坡。

(4)交交:纷繁错综。

(5)床:坐卧之具。敷:铺陈。唐代菩提流志等译《宝积经》:“亦不求天玉女及诸衣食、床敷事。”小息:短暂的休息。《诗·民劳》:“民亦劳止,迄可小息。”

(6)杖屦:扶杖着屦。屦:鞋子。幽寻:寻幽。

(7)北山:指钟山。

(8)遗:送。好音:美妙动听的鸟鸣声。《诗·泮水》:“翩彼飞鹗,集于泮林。食我桑黮,怀我好音。”

【鉴赏】

这首诗当作于半山园造成之后不久。诗写周遭晚春景色。

首联一“取”一“酬”,极见春风对待半山老人的友好之意,其中暗寓节物之变。颔联描写园林景色特点,树荫浓密,气氛宁静。而这“静”正是园主所希望的。颈联叙园主不时之游,此则诗人自由之写照。尾联写飞鸟赠音,再证园林之静,并呼应发端春风酬阴。

诗人求静得静,复于静中小动。不过,这小动也是为了寻幽,幽亦静也。因此,所谓动静,只是主人公与自然之间的互动而已。而且,这种互动显示出一种和谐与友好,从而表现了作者恬淡安宁而又欣然自乐的心境。

戏城中故人(1)

城郭山林路半分,(2)君家尘土我家云。(3)

莫吹尘土来污我,(4)我自有云持赠君。(5)

【注释】

(1)城中:金陵城中。此篇当系营就半山园之初所作。

(2)路半分:地处从城郭到山林的道路的一半的位置。即指所营造的半山园,去城七里,去蒋山亦七里。

(3)尘土:市井的车马之尘。

(4)尘土污我:语本《世说新语·轻诋》:“庾公(庾亮)权重,足倾王公。庾在石头,王在冶城坐。大风扬尘。王以扇拂尘曰:‘元规尘污人!’”

(5)有云持赠:语本南朝梁陶弘景《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陶弘景(456—536),字通明,自号华阳隐居。丹阳秣陵(今江苏南京)人。齐梁时著名道士、医药学家、炼丹家。在齐,拜左卫殿中将军。永明十年(492),辞官隐居勾曲山。梁武帝早年即与交往,登位后屡聘之,不出。但朝廷大事,每咨询之,世号“山中宰相”。

【鉴赏】

本篇虽曰“戏”,其实,只是在对城中友人的角度上有“戏”的趣味。因为,故典中的“尘”,原来是当朝权贵刮来的,而眼前的友人则不是。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诗人之家拥有白云,既是写实,同样也与故典相合。因为,昔时的陶弘景,世称“山中宰相”;今日的王安石,则是宰相退居山中。当然,今昔两位宰相也有些许差别:我王安石比陶弘景可要慷慨得多,我是愿意拿出山中自云作为礼物赠送给你的!

此诗用典融化无迹,情趣盎然。可以想见当日诗人韵致。

元丰行(1)

四山翛翛映赤日,(2)田背坼如龟兆出。(3)

湖阴先生坐草室,(4)看踏沟车望秋实。(5)

雷蟠电掣云滔滔,夜半载雨输亭皋。(6)

旱禾秀发埋牛尻,(7)豆死更苏肥荚毛。(8)

倒持龙骨挂屋敖,(9)买酒浇客追前劳。(10)

三年五谷贱如水,(11)今见西成亦如此。(12)

元丰圣人与天通,(13)千秋万岁与此同。

先生在野固不穷,(14)击壤至老歌元丰。(15)

【注释】

(1)元丰行:一作《元丰行示德逢》。元丰(1078—1085):宋神宗年号。行:歌行,古诗的一种体裁。以年号为诗题,或是受韩愈《永贞行》的影响。杨德逢,名骥,曾为王安石居金陵时的邻居。因隐居后湖之南岸,而自号湖阴先生。安石《示德逢》云:“先生贫敝故人风,缅想柴桑在眼中。”据《江南通志》载:“杨德逢宅,在上元县城东北隅。”上元:金陵的别称。唐代始用之。熙宁九年(1076)冬,王安石罢政归金陵,以使相判江宁府。终元丰之世,安石俱食会灵观使之禄。

(2)翛翛:鸟类羽毛败残貌。这里喻山头草木枯萎。

(3)坼:裂开。龟兆:龟背被烙后出现的裂纹。古人据以解说吉凶。

(4)湖阴先生:杨德逢的别号。草室:茅屋。

(5)沟车:安装在沟渠中用以提水的农具。其中一种,是用脚踏。秋实:秋天收成。

(6)亭皋:本指水边高地。此处泛指原野。西汉司马相如《上林赋》:“亭皋千里。”颜师古曰:“为亭堠于皋隰之中。”

(7)秀发:语本《诗·生民》:“实发实秀。”此处谓禾稼生长迅猛,很快就长高含苞抽穗了。牛尻:牛屁股。埋牛尻:喻庄稼之高可及牛背。

(8)苏:复苏,再生。荚:豆荚。

(9)龙骨:指上文所说的“沟车”。因其向上送水的构件形似龙骨,故称。苏轼即有《龙骨车》诗。屋敖:屋角。或谓屋敖乃仓舍。

(10)浇客:语本《世说新语·任诞》:“王孝伯问王大‘阮籍何如司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此处用以形容买酒甚多,劝客甚勤。追:追谢。前劳:从前的辛劳。

(11)三年五谷贱如水:指农业生产获得丰收。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元丰三年六月记载,时连续三年大熟,是岁又大熟。

(12)西成:语出《书·尧典》:“平秩西成。”传曰:“秋,西方万物成。平序其政,助成物。”谓施政得宜,可以助成丰产。

(13)元丰圣人:指宋神宗。元丰是神宗年号。

(14)在野:指隐居。固不穷:语本《论语·卫灵公》:“君子固穷。”此处反其意而用。

(15)击壤:古歌名。据汉王充《论衡·感虚》载,尧时,百姓无事。有五十之民击壤于途。观者曰:“大哉,尧之德也!”击壤者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尧何力于我也?”

【鉴赏】

此诗当作于元丰三年(1080)或稍后。盖元丰之初,连年大熟,故诗中有“三年五谷贱如水”之语。三年九月,安石以观文殿大学士、集禧观使、左仆射、舒国公为特进,改封荆国公。仍居半山园。

诗十六句,用三韵,分三层。前四句,描写旱情之重与抗旱之事。“四山”句大写意,“田背”句工笔,极其简括地描绘出旱情危重。湖阴先生虽然没有亲自动手,却也坐镇草室,督促车水灌田。中六句,写霖雨到来,旱情解除。旱禾秀发、豆死更苏二语,也是工笔刻写,细致逼真。旱情既解,民情欢快,“买酒浇客”,最为痛快淋漓。后六句,转入议论。农业丰收,论其缘由,除了天助,再就是“圣人”施政得宜。有此二者,在野君子如湖阴先生,就可安乐无忧了。作者不言自身,而是借客形主,是为了“避嫌”。因为,此时安石虽不在位,但是朝廷政治大体上还是沿用新法。所以,诗人在字里行间还是贯注了对变法成就的喜悦之情的。

诗的前十句,绘景如画。写意、工笔,交相运用,逼真传神。

后元丰行(1)

歌元丰,十日五日一雨风。(2)

麦行千里不见土,(3)连山没云皆种黍。(4)

水秧绵绵复多稌,(5)龙骨长干挂梁梠。(6)

鲥鱼出网蔽洲渚,(7)获笋肥甘胜牛乳。(8)

百钱可得酒斗许,(9)虽非社日长闻鼓。(10)

吴儿踏歌女起舞,(11)但道快乐无所苦。

老翁堑水西南流,杨柳中间杙小舟。(12)

乘兴欹眠过白下,(13)逢人欢笑得无愁。

【注释】

(1)后元丰行:作者已有《元丰行示德逢》,故这首题曰《后元丰行》。作时在元丰三年或之后。

(2)“十日”句:语本桓谭《盐铁论》:“周公之时,风不鸣条,雨不破块;五日一风,十日一雨。”

(3)麦行:麦垄。行:行列。

(4)没云:蔽天的意思。黍:黄小米,谷类的一种。

(5)稌:稻。

(6)龙骨:水车。见上篇注。梁梠:屋梁和屋檐。

(7)鲥鱼:一种鱼。本生活于海洋之中,春夏之交产卵于南方湖泊江河。多脂肪,肉味鲜美,以长江下游所产最为有名。蔽:遮蔽,盖满。洲渚:江河中沙洲。

(8)荻笋:荻的嫩芽。荻:芦苇类植物,多年生,多见于水边。欧阳修《离峡州后回寄元珍表臣》:“荻笋鲥鱼方有味,恨无佳客共杯盘。”

(9)斗许:一斗左右。

(10)社日:古代春秋两季祭祀社神(土地之神)之日。春天的叫春社,秋天的叫秋社。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社日,四邻并结综会社,牲醪,为屋于树下。先祭神,然后飨其胙。”这一天,乡间聚会,往往击鼓娱乐。长:常。

(11)吴儿:吴地青少年。今江苏一带古代属吴国。踏歌:用脚踏地按拍唱歌。唐人刘禹锡《竹枝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

(12)杙:木桩。这里作动词用,指把小舟系在木桩上。

(13)白下:白下城,故址在金陵(今南京市)。这里指金陵。

【鉴赏】

王安石变法遭到了保守派的反对。苏轼也曾写诗讥讽变法。王安石则先后写了《歌元丰五首》、《元丰行》等诗,歌颂变法成就。

全篇十六句,用三韵,也可分三层。首二句,总起,入题。“十日五日一雨风”,并非仅写风调雨顺,而是借此歌颂当世。中十句,描绘广大农村的太平景象。“麦行”等四句,写农作物种植面积大,生长茂盛,暗示农民的生产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了。“鲥鱼”二句,写其他物产也很丰富。“百钱”四句,则写农村充满欢乐。后四句,现出自身。“老翁”乘兴而游,相逢尽皆欢笑。

本诗虽有纪实意味,但亦颇具理想色彩。若称之为王安石版的《桃花源诗并记》,读者以为如何?恐怕相去不远。

王安石作诗本来好用典,结尾亦往往转入议论。然而,这首诗却一反常态,纯以白描行之,一气呵成。在他的作品之中,可谓独具面目。

歌元丰(1)

豚栅鸡埘晻霭间,(2)暮林摇落献南山。(3)

丰年处处人家好,随意飘然得往还。

【注释】

(1)歌元丰:原作五首,这是第五首。这组诗作于元丰四年(1082)。

(2)豚栅鸡埘:语本唐人王驾《社日》:“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豚栅:猪圈。鸡埘:鸡笼一类的设施,用砖土垒成。《诗·君子于役》:“鸡栖于埘。”晻霭:暮色苍茫之貌。

(3)摇落:木叶被风吹落。战国楚人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草木摇落而变衰。”献南山:将南山显现出来。又,南齐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诗序》:“上陈景福之赐,下献南山之寿。”李白《春日行》:“小臣拜献南山寿,陛下万古垂鸿名。”

【鉴赏】

元丰初期,连年丰熟,百姓欣喜。在《歌元丰》的前几首里,有“神林处处传箫鼓”、“遥和丰年击壤音”等语。本篇主要写乡村丰收之后的安宁自得的生活气氛。

首句写近景,禽畜成群,傍晚时纷纷回归笼圈。“暮林”写远景,秋深气象。三四句写意,说随时随地一走,都可见丰年生活确实“好”了。这使得系心民瘼的安石不禁身心怡悦,行步飘然。

招杨德逢(1)

山林投老倦纷纷,(2)独卧看云却忆君。(3)

云尚无心能出岫,(4)不应君更懒于云。

【注释】

(1)招:招邀。

(2)投老:到老,临老。唐人张彦远《法书要录·右军书记》:“实望投老得尽田里骨肉之欢。”

(3)看云:语本杜甫《恨别》:“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

(4)“云尚”句:语本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鉴赏】

此诗当系寓居半山园后所作。诗人寓居半山园,虽然少了些市井的喧嚣尘土,却也少了些知心朋友的交流和慰藉。

所以,诗人有时难免要发出邀请,希望一二友人前来小聚或同游。本篇可以说是一篇别开生面的邀请函。

前二句即说:因厌倦尘世俗务而投入山林,却又因山林孤独而忆念友朋。后二句以云与人作对比,白云即使无所用心,有时也还出入山岫;难道你比这白云还懒惰一些么?这是什么邀请方式?这是“激将法”!你若不来,岂非太懒?于是乎,只有欣然前来了。如此邀请友人,可谓出奇制胜。当然,能用这种方式请来的友人,必然是亲密无间的挚友了。不然,岂非唐突?

此诗于幽默中见真情,别具异趣。看来“拗相公”性格中也有幽默的一面。

木末(1)

木末北山烟冉冉,(2)草根南涧水泠泠。(3)

缲成白雪桑重绿,(4)割尽黄云稻正青。(5)

【注释】

(1)木末:本指树颠。据《舆地记胜》载,王安石在半山园西偏筑有“木末轩”,“俯视岩壑,虬松参天,幽邃可爱。为山之绝境云”。

(2)北山:即钟山。冉冉:云烟缓缓浮动的样子。

(3)泠泠:水声清越。

(4)缲:同缫,缫丝。把蚕茧浸在热水里,抽出蚕丝。白雪:喻雪白的蚕丝。

(5)黄云:喻黄熟的麦子。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云:“荆公……‘缲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稻正青’。言缲成,则知白雪为丝;言割尽,则知黄云为麦矣。”

【鉴赏】

诗为晚年在半山园所作,描绘半山园附近的田野风光。

前二句写山林之景。木末烟飘,草根水响。俯仰之际,声色具备。后二句转写园田之景,当雪白的蚕丝缫出的时候,曾经采摘一空的桑叶又是一片嫩绿,意味着新一轮的养蚕又要开始了;当一片片黄云似的麦地收割完毕之后,新栽的水稻很快长得青葱欲滴。从这两句所写之景可以看出,诗人是何等关注农业生产!二句所用颜色之字,黄白青绿,虽无大红大紫的富贵繁华,却预示着农业收成的满意结局,从中流露出的是诗人的喜悦与期待。后二句中,白雪、黄云,是比喻,也是借代,对偶工整、凝练,显示出王安石造语炼句的艺术功力。此后不久的元丰五年(1082)壬戌,王安石写有《壬戌五月与和叔同游齐安》诗,白雪、黄云一联再度入诗。可知王安石自己特别钟爱这一联。

对于王安石退居钟山半山园之后所作的一大批景物诗,前人于特别欣赏之际,也做了探索和研究,以为:“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石林诗话》)黄庭坚说:“荆公暮年作小诗,雅丽精绝,脱去流俗,每讽咏之,便觉沆瀣生牙颊间。”(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五)由此人们称安石后期所作的这类七绝为主的诗为“半山体”、“王荆公体”。《木末》一篇,正是“半山体”范型确立的一个例证。

斜径(1)

斜径偶穿南埭路,(2)数家遥对北山岑。(3)

草头蛱蝶黄花晚,(4)菱角蜻蜓翠蔓深。

【注释】

(1)斜径:不直不平的小路。唐人李咸用《寓意》:“直道荆棘生,斜径红尘起。”李华《咏史》:“古坟襄城野,斜径横秋陂。”

(2)南埭:在半山园附近。埭:堵水的土坝。

(3)岑:山尖。

(4)蛱蝶:蝴蝶。杜甫《曲江》:“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鉴赏】

本诗当系寓居半山园时所作。写半山园附近景色。

前二句只用“线条”——斜径和“点”——数家,构成一幅山野图画的背景,没有着色,仿佛水墨画的“留白”一般。后二句则作工笔描绘,特写镜头只推近两个微小的“对象”。这“黄花”,既不是春末的油菜花,也不是秋末的菊花,而是其他某种野花;菱角在夏日方才结成。所以,这首诗所写的景物,该是夏天的。

整首诗全用纯客观描写,似乎不见主人公形迹,真个“以物观物”。而事实上,诗人的活动就在这整个画面当中。他心情淡泊,意兴欣然,彷佛融入了这处处洋溢着生命活力的自然界。

此诗四句两两为对。后二句取材蛱蝶与蜻蜓,虽与杜甫相同,但物象之间的关系却相异,且色彩鲜明,自具新意。据李壁注称,他使燕时,馆伴使李著能颂公“黄花翠蔓”之句,以为妙。可证本篇确为佳作。

书湖阴先生壁(1)

茅檐长扫静无苔,(2)花木成畦手自栽。(3)

一水护田将绿绕,(4)两山排闼送青来。(5)

【注释】

(1)湖阴先生:即杨德逢。

(2)茅檐:指庭院。长:常常。静:通净。

(3)畦:有土埂围着的排列整齐的地块。

(4)护田:语出《汉书·西域传序》:“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而轮台、渠犁,皆有田卒数百人,置使者校尉领护。”

(5)排闼:推开门。闼:门。语出《汉书·樊哙传》:“高帝尚病,恶见人,卧禁中,诏户者无得人群臣。哙乃排闼直入。”

【鉴赏】

这首诗也是“半山体”的一个范例,在诗坛享有盛誉。诗为题壁之作。丹阳人士陈辅,与杨德逢为友,每岁清明之后,则过其宅,清谈终日。大约元丰四、五、六年(1081—1083)间,陈辅频访而不遇,乃题诗于门云云。湖阴先生归见,吟赏久之,称于安石,安石大笑。(见宋王直方《杂记》)此次题壁,大约与陈辅题诗于门出于同一兴致。

前二句描写湖阴先生所居之屋舍庭园。屋为茅舍,隐者之居;洁净无苔,见其“爱屋”。庭满花木,充满生机;亲手栽种,见其不辞劳作。难怪安石说从这位先生身上可以想见“柴桑”陶渊明之风。后二句转写湖阴先生宅外远景。渠水绕田,有如含情呵护绿禾;远山排闼,更似特意送来清苍之色。这样一种居住区位,无疑见出湖阴先生“卜宅”的用心,其境界就更似“柴桑”风调了。诗人熔裁古语于拟人方式之中,不见任何痕迹,只觉浑然天成。至于后二句所造成的对仗精整之美,更是值得玩味。

这首七绝,取景远近各具,整体丰神远韵,俨然唐诗中的田园佳作,多层次的景物折射出主人情趣高雅、不同流俗的个性。至于诗的后二句,更为诗论家所激赏。“排闼”“护田”,都是《汉书》典故。安石曾经说:“用汉人语对。若参以异代语,便不相类。”(《石林诗话》)可见他用典的精究。

南浦(1)

南浦东冈二月时,(2)物华撩我有新诗。(3)

含风鸭绿粼粼起,(4)弄日鹅黄袅袅垂。(5)

【注释】

(1)南浦:金陵城南的小河。此诗仅以“南浦”为题,非仅咏南浦也。

(2)东冈:在金陵城东,一名白土冈。

(3)物华:美好的景物。撩:引逗,挑动。

(4)鸭绿:即鸭头绿,深绿色。这里指绿色的水面。西汉史游《急就篇》:“春草、鸡翘、凫翁濯。”颜师古注:“春草、鸡翘、凫翁,皆谓染彩而色似之。若今染家言‘鸭头绿’、‘翠毛碧’云。”粼粼:水波清澈的样子。

(5)弄:逗弄,戏弄。鹅黄:即鹅儿黄,嫩黄色。这里指初春的杨柳。袅袅:纤长柔美的样子。

【鉴赏】

据魏泰《临汉隐居诗话》载:“元丰癸亥春,予谒王荆公于钟山,因从容问公:‘比作诗否?’公曰:‘久不做矣,盖赋咏之言亦近口业。然近日复不能忍,亦时有之。’予曰:

‘近诗自何始?可得闻乎?’公笑而口占一绝云云。”就是这首《南浦》诗。元丰癸亥,即元丰六年(1083)。

本篇仅以篇首一词作题,并非单咏南浦一地,而是兼及东冈等处。魏泰访问时当春日,而安石所咏,正是二月,可见“口占一绝”不假。

诗的前二句仅说作诗的缘起。“物华撩我”一语,令人忆起“春色恼人”之句(见前《夜直》)。从前的“春色恼人”,与今日之“物华撩我”,字面意思似乎并无不同,实则背景大异。

昔年的“变法”春光,已被今朝的自然春色所代替。诗人似乎更容易从自然界里萌生诗意了。

后二句用对语,鸭绿喻春水,鹅黄喻春柳,色极艳丽,语极形象。含风、弄日,拟人句法,写出一派生机。全篇虽仅此二句实写春景,但是,因为取景典型,造语精准,使人觉得全诗也是自足圆满的。

北山(1)

北山输绿涨横陂,(2)直堑回塘滟滟时。(3)

细数落花因坐久,(4)缓寻芳草得归迟。(5)

【注释】

(1)北山:即钟山。南齐孔稚圭《北山移文》之北山,即钟山,因在建康城北而得名,或曰蒋山、紫金山。王安石所筑半山园,即在钟山半腰。

(2)输:送,指流下水来。绿:指水。陂:池塘。

(3)堑:沟渠。回塘:曲折的池塘。东汉张衡《南都赋》曰:“分背回塘。”滟滟:水波荡漾的样子。

(4)因:因而。王维《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

(5)寻芳草:语本孟浩然《留别王侍御维》“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刘长卿《长沙过贾谊宅》亦云:“芳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鉴赏】

元丰七年(1084),苏轼路过金陵,与王安石相见,作《次荆公韵四绝》,其三即和此诗,可知此诗的写作不应晚于是年。苏轼诗曰:“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即用其原韵。

这首小诗写王安石对春景的欣赏与流连。题曰“北山”,实则因山起笔,而在“水”上着墨。所谓“横陂”,所谓“直堑”,所谓“回塘”,莫非“水”也。只是此水不是从天上来,而是从北山来,所谓“北山输绿”是也。这可能是写北山某处泉水对半山园的滋润灌溉,当然也不能排除雨后来水的可能。总之,此水涨处,波光潋滟,山影摇曳。

后二句始现出主人公形影,却只用“数”“寻”寥寥几个动词写其行止。“数落花”,见出惜花之意;细数之,则惜花之情更见殷切。杜甫《曲江》:“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其中就有“细数落花”的过程在。而王安石虽曰“细数”,却未见“愁”字。王维的“坐久落花多”,是因“坐久”而始觉眼前落花渐多,并无“细数”的用心与过程。无论安石是否深愁,惆怅之意总是难免的。正因为如此,才会有以下“缓寻芳草”的举动。一缓字,又见其认真、细致与关注。至于“芳草”有无寓意,似不必深究和坐实。对于这两句诗,叶梦得说:“王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但见舒闲容与之态耳。而字字细考之,若经隐括权衡者,其用意亦深刻矣。”(《石林诗话》)

本篇也是“半山体”的代表作。取景别致,叙事简约,表情深曲,用语精整,达到很高的艺术境界,因而备受称道。

谢公墩(1)

我名公字偶相同,(2)我屋公墩在眼中。(3)

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

【注释】

(1)谢公墩:在半山园后。相传因东晋名相谢安曾登临此地而得名。唐人李白曾有《谢公墩》诗,即以谢公为谢安。《建康志》则以为,“其事殊无足据。江左谢氏衣冠最盛,谓之谢公,岂独谢安也?今半山寺所在,旧名康乐坊。谢玄封康乐公,恐是玄及其子孙所居,后人因名之耳”。按《至大金陵新志》云:(半山寺)后,有谢公墩。

(2)我名公字:王安石的名和谢安的字一样,故云“偶相同”。

(3)我屋公墩:从王安石的屋舍能看到谢公墩,故云“在眼中”。

【鉴赏】

王安石此诗,虽题曰“谢公墩”,却并非描写此墩景致,因为,它不过是“一土堆”耳。所以,诗人乃借题发挥,自抒情愫。至于安石是否一定将此墩视为谢安遗迹,恐不可执著拘泥。一如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写“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不过借人言为己用而已,岂可作地理书读?

引起诗人联想的,首先还是由于谢安在历史上的地位与贡献,及其他在谢氏衣冠中的代表性。我们曾经提到,王安石对谢安否定商鞅不能同意(见前《商鞅》),但不等于对他的全部也予以否定。事实上,王安石对谢安指挥淝水大战、挽救东晋危亡的功绩是很肯定的。虽然历史不会重演,但是,希望建立彪炳青史的功业的意愿却是一致的,各领风骚是合理的要求。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安石作诗“与谢安争墩”。

王安石的地位与谢安相同,他要做的事业不亚于谢安。在对前贤深致敬意的同时,他也不忘要与前贤一比高下。这就反映了他性格好强而又幽默的一面。《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三云:“介甫居金陵,作《谢安墩绝句》云云。或云:‘介甫性好与人争,在庙堂则与诸公争新法,归山林则与谢安争墩。’此亦善谑也。”

钟山即事(1)

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2)

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3)

【注释】

(1)钟山:即北山。即事:就眼前景、眼前事作诗。也称即兴。

(2)竹西:竹林西面。弄春柔:指花草在春天显得娇柔多姿。竹西:本唐宋时扬州佳处。杜牧《题扬州禅智寺》诗:“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后人因建竹西亭。此处暗用之,以见眼前景致之胜。

(3)“一鸟”句:语本南朝梁王籍《入若耶溪》“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鉴赏】

这是写春景的绝句。

首二句取景不主故常,虽及花草,却未作工笔描绘,只以“弄”字见其韵致。着笔较细的,倒是对涧水与竹二者之间关系的刻写,一个“绕”字,对应下句的“弄”字,都是拟人笔法。后二句转写主人与茅檐对坐终日,化用李太白“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敬亭独坐》)诗意,暗示自己对家园的深爱;又侧面提示读者,半山园罕有他人来访,一如杜少陵所说的“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客至》)。

末句“一鸟不鸣山更幽”,虽然出自南朝人成句,却是别有用意。“鸟鸣山更幽”,是以动反衬静;一鸟不鸣,则是以静烘托静。到底哪一种方式更具审美价值,似乎不难回答。据说,安石曾经提出,以王籍的“鸟鸣山更幽”,为唐人谢贞《春日闲居》“风定花犹落”作对(《梦溪笔谈》)。可见安石是深知动静之妙的。既然如此,在这首诗里,他写“一鸟不鸣山更幽”,若非因为有过特殊的体验,那就是他故意“反其道而行之”,性格使然了。

北陂杏花(1)

一陂春水绕花身,(2)花影妖娆各占春。(3)

纵被春风吹作雪,(4)绝胜南陌碾成尘。(5)

【注释】

(1)北陂:居所以北的水边。安石还有《北陂李花》诗。

(2)花身:杏花树身。

(3)花影:花与花影。唐人韩僵《伤乱》:“岸上花根总倒垂,水中花影几千枝。”各占春:枝头的杏花,与水中的花影各占春光。

(4)纵:即使。吹作雪:杏花色白,风吹落花如雪。

(5)南陌:指道路边上。

【鉴赏】

王安石爱杏植杏,赏杏咏杏,尤爱杏花之影,故有“俯窥妖娆杏,未觉身胜影”之评(《杏花》)。这种审美选择,确有独到之趣。大约水中花影,较之无水映照的“花身”,别具一般虚静之美,迷离摇曳,神韵独绝,引人遐想。前人称“荆公爱看水中影”(许彦周《彦周诗话》),此句可为显例。

此诗前二句先写春水多情,故绕花身。由此造成了杏花的另一种美丽,另一种妖娆,另一种风致。这种发现,这种描绘,真是王安石在吟咏花草方面的一大贡献。后二句乃设想之景。一是风吹成雪,一是车碾成尘。同归零落,尚有等差。盖前者犹能一展哀艳之致,后者则真真惨不忍睹矣!

对于后二句中作者为杏花归宿所作的“价值选择”,我们不要以为仅仅是为杏花作计,而是应闻见其弦外之音。作为一位影响现实,并将影响历史的人物,他不可能不关心自己的历史定位。即使自己已经注定了是一位悲剧角色,却应当永远保持其悲剧美,而不是仅仅化作一丝尘土,随风逝去。近人陈衍曰:“末二语恰是自己身份。”(《宋诗精华录》卷二)可见诗人的委曲深心,并不是不可以理解的。不过,诗人“寓感愤于冲夷之中,令人不觉,全由笔妙。”(高步瀛《唐宋诗举要》)

这首诗语言稍见浓艳,不比他作,但仍是“半山体”样本。后二句还是对句,只是由于是“流水对”,流畅自然,使人浑然不觉。其中“春风”即“东风”。若以“东风吹雪”以对下文,当然严整;但是,改作“春风吹雪”,看似稍宽,实则寓严整于其中,更耐人寻味。

杏花(1)

石梁度空旷,(2)茅屋临清炯。(3)

俯窥娇饶杏,(4)未觉身胜影。

嫣如景阳妃,(5)含笑堕宫井。

怊怅有微波,(6)残妆坏难整。(7)

【注释】

(1)杏花:此诗作于晚年。宋人王铚《默记》卷下曰:“荆公暮年赋《临水桃花》诗:‘还如景阳妃,含叹堕宫井’”云云。可证此为老年之作。惟《默记》误以“杏花”为“桃花”。而“含笑”一作“含叹”,未知孰是。

(2)石梁:石头堆成的拦水坝,用来捕鱼等。

(3)清炯:清明。指阳光照耀下水面波光粼粼。杜甫《万丈潭》:“黑如湾澴底,清见光炯碎。”

(4)娇饶:即娇娆。娇艳富丽貌。唐人郑谷《海棠》:“秾丽最宜新著雨,娇饶全在欲开时。”

(5)景阳妃:指南朝陈后主的妃嫔张丽华、孔贵嫔等。史载,隋军入台城。后主避之,与张丽华、孔贵嫔俱入景阳宫井中。隋军窥井而呼,后主不应。欲下石,乃闻叫声,以绳引之,惊其太重。及出,乃与张贵妃、孔贵嫔同乘而上。

(6)怊怅:惆怅。战国楚人宋玉《高唐赋》:“悠悠忽忽,怊怅自失。”

(7)残妆:被损坏了的化妆。刘禹锡《巫山女》:“晓雾乍开疑卷幔,山花欲谢似残妆。”

【鉴赏】

这是一首古风体的诗,所咏的对象是杏花,或者套用《默记》的话说,就是“临水杏花”。但是,这么说,还是不准确,该称为“水中杏花”即“杏花影”才是。

石梁二句,写杏花所处的环境:水边,近于石梁、茅屋。可知不是宫苑与贵家庭院。俯窥二句,见出是看水中花影。宋人都说王安石爱看这个景致,这是例证。在诗人眼中,花身未必美过花影;反过来说,就是花影未必不如花身。在《北陂杏花》一篇中,我们知道诗人爱的是另一种“美”——虚静之美。那么,本篇呢?从后四句来看,“怊怅有微波”,觉得这“微波”破坏了花影的“静美”,似乎不免惆怅。然而,我们却又从“残妆坏难整”之中,不仅看到了诗人以人喻物的新方式,还发现了诗人的另一种审美心态。诗人对这被破坏了的美——残缺美竟然也有了欣赏的兴趣!并由此生出许多联想,直达历史的深处,引出荒唐而凄艳的历史画面!

对于本诗所表现出的特殊境界,前人续有发觉。刘辰翁评曰:“初看身影甚朴,末意风情殊别。殆是绝唱。”张俨曰:“‘还如景阳妃,含叹堕宫井’,此善体物者也。然不可止此而已,终云:‘惆怅有微波,残妆坏难整’,此乃能见境而却扫除净尽,此所谓‘倒弄造化手’也。”(王铚《默记》卷下)近人陈衍也以此诗末二句为妖冶之作,并且说:“荆公佳句,皆山林气重,而时觉黯然销魂者,所以虽作宰相,终为诗人也。”(《宋诗精华录》)

金陵即事(1)

水际柴门一半开,(2)小桥分路入苍苔。(3)

背人照影无穷柳,隔屋吹香并是梅。(4)

【注释】

(1)金陵:即今之南京古城。

(2)水际:水边。一半开:半开半掩。杜甫《野老》:“野老篱边江岸回。柴门不正逐江开。”

(3)入苍苔:通向长满青苔的小路。苍:一作青。

(4)吹香:吹送香气。唐人裴说《度洞庭湖》:“楚云团翠八百里,澧兰吹香堕春水。”

【鉴赏】

北宋词人张先,好写物影,自称“张三影”,以其词中有“云破月来花弄影”(《天仙子》),“娇柔懒起,帘幙卷花影”(《归朝欢》),“柳径无人,坠轻絮无影”(《剪牡丹》)等佳句美景故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七引《古今诗话》)。今见王安石所写“杏花影”、“木芙蓉影”、“柳影”,高妍超绝,较之张先,有过之而无不及。若谓荆公为诗人中之“王三影”,不亦可乎?

本篇可能作于晚年僦居金陵城中之时,就金陵城中所见景物而写。不过,这些景物,并非繁华都市之所常见,而是显得有些幽静。门是柴门,桥是小桥,路是苔路,一似隐者所居。周遭有无穷之柳与梅。在诗人眼中,柳能自照其影,梅能自吹其香,皆具动人倩女品格。难怪李壁评曰:“此诗吟讽不足,可入画图。”其中,写柳一句,最具意味。盖安石“爱看水中影”,不独杏花影(见上二篇)、木芙蓉影(见下篇),又有此柳影。又不仅是人爱其影,更是杨柳自爱其影,故自照之。又羞于人前自照,而背人照之:妙趣横生,至于此极!

于行走之际,能即时体察景物,而以精妙之笔写其韵致,反映了诗人闲适的心情与高超的诗艺。后两句,对句新奇工整。有人认为“似是作律诗未就,化成截句”(陈衍《宋诗精华录》),实大不然。因为,这种藏对语于绝句中的体式,正是王安石后期诗作“半山体”在形式上的典型特征。

木芙蓉(1)

水边无数木芙蓉,露染胭脂色未浓。

政似美人初醉着,(2)强抬青镜欲妆慵。(3)

【注释】

(1)木芙蓉:一种落叶小乔木,叶如掌。秋季开花,白或红色。又名木莲、地芙蓉、拒霜花。安石有《拒霜花》诗云:“落尽群花独自芳,红英浑欲拒严霜。”北宋宋祁《拒霜》:“繁霜不可拒,切勿爱空名。”自注云:“俗虽名拒霜,其实逢霜即悴矣。”苏轼《和陈述古拒霜花》:“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唤作拒霜知未称,思细却是最宜霜。”此诗大约作于晚年。

(2)政:通正。

(3)强:勉强。欲妆慵:欲妆而慵。想要化妆,却又打不起精神。唐人杜荀鹤《春宫怨》:“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

【鉴赏】

诗咏“木芙蓉”,重点是什么?是花?是叶?是花气?是颜色?

从诗的内容来看,作者选取的角度非常特别。其一,所选的木芙蓉,是水边的木芙蓉。这“水边”就是特定的场景,“典型环境”。一提起“水边”,我们该打起精神来。因为,王安石最会作“水边花木”的文章了。其二,所选的木芙蓉,乃是颜色“未浓”之时的木芙蓉:虽红,但不浓,可也不致浅得看不出。这种似红不红的颜色,也最有想象余地了。

在这样的选景角度上,诗人发挥联想,于是,就把这“木芙蓉花”想象成了一位美人,初醉的美人,脸泛红晕的美人;而那“水”呢,就被想象成了一面巨大的青铜镜。这美人初醉之后,居然想要用力抬起这面巨镜,好照着自己懒洋洋地化妆。前面单个的想象,是一层,还不难;后面整体的想象,关联木芙蓉和水面等方面,构成互动关系,描写的就不仅是某一现象,而几乎是一个“情节”;这个“情节”所表现的,则是这位“美人”的特定场合的“意态”。在相对静止的两个景物之间,构想出“情节”,刻画出主要景物的微妙“意态”,这就是难能可贵之处。王安石不是说过了么:“意态由来画不成”(《明妃曲》)!可是,他却画出了“水边芙蓉”初醉微醺之际抬镜慵妆的动人“意态”!

写了“残妆”(《北陂杏花》)写“慵妆”,可谓浮想联翩;拟人咏物,得其神韵,可谓鬼斧神工。

初夏即事

石梁茅屋有弯碕,(1)流水溅溅度两陂。(2)

晴日暖风生麦气,(3)绿阴幽草胜花时。(4)

【注释】

(1)石梁:石桥。又,溪河中筑以拦水捕鱼的石坝也称梁,即鱼梁。《尔雅》:“石绝水为梁。”碕:曲折的堤岸。

(2)溅溅:流水声。唐人李端《山下泉》:“碧水映丹霞,溅溅度浅沙。”

(3)晴日暖风:语本唐人薛能《折杨柳》:“暖风晴日断浮埃,废路新条发钓台。”五代人张泌《浣溪沙》:“暖风晴日罢朝妆。”生:指激发,催生。麦气:麦子成熟时散发出的香气。

(4)花时:开花的季节,指春天。白居易《寄元九》:“月夜与花时,少逢杯酒乐。”

【鉴赏】

这首诗描绘初夏景物。取景一句一幅。

首句静景,取三个景象,田家风致。次句动景,一是流动,二是溅溅有声。三句放眼高远,景物稍虚,却写出光明、温暖和特殊的香气——麦气。尤其这“麦气”,出现在诗人笔下,实足见他对农事的熟悉与关切。结句写另一景,更重要的是,托出自己的独特感受:胜花时。不仅仅是“绿阴幽草”胜花时,而是这个“初夏”季节,这个“麦气”飘香的“初夏”胜花时。

此诗取景别致,感受独特,成独到意境。是以刘辰翁评曰:“别是幽胜。令人识宰物气象。”其实,就语言而论,本篇也是看似朴素、实为丰腴的,虽无鲜艳色彩,却浓墨淋漓。后二句亦是精巧对语,只是熔炼至极,反归于平淡,人不能觉耳。

江上(1)

江上秋阴一半开,(2)晚云含雨却低徊。(3)

青山缭绕疑无路,(4)忽见千帆隐映来。(5)

【注释】

(1)江上:题作《江上》的诗不止一首。本篇大约作于金陵。

(2)秋阴:秋天阴沉的天色。

(3)晚云含雨:语本唐人韩偓《春尽》:“细水浮花归别涧,断云含雨入孤村。”

(4)缭绕:回旋,缠绕。这里指群峰纠结的样子。唐人李绅《缺题》:“青山缭绕闭幽栖,路踏苍龙入杳微。”

(5)隐映:时隐时现,互相映照。

【鉴赏】

题曰《江上》,其实,诗人的立足点是在船上。全诗写在船头所见。

前二句写天空景象。时在秋季,气象半阴半晴;旋即云层低压,欲雨不雨。整个画面稍显灰暗沉重,给人以压抑的感觉。后二句写前方景象。两岸青山夹江对立,蜿蜒逶迤,给人以阻断江流的错觉。但是,随着舟船的不断曲折前进,终于眼界大开,看到千帆点点,隐映而来。这种画面,显然一改上一幅画面阴沉低压的情景,变得豁然开朗,无限深远。这种新的境界,比柳宗元在《永州八记》中所写到的“舟行若穷,忽又无际”,更为丰富生动;下启陆游《游山西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却显得气魄阔大。而我们知道,这几例诗句,都是富含人生哲理的名言。

整首诗两幅画面,一暗一明,一静一动,互相映衬,形成独特景致,颇具理趣。

定林院(1)

漱甘凉病齿,(2)坐旷息烦襟。(3)

因脱水边屦,(4)就敷岩上衾。(5)

但留云对宿,仍值月相寻。(6)

真乐非无寄,(7)悲虫亦好音。(8)

【注释】

(1)定林院:定林寺院。据《建康志》记载,定林寺有二。下定林寺,在钟山宝公塔西北,元嘉元年(424)建。上定林寺,在金陵钟山应潮井后,刘宋元嘉十六年(439)建。本篇所写的,是下定林寺。安石晚年经常到此游憩,寺僧特意为他收拾了一问精舍,读书会友。

(2)漱甘:用泉水漱口。甘:甘泉,指泉水,或指应潮井水。凉:动词,使……凉。

(3)坐旷:坐在空阔的地方。息:平息。烦襟:烦躁的心情。襟:襟怀,心怀。白居易《东楼南望八韵》:“已豁烦襟闷,仍开病眼昏。”

(4)屦:鞋。脱屦,犹脱履。唐人王勃《山林兴序》:“簪裾见屈,轻脱履于西阳;山水来游,重横琴于南涧。”

(5)就:靠近。敷:铺设。衾:被子。

(6)值:逢着。

(7)真乐:语本《列子·仲尼》:“无乐无知,是真乐真知。”寄:寄托。

(8)好音:美好的音乐。

【鉴赏】

王安石晚年经常到定林寺院游憩,作诗多首。有“临溪放杖依山坐,溪鸟山花共我闲”(《定林所居》)等语。

这首诗是一首五言律。题曰《定林寺》,实写周遭景物,以及自己的活动。首联直切诗题,写寺院泉水甘冽,病齿为之一凉(大约先生牙齿发炎);又写地势高旷,令人心眼开阔,烦闷消散。所以,诗人的感觉是很适意的。由此引出下一联所记的进一步的行动。爱溪水之清澈,脱履傍溪而行,甚至越溪而过;悦岩石之平坦,敷衾就地而坐,甚或小卧片刻。如此恣意而游,仍不尽兴,遂更有颈联所写:留云对宿,任月相寻。以云月为伴侣,高洁澄明,全无人间烟火气。尾联以“真乐”作结。惟诗人心中自有其乐,故能在客观世界之中自得其乐。故王安石之“真乐”,与陶渊明之“真趣”(《饮酒》),如出一辙。

全篇以“真乐”为主旨,依次揭示展开。色调虽然浅淡,诗味却颇浓郁。

即事(1)

径暖草如积,(2)山晴花更繁。

纵横一川水,高下数家村。

静憩鸡鸣午,(3)荒寻犬吠昏。(4)

归来向人说,疑是武陵源。(5)

【注释】

(1)即事:一作《径暖》。

(2)径:小路。积:积聚,堆积,形容草丛茂密。《北史·魏高阳王雍传》:“芳草如积,珍木连阴。”

(3)憩:休息。唐刘禹锡《秋日送客至潜水驿》:“枫林社日鼓,茅屋午时鸡。”又,鸡:一作“鸠”。《宋稗类钞》:“子瞻渡江游蒋山,访介甫,介甫指‘峰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抚几叹曰:‘老夫一生作诗,无此妙句。’陈传道尝于彭门壁间见大书一联云:‘一鸠鸣午寂,双燕话春愁。’虽不署款,知为坡公自书其句,后以语东坡:‘世谓公作,然否?’坡笑曰:‘此唐人得意句,仆安能道此?’”然唐人无此句。

(4)荒寻:犹言寻幽。昏:黄昏。

(5)武陵源:即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描写的一处世外桃源,中有“鸡犬相闻”之语。武陵:郡名,郡治在今湖南常德。

【鉴赏】

此篇难定作时。就其题材与风格,当属晚年所作。

诗中多是景语,景是春景。大约依活动的时间次序来逐步展开描写。首联写清晨上路,出外寻春,马上就感觉到所过之处,芳草如积,新花繁盛。颔联紧接上联所达之“山”,纵目远望,遂见川水纵横,村庄高下。这两句写景,主要用线条刻画,再加上层次区分。颈联写出时光变换,由午及昏,重点写鸡犬之声。在描写乡村生活的古典作品里,鸡犬之声相闻,是农村安宁自足的标志。此处正是有意无意地作了这类暗示。尾联露出作意,告诉读者,这样的境界,真的容易使人误认为就是“武陵源”了。

此诗若是不在尾联附以“武陵源”的标签,而以景语收束,留下想象空间,似乎更见匠心。作者其实知道这一点。据《诗话》载,王安石自言:“‘武陵源’不甚好。韵中别无韵也。”原来是因为韵窄,别无选择,造成这一结果。不知是否果然如此?

全篇锤炼工稳,前三联全用对仗,足见诗人功夫。语言平易,有陶诗风格。

岁晚(1)

月映林塘静,(2)风含笑语凉。(3)

俯窥怜绿净,(4)小立伫幽香。(5)

携幼寻新菂,(6)扶衰上野航。(7)

延缘久未已,(8)岁晚惜流光。(9)

【注释】

(1)岁晚:作于晚年。宋佚名《漫叟诗话》云:“荆公《定林》(即上文《定林院》)后诗,精深华妙,非少作之比。尝作《岁晚》诗,自以比谢灵运,议者以为然。”

(2)林塘静:语本杜甫《卜居》:“浣花流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幽:幽静。又,唐人韩僵《曲江夜思诗》:“林塘阒寂偏宜夜,烟火稀疏便似村。”

(3)风含:和风携带着、混和着。唐人贯休《上卢使君二首》:“楼耸娇歌疏雨过,风含和气满城春。”

(4)窥:视,看。怜:爱。绿:指水色。韩愈《东都遇春》:“水容与天色,此处皆绿净。”

(5)伫:站着等待。幽香:幽处花香。

(6)菂:莲子。《尔雅》:“荷,芙蕖。其茎茄,其叶蘧,其本蕾,其华菡萏,其实莲,其根藕,其中药,药中薏。”注:“菂,莲实也。”

(7)扶衰:支撑着衰老的身体。野航:停泊郊外的船只。杜甫《南邻》:“秋水才添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

(8)延缘:徘徊流连。《庄子·渔父》:“乃刺船而去,延缘苇间。”已:止。

(9)岁晚:一年之晚。这里指晚秋。杜甫《秋兴八首》:“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流光:流逝的光阴。

【鉴赏】

题曰《岁晚》,实取末句“岁晚”为之。其义并非岁暮,只是暮秋而已。所以,本篇实写秋景。又不是写白昼之景,而是写秋夜之景。更不是写一般泛泛之景,而是写林塘之景。所以,本篇取材,十分集中而典型。

首联即点明夜游的时间,有月之夜。夜色是其底色。有意专为夜游,必然是因为以此为乐,故而笑声人风,打破寂静。颔联接写夜游活动。水虽绿净,须俯窥得见,因为是夜;花有幽香,来不知处,也因是夜。这类感受,惟秋夜能有。颈联转写乘船而游。扶衰携幼,老少同舟,所寻者新熟的莲子。这又是一乐。比岸上之游更深入了。尾联言情,虽是流连光景之意,却不虚伪。一个“惜”字,整合全篇。

这首诗所描绘的月下林塘,清幽雅净,超脱世俗;人物活动富有情趣:共同呈现出人与自然和谐一致的世外之美。同时,我们也可以领会出诗中带有的某种孤独和清高的意味。

王安石自谓此诗近于南朝山水诗人谢灵运,当是指近于谢灵运山水诗代表作《石壁精舍还湖中作》一篇。其诗云:“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澹忘归。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迳,愉悦掩东扉。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谢诗他篇均不及此。然此篇后四句曳玄言之尾,殊为蛇足,后世病之。安石学谢,自不屑于此效颦。

题齐安壁(1)

日净山如染,(2)风暄草欲熏。(3)

梅残数点雪,(4)麦涨一川云。(5)

【注释】

(1)齐安:齐安寺。《建康志》云:“净妙寺,即齐安寺。在(江宁)城东门外。前临官路。今徙置高陇,面秦淮。南唐升元中建。政和中改今额。”元丰三年(1080)、元丰五年(1082),王安石多次游齐安,写诗多首,本篇是其中名作。

(2)山如染:山色翠绿,像是染成。

(3)暄:暖和。熏:花草的芳香。熏通薰。南朝江淹《别赋》:“闺中风暖,陌上草薰。”

(4)雪:喻梅花洁白。唐人杜审言《大酺乐》:“梅花落处疑残雪,柳叶开时任好风。”赵嘏《汉阴庭树》:“杨柳如丝风易乱,梅花似雪日难消。”

(5)涨:形容麦子蓬勃生长。川:平川,平地。

【鉴赏】

这首五绝,写暮春山野景色。首二句总写,在丽日和风之下,山色如染,花草飘香。在技法上,颇似点染之染,亦即渲染。后二句稍稍收聚,着重写残梅剩花,新麦蓬勃,二景在颜色上存在着青与白的对照。用字方面,“残”字有来历;“涨”字可谓精准切实,写出春禾生机之盛。

此诗体制虽小,而境界阔远,画面明丽。语言精巧而别致,且四句全对。乍看并无雕凿,细读方觉匠心。

梅花(1)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2)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3)

【注释】

(1)梅花:当系晚年之作。宋惠洪《冷斋夜话》载:“荆公尝访一高士不遇,题其壁。”

(2)凌寒:冲破严寒。唐人戴叔伦《题黄司直园》:“为忆去年梅,凌寒特地来。”罗邺《早梅》:“缀雪枝条似有情,凌寒澹注笑妆成。”

(3)暗香:幽香。宋林逋《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鉴赏】

这首咏梅五绝,乃是王安石点铁成金之作。

按南朝陈诗人苏子卿《梅花落》云:“中庭一树梅,寒多叶未开。祗言花是雪,不悟有香来。上郡春恒晚,高楼年易催。织书偏有意,教逐锦文回。”苏诗属于尚未成熟的“五律”,前半就梅着笔,后半转写闺中思妇。安石截取其半,改动数字,遂成杰作。

苏子卿之梅,乃中庭之树;而安石之梅,却退居墙角。这意味着什么?不能不引人玩味。苏子卿第二句写叶未开,而安石改为花正开。相比之下,安石所写更为集中,主体更为突出。又着一“独自”,将其人格化,回应上句“墙角”。可见,仅此二句,就知道王安石之梅非苏子卿之梅。安石之梅,于寂寞无人之处,天寒地冻之时,自开自放,颇具孤芳自赏之气骨。

苏子卿后二句只写到见梅者的错觉,却漠视了梅花香气的力量。安石之梅则不同,它恰恰用其香气“刺激”见梅者,提醒他不要作出错误的判断。因此,安石之梅更具香气的魅力。

总之,寥寥二十字,一经安石改动,其中的梅花形象便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俨然一位高洁自爱的隐者、高士,虽然独处幽僻,却散发无穷影响力,引人向往。

昔人论安石,以为好改人诗。以本篇论之,诚然改得好。正因为青出于蓝,所以,王安石的这首诗为后人所称道传诵,而苏子卿的诗却几乎被人遗忘。

题舫子(1)

爱此江边好,留连至日斜。(2)

眠分黄犊草,(3)坐占白鸥沙。(4)

【注释】

(1)题舫子:题诗船身。舫子:船身宽平的小船。此诗亦晚年所作。

(2)留连:留恋不愿离开。

(3)黄犊:小黄牛。犊:小牛。

(4)占:占据。

【鉴赏】

此五绝,题曰《题舫子》,却并非写舫子,而是写舫子所在的江边景物,写自己在江边的行为与感受。

首句首字,即表明自身对江边景色的态度:爱!为什么爱?因其“好”也!爱到什么程度?流连直至日斜!我们可以推知,诗人最晚也得是上午就前来的。由于徘徊不去,所以,不觉春日西倾。后二句则具体叙写“留连”之事:有时睡在黄犊身边的绿草之上;有时则又坐在白鸥身旁的白沙之上。这一睡一坐,看似随意,却不容易。若是不爱黄犊、不爱白鸥,有意驱赶,那你所眠之草、所坐之沙,就不是“黄犊草”、“白鸥沙”了。甚或你若动作稍微粗犷一些,动静稍微大了一点,那你也“分”不到、“占”不到的。君不闻海边鸥鹭也是能识得人的“机心”的!因此,这两句实际上也写出了诗人的牧童之心,写出了他与外物之间的和谐状态。

后二句之妙,还有对语之精,下字之奇,用字之简。《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一曰:“卢纶《山中绝句》云:‘阳坡草软厚如积,因与鹿麋相伴眠。’王介甫止用五字,道尽此两句。如云‘眠分黄犊草’,岂不简而妙乎?”

杖藜(1)

杖藜随水转东冈,兴罢还来赴一床。(2)

尧桀是非时入梦,(3)固知余习未全忘。(4)

【注释】

(1)杖藜:扶着拐杖。杖:扶杖。藜:一种植物,茎可作手杖。宋蔡居厚《蔡宽夫诗话》云:“荆公居钟山。一日昼寝。梦有服古衣冠相过者,貌甚伟,曰:‘我,桀也。与公论治道。’反复百余语,不相上下。公既觉,犹汗流遍体。因笑语客曰:‘吾习尚若是乎?’乃作小诗识之。”即是诗也。

(2)兴:游兴。赴一床:指睡觉。

(3)尧:传说中的上古贤君。桀:夏朝的末代君主,暴君。《庄子·大宗师》:“与其誉尧而非桀,不若两忘而化其道。”

(4)余习:积习。指关心时政得失的习性。

【鉴赏】

王安石作为政治家,历经宦海风云,即使退居山林,仍然关心朝政的得失。本篇就真实地揭示了他晚年内心世界的一个侧面。

前两句写昼游。只提地点,不及景物。目的在于为下文作铺垫。后二句写梦境。所梦者尧桀是非,实是借古喻今,表达对变法问题一如既往的关切。昔年身在廊庙,心在江湖;今日身在山林,心存魏阙。这就是真实的王安石。

表情真切直率,是本诗可贵之处。

雪干(1)

雪干云净见遥岑,(2)南陌芳菲复可寻。(3)

换得千颦为一笑,(4)春风吹柳万黄金。(5)

【注释】

(1)雪干:雪水因天晴而干。此诗亦系晚年之作。

(2)岑:小而高的山。

(3)陌:田间的小路。

(4)颦:皱眉。此处以“千颦”喻柳叶秋冬之时不能生长,犹如女子眉头紧缩。白居易《长恨歌》:“芙蓉如面柳如眉。”或谓“千颦”喻天阴雨雪已有很久。

(5)万黄金:喻指杨柳。白居易《杨柳枝》:“一树春风千万枝,嫩如金色软于丝。”又,白居易《把酒思闲事二首》之一:“凭君劝一醉,胜与万黄金。”

【鉴赏】

本篇写雪后春景。

首句取景三类:雪、云、遥岑。雪干是一个过程;云净也是一个过程;遥岑显现更是一个过程。诗人写这些过程,实际上就是写对春天到来的渴望与期待。因此,这一句字面是景语,骨子里则是情语。次句之景,承首句而来,写南陌地暖,芳菲初见,虽不甚多,却寻而可得。

三、四句只写春柳,在和风之中,千枝万枝,随风飘拂,摇漾出金色光泽。作者突发奇想,莫非这久雪的天气突然放晴——“换得千颦为一笑”,乃是春风将柳枝吹成万两黄金买来换来的么?我们知道古有“千金买笑”的故事,见于《史记·周本纪》等。说是幽王后“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万方,故不笑。幽王为烽燧大鼓,有寇至则举烽火。诸侯悉至,至而无寇,褒姒乃大笑。幽王说之。”后人补充说,这个“烽火戏诸侯”的馊主意,是幽王悬赏千金买来的。在这里,诗人化腐朽为神奇,写出春风之德、春风之力,从而将人们对春天的热爱之情表达得一如此极。

春风(1)

春风过柳绿如缫,(2)晴日蒸红出小桃。(3)

池暖水香鱼出处,一环清浪涌亭皋。(4)

【注释】

(1)春风:取首句首词作题。本篇大约作于晚年。

(2)缫:缫丝。这里是说,柳丝如同缫出。

(3)蒸红:加热催红。韩愈《桃源图》:“种桃处处惟开花,川原远近蒸红霞。”

(4)亭皋:本指原野。此处指水边亭榭。

【鉴赏】

题曰《春风》,实写春景。

前二句选取二景,一绿一红,相映如锦。春风、晴日,互文见义。二句似对似不对。过字、蒸字,都现出主动精神,写出造化功德。后二句取一景。池暖,承春风晴日;水香,承红桃。池暖水香,正是鱼出之缘由。但是,诗人的着眼点,乃在于鱼儿跃出水面之后所引起的一圈圈波纹。一个“涌”字,极富力度,极富动感,写出春日鱼儿的生命跃动。以此种诗材入诗,殊为罕见。

若将此诗作为丹青,可题为《春池鱼跃图》。

悟真院(1)

野水纵横漱屋除,(2)午窗残梦鸟相呼。(3)

春风日日吹香草,(4)山北山南路欲无。

【注释】

(1)悟真院:即悟真庵。《建康续志》云:“悟真庵,在蒋山八功德水之南。有梅挚悟真院亭。”蒋山即钟山、北山。八功德水,在钟山之东。据《阿弥陀经》载,“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顺正论》注云:“一甘,二冷,三软,四轻,五清净,六不臭,七饮时不损喉,八饮已不伤腹。”据记,蒋山明庆寺前,有屏风岭,胡僧昙隐寓居于此。一日,忽闻金石丝竹之声,俄有清泉一泓,莹澈甘滑。有积年之疾者,饮之皆愈。后西域僧继至,云本域八池已失,其一即此是也。梁代以前,取给御厨,呼为八功德水。

(2)屋除:屋前台阶。

(3)鸟相呼:语本杜甫《倦夜》:“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

(4)春风日日:语本唐人孟郊《连州吟》:“春风朝夕起,吹绿日日深。”

【鉴赏】

悟真院是王安石乐游之所。其《熊伯通自定林过悟真二首》之一云:“暗香一阵连风起,知有蔷薇涧底花。”可见他对此处景致之爱悦。

首二句写院前景象。野水纵横,冲漱屋角阶前,此必春水洋溢之象。午窗之梦,春鸟相呼。不知是梦中之鸟,还是梦外之鸟?作者既不说尽,读者自生想象。后二句放开视野,大笔渲染,写出草木蓬勃,遮断游人去路。

一窗春梦,与满山春草,几道春水,融成一片。

钟山晚步(1)

小雨轻风落楝花,(2)细红如雪点平沙。(3)

槿篱竹屋江村路,(4)时见宜城卖酒家。(5)

【注释】

(1)晚步:傍晚之闲行。

(2)楝花:楝树之花。开在初夏,花小,淡紫色,有清香。宋孙宗鉴《东皋杂录》云:“江南自初春至初夏,有二十四番风信,……梅花风最先,楝花风最后。”唐人无名氏残句:“楝花开后风光老,梅子黄时雨气浓。”

(3)如雪:如雪之软。非如雪之白也。

(4)槿篱:插槿为篱。南朝梁沈约《宿东园》:“槿篱疏复密,荆扉新且故。”五代孙光宪《风流子》:“茅舍槿篱溪曲,鸡犬自南自北。”槿:木槿。

(5)宜城卖酒家:泛指酒家。东汉时,宜城酒甚为有名。见《周礼·天官·酒正》郑玄注等。晋张华《轻薄篇》:“苍梧竹叶清,宜城九酝酒。”

【鉴赏】

此诗当作于晚年寓居半山园之时。

诗写初夏景物。前二句取材独特。写路上楝花。楝花自来少人关注,也就少人吟咏。而安石独细心观察之,描摹之,欣赏之。首先是看楝花为何而落?小雨、轻风即可落也。为什么先写其落?步行时见于道路,引起注意故也。然后才是细看楝花本体:其花小,其色红,其体软,点缀平沙。虽只“细红如雪点平沙”一语,却极其完整地概括了诗人对楝花的观察过程与结果。可谓“体物工细”。后二句转写江村风物。着眼点是村居构建的野趣与朴素,而最后落脚于酒家。时见,说明不止一家。这里不仅是告诉读者酒家之多,而且也有自己对酒家的比较和拣选之意在其中。

全篇写路写村,各得其妙。

咏月(1)

追随落日尽还生,(2)点缀浮云暗又明。(3)

江有蛟龙山虎豹,清光虽在不堪行。(4)

【注释】

(1)咏月:大约作于实施变法之中或之后。安石另有《咏月》三首,各具深意。

(2)尽还生:指月亮晦而复明。安石《咏月》三首之三:“几回圆极又纤纤。”

(3)浮云:遮月之云。安石《咏月》三首之二:“此时只欲浮云尽,窟穴何妨有兔蟾?”

(4)清光:清明的月光。安石《咏月》三首之三:“一片清光万里兼。”

【鉴赏】

咏月诗,类属咏物诗。咏物诗的写作法则于物”,即既要写出物的特点,又不能黏滞于原物之上。安石的几首《咏月》诗,就是这样来写的。

就本篇而言,表层意义即是描写月的变化、运行;写在月的万里清光之下,该是何等舒畅!然而,由于山有虎豹,江有蛟龙,我们却不敢自由地行走,不能充分地享受这良宵!

由于比兴、寄托艺术传统的影响,诗人在《咏月》诗中自觉不自觉地便有所寄寓,而我们在读解本篇的时候,就不能不顾及到诗人的命意与技法。联系《咏月》三首看这首诗,就不难体会到其中包藏的喻意。这天上“清光”,原来象征着主政的君王!而那些浮云,那些蛟龙虎豹,也各有所指,无非是在改革之中或糊涂、或险恶的人们。由于经历了太多的挫折与反复,自己最后不得不退居林下,因此,即使曾经得到过宋神宗的支持,却终于无法坚持到底。一句“清光虽在不堪行”,包含着诗人多少无奈与悲愤!

这首咏月诗,曲折地表现出实施变法过程中的痛苦体验。

鹦鹉(1)

云木何时两翅翻?玉笼金锁只烦冤。(2)

不须强作人间语,举世何人解语言!(3)

【注释】

(1)本篇一题作《见鹦鹉,戏作》。大约作于变法期间。

(2)“玉笼”句:语本欧阳修《画眉》:“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烦冤:烦恼,冤苦。杜甫《兵车行》:“新鬼烦冤旧鬼哭。”

(3)解语:理解其语言。《新五代史·马胤孙传》:“孔昭序解语,是朝廷无解语人也。”

【鉴赏】

《鹦鹉》也是一首咏物诗。表面上咏鹦鹉,实际是自咏。

鹦鹉身处华贵之处,但却是“玉笼金锁”之中。虽有两翅,不能翻飞;虽能人言,何人解语?当然,鹦鹉模仿人言,并非无人懂得。但是,诗人却告诉鹦鹉,不必模仿人言了,满世界原来就没有人懂得人言!这当然不是事实。说人们不懂鸟语,可信;说人们不懂人言,不可信。诗人如此说,实为愤激之词。

由于传统势力的强大,保守派的猖獗,最高统治者的犹疑与摇摆,王安石实施变法困难重重,无法施展。而且,统治阶级中的多数人也不理解,于是,他有一种知音难觅的孤独感。这首诗就表达了这种孤愤之情。

题张司业诗(1)

苏州司业诗名老,(2)乐府皆言妙入神。(3)

看似寻常最奇崛,(4)成如容易却艰辛。

【注释】

(1)张司业:张籍(约766—约830),字文昌,唐代诗人。历任水部员外郎、国子司业等职,故世称张水部或张司业。工乐府,颇多反映当时社会现实之作,和王建齐名,并称“张王乐府”。

(2)苏州司业:张籍原籍苏州(吴郡),故称。老:历时长久。

(3)乐府:本指汉代音乐机关乐府官署所采集、创作的乐歌,也用以称魏晋至唐代可以人乐的诗歌和后人仿效乐府古题的作品。这里指张籍所作的新乐府诗。

(4)奇崛:奇异特出。

【鉴赏】

王安石的这首诗,赞扬了唐代诗人张籍所作乐府诗的成就。

前二句主要说张籍的诗歌成就在于新乐府的创作。这一评价,在今天看来,仍然是正确的。后二句则评价张籍新乐府的风格特色,寓奇崛于寻常之中,造平易于艰辛之后,看似悖论现象,却是透过现象达于本质的深刻见解。甚至,这也是诗人自己文学创作的主张或经验?

观王安石诗,于博采众长之后,又独树一帜,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石林诗话》),创作态度极其认真刻苦,而作品则是“意与言会,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同上)。这种艺术追求,正好达到了这首诗三、四句所描述的那种境界。

孤桐(1)

天质自森森,(2)孤高几百寻。(3)

凌霄不屈己,(4)得地本虚心。(5)

岁老根弥壮,(6)阳骄叶更阴。(7)

明时思解愠,(8)愿斫五弦琴。(9)

【注释】

(1)孤桐:特立孤生之桐。《书·禹贡》:“峄阳孤桐。”孔传:“峄山之阳,特生桐,中琴瑟。”李白《琴赞》:“峄阳孤桐,石耸天骨。”清人王琦注引《封氏闻见记》:“此桐所以异于常桐者,诸山皆发地兼土,唯此山大石攒倚,石间、周围皆通人行。山中空虚,故桐木绝响。是以珍而入贡也。”

(2)天质:天生的姿质。森森:树叶茂密的样子。

(3)几:几乎,近于。百寻:极言其高。寻:古代长度单位,八尺为一寻。南齐谢朓《咏桐》:“孤桐北窗外,枝高百丈馀。”

(4)凌霄:犹凌云,直上云霄。不屈己:不使自己弯曲。唐人白居易《云居寺孤桐》:“亭亭五丈馀,高意犹未已。”

(5)虚心:梧桐为落叶乔木,干高而直,木质中空,故云。

(6)弥:更。

(7)阳骄:阳光炽烈。阴:通荫,指枝叶成荫。

(8)明时:政治清明之时。解愠:解除怨怒。愠:恼怒,怨恨。相传帝舜所作《南风歌》:“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9)斫:砍,削。这里指制作。五弦琴:传说帝舜所制。又说神农氏所发明。

【鉴赏】

本篇不明作年,以其自况,故置诸篇首。

这首诗咏孤桐,是为咏物诗。但是,作者又不仅仅停留在咏物之上,而是借以自咏,咏自身之志。

诗为五律。首联写孤桐材质之高,拔于众表。即使就一般的用材而言,也是很优越的。颔联开始转入言志:所以长高者,为不屈己也;所以虚心者,因得地也。这当然是诗人代桐“言志”。然而,孤桐毕竟非人,因此,作者所说的,原本是孤桐的生物属性。颈联再就孤桐的根、叶作进一步的抒写,无论在什么恶劣气象条件之下,孤桐是愈长愈盛。尾联则揣测孤桐之愿望,不甘作普通器具,而要做圣王手中弹唱太平社会的“五弦琴”。

孤桐之形象即王安石之形象,孤桐之性格即王安石之性格,孤桐之愿望即王安石之愿望。王安石借物自咏,表达了报效明主的决心和献身精神。亦桐亦人,人桐不分。

篇末暗用帝舜治国而致太平的故典,颇与作者其他作品崇仰帝舜相一致。其《桃源行》终篇云:“重华一去宁复得,天下纷纷几经秦?”其《望夫石》云:“还似九疑山上女,千秋常望舜裳衣。”当后来宋神宗问安石“唐太宗何如”的时候,安石答以“陛下每事当以尧舜为法”。其致君尧舜之志,所在皆见。直至《朝日一曝背》,径言“弹作《南风歌》,歌罢坐长叹。”是醉心虞舜,终其一生而不改矣!

华藏院此君亭(1)

一径森然四座凉,(2)残阴余韵兴何长?

人怜直节生来瘦,(3)自许高材老更刚。

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

烦君惜取根株在,欲乞伶伦学凤凰。(4)

【注释】

(1)华藏院:即华藏寺。《建康志》云:“在斗门桥西街北。伪吴武义二年(920)建。初为报先寺。南唐改为报恩禅院。国朝改今额。”此君:指竹。据《世说新语·任诞》:“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世说新语·简傲》又载:“王子猷行过吴中,见一士大夫家,极有好竹。主已知子猷当往,乃洒扫施设,在听事坐相待。王肩舆径造竹下,讽啸良久。主已失望,犹冀还当通。遂直欲出门。主人大不堪,便令左右闭门不听出。王更以此赏主人,乃留坐,尽欢而去。”

(2)森然:竹丛浓密貌。

(3)直节:直干有节。唐人钱起《裴侍郎湘川回,以青竹筒相遗,因而赠之》:“楚竹青玉润,从来湘水阴。缄书取直节,君子知虚心。”徐夤《山阴故事》:“爱竹只应怜直节,书裙多是为奇童。”

(4)伶伦:相传为黄帝时人,乐器的发明者。《汉书·律历志》:“黄帝使伶伦,自大夏之西、昆仑之阴,取竹之解谷生、其窍厚均者,断两节间而吹之,以为黄钟之音。制十二筒,以听凤之鸣,其雄鸣为六,雌鸣亦六,比黄钟之音,而皆可以生之。是为律本。”柳宗元《清水驿丛竹天水赵云余手种一十二茎》:“只应更使伶伦见,写尽雌雄双凤鸣。”

【鉴赏】

此诗当系安石年轻时所作。题曰《华藏院此君亭》,实际上只是说作诗的地点,并非吟咏此院此亭。诗中实是咏竹。

首联写人到竹亭,便觉其凉、蒙其阴、感其韵,从而生出无穷兴致。颔联写竹之特征,一是直节,二是高材。用语关合人事。颈联以蒿藜作映衬,写出竹之耐寒品质。末联化用古代圣王黄帝伐竹作乐的故典,表明“自身”发出“黄钟之音”的愿望。“古者黄钟为万事根本,故尺量权衡皆起于黄钟。”(《续资治通鉴》卷五十四)所以,诗人也借此表明,自己要关注当今的政事根本。

此诗咏竹言志,正现出少年壮志豪情。据宋曾慥《高斋诗话》载:“荆公《题金陵此君亭诗》云:‘谁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宾客每对公称颂此句,公辄颦蹙不乐。晚年与平甫坐亭上,视诗碑曰:‘少时作此题榜,一传不可追改。’”诗人晚年诗风有变,造诣精深,反观少作,有此一说,不足为怪。不过,即使就这篇“少作”而论,自有其审美价值,面貌何必尽与老作一律乎?

河北民(1)

河北民,    生近二边长苦辛。(2)

家家养子学耕织,输与官家事夷狄。(3)

今年大旱千里赤,(4)州县仍催给河役。(5)

老小相携来就南,(6)南人丰年自无食。

悲愁白日天地昏,(7)路旁过者无颜色。(8)

汝生不及贞观中,(9)斗粟数钱无兵戎!(10)

【注释】

(1)河北:指黄河中下游以北地方。

(2)二边:指北宋与契丹(后称辽)、西夏接壤的地区。

(3)输与:送给,指缴税纳赋。官家:指朝廷。事:供奉。夷狄:我国古代东部、北部的两个少数民族,后用作泛称。这里指辽和西夏。

(4)千里赤:赤地千里,寸草不生。

(5)州县:指官府。给:应承,负担。河役:治理黄河的工役。

(6)就南:到河南就食谋生。

(7)“悲愁”句:意谓百姓悲痛愁苦,在大白天也感到天昏地暗。唐人高适《同李员外贺哥舒大夫破九曲之作》:“地哭黄埃暮,天愁白日昏。”杜甫《喜雨》:“春旱天地昏,日色赤如血。”

(8)无颜色:愁容惨淡,面色苍白。

(9)不及:没赶上。贞观:唐太宗李世民的年号(627—649)。

(10)兵戎:指战争。《资治通鉴》:(贞观四年),“天下大稔,流散者咸归乡里,斗米不过三四钱,终岁断死刑才二十九人。东至于海,南极五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赉粮,取给于道路焉。”

【鉴赏】

这首诗写于宋仁宗庆历六年(1046)。是年黄河以北大旱。

去岁安石解淮南判官,归临川;今年始人京,任大理评事。秋,东出京师,视察汴河,有《读诏书》诗:“去秋东出汴河梁,已见中州旱势强。日射地穿千里赤,风吹沙度满城黄。”本篇当亦作于此时。亦有谓作于去年者。

诗写“河北民”之“苦辛”,逐层深入。起二句,就地理位置而言其“苦辛”。北宋朝廷每年向辽、西夏交纳大量银绢作为“岁币”,以求苟安。年年岁岁的沉重经济负担,首先压到“河北民”身上,此一层。今年大旱千里赤,生计困难,此二层。州县仍催给河役,三层。老小二句,四层。“南人丰年自无食”,映照北人凶年无食,句简语奇,振聋发聩,抨击了朝廷苛求重敛的政策。

末二句,以对话语气,表达出对人民疾苦的同情,对现实的无奈,对唐太宗“贞观之治”的向往,也表达了对富国强兵的强烈愿望。可谓一如白居易《新乐府》的“卒章显其志”。

王安石早年的诗歌创作学习杜甫,采用乐府民歌的表现手法,反映了黄河两岸人民遭遇天灾人祸的苦难生活,流露出诗人沉痛而焦虑的心情。诗风酷似杜甫之“沉郁顿挫”,而语言质朴自然。

收盐(1)

州家飞符来比栉,(2)海中收盐今复密。

穷囚破屋正嗟欷,(3)吏兵操舟去复出。

海中诸岛古不毛,(4)岛夷为生今独劳。(5)

不煎海水饿死耳,谁肯坐守无亡逃。

尔来盗贼往往有,动杀贾客沉其艘。(6)

一民之生重天下,(7)君子忍与争秋毫?

【注释】

(1)收盐:指官府缉拿私盐。本篇作于鄞县任上。

(2)州家:州府。飞符:指紧急公文,犹羽书。比栉:语出《诗·颂》:“其比如栉。”栉:梳子齿。比:邻近。此喻禁令之多。

(3)嗟欷:叹气。

(4)不毛:不长树木和庄稼。

(5)岛夷:岛上的居民。夷:中国古代对东方少数民族的称呼。《书·禹贡》:“岛夷皮服。”

(6)贾客:商人。艘:大船。

(7)“一民”句:语本《孟子·公孙丑上》:“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

【鉴赏】

王安石曾于庆历七年至皇祐二年间(1047—1050)任鄞县(今浙江宁波)知县。他到任后,周游乡里,深入社会,了解民生疾苦。在掌握了州郡及官僚压榨沿海盐民的情况后,于庆历八年作了《上运使孙司谏书》。书中直言进谏,建议官府不要禁止海边百姓制盐贩盐,以免官逼民反。其文曰:“伏见阁下令吏民出钱,购人捕盐。窃以为过矣。海旁之盐,虽日杀人而禁之,势不止也。今重诱之,使相捕告,则州县之狱必蕃,而民之陷刑者将众。无赖奸人将乘此势,于海旁渔业之地搔动艚户,使不得成其业。艚户失业,则必有合而为盗贼以相仇者。此不可不以为虑也。”王安石考虑问题的着眼点,主要有两个:一是百姓疾苦,二是国家安定。他认为,国家安定的前提就是百姓安居乐业。这显然是与儒家的民本思想一脉相承的。《收盐》这首诗大约写于同时。

诗十二句,用两韵,因而也可分两层来理解。前四句写官家颁令收盐的暴政景况。官府督责严苛,官兵缉拿紧张,致使盐民形同囚犯,躲避于破屋之中,长吁短叹,忍受饥饿。等到官兵离去,他们才敢出来。寥寥数语,一针见血,揭露出海旁百姓生计遭受官商勾结破坏的客观事实。后八句改写百姓因穷而逃、因穷而反的现状。本来就是不毛之地,难以谋生。而官府竟然对赖以谋生的盐民施以苛政,则导致遁逃反叛乃是必然之事。作者虽然沿用“盗贼”一词,但指斥的对象却是“州家”与“君子”,态度极其鲜明。

《收盐》一诗,直接反映社会政治问题,正言官逼乃民反之源,可谓慷慨陈词,为民请命。全篇以直叙为主,间以议论,篇末更见宏旨,而语言质朴无华。杜甫、白居易遗风,卓然在焉。

鄞县西亭(1)

收功无路去无田,(2)窃食穷城度两年。(3)

更作世间儿女态,(4)乱栽花竹养风烟。(5)

【注释】

(1)鄞县:今浙江宁波。西亭:据《大明一统志》卷四十六《宁波府》:“西亭,在鄞县治。宋庆历中建。”实际就是王安石所造。安石有《起县舍西亭三首》可证。

(2)“收功”句:意谓做官无法取得政绩,辞官归去家中又无田产。唐人韩愈《示爽》:“临分不汝诳,有路即归田。”

(3)窃食:指白享俸禄。穷城:指鄞县。两年:王安石于庆历七年(1047)调任鄞县知县,到皇祐元年(1049)正满两年。

(4)儿女态:语本韩愈《北极赠李观》:“无为儿女态,憔悴悲贱贫。”

(5)乱栽花竹:据《名胜志》载:“王安石读书台之旁,杂莳花木。”

【鉴赏】

王安石不安于做碌碌无为的庸官俗吏,在鄞县任上做了不少值得称道的事情。但他仍旧感到“收功无路”,有“窃食”之嫌。故作此诗以自遣。

前两句直抒己意,于去住两难之间,微表自嘲。后两句则直叙己事。所谓“世间儿女态”,所谓“乱栽”,亦是自嘲。不过,所谓“风烟”,词彩却与“花木”不一,大可玩味。唐人耿《太原送许侍御出幕归东都》云:“汾水风烟冷,并州花木迟。”此风烟乃衰飒之气,不与花木相宜。而上官仪《安德山池宴集》云:“密树风烟积,回塘荷芰新”,其风烟则是氤氲之气,恰与花木相宜矣。是以作者栽花木、养风烟,实为养育氤氲之气。又,作者所以栽花木,实为映衬读书。安石好学,于政事之隙,读书忘倦。因此,安石栽花种木,养育风烟,实为养德积学,断非玩物丧志者。

本篇抒情言志有直有曲,足可涵咏。

登飞来峰(1)

飞来山上千寻塔,(2)闻说鸡鸣见日升。(3)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注释】

(1)飞来峰:南宋李壁谓,杭州灵隐飞来峰,初无塔,所见亦不甚远,恐别指一处(《王荆文公诗笺注》)。今按越州(今浙江绍兴)亦有飞来山,即今塔山。旧传越国大夫范蠡督造绍兴城,一夕,忽从琅琊东武海中飞来一山,居民怪之,称怪山,或飞来山。

(2)千寻塔:指应天塔。晋末,始建塔于飞来山上,后名应天塔。塔高二十三丈,站在塔上可见海上日出。寻:古代长度单位,八尺为寻。

(3)鸡鸣见日升:语本《玄中记》:“桃都山有大树,曰桃都,枝相去三千里。上有天鸡,日初出照此木,天鸡即鸣,天下鸡皆随之。”唐人孟浩然《天台》:“鸡鸣见日出,常与仙人会。”

【鉴赏】

诗题似纪事,而诗语却并不叙事写景,只是表达一种理性的认知。首二句只以“千寻”一词状塔之高,又以一传说补充之。后二句虽仍写高,却不再是针对此山此塔,而是针对登山登塔之人;写人又非写其形影,而是写其感受。这种感受就是:只有身处最高,方能一览无余,把握全局。唐人诗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望岳》);“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之涣《登鹳雀楼》),稍见事理。而安石此作,理趣更为明显。由此可以领略宋诗与唐诗的分野。

读此诗,可以感受到诗人胸襟宽广,抱负远大。至于“浮云”一词是否有所喻指,其实不必坐实。有学者谓,王安石是把阻碍改革的保守力量比作“浮云”,未免拘泥。

若耶溪归兴(1)

若耶溪上踏莓苔,(2)兴罢张帆载酒回。

汀草岸花浑不见,(3)青山无数逐人来。(4)

【注释】

(1)若耶溪:又名浣沙溪,在越州山阴县(今浙江绍兴)东南,若耶山下。相传春秋末越女西施浣沙于此。

(2)莓苔:草莓和青苔。

(3)汀草岸花:语本五代顾复《河传》:“棹举,舟去。波光渺渺,不知何处。岸花汀草共依依。”汀:水中或水边的平地。

(4)逐人来:随人而来。杜甫《诸将五首》之五:“锦江春色逐人来。”

【鉴赏】

这首诗为王安石鄞县任上(1047—1050)过越州时所作。

诗的首句写游兴,第二句转写归兴。张帆,见顺风;载酒回,见醉翁之意不在酒。三、四句写归兴所在。汀草岸花,虽日丰茂繁丽,未必无情,而游者浑然不见。所见者,乃青山无数;又不独青山无数,且又随我而归。李太白《敬亭山》诗云:“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只是不厌。而安石之与若耶山,不仅不厌,更相随而归。这种拟人化手法,赋予若耶山以人的眷恋之情;虽未直写作者对青山的眷恋,而人情自在其中。

不见溪头花草,只见溪上青山。个中情愫,足堪体味。

秃山(1)

吏役沧海上,(2)瞻山一停舟。

怪此秃谁使?乡人语其由。

一狙山上鸣,(3)一狙从之游。

相匹乃生子,(4)子众孙还稠。(5)

山中草木盛,根实始易求。

攀挽上极高,(6)屈曲亦穷幽。(7)

众狙各丰肥,山乃尽侵牟。(8)

攘争取一饱,(9)岂暇议藏收?

大狙尚自苦,小狙亦已愁。

稍稍受咋啮,(10)一毛不得留。(11)

狙虽巧过人,不善操锄耰。(12)

所嗜在果谷,(13)得之常以偷。(14)

嗟此海山中,四顾无所投。(15)

生生未云已,(16)岁晚将安谋?(17)

【注释】

(1)秃山:海中荒岛。

(2)吏役:官吏公干,出公差。沧海:大海。

(3)狙:猕猴。此处泛指猴子。

(4)相匹:作配偶。匹:匹配,配合。

(5)稠:稠密,繁衍众多。

(6)攀挽:攀登牵引。挽:牵,拉。

(7)屈曲:曲折。穷幽:穷尽偏僻之处。

(8)侵牟:侵夺。牟:取。《汉书·景帝纪》:“吏以货赂为市,渔夺百姓,侵牟万民。”

(9)攘争:抢夺。

(10)稍稍:渐渐。咋啮:啃咬。

(11)一毛:一根草。

(12)锄耰:农具。耰:古代一种供平地和覆种用的农具。

(13)嗜:特别的爱好。

(14)偷:苟且。

(15)无所投:没有可去的地方。投:投奔。

(16)生生:繁殖不息。云:语助。已:止。

(17)岁晚:年终。安谋:何处谋生。

【鉴赏】

此诗约写于知鄞县(1047—1050)群猴子只知繁衍,不知藏收,遂使山成秃山的情景,实则有感而作。前人寓言,多有以猴子一狙一王孙作主角者,如《庄子·齐物论》、

柳宗元《憎王孙文》等,都以猴子作为讽喻的对象。《秃山》也是如此。只是从体裁上看,本篇乃是一首寓言诗。诗共二十八句,可分三部分理解。

发端四句是引子,导出秃山之事。“吏”为自指。见秃山而问所以“秃”之由,乡人遂告之。中间二十句即乡人所言。“一狙”四句,写狙群何所从来。“山中”四句,写狙群在初期因“草木盛”尚能求得一饱。“众狙”四句,稍带议意,指出群狙终究只顾目前,不懂收藏之理,微露讽刺之旨。“大狙”四句,续写狙群开始受到饥饿煎熬。“狙虽”四句再议,指出群狙非人,不识劳作,惟知苟且,讽意更显。这二十句乡人之言,清楚明白地叙写了狙群由饱而饥的过程,指出了狙群最终遭受饥饿之厄的根本原因。最后四句,以“嗟”字领起。是乡人之“嗟”,抑或“吏”之“嗟”?当是“吏”,亦即作者之“嗟”。所嗟者,即是群狙处海中孤岛,当食尽之时,何以求得生存?

我们知道,柳宗元是曾经将“狙”呼为“王孙”的。而“王孙”本指贵族之类的社会上层。所以,王安石借讽“群狙”而实讽当世之在上位者,即肉食者。他们只知消费、挥霍、搜括、掠夺,而不事生产、经营,其结局必然是坐吃山空,走向灭亡。李壁《王荆文公诗笺注》卷十九《秃山》诗注云:本诗“似言天下生齿日众,吏为贪牟,公家无储积,而上未尽教养之方”,是为得之。

王安石关心天下大计,故虽处县令之职,却心忧全局。不过,诗人虽极为不满宋王朝皇室、官僚、地主挥霍享受,不发展生产,造成了国家的积贫积弱,但又不好明言,只好采用这种寓言诗的形式进行讽刺,并暗示当时最高统治者,不变法革新是没有出路的。

这首诗可能受到柳宗元《憎王孙文》的影响。柳文讽刺王孙轻狂浮躁,喧闹无序,“好践稼蔬,所过狼藉披攘”,“山之小草木,必凌挫折挽,使之瘁然后已。故王孙之居山恒蒿然。”但是,王诗的描写则更为生动,寓意也更加深刻。

葛溪驿(1)

缺月昏昏漏未央,(2)一灯明灭照秋床。(3)

病身最觉风露早,归梦不知山水长。(4)

坐感岁时歌慷慨,(5)起看天地色凄凉。

鸣蝉更乱行人耳,(6)正抱疏桐叶半黄。

【注释】

(1)葛溪驿:在今江西弋阳县南。驿:古时供来往官员或递送公文的人暂住和换马的处所。弋阳县有葛溪水,水以旁有葛玄仙翁冢而得名。弋阳县旧名葛溪县。隋时改称。

(2)缺月:残月。漏未央:漏声未尽。意指黑夜正长。漏:漏壶,古代的定时器,壶中有刻箭,表示时辰;壶水滴漏,水落箭出,显示时间。

(3)明灭:忽明忽暗。

(4)“归梦”句:语本李白《拟古十二首》之一:“梦长觉道远。”

(5)岁时:时节,这里指秋天。慷慨:感慨悲凉。韩愈《卢郎中云夫寄示送盘谷子诗两章,歌以和之》:“推书扑笔歌慷慨。”

(6)行人:作者自指。

【鉴赏】

皇祐二年(1050),王安石从临川去钱塘,经葛溪驿,作此诗。一说,嘉祐三年(1058),安石自知常州移提点江南东路刑狱(治今江西上饶),道经葛溪驿,有是作。暂取前说。

安石作七律不少,但是抒情如此者却不多见。前四句写驿中秋夜所感。季节为秋,月令为下旬,时间为夜未半,物象则是月色昏黄,灯光在风中闪烁明灭。这就是主人公所处的氛围;下文“天地色凄凉”,与此呼应。后四句抒情。如果说,上文之情乃个人因病因思乡而发,则下文之情乃因“感时”而发。这个“岁时”,不仅是季节,更指时事。不过,这时事何指,却未可妄猜。有说是指变法之事遭遇艰难,恐难以坐实。

全诗写羁旅秋宵情景,感受真切,意境凄凉。惟“风露”之露,应用平声字,恐是霜字之讹。

到舒州次韵平甫(1)

夜别江船晓解骖,(2)秋城气象亦潭潭。(3)

山从树外青争出,水向沙边绿半涵。(4)

行问啬夫多不记,(5)坐论公瑾少能谈。(6)

只愁地僻无宾客,旧学从谁得指南?(7)

【注释】

(1)舒州:治今安徽潜山。次韵:用他人的原韵作诗。平甫:王安国,字平甫,王安石的长弟。《宋史》卷三二七有传。

(2)解骖:指停车。骖:一车驾三马。

(3)潭潭:深邃的样子。韩愈《符(愈之子)读书城南》:“潭潭府中居。”

(4)涵:包容。

(5)啬夫:秦汉时的乡官,掌管诉讼和赋税。汉代循吏朱邑,庐江舒县(今安徽舒城)人,少时曾为舒县桐乡啬夫。《汉书》卷八九有传。

(6)公瑾:周瑜,字公瑾,庐江舒县(今安徽舒城)人,三国时东吴名将。《三国志》卷五四有传。

(7)旧学:曾经从事的学业。指南:指导。汉人张衡《东都赋》:“幸见指南于吾子。”

【鉴赏】

皇祐三年(1051),王安石就任舒州通判,其弟平甫同来。之后,安石写给平甫这首次韵七律诗。

诗的前半以纪事发端,而用景语描绘舒州风物。秋城句,泛写;颔联,实写,着色青绿,有水墨风格,符合秋日特征。后半转入叙事抒感。颈联言所见舒城人不记历史,忘却先贤。尾联遂表怅惋之意,从中可见主人公做官不忘学业的可贵禀性。

舒州七月十七日雨

行看野气来方勇,(1)卧听秋声落竟悭。(2)

淅沥未生罗豆水,(3)苍茫空失皖公山。(4)

火耕又见无遗种,(5)肉食何妨有厚颜!(6)

巫祝万端曾不救,(7)只疑天赐雨工闲。(8)

【注释】

(1)野气:指野外弥漫的云气。方:正。勇:汹涌。

(2)秋声:指秋雨声。悭:吝啬。这里指雨声细小。

(3)淅沥:象声词,形容轻微的雨声。罗豆:河流名,在舒州罗豆镇。《九域志》:“舒州有罗豆镇水。”

(4)苍茫:细雨迷蒙的样子。空:徒然。皖公山:又名潜山,在潜山县西。《舆地志》:“皖公山,谓周大夫皖伯之神。”

(5)火耕:古代的一种耕种方法,先用火烧去杂草,然后种植杂粮或引水种稻。这里泛指种植庄稼。《汉书·武帝纪·诏》:“江南之地,火耕水耨。”应劭曰:“烧草下水,种稻。草与稻并生,高七八寸,因悉芟去,复下水灌之,草死。独稻长。所谓火耕水耨。”无遗种:指颗粒无收。

(6)肉食:指做官的人。《左传·庄公十年》:“肉食者谋之。”肉食者:在位执政者。厚颜:厚脸皮,指不知廉耻。语本《书·五子之歌》:“颜厚有忸怩。”注:“颜厚,色愧。”这里指惭愧。

(7)巫祝:即巫师,旧时从事降神司祭等迷信职业的人。端:头绪。这里指方法。曾:却。不救:无法解救。

(8)雨工:即雨师,古代传说司降雨的神。唐人李朝威传奇《柳毅传》:“何为雨工?曰:雷霆之类也。”

【鉴赏】

皇祐三年(1051),王安石就任舒州通判,正遇天旱。得雨,却未能消除干旱。因有此作。

这是一首七言律诗。首联对起,其义亦相对。观其云气,应有霖雨;听其雨声,却令人失望。颔联就首联云雨二事继续分写:就雨而言,虽然有淅沥之声,却未能使干涸的罗豆河生出流水;就云而论,只是白白地遮掩了皖公山。这两联虽是景语,却可从中体味出诗人在久旱将雨之际对气象的密切关注,进而体味出诗人对民生疾苦的深切关怀。是谓景中见情。颈联议论。火耕句,表达出对旱灾带来的饥荒的深深忧虑;肉食句,则指斥官吏中养尊处优者对百姓困苦的漠视。下句所指,恰与上句所述相对相映,更见出诗人的忧民爱民之意。尾联更将指斥的矛头转向天公,其义尽可揣摩。

全诗先景后议,语气峻急,足见诗人心系民瘼。

题舒州山谷寺石牛洞泉穴(1)

水泠泠而北出,(2)山靡靡而旁围。(3)

欲穷源而不得,(4)竟怅望以空归。

【注释】

(1)诗名一作《留诗三祖山谷寺石壁》。作者自注云:“皇祐三年九月十六日,自州之太湖(今属安徽,非苏州之太湖),过怀宁县山谷干元寺,宿。与道人文锐、弟安国拥火游石牛洞,见李翱习之书,听泉久之。明日复游,乃刻习之后。”山谷寺,即干元寺,为舒州皖公山(又名三祖山,为禅宗三祖僧璨隐居地)名胜,在安徽省怀宁县。怀宁时属舒州。

(2)泠泠:水声清越。

(3)靡靡:壮丽的样子。

(4)穷源:穷究石牛洞中泉水之源。

【鉴赏】

皇祐三年(1051)九月,王安石与友人游览舒州名胜山谷寺石牛洞,爱其山水;又见唐代散文家李翱(习之)题字,遂题此诗于李翱后。

前半景语,一写水,一写山。写水,状其清越之声;写山,摹其壮丽之势。言简而意明。后半情语。情是怅望之情。然而,其所以生此怅望,实因未能穷究泉水之源。遇事穷究,实为安石作为思想家个性之一端。后文《游褒禅山记》亦可见之。

这首诗的形式,实出于战国诗人屈原所创制的“《离骚》体”,即“六言体”(与后世之六言体句式和节奏都不同)。故当时人晁补之将其编入《续楚辞》,朱熹也将其收入《楚辞后语》。三十年后,北宋另一大诗人黄庭坚游历至此,爱山谷寺名胜超绝,乃自号“山谷道人”,并效王安石此篇作诗一首。

壬辰寒食(1)

客思似杨柳,(2)春风千万条。

更倾寒食泪,欲涨冶城潮。(3)

巾发雪争出,(4)镜颜朱早凋。(5)

未知轩冕乐,(6)但欲老渔樵。(7)

【注释】

(1)壬辰:皇祐四年(1052),即王安石到舒州的第二年。寒食:节令名,在农历清明前一日或二日。往往疾风甚雨。古人于此日禁火,故名。

(2)客思:他乡之思。思:思绪,心事。

(3)冶城:春秋末期,吴王夫差设立冶城,铸造兵器。故址在今南京市区朝天宫附近。后为南京之别名。这里指安石家庭住所江宁。宋仁宗宝元二年(1039),安石之父王益卒于江宁通判任上,葬于江宁牛首山,安石兄弟遂奉母家于江宁。

(4)巾:头巾。雪:指白发。

(5)颜:容颜。朱:青春的容颜。凋:萎谢,引申为憔悴。李白《蜀道难》:“使人听此凋朱颜。”

(6)轩冕:古代公卿大夫的车服,因而指代官位爵禄。轩:古代一种前顶较高而有帷幕的车子,供大夫以上贵官乘坐。冕:礼帽,古代卿大夫以上所戴,以后专指皇冠。李白《赠孟浩然》:“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7)老:终老。渔樵:渔人和樵夫,因以指代隐逸者。

【鉴赏】

王安石任舒州(今安徽省潜山县)通判的当年,长兄宣州司户王安仁病逝,时年三十七;次年四月葬于其父王益墓东南五步。这首五言律诗即是王安石次年(皇祐四年,1052)回江宁料理长兄丧事时所作。

首联即景言情。春风杨柳,正是时景。作者借其千枝万枝,喻游宦之思端绪无穷。以下颔联,情更显豁。寒食虽然落寞,却未必有泪;而安石却言“倾泪”,则必有大悲苦,即暗指长兄之英年早逝也。又“倾泪”可涨冶城之潮,则其悲其苦可塞天地矣。语虽夸饰,情实至诚。后半似换意。颈联自画老态,尾联自言退意,看似不与安石年龄(三十二岁)相符,实因长兄安仁之早卒而起。盖谓与其仕宦而早亡,不若渔樵而终老。

总的来看,全篇哀痛深沉,恸彻肺腑。故近人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卷四说:“风神跌宕,笔势清雄,荆公独擅。”而陈衍评曰:“起十字无穷生新,余衰飒太过。”(《宋诗精华录》)

兼并(1)

三代子百姓,(2)公私无异财。(3)

人主擅操柄,(4)如天持斗魁。(5)

赋予皆自我,(6)兼并乃奸回。(7)

奸回法有诛,(8)势亦无自来。

后世始倒持,(9)黔首遂难裁。(10)

秦王不知此,更筑怀清台。(11)

礼义日已偷,(12)圣经久堙埃。(13)

法尚有存者,欲言时所咍。(14)

俗吏不知方,(15)掊克乃为材。(16)

俗儒不知变,兼并可无摧。(17)

利孔至百出,(18)小人私阖开。(19)

有司与之争,(20)民愈可怜哉!

【注释】

(1)兼并:即吞并。本指用武力吞并他国。西汉贾谊《过秦论》:“夫兼并者,高诈力;安定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之术也。”后世多指豪门贵族掠夺贫民土地财产。

(2)三代:指夏、商、周三个朝代。子:用作动词,意谓像对子女般爱育。

(3)异财:分外的财物。

(4)人主:君主。擅:独揽,专断。操:操持,掌握。柄:权柄。《汉书·贾山传》:“富贵者,人主之操柄也。”

(5)斗魁:北斗七星的前四颗日斗魁,后三颗星日斗柄。不同季节和不同时刻,北斗七星出现的方位也不同,看起来像围绕着北极星转动。

(6)赋予:征收和给予,指国家财政收支。我:指君主自己。

(7)奸回:奸诈邪恶。

(8)诛:杀戮,惩罚。

(9)倒持:语本“倒持太阿,授人以柄”。(《汉书·梅福传》)太阿,古代宝剑名。《后汉书·何进传》作:“倒持干戈,授人以柄。”

(10)黔首:战国及秦代时对老百姓的称呼。裁:节制,管理。

(11)秦王:指秦始皇嬴政。《史记·货殖列传》云:“巴蜀寡妇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清,寡妇也,能守其业,用财自卫,不见侵犯。秦始皇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

(12)偷:浇薄。此处是败坏、沦丧之意。

(13)圣经:圣人的经典,这里指讲求礼义的儒家经典。堙埃:埋没在尘埃里。堙:埋没。

(14)哈:讥笑,嗤笑。

(15)方:方法。

(16)掊克:聚敛贪狠。

(17)摧:摧毁,挫败。

(18)利孔:指生财的门路。

(19)小人:指奸诈之人。阖开:关闭和开启。这里指对财利的操纵。

(20)有司:指主管官吏。《史记·货殖列传》:“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鉴赏】

宋仁宗皇祐五年(1053),王安石仍任舒州通判。这首政治诗,当作于此时。

北宋初期,地主兼并土地的现象已经相当严重。到北宋中期仁宗(1023—1063年在位)时,更达到了“势官富姓,占田无限,兼并伪冒,习以成俗”(《宋史》卷一七三《食货志》)的地步。宋神宗时,地主不到总户数的10%,却霸占了70—80%的土地。王安石久在地方,深知这种现象势必造成严重的社会危机,威胁政治的稳定。这首诗比较集中地反映了王安石对兼并弊害的深刻认识,揭露了宋王朝纵容兼并的弊政,怒斥了那些反对抑制兼并的“俗儒”、“俗吏”。

全诗二十四句。可分三部分理解。前八句,称颂三代帝王抑制打击兼并的政策。即君主直接控制土地与财权,不使落于奸回豪强之手,百姓利益由此得到保护。中八句,批判后世君主放弃对土地与财权的控制,遂使土地财产为豪强所掌握,社会矛盾增加,难以管理。后八句,指斥当今弊政发展至极致,官吏以聚敛为能,而儒者竟然认为“兼并”不可摧抑。其结果是,豪强继续兼并,而官府又加掠夺,而百姓愈加可怜!

这首诗最早体现了王安石反兼并的思想,可以说,它奠定了后来变法的思想基础。所以,后来保守派在攻击新法时也攻击这首诗。如属于保守派的苏辙说:“能使富民安其富而不横,贫民安其贫而不匮,贫富相持以为久,而天下定矣。王介甫,小丈夫也。不忍贫民,而深疾富民,以惠贫民,不知其不可也。方其未得志也,为《兼并》之诗,及其得志,专以此为事。……源其祸,出于此诗,盖昔之诗病,未有若此酷也。”

这首诗直接发布议论,由史及今,眼光深邃;而语言质朴无华,峭直凌厉。此种风格,与王安石以“适用为本”,“以文为饰”的文学主张正相符合。

戏长安岭石(1)

附巘凭崖岂易跻,(2)无心应合与云齐。(3)

横身势欲填沧海,(4)肯为行人惜马蹄?(5)

【注释】

(1)长安岭:在舒州怀宁县,去县八十里。岭下有木瘤寺,寺上有大石。安石有《自舒州追送朱氏女弟,憩独山馆,宿木瘤僧舍,明日度长安岭至皖口》诗,可证。

(2)巘:高岩。跻:攀登。

(3)无心:指山石之高本无意之事。与云齐:与云之无心是一样的。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4)填沧海:填塞大海。喻山石之大,又有起飞之势。古有“精卫填海”的神话传说,见于《山海经》:“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娲。女娲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5)惜马蹄:爱惜马蹄。唐人张谓《同诸公游云公禅寺》:“共许寻鸡足,谁能惜马蹄?”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之一:“平生为幽兴,未惜马蹄遥。”

【鉴赏】

《自舒州追送朱氏女弟,憩独山馆,宿木瘤僧舍,明日度长安岭,至皖口》诗当作于皇祐四、五年间(1052—1053)在舒州时。故本篇亦当作于是时。

这首七绝,当是一首咏物诗。所咏之物,乃偏野之处的一块巨石。首句言其险。次句言其高;兼说无心而高,有拟人意,似谓此石出处随心。三句言其势,欲填沧海,有精卫之志(精卫有“志禽”之名)。末句乃“戏言”所在:我岂能因为痛惜跋涉者的马蹄而自损其高乎?

此诗虽曰咏石,却非寻常之石,而是上与云齐、势欲填海之石,要之,是“志存高远”之石。由此可知,咏石即言志:非石之志,人之志也;非他人之志,安石之志也。

托物言志,而冠之以“戏”,是化庄为谐。诗意可与《登飞来峰》并读。

代答(1)

破车伤马亦天成,(2)所托虽高岂自营?(3)

四海不无容足地,行人何事此中行?

【注释】

(1)代答:谓代“长安岭石”答问。前篇末句问云:“肯为行人惜马蹄?”故诗人作本篇以相答。当与上首作于同时。

(2)破车伤马:车马若是经行长安岭,可能有破伤之虞。天成:天然之事,必然之理。意谓不可避免。

(3)所托:指长安石所处的地势。自营:为自己营造有利形势。

【鉴赏】

本诗代“长安石”作答。首句说的是:若有车马受伤,乃是必然之势,因为,这不是我“长安石”主动去伤害它们的;换言之,不是我“长安石”不肯为“行人”“惜马蹄”。次句说的是:我“长安石”位置虽高,却并非我自己营造的,我也没有为自己谋利的用心。因此,谁要是对我“长安石”太高且影响车马行走抱不满,那也是徒劳的。第三句说的是:四海之内,土地空阔,道路众多,皆可容足,皆可行走,大可不必专挑我“长安石”这里作必由之路。四句本可自然作结:行人车马不必从我“长安石”这儿找路了。但是,诗人还是用“反诘”作结。这样,语气更加坚决肯定,不容置疑。

两首诗设为问答,亦人亦石,其中熔铸诗人的处世观念、为政性格,鲜明坦荡。

乌江亭(1)

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2)

江东子弟今虽在,(3)肯与君王卷土来?(4)

【注释】

(1)乌江亭:在今安徽省和县东北二十公里处的乌江镇,驻马河边,河通长江。相传是项羽兵败自杀之地。秦二世元年(前209),项羽随叔父项梁率江东子弟八千人起兵反秦。先与刘邦军合力灭秦,后自封西楚霸王,与刘邦逐鹿中原。公元前202年,项羽被刘邦包围在垓下(今安徽灵璧县东南)。突围后,项羽仅剩二十八骑,来到乌江渡口。乌江亭长愿意用船送项羽过江。但他以为无颜见江东父老,乃自杀于此。

(2)中原一败:指项羽垓下之败。

(3)江东:指长江下游南岸吴越一带,是项羽起兵之处。唐人杜牧《题乌江亭》诗:“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4)卷土来:卷土重来。见上引杜牧《题乌江亭》诗。喻指失败后整顿力量,以求再起。

【鉴赏】

据王安石《书瑞新道人壁》载,皇韦占五年(1053)六月,安石“自淮南来视苏州之积水”,即是舒州通判任职期间,曾奉旨前往苏州相度水势。此诗大约作于途经和州乌江之时。

项羽垓下兵败,退至乌江渡口,面临两种抉择:一是乌江亭长指出的道路,过江以求再起;一是战死在此。杜牧《题乌江亭》诗,从三个角度提出自己的看法。从兵家角度而言,胜负乃常事耳,何用自杀?从处世角度而言,包羞忍耻方是男儿,何必一败轻生?从人才角度而言,江东自古人杰地灵,英才辈出,不愁后继乏人。杜牧所言,自有见地,其中也包含个人的人生感喟。作为一首咏史绝句,在短短四句中即能包含如此丰富的独特见解,真可谓言简而意赅,语约而义丰。

王安石的这首《乌江亭》,显然是就杜牧的诗意来作翻案文章的。他断定江东子弟不肯再助项羽重新起兵。何以故?一是百战疲劳,壮士厌战;二是中原逐鹿,败局已定;三是江东子弟虽然代有其人,但是并不一定要助你重整旗鼓。因为再起兵的话,目的和性质已经完全不同了:当年是为了“伐无道,诛暴秦”,而现在呢,暴秦已灭,人心思定,再帮你项羽打仗,岂非毫无意义?当然,这些思考是否就是王安石要说的,或者是他要读者理解的,我们不好妄断。但是,这样的揣测,是不是有道理呢?王安石大约是主张应该从政治角度来看项羽自杀的。不管项羽当时是否认识到这一点,诗人是强调这一点的。这个意思虽然没有直接道出,却已经跃然纸上了。

诗中认为,项羽大势已去之后,江东子弟对他已经丧失信心,不会再替他效力卖命。民心既失,不可复为,显示出王安石政治家的敏锐眼光,也可以说是他的现实忧虑。从人心向背的角度对杜牧所论提出异议,可谓独具慧眼,立意高远,别开生面。

望夫石(1)

云鬟烟鬓与谁期?一去天边更不归。

还似九疑山上女,(2)千秋长望舜裳衣。(3)

【注释】

(1)望夫石:传说中,“望夫石”甚多。据载,武昌山北,有望夫石。传说昔有夫人,夫从役,远赴国难。妇携弱子,饯送此山,立,望夫而死,化为立石。因名之(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然后世诸家所咏之望夫石,乃安徽当涂之望夫石。李白《姑孰十咏·望夫山》:“颐望临碧空,怨情感离别。江草不知愁,岩花但争发。云山万重隔,音信千里绝。春去秋复来,相思几时歇。”唐长庆四年(824),刘禹锡在和州刺史任上,作《望夫石》云:“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望来已是几千载,只似当时初望时。”其题下自注云:“山正对和州郡楼。”和州:今安徽和县。王建《望夫石》云:“望夫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上头日日风复雨,行人归来石应语。”宋庆历八年(1048),梅尧臣途经采石,作《望夫石》诗:“亭亭千古质,曾是念征夫。一作山头石,畏看天际途。犹如托萝蔓,不似采蘼芜。时有江云近,仙衣挂六铢。”《太平寰宇记》:“望夫山,在(当涂)县北四十七里。昔有人往楚,累岁不还,其妻登此山望夫,乃化为石。周回五十里,高一百丈。”后世方志之书记载多类此。据今人考证,此望夫石,在今安徽马鞍山市当涂县采石镇西北二里的江滨山上。江北,即和县。

(2)九疑山上女:传说中帝舜的妻子娥皇、女英,她们是帝尧的女儿。帝舜南巡,至九疑山,崩,遂葬于此。二女追随不及,乃投湘水而死(见汉刘向《列女传》等)。《郡国志》云:“九疑山有九峰:四曰娥皇峰,峰下有舜池;六曰女英峰,舜墓于此峰下。”(《太平御览》卷四十一)。民间传说,九疑山第二峰舜峰之下,有牛头江,江边巨石,称望夫石,传言二妃所化。安石《题燕侍郎山水图》云:“往时濯足潇湘浦,独上九疑寻二女。”据考,安石十岁时(1030),其父王益以殿中丞知韶州(今广东韶关),安石随行,居留三年。大约在此期间曾随父往游。

(3)裳衣:衣裳。喻指舜。李白《望夫石》云:“仿佛古容仪,含愁带曙辉。露如今日泪,苔似昔年衣。有恨同湘女,无言类楚妃。寂然芳霭内,犹若待夫归。”

【鉴赏】

此诗作年不详。诗中所写“望夫石”,当即刘禹锡等人所写过的和州境内的“望夫石”。皇祐五年(1053)六月,安石“自淮南来视苏州之积水”,被旨前往苏州相度水势。大约安石在和州渡江而南,经采石矶,遂有此作。

关于“望夫石”的传说,何止一处?以此为题的诗文,何止一篇?诗人取材虽然并无大异,而表达的意旨却大异其趣。今人讨论这一题材的古典作品时,往往欲一别其高下。拙意以为,诗人各有感兴,各有命意,何必强分优劣?至于艺术造诣,也应根据他表情达意的需要来评价,不必轩轾由我。

安石此诗咏“望夫石”,实则重心并不在此时所见的此“望夫石”,而是心忆当年所见的彼“望夫石”。一、二句写眼前的望夫石,云鬟烟鬓,语简而逼真。所望之夫一去不返,你还在等待谁呢?设问发端,有启人思索之妙。三、四句转写另一“望夫”传说,托出自己所要表达的主题。二妃望舜,本意或者在望其生还。但是,在后世人,特别是政治家如王安石者看来,舜还是上古圣明之君的一个代表。望舜实是向往圣明之治。所以,王安石在《孤桐》诗中就说,愿意作舜手中的一把五弦之琴;而在《桃源行》中,则感叹“重华一去宁复得”。因此,王安石的“千秋长望舜裳衣”,本意乃是“千秋长望舜时代”。

李白在写“望夫石”的时候,也曾联想过湘女楚妃,只是我们从中难以觉察出有何深意。安石此篇虽咏“望夫石”,却赋予其深刻的政治寄托。若干年后,王安石遭遇宋神宗,力推变革。虽然他的努力并未成功,但是,他的行动却千古流芳。他的改革,其实不仅仅是他个人的作为,而应是整个民族变革求新意识的集中反映。从这个意义上说,“还似九疑山上女,千秋长望舜裳衣”,是含蓄而形象地表达了中华民族对美好政治的翘首期待。

郊行

柔桑采尽绿荫稀,(1)芦箔蚕成密茧肥。(2)

聊向村家问风俗:(3)如何勤苦尚凶饥?(4)

【注释】

(1)柔桑:柔嫩的桑叶。

(2)芦箔:用芦苇杆编成的席子或帘子,用作养蚕的工具。蚕成:蚕老结茧。

(3)聊:姑且,随意。风俗:这里指民众的日常生活。

(4)凶饥:饥荒。凶:谷物不收,灾荒。此句犹言:“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唐李绅《悯农》)

【鉴赏】

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王安石舒州任满赴阙,除群牧司判官。嘉祐元年(1056)十二月,安石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第二年五月,安石离京,就任知常州军州事。根据当时情况推测,此诗当系至和年问(1054—1056)所作。时年三十四五岁。

诗的前两句写乡间春景。柔桑句,外景;芦箔句,内景。外景,用墨清微;内景,虽是素描,但物象丰满。诗中主人公由外入内,体察民情,看到的是养蚕成功的景象。后二句转写主人公之“问”。此问源于一个现实的矛盾:百姓的勤苦劳作已经有了显而易见的收成,却为何还要像荒年一样饿肚子呢?作者此问,可以说是有疑而问,也可以说是明知故问。这一问,作者的“矛头”无疑是指向为政者的。

唐人作诗,有“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李绅《悯农》)之句,正是“勤苦尚凶饥”的生动注脚;又有“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聂夷中《伤田家》)之句,隐隐透露出“勤苦尚凶饥”的因由。而王安石此诗,虽不同于唐人直白尖锐、激烈鲜明,而是显得含蓄委婉、沉郁深刻,是很发人深思的。

王安石作为有志改革的杰出政治家,郊外闲行,不忘访问农家,不仅仅表现出对人民疾苦的同情,更显现出他对百姓疾苦根源的理性思考。诗中一个“聊”字,似轻实重,令人回味。

出郊

川原一片绿交加,(1)深树冥冥不见花。(2)

风日有情无处着,(3)初回光景到桑麻。(4)

【注释】

(1)绿交加:绿色植物交错重叠。杜甫《春日江村五首》之三:“种竹交加翠,栽桃烂熳红。”

(2)冥冥:颜色深暗。杜甫《高楠》:“楠树色冥冥,江边一盖青。”

(3)风日:和风丽日。着:着意,着力。

(4)光景:日光影色。

【鉴赏】

此诗作年不甚明了。有说作于变法成果初见之际,有说作于丁母忧、闲居江宁(今江苏南京)之时。此处暂取前说。

诗写农村景物。郊外乡村,初夏时节,一片生机。前两句写野草野树,全然绿色,正是初夏色调。后二句转写庄稼生长情景,在风中,在日下,桑麻嫩叶摇曳,光影闪烁,迷人心目。苏轼《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五首。潭在城东二十里,常与泗水增减清浊相应》有句云:“麻叶层层苘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熏。”也是写初夏桑麻风景。二者可谓异曲同工。

无论是否涉及变法,本篇都深深地表达出诗人对初夏乡村景象的陶醉感受。语言疏淡平和,间以拟人式的幽默(“风日”句),自然流畅,毫不雕琢。

促织(1)

金屏翠幔与秋宜,(2)得此年年醉不知。

只向贫家促机杼,(3)几家能有一絇丝?(4)

【注释】

(1)促织:昆虫别名,即蟋蟀。又称蛐蛐、莎鸡。其鸣声有似织布时织机的响声,往往在寂静的夜里响起,仿佛敦促妇女辛勤工作,所以又称促织、催织、纺纱娘。

(2)金屏:金色的围屏。翠幔:翠绿色的帐幔。这句写富人养蟋蟀的奢丽环境。唐人韩愈《华山女》:“云窗雾阁事恍惚,重重翠幔深金屏。”写华山道徒将一女道士洗妆拭面、浓妆艳抹,登坛讲道,致使观中人满,佛寺人绝。华山女姿色惊动宫闱,被皇帝召见,而富家少年以为其仍在道观,空空暗表情愫。诗以含蓄笔调写出女道士之秽行与时君之不察。

(3)机杼:织布机。杼:织机上的梭子。唐人张乔《促织》:“念尔无机自有情,迎寒辛苦弄梭声。椒房金屋何曾识?偏向贫家壁下鸣。”

(4)絇:古时鞋头上系带的小孔。一絇丝:一小束丝。唐人刘《隋唐嘉话》:“张昌仪兄弟恃易之、昌宗之宠,所居奢溢,逾于王主。末年有人题其门曰:‘一絇丝,能得几日络?’昌仪见之,遽命笔书其下曰:‘一日即足。’无何而祸及。”

【鉴赏】

此诗不明作年。有说作于在京任群牧司判官或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期间,约与上篇同时。这是一首咏物诗。借咏促织,寄寓对社会不公的批判。

前二句以讥讽语气,嘲骂促织被富贵人家豢养,仿佛人宫的华山女,安于享乐,全然忘记了自己职责。后二句则指斥促织媚富欺贫,只顾逼迫贫苦人家,辛勤劳作,缴纳赋税,供养贵族。促织自然不能分辨世间贫富贵贱,自然也不应承受诗人的尖锐指责。事实上,诗人所真正指责的,并非促织,而是那些养尊处优、醉生梦死、不管民间疾苦的官僚(如张昌仪兄弟者)。

全诗借物言事,亦物亦人,讽喻深刻,用笔贴切。

奉酬永叔见赠(1)

欲传道义心虽壮,强学文章力已穷。

他日若能窥孟子,(2)终身何敢望韩公。(3)

抠衣最出诸生后,(4)倒屣常倾广坐中。(5)

只恐虚名因此得,嘉篇为贶岂宜蒙!(6)

【注释】

(1)奉酬:为酬答师长而作文字。永叔:欧阳修(1007—1072)的字。修号醉翁,又号六一居士。北宋著名文学家。嘉祐元年(1056),欧阳修作《赠王介甫》:“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东门歌舞争新态,绿绮尘埃拂旧弦。常恨相闻不相识,相逢尊酒盍流连?”

(2)孟子(前372—前289):名轲,字子舆。战国中后期思想家、教育家,孔子所创的儒家学说的继承人。

(3)韩公:韩愈(768—824),字退之。唐代中期著名思想家、文学家。

(4)抠衣:古人见到尊长时,提起衣服的前襟,以示恭敬。见《礼记·曲礼上》。诸生:指弟子。王安石在此自谦为欧阳修的弟子。

(5)倒屣:形容匆匆忙忙迎接客人,以致把鞋都穿颠倒了。屣:鞋。《三国志·王粲传》载,蔡邕名重一时,而王粲时年少无闻。蔡邕于宾客盈座时见王粲到,“倒屣迎之”,“一座尽惊”。

(6)嘉篇:美好的诗篇。这里指欧阳修的《赠王介甫》。贶:赐与。蒙:受。

【鉴赏】

王安石舒州通判任满之后(1054),赴阙。朝廷先除集贤校理,不就;再除群牧司判官,犹力辞,欧阳修谕之,方就职。欧阳修又荐安石充谏官,留中不出。嘉祐元年(1056),欧阳修再荐安石充馆职,又作诗相赠。欧阳修时任翰林学士,是当时主盟文坛的领袖。他虽不认识王安石,却对其才识文章十分欣赏,一再推荐。为酬答欧阳修赠诗,王安石作了此首。

诗的首联提出两条端绪,以为一篇之脉。“欲传”句,强调自己的理想是传承先贤道义;“强学”句,则谦称自己的文章已经难得有多少进步了。颔联分承首联,“他日”句,说自己以孟子作为传承道义的榜样;“终身”句,则说自己的文章无论如何努力也是难以达到韩愈的境界的。这四句都是为了回答欧阳修的“后来谁与子争先”之类的评价和期望的。其中既有自谦也有自信。颈联两句,一说自己若是作为欧阳修的弟子,也只能排位末座;然而欧阳修却偏偏赏识自己。感戴之意被形象地表达出来。末联就得到赠诗而表达过蒙宠信的惶恐。

本篇起句突兀,而议论从容。语言朴实,但命意诚厚。

桃源行(1)

望夷宫中鹿为马,(2)秦人半死长城下。(3)

避时不独商山翁,(4)亦有桃源种桃者。

此来种桃经几春,采花食实枝为薪。(5)

儿孙生长与世隔,虽有父子无君臣。

渔郎漾舟迷远近,(6)花间相见惊相问。

世上那知古有秦?山中岂料今为晋?(7)

闻道长安吹战尘,(8)春风回首一沾巾。

重华一去宁复得,(9)天下纷纷经几秦?

【注释】

(1)桃源行:唐人王维《桃源行》曾用的旧题,刘禹锡亦有同题之作。韩愈有《桃源图》诗。行:古代诗歌的一种体裁,亦称“歌行”。桃源:即桃花源,晋末诗人陶渊明《桃花源诗并记》中所描绘的世外佳境。其《记》云:“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舟,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2)望夷宫:秦国宫名,临泾水,作之以望北夷,故名。秦相赵高在此杀秦二世胡亥。鹿为马:《史记》载,赵高欲作乱,恐群臣不听,乃指鹿为马,凡言鹿者皆被赵高阴中以法。

(3)长城:秦始皇为防匈奴南侵,乃修筑长城。工程浩大,环境艰苦,死人甚众。又驱卒戍之,怨声载道。

(4)商山翁:秦末汉初隐居于商山(在今陕西商县东南)的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四翁,史称“商山四皓”。见《史记》。陶渊明《桃花源诗》云:“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

(5)薪:柴草。

(6)渔郎:即《桃花源记》中武陵人。漾舟:泛舟。

(7)“世上”二句:语本《桃花源记》:“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8)长安吹战尘:语本唐人吴融《梅》:“今来独傍荆山看,回首长安落战尘。”吹战尘:指发生战乱。此言概指西汉至西晋历经战乱,朝代更替。

(9)重华:即舜,重华系其别称。传说中上古时代的有虞氏贤君,亦即原始社会最后的一位君主。宁:岂。

【鉴赏】

嘉祐(1056—1063)初,梅尧臣、王安石俱在京师,交往甚密。安石出知常州,梅尧臣有《送王介甫知毗陵》,又有《桃源行》诗。因此,王安石《桃源行》当系嘉祐初(1056—1057)所作。

陶渊明的《桃花源诗并记》,形象地表现了作者及他那一时代人们的社会理想:没有君主,没有赋税,没有战争,没有贫穷……后世文人以此为题材的篇章层出不穷。但是对原著的理解不尽相同,表现风格也不尽一致。如果说宋以前的同类作品比较浪漫的话,宋以后的作品则相对较为关注现实。王安石此篇,就是试图把文学创作和政治理想的表达密切结合起来的作品。

全篇十六句,四换韵。可分四个层次来理解。第一层,“望夷宫”四句,写桃花源中人避世的原因,这就是秦之无道。作者的目的,重在揭示乱自上作,人民死亡、逃避以及反叛,尽出于此。第二层,“此来”四句,描绘桃花源中人的劳动生活,特意点明其社会的原始性质。这是与东晋著名思想家鲍敬言《无君论》的原旨相通的。而更早的魏末诗人阮籍就已指出:“盖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事理。……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把盗贼肆虐、天下混乱归罪于“君臣之道”的出现,归罪于君主及其帮凶的统治。第三层,“渔郎”四句,写世上人已经忘却了“古有秦”,而山中人也没有料到外界王朝已更替到东晋。这里的“世上那知古有秦”,显然语涉讽刺,嘲笑今人竟然将秦王朝因施暴政而招致灭亡的历史教训忘记得一干二净!第四层,“闻道”四句,以桃花源中人口吻,在听到渔郎述说世间战乱之后,为洒同情之泪,慨叹不知五百年来又上演了几度亡秦故事。实则是说又有几个王朝忘却了亡秦覆灭的教训,像重华这样的圣君可谓一去不复返了。

王安石利用桃花源这一传统题材,凭着独特见解和想象,再加发挥与创造,洗刷了桃源传说的神仙色彩,着眼于历史的兴亡,展示一个真实的人间世界。诗中既表达了对暴政与乱世的不满,否定了尧舜以后的王朝圣德,又道出了对“虽有父子无君臣”的淳朴社会的向往,反映出作者致君尧舜的宏大理想。王安石以政治家的眼光表现出对世间动荡混乱的憎恨和厌恶,但他绝不会幻想有远离尘世的净土——桃源仙境,而是力排众议,激进变法,用自己的努力开辟希望中的理想国。这正是这首《桃源行》没有迷离惝恍的神秘色彩的原因。

全诗一反历来桃源诗以景象描写为主的传统,而侧重于议论。诗中亦无华丽的辞藻琢饰,读来更具有真实性和现实感。最终,此诗独以其思想深刻和诗格精炼,成为陶渊明之后桃源诗的又一佳作。

平山堂(1)

城北横岗走翠虬,(2)一堂高视两三州。(3)

淮岑日对朱栏出,(4)江岫云齐碧瓦浮。(5)

墟落耕桑公恺悌,(6)杯觞谈笑客风流。(7)

不知岘首登临处,(8)壮观当时有此不?(9)

【注释】

(1)平山堂: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欧阳修任扬州知州时所建。登堂远眺江南,诸山正与堂槛平齐,故名。宋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一称:“欧阳文忠公在扬州作平山堂,壮丽为淮南第一堂。”故址在今江苏扬州市西北瘦西湖北蜀冈上。

(2)横岗:即蜀冈山,在扬州城北。翠虬:苍翠的虬龙,喻指蜀冈。虬:传说中的一种龙。

(3)两三州:指可在平山堂凭高远望的扬州、润州(今江苏镇江)和真州(今江苏仪征)等地。

(4)淮岑:淮南的小山。岑:小山。

(5)江岫云:江边山穴中的浮云。岫:山穴。

(6)墟落:村落。公:指欧阳修。恺悌:和易近人。

(7)觞:古代的酒器。

(8)岘首:山名,在今湖北襄樊市西南。西晋时,镇守襄阳的名将羊祜:“乐山水,每风景,必造岘山。置酒言咏,终日不倦。”(《晋书·羊祜传》)

(9)不:同“否”。

【鉴赏】

嘉祐元年(1056),王安石上书执政,乞东南一郡。二年(1057),王安石出知常州军州事。六月,路经扬州,作了此诗。当时的扬州知州为著名学者刘敞,写信向欧阳修提及这首诗。欧阳修遂特地写信给王安石,说:“近得扬州(刘敞)书,言介甫有《平山堂》,尚未得见。因信幸乞为示。此地在广陵(即扬州)为佳处,得诸公录于文字,甚幸也。”(《与王介甫书》)

此诗可以说是一首景物诗。写法颇为别致,足可玩赏。首联先写平山堂所在的位置与形势。横岗走翠虬,有气势,有色彩,有动感;高视三州,更有空阔的视野。寥寥数字,就刻画出平山堂最主要的特点:高居横岗,雄视三州。颔联就上联“视”字生发,写登堂所见之江淮胜景,不独设色壮丽,又且远近相连,取景有透视感。颈联则转写近景,兼写人物,着重刻写当日造堂者造福黎民、文采风流的动人形象。尾联借古形今,用西晋风流人物羊祜来衬托造堂者,于叹赏平山堂之际,表达叹赏造堂者的真实情感。

诗的前半写平山堂的地理环境和宏阔壮观的景象;后半着重写欧阳修平易近人、儒雅风流的气度,颂扬欧阳修的政绩。作者对欧阳修的评价虽然很高,却融化在全诗之中,无突兀、阿谀之感,既有分寸,又很到位。

龙泉寺石井(1)

山腰石有千年润,海眼泉无一日干。(2)

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3)

【注释】

(1)龙泉寺:又名龙泉院,在信州玉山县(今属江西)。

(2)海眼:与海相通的泉眼。唐人刘崇远《金华子》:“北海县因发得五铢钱,取之不尽。得一石,记云:‘此是海眼,以钱镇之。’众惧,遽掩之。”

(3)龙蟠:语本李白《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时久病初起作)》:“深沉百丈通海底,那知不有蛟龙蟠?”

【鉴赏】

嘉祐三年(1058)二月,安石自知常州移提点江南西路刑狱,治饶州(今江西上饶)。巡部曾至玉山,遂有此作。

此诗以咏井为题,实则咏龙。首二句实写。井石长润,泉水长流,引人遐想。后二句写出自己测度,谓是井中有龙盘踞。天下句,插入现实,遂将神话意象转变成客观事物,从而寄托自己的政治抱负。在作者看来,当今之世,苍生受困,期待霖雨。然而,有谁去关心他们的需要呢?

明妃曲(其一)(1)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2)

低徊顾影无颜色,(3)尚得君王不自持。(4)

归来却怪丹青手,(5)入眼平生未曾有。(6)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7)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8)

寄声欲问塞南事,(9)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10)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11)人生失意无南北。(12)

【注释】

(1)明妃:即王昭君,汉南郡秭归(今湖北秭归)人,名嫱,字昭君。晋时避晋文帝司马昭讳改称明君,后人又称明妃。汉元帝宫人。《西京杂记》卷二:“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案图召幸之。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匈奴人朝,求美人为阏氏。于是上案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善应对,举止闲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国,故不复更人。乃穷案其事,画工皆弃市。籍其家资,皆巨万。画工有杜陵毛延寿,为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同日弃市。”

(2)春风:喻昭君姣美的脸庞。语本唐人杜甫《咏怀古迹》之《昭君村》:“画图省识春风面。”

(3)低徊:徘徊。顾影:回看自己的影子。无颜色:脸上失色,面容惨淡。

(4)尚:还,仍然。君王:指汉元帝刘奭(前48—前33年在位)。自持:自我克制。唐人李白《古风》:“皓齿终不发,芳心空自持。”

(5)丹青手:指当时的宫廷画师毛延寿等。丹、青:中国古代绘画常用的颜色,后指代绘画。

(6)“入眼”句:平生所见过的女子,没有像昭君这样美貌的。

(7)枉杀:冤杀。

(8)更:再。汉宫衣:汉朝宫中的衣服。

(9)寄声:寄口信。塞南:边塞之南,指汉朝统治地区。

(10)毡城:指当时匈奴族人所住的毡帐。

(11)咫尺:喻距离很近。周代八寸为咫。长门:汉朝宫名。阿娇:汉武帝陈皇后的小名。陈皇后失宠后被幽禁在长门宫。见《汉书》及司马相如《长门赋》等。

(12)南北:南北之分。汉朝在南,匈奴在北,故称。

【鉴赏】

此诗为嘉祐四年(1059)所作。上年二月,王安石自知常州移提点江南西路刑狱;十月,除三司度支判官,辞不拜;本年五月,诏直集贤院,累辞乃受;秋,以直集贤院为三司度支判官。

从传统的角度而论,王昭君是一位深可哀矜的悲剧人物,故历代文人多以同情之笔描绘其形象。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如何开出新生面,乃是诗人的一大难题。王安石本篇,就能独出机杼,翻出新意。

此诗可分两层来理解。第一层八句,写王昭君初出汉宫时,她与汉元帝的各自神态。其中,前六句叙事,与历史记载并无根本不同,语言生动传神是其特色。后二句议论,则与传统见解大相径庭。“意态由来画不成”一语,不仅说出了人物绘画的难点所在,表明诗人在丹青艺术方面的深厚修养,更深入地揭示了:汉元帝除了按图召幸的荒唐之外,还有对丹青艺术一窍不通的可笑,更有专横杀人的可憎。“当时枉杀毛延寿”一语,并非为毛延寿翻案,而是将他的冤死作为讥刺汉元帝的笑料。

第二层也是八句,写王昭君人胡后,她与家人的来往消息。也是前六句叙事,后二句议论。所叙之事,乃是昭君人胡以后对汉家的思念,而“家人”则勉励她好好地在“毡城”生活,不要思念太过。而如此勉励的缘由又是什么呢?这就是结尾处的两句:“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这两句话,事实上当然不是昭君“家人”所言,而是诗人所拟,也就是诗人所要揭示的独特见解。人生失意,何分南北?女性美如昭君如此,才人又有何不同?前人谓屈原《离骚》“以男女喻君臣”,安石此篇难道仅就昭君“失意”而论?可以这样认为,作者所谓“人生失意无南北”,更有为历史上失意才人作不平之鸣的立意。

此诗在内容上善于翻出新意,批评的矛头隐然指向荒唐专制、压抑以致埋没人才的最高统治者,进而提炼出一个具有普遍性的历史规律:君心莫测而易变,臣下既无力自主又无法预料自身的命运。近人陈衍《宋诗精华录》说:“‘低徊’二句,言汉帝犹有眼力,胜于神宗。‘意态’句言人不易知。‘可怜’句用意忠厚,末言君恩之不可恃。”还说:“二诗荆公自己写照之最显者。”这里把“仁宗”误作“神宗”,可能以为此诗作于神宗之世。不过,即使早到仁宗,这种说法还是颇有道理的。本年(嘉祐四年,1058),王安石有《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力主变法,未受仁宗重视。在此背景下所作的《明妃曲》,寓有不遇明主之意,亦可谓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

而结构方面,则呈现出“正反、正一反”的整饬模式,亦即在叙事时大体遵从历史,而在议论时则突破旧说,翻出新声。此种模式,颇见匠心。写昭君之美,反从其不美时写起,“泪湿春风”、“低徊顾影”,恰“无颜色”之际,然而此时尚且使“君王不自持”,则其光彩照人之时又将如何耶?此外,“着尽汉宫衣”和“寄声欲问塞南事”两个细节,也有力地表现了她情系故乡故国之深深情致。

明妃曲(其二)

明妃初嫁与胡儿,(1)毡车百两皆胡姬。(2)

含情欲说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

黄金捍拨春风手,(3)弹看飞鸿劝胡酒。(4)

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

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5)

可怜青冢已芜没,(6)尚有哀弦留至今。(7)

【注释】

(1)胡儿:指匈奴首领呼韩邪单于。

(2)毡车:指匈奴人的迎亲车。两:辆。胡姬:指匈奴族女子。

(3)黄金捍拨:用黄金涂饰的琵琶拨子。

(4)弹看:边弹边看。劝:勉强而饮的意思。三国魏人嵇康《送秀才人军》:“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5)“人生”句:语本汉人李陵《答苏武书》:“人之相知,贵相知心。”

(6)青冢:指昭君墓。在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南,相传墓上草色四季常青,故名。芜没:荒芜埋没。杜甫《昭君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7)哀弦:哀怨的琵琶声。杜甫《昭君村》:“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鉴赏】

在《明妃曲》的第一篇里,王昭君在自请出塞和亲之后的岁月里,内心思念汉家,常年不绝。第二篇中,王昭君的形象,并没有根本的不同,奇异之处只在作者的议论之中。

诗的前八句,仍然就明妃的孤独凄苦心情着笔。一是举目无亲,情无可诉,只有寄情琵琶,发为怨望之声。曲声感人,汉女为之垂泪,行人为之回首。后四句,写诗人对昭君人胡和亲的态度。“汉恩自浅胡自深”,说的是事实,希望“明妃”能够承认;“人生乐在相知心”,说的是道理,希望“明妃”能够明白。然而,从明妃留下的“哀弦”之中,明妃是未能承认这一事实、也没有理解这一道理的。

这一首诗的主旨在于揭示“人生乐在相知心”的处世哲理。我们可以将此处的“人生”看得宽泛些,指一切人;但是,我们一定不要忘记了作者是位政治人物,是不久的将来即崭露头角的政治家。他所说的“人生”,必然包括以致君尧舜、兼济天下的政治家“人生”。而士大夫要想成为这样的政治家,更需要足以支持自己的“知心”人——这就是开明的当代帝王。自古以来,多少仁人志士怀抱远大理想,期待明君识拔任用,得成伟业。然而,多半梦想成空。所以,往往发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的哀叹。王安石自然熟知历史,可以借明妃之事发挥己见;但他更是一位有宏伟政治理想的士大夫,对当世能否出现一位发现并支持自己的明君,必然抱有深切的期待。如果风云际遇,得遇英主,则可以挺身而出,作一番事业;若是还看不到这样的对象,那还是不要冒进,作地方官、办点实事为好。当时人称,安石“难进而易退”,正透出此中消息。

“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二语,本与上篇“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二语相呼应,不同之处,仅在于一侧重于“失意”,一侧重于“知心”,一个主旨,两个侧面而已。由于语涉汉、胡,亦即华、夷之辨,遂导致少数正统文人诬之以“无父无君”、“坏天下人心术”(南宋范冲对宋高宗语)。实则过于穿凿罗织。近人陈衍评曰:“‘汉恩’二句,即‘与我善者为善人’意,本普通公理,说得太露耳。二诗,荆公自己写照之最显者。”(《宋诗精华录》)稍稍近实。

对于诗中的昭君形象,有人以为王安石改变了悲哀的特征,这是不合实际的。作者并未改变主人公形象本质,而是自己就主人公命运表达了不同的看法,从中寄寓了君臣遇合的深刻思考。诗中描写和议论紧密结合。命意新警,声情激楚,哀婉动人。

《明妃曲》二首,内涵精警,艺术成就很高,遂传诵一时。当时文坛巨匠欧阳修、司马光、曾巩、刘敞等都有和作。

贾生(1)

汉有洛阳子,(2)少年明是非。(3)

所论多感慨,(4)自信肯依违?(5)

死者若可作,今人谁与归?(6)

应须蹈东海,(7)不但涕沾衣。

【注释】

(1)贾生:贾谊(前200—前168),洛阳(今属河南)人。二十余岁召为博士,一年中升到太中大夫。他主张改革政制,颇得汉文帝赏识。后遭大臣谗毁,贬为长沙王太傅,又转梁怀王太傅。怀王坠马死,他郁郁自伤以终。《史记》、《汉书》有传。

(2)洛阳子:指贾谊。谊为洛阳人。

(3)少年:指贾生人仕时颇为年轻。《史记》载,谊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称于郡中。河南守吴公闻其秀材,召置门下,甚幸爱。文帝初立,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故与李斯同邑,而尝学事焉,征以为廷尉。廷尉乃言谊年少,颇通诸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是时,谊年二十余,最为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未能言,谊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出。诸生于是以为能。文帝说之,超迁,岁中至太中大夫。

(4)所论:指贾谊《陈政事疏》等论著。《汉书》本传云,谊数上疏陈政事,多所欲匡建,其大略曰:“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

(5)依违:顺从和违背。

(6)“死者”二句:语本《国语·晋语八》:“赵文子与叔向游于九原,曰:‘死者若可作也,吾谁与归?’”

(7)蹈东海:投海而死。《战国策·赵策三》:鲁仲连义不帝秦,谓:“彼则肆然而为帝,过而遂正于天下,则连有赴东海而死矣,吾不忍为之民也!”

【鉴赏】

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秋,王安石以直集贤院为三司度支判官。任前,曾屡辞。《上皇帝万言书》就是此时所作。据洪迈《容斋四笔》卷四载,书上,“富(弼)、韩(琦)二相公在相位,读之不乐。”仁宗最终也没有采纳王安石的改革意见。这首诗,正是王安石借西汉著名政治家和文学家贾谊的不幸命运,来表达他对现实的忧虑。

诗为五言律,前四句咏史,写贾谊遭遇之不幸。首联道其才学,年少而明悉天下治乱。颔联言其性格,忧国忧民,坚持立场。可以说,突出了贾谊形象的最主要特点。后四句伤今。颈联以为,贾谊可为异代知音,而现实中罕有其匹,微露孤独之感。尾联则将情感直推向上,呈现悲愤色彩。

全诗以前半映衬后半,以历史映衬现实,以贾谊映衬自身,看似曲折,实则主旨分明。

思王逢原(1)

蓬蒿今日想纷披,(2)冢上秋风又一吹。(3)

妙质不为平世得,(4)微言唯有故人知。(5)

庐山南堕当书案,(6)湓水东来入酒卮。(7)

陈迹可怜随手尽,(8)欲欢无复似当时。

【注释】

(1)王逢原:即王令(1032—1059),逢原是其字,广陵(今江苏扬州)人。才华横溢却英年早逝。其诗歌的主要内容为评击时弊、抒写远大抱负,风格豪放,语言奇崛,成就较高。仁宗至和元年(1054),王安石由舒州通判被召入京,路过高邮,王令赋《南山之田》诗拜访王安石。王安石大异其才,遂为莫逆之交,并将妻妹嫁与逢原。原题三首,此为其二。

(2)蓬蒿:指墓地上的野草。纷披:散乱的样子。

(3)冢:坟墓。《礼记·檀弓》:“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意谓一年以后对于亡友可以不再哀伤哭泣。宿草:来年生草。后世用以专指友人丧逝。

(4)妙质:本指质的,靶子。引指难得的知音和诤友。《庄子·徐无鬼》云: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思王逢原》其一有云:“便恐世间无妙质,鼻端从此罢挥斤。”可证。平世:清平之世。此处指当世。

(5)微言:指精辟深刻的言论。《汉书·艺文志》:“仲尼没而微言绝。”《世说新语·赏誉第八》:“常恐微言将绝,今乃复闻斯言于君矣。”

(6)庐山:在江西九江南。嘉祐三年(1058),王安石任提点江西刑狱,按临鄱阳,六月,曾邀王令前来聚会。

(7)湓水:源于江西瑞昌西之清湓山,东流经九江城下。《郡国志》云:“有人洗铜盆,忽水暴绿,乃失盆。遂投水求之,即见一龙衔盆,夺之而出。故日湓水。”酒卮:古代盛酒的器皿。

(8)陈迹:旧事。随手:随着,紧接着。《史记·淮阴侯列传》:“(钟离昧)曰:‘吾今日死,公亦随手亡矣。’”

【鉴赏】

嘉祐四年(1059),王令年仅二十八岁而早逝。王安石悲痛万分,为作《王逢原墓志铭》。次年秋,又赋诗三首以悼之。

王令为一代英才。王安石不仅嗟赏其诗作,同时也在政治上对其抱有厚望,所谓“始予爱其文章,而得其所以言;中予爱其节行,而得其所以行……于是叹,以为可以任世之重,而有功于天下者,将在于此。”(《王逢原墓志铭》)王令既卒,安石深为痛惜。这首七律诗正倾注了王安石的真挚怀念,抒发了知音难觅的感叹,读之令人黯然。

首联以想象之笔,描绘墓地的凄凉氛围,呼应题中“思”字。颔联抒怀念之情,叹恨斯人已没,知己难再得。颈联转写生前相聚情景:欲把庐山作书案,将湓水当佳酿。气概豪迈,如在目前,想象丰富,字句精炼,使这两句成为荆公诗中的名联。由此引出尾联的无限今昔存没悲欢聚散之感。

诗中运用想象、回忆相交织的方式,熔写景、议论和感叹于一炉,表达对故友的深切思念,真挚动人,有杜甫沉郁顿挫之风致。

示长安君(1)

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2)

草草杯盘供笑语,(3)昏昏灯火话平生。(4)

自怜湖海三年隔,又作尘沙万里行。(5)

欲问后期何日是,寄书应见雁南征。(6)

【注释】

(1)长安君:王安石的大妹文淑,为尚书比部郎中张奎之妻,封长安县君。县君:唐宋时对五品官员之母或妻的一种封号。

(2)怆情:伤悲,伤感。

(3)草草:随便准备的,简单的。杯盘:指酒菜。韩愈《送师服》:“草草具盘馔,不持酒劝酬。”

(4)昏昏:阴暗昏黑。

(5)尘沙万里行:指作者出使辽国。因辽国在今河北、山西北部直至大漠以北,多风沙,故云。白居易《吉祥寺见钱侍郎题名》:“云雨三年别,风波万里行。”

(6)书:信。南征:南行,南飞。古有雁足系书之说。本于《汉书·苏武传》。

【鉴赏】

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辽军大举南下攻宋,至澶州(今河南濮阳)时受挫,双方成对峙之势。后宋辽议和,约为兄弟之国;每年宋输辽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每年互派使臣,作外交礼节性拜贺。史称“澶渊之盟”。仁宗嘉祐五年(1060)初春,王安石任三司度支判官,奉命出使,伴送契丹使臣归辽国,至北境而回。历时月余。行前,其妹文淑闻讯前来探望。文淑“工诗善书,强记博文”(王安石《长安县太君墓表》),故安石赋诗以赠,表达兄妹情谊。

首联老少对举,别逢分述,表明自己是从来看重亲人之间的聚散之事的。颔联则就聚会来写。杯盘草草,灯火昏昏,虽曰简陋,却更见亲情之浓郁温馨。宋吴可《藏海诗话》云:“七言律一篇中必有剩语,一句中必有剩字,如:‘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如此句无剩字。”极言其精炼。颈联改就离别来说,湖海、尘沙,状出别境空阔苍凉。尾联预想别后思念,期待重逢,以为可能要等到秋后方回(实际上春天就回来了)。

这首诗语淡情深,属对工巧,结构精严。看似不尚夸饰,实为精心结撰之作。

白沟行(1)

白沟河边蕃塞地,(2)送迎蕃使年年事。(3)

蕃马常来射狐兔,(4)汉兵不道传烽燧。(5)

万里钮耰接塞垣,(6)幽燕桑叶暗川原。(7)

棘门灞上徒儿戏,(8)李牧廉颇莫更论。(9)

【注释】

(1)白沟:水名,亦名拒马河。河宽一丈余,浅狭易渡。宋、辽订立“澶渊之盟”,划定以白沟河为界。故地在今河北省高碑店市,白沟河与南拒马河汇合处为白沟镇。

(2)蕃:通番。古代汉族对外族的通称,这里指契丹族建立的辽国。

(3)送迎蕃使:自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起,北宋每年要向辽交纳大量银绢以为“岁币”,两国岁岁通使往来。故诗中云“年年事”。

(4)蕃马:指辽国骑兵。射狐兔:指射猎,喻辽国军队常来侵扰汉境。

(5)不道:不说,不认为有必要。烽燧:烽火,边境上报警的信号。《汉书·贾谊传》:“斥候望烽燧不得息。”文颖曰:“边方备胡寇,作高土橹,橹上作桔皋,桔皋头兜零,以薪草置其中,常低之,有寇即火然举之以相告,曰遮蔽,形容丰茂烽。又多积薪,寇至即燃之,以望其烟,曰燧。”张晏曰:“昼举烽,夜燔燧也。”师古曰:“张说误也。昼则燔燧,夜则举烽。”

(6)钮:同锄。耰:一种平整土地的农具,形如鎯头。钮耰:指代耕田。塞垣:边墙。垣:墙。

(7)幽燕:今河北北部及辽宁一带。唐以前属幽州,战国时属燕国,故名幽燕,当时沦为辽国统治区域。暗:

(8)棘门、灞上:均为古地名。《史记·绛侯周勃世家》载,汉文帝慰劳防备匈奴的军队,到棘门、灞上二地,皆直驰而入;而至周亚夫驻军之细柳,却见军容整肃,戒备森严,连皇帝也不得擅自进入。文帝嗟叹曰:“此真将军矣!曩者灞上、棘门军,若儿戏耳。”

(9)李牧、廉颇:战国时赵国名将。李牧曾大破匈奴,使匈奴人十多年不敢犯边。廉颇曾拒秦军,破燕军,战功卓著。白沟古属赵,故作者提及之。

【鉴赏】

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春,王安石伴送契丹贺正旦使,至境上,目睹边务,有感而赋此诗。诗用两韵。前韵四句,叙事。事为边事,一是年年迎送蕃使,经由此地;二是年年目睹蕃马,诡称射猎;三是年年如此,汉兵懈怠。叙事之中,诗人隐忧,昭然可见。后韵亦四句,又可分二层。“万里”、“幽燕”二句,转写此行所见之景,明状边境农桑之盛,暗指边务废弛,无险可据。“棘门”、“李牧”二句,转入议论,批评边将治军形同儿戏,无法同汉将周勃相比,更不要说去同战国赵将李牧、廉颇相较了。

王安石以政治家的眼光,揭示了宋朝边防松懈、无险可守,而辽国则深不可测、暗伏杀机的严峻现实,表现了对当时普遍存在的武备废弛、边将所任非人的深深忧虑,并暗寓了对当时北宋王朝对辽委屈求和政策的不满。

全篇叙事、写景、议论层层相接相通,虽着墨不多,而旨意甚明。

出塞(1)

涿州沙上饮盘桓,(2)看舞《春风小契丹》。(3)

塞雨巧催燕泪落,蒙蒙吹湿汉衣冠。(4)

【注释】

(1)出塞:古乐府曲名。多写边塞之事。下文曰“涿州”,当时所谓“塞外”,故用此名。

(2)涿州:今属河北,在高碑店以北,当时属辽。安石伴送契丹使,行至涿州而还。盘桓:徘徊,逗留。

(3)春风小契丹:契丹人歌舞名。南宋人范成大《次韵宗伟阅番乐》有句:“绣靴画鼓留花住,剩舞《春风小契丹》。”

(4)蒙蒙:细雨迷蒙貌。汉衣冠:指汉族士绅,即作者一行。衣冠:古代士以上戴冠,衣冠连称,是士以上的服装。

【鉴赏】

宋嘉祐五年(1060)春,王安石陪送契丹使臣到涿州,因有此作。

前两句描写契丹风情,沙上宴饮之后,又观赏契丹青少年在春风中舞蹈。春风契丹,暗形北人之得意。后两句则转写另一幅场景:塞雨燕(幽燕)泪,纷纷洒落,而宋使衣冠尽湿矣。燕泪,有谓南来燕子之泪,有谓沦落幽燕的汉人之泪(下篇有“燕人泪”),尽可玩味。而真正落泪者,必汉使安石一行矣。

此诗运用对比方式,写出宋使人辽后的独特感受。所谓“南人堕泪北人笑”(南宋汪元量《钱塘歌》),何必南宋之亡乎?

入塞(1)

荒云凉雨水悠悠,(2)鞍马东西鼓吹休。(3)

尚有燕人数行泪,(4)回身却望塞南流。(5)

【注释】

(1)入塞:亦古乐府曲名,写边塞之事。此处用以写出使归塞之事。

(2)荒云凉雨:即荒凉之地的凄苦云雨。

(3)鞍马东西:喻与契丹使者分手。鼓吹:指礼送使者时乐队演奏的乐声。休:停止。

(4)燕人:燕地居民。这里指被辽国占据的北方土地的汉族百姓。

(5)塞南:边塞以南,指北宋境内。

【鉴赏】

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王安石送契丹使臣北归,到涿州而还,将至白沟,作此诗。

五代时,石敬瑭为了充当“儿皇帝”,将燕、云地区(今北京至山西大同一带)割让给契丹。但燕云人民与中原地区血肉相连的情谊,却难以割断。安石诗中,正写燕人思宋、盼望统一的心情。

诗中通过描绘边疆地区屡遭侵扰的荒凉景象和燕云地区人民盼望统一的心情,批评北宋朝廷的投降政策。前两句写离别气氛,悲凉凄苦。后两句作一特写,捕捉到燕地居民回身南望故国流下热泪的动人一刻,反映了燕地人民渴望回归祖国的心情。读之如奇峰突起,警动心目。

试院五绝(其一)(1)

少时操笔坐中庭,子墨文章颇自轻。(2)

圣世选才终用赋,(3)白头来此试诸生。(4)

【注释】

(1)试院五绝:一作《试院中》。试院:朝廷考试进士的场所。据《续资治通鉴长编》载,当时于崇政殿考试,景福殿考赋。熙宁以后移于集英殿。

(2)子墨文章,指辞赋一类讲求词藻的文章。典出汉代扬雄《长杨赋》:赋设子墨客卿与翰林主人两人,以宾主问答,敷衍成文。

(3)圣世:指当时。终:依然。用赋:采用赋的形式。本年试题有《王者通天地人赋》、《天德清明诗》等。

(4)试:考试。当时试官分三类:初考官,先定等第;送复考官,再定等第;送详定官,复核并最后评定等级。是年,安石与杨畋(字乐道)同为详定官。诸生:诸多生员,尚未取得功名的士子。

【鉴赏】

嘉祐六年(1061)春,宋朝廷又举行进士考试。王安石被任命为详定官。他在试院中所作《试院五绝》,这是其中的一首。诗中主要表明自己对朝廷以诗赋取士的不同看法。

前两句回忆少年时在家中操笔作赋的情景,直言自己一向轻视诗赋之类的文章。而今自己已由昔日的考生成为考官,几近白头,而朝廷考试的形式与内容仍旧是诗赋一类的文章,不由感慨万端。“自轻”一语,已见不满;“圣世”一句,更蕴含了对当时这种考选方式的批判。

详定试卷

童子常夸作赋工,暮年羞悔有扬雄。(1)

当时赐帛倡优等,(2)今日论才将相中。(3)

细甚客卿因笔墨,(4)卑于《尔雅》注鱼虫。(5)

汉家故事真当改,(6)新咏知君胜弱翁。(7)

【注释】

(1)扬雄(前53—后18):字子云,蜀郡成都(今属四川)人,西汉末著名辞赋家。所作《甘泉赋》、《长杨赋》等甚有名。晚年对此颇有悔意,有“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之语。

(2)赐帛:指皇帝的赏赐。《汉书·王褒传》载,王褒因善作赋而蒙汉宣帝赐帛。帛:丝织品的总称。倡优:古代以乐舞戏谑为业的艺人,社会地位十分低下,也称俳优。《汉书·枚皋传》载,枚皋善作赋而未得汉武帝重用,发牢骚说:“为赋乃排,见视如倡。”等:等同。

(3)论才:指考核、选拔人才。将相:泛指大官。唐人重进士试,宰相之类大官多由进士出身的人担任,因谓进士为“将相科”。北宋亦相似。

(4)细:微小。甚:甚于。客卿因笔墨:指扬雄写的《长杨赋》。原文以翰林(笔)为主人,以子墨(墨)为客卿,以笔、墨两者对答成文。

(5)卑:低下。《尔雅》:西汉儒者编成的我国第一部有系统的解释字词汇意义的训诂书,其中有“释鱼”、“释虫”等类。韩愈《读皇甫浞公安园池诗书其后》:“《尔雅》注虫鱼,定非磊落人。”

(6)汉家故事:汉朝传统的制度和做法。用指当时以诗赋取士的科举制度。

(7)新咏:新作之诗。君:指杨畋,当时亦任详定官,与王安石有诗唱和。弱翁:魏相,字弱翁,汉宣帝时为丞相。《汉书·魏相传》载,相“好观汉故事”,以为“方今务在奉行故事而已”。

【鉴赏】

嘉祐六年(1061)朝廷春试,王安石与天章阁待制杨畋同任详定官,读其诗,因答之。

首联借汉世扬雄暮年愧作辞赋发端,实为自喻,慨叹自身早年不得不以诗赋入仕。颔联转入议论。古今对照,批判此种制度的荒唐。颈联进一步否定之。尾联赞赏杨畋的改革意识,实则表达自己改革科举考试内容、选拔真正的人才的愿望。这一设想在他日后执政时得到了实现。

全篇借古论今,但用语形象活泼。“细甚”、“卑于”一联,句法兼用省略、倒置等修辞方式,尤为拗峭有味。

金陵怀古(1)

霸祖孤身取二江,(2)子孙多以百城降。(3)

豪华尽出成功后,逸乐安知与祸双?(4)

东府旧基留佛刹,(5)《后庭》余唱落船窗。(6)

《黍离》、《麦秀》从来事,(7)且置兴亡近酒缸。(8)

【注释】

(1)金陵怀古:原题四首,此为其一。

(2)霸祖:指在金陵开创基业、建立霸权的六朝以及南唐开国君主。孤身:形容开国君主白手起家,取得天下。二江:北宋江南东路和江南西路的简称,其地相当于今江西全部、江苏和安徽长江以南部分,以及湖北的部分地区。

(3)百城:指众多的城池。

(4)逸乐:安乐。

(5)东府:原为东晋简文帝为会稽王时的府第,后扩建为城。遗址在今南京市东。佛刹:佛寺。

(6)《后庭》:陈后主所作《玉树后庭花》曲。中有“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之句。陈后主在位荒淫腐败,以致亡国,故此曲被称为亡国之音。杜牧《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7)《黍离》:《诗经·王风》篇名,旧说为东周大夫行经西周故都,见宗庙宫室尽生禾黍,因眷怀故国而作此篇。《麦秀》:即《麦秀之歌》,为殷朝旧臣路过故都,悯伤故国而作。

(8)置:搁置。近酒缸:指饮酒。

【鉴赏】

此组诗大约作于居丧、治病、讲学期间(1063—1067)。其时,往往与人论史怀古,六朝兴废是常见话题。《桂枝香·金陵怀古》即作于是时。

这首七律,主要吟咏南朝历代君主兴亡之事,目的在于总结得失,吸取教训,有补于现实政治。首联起笔突兀。孤身建国,极夸张之能事。百城以降,亦有夸饰之意。独力而取成功,拥众反遭失败,看似不合逻辑,实则历史必然。两相对照,发人深省。由此引出下文。颔联即揭出答案。追求豪华逸乐,忘却发愤进取,则成功即可转为失败,灾祸不旋踵而至。此意虽于唐人李商隐《咏史》诗中见之(“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然而,历史往往重演,教训并未真正被当成座右铭。君不见六朝之后,又有南唐之败?所以,教训总有重新提起的必要。

后半转写历史废墟以及亡国之哀。作者于四百年兴废史中选取两件典型事例,寄托感伤之情。尾联更宕开一笔,由六朝逆推至商、周,可谓“思接千载”,启发人们思考:有兴必有废,关键在于何以兴,何以废,对此不能没有认识。当然,作者是“明于治乱”的,然而,同心者又有几人?故结末之处发无奈之叹:还是饮酒吧,兴亡之事是说不尽的。

作为杰出的政治家,王安石论史高屋建瓴,用事娴熟自如,造语概括精炼。

古松(1)

森森直干百余寻,高入青冥不附林。(2)

万壑生风成夜响,千山月照挂秋阴。

岂因粪壤栽培力,(3)自得乾坤造化心。(4)

廊庙乏材应见取,(5)世无良匠勿相侵。(6)

【注释】

(1)古松:千年之松。

(2)青冥:青天高处。李白《长相思》:“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不附林:独立山林之外。韩愈《孟生》:“异质忌处群,孤芳难寄林。”

(3)“岂因”句:语本唐人张九龄《感遇》:“岂因地气暖?自有岁寒心。”粪壤:肥土。屈原《离骚》:“苏粪壤以充祎兮,谓申椒其不芳。”唐人柳宗元《新植海石榴》:“粪壤擢珠树,莓苔插琼英。”

(4)造化心:语本杜甫《古柏行》:“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元因造化功。”

(5)廊庙材:本指建筑朝堂宗庙的高大之材,引指可在国家政治上大有作为的杰出人才。战国慎到《慎子》:“廊庙之材,盖非一木之枝也。”又可称廊庙具、廊庙器。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

(6)良匠:高明的匠人。东汉桓谭《盐铁论》:“残材木以成室屋者,非良匠也。”北齐刘昼《刘子·适才》:“君子善能拔士,故无弃人;良匠善能运斤,故无弃材。”唐太宗李世民《帝范审官》:“故良匠无弃材,明主无弃士。”

【鉴赏】

诸家未定此篇作年。当作于熙宁以前。据传,德安(今属江西)名士王韶(1030—1081)曾为东林寺内古松赋诗一首:“绿皮皱剥玉嶙峋,高节分明是古人。解与乾坤生气概,几因风雨长精神。装添景物年年别,捭阖穹愁日日新。惟有碧奇云里月,共君孤影最乡亲。”王安石游庐山,见诗,甚爱之,因和诗一首云云。此松为东晋高僧慧远亲手植于净土宗发源地东林寺内。二松矗立,苍劲挺拔,气势不凡。距今一千五百多年。嘉祐三年(1058),王安石任提点江西刑狱,按临鄱阳,曾召王令来会(见上《思王逢原》),可能同游庐山,得见王韶之作,遂有此诗。王令有《大松》诗:“十寻瘦干三冬绿,一亩浓荫六月清。莫谓世材难见用,须知天意不徒生。长蛟老蜃空中影,骤雨惊雷半夜声。却笑五株乔岳下,肯将直节事秦嬴!”疑即此时所作。另一说,谓王安石游湖北罗田天堂寨(大别山主峰)下之降风殿,见殿后古松,遂赋此诗。

此诗咏松言志。松为老松。清人李渔《闲情偶寄》云:“苍松古柏,美其老也。一切花竹,皆贵少年;独松柏与梅三物,贵老而贱幼。”这个“老”,是老态,还是因其历年悠久而愈见高大苍劲?抑或更具沧桑感?本篇显然是取其高大挺拔,足堪大用。

首联即写古松的茂盛与高耸,且独立丛林之外。不附林,拟人语,开始见其孤傲个性。颔联拓开背景,千山万壑,风生月照,渲染衬托,突出形象。颈联议论,看似代古松发言:成长全赖造化之功,不借粪壤之力。实则是说,古松秉天地之心,立身纯洁。末联说古松材为世出,正逢廊庙需求之际;然而,若无良匠,其他人就不要随意采伐了!言外之意,古松不仅足堪大用,也正逢廊庙乏材之际。然而,古松既是大材,就必须由善于运用斧斤的良匠来砍伐、加工,否则,只会使用不当,损伤大材。

毫无疑问,诗人是借咏古松以言志。古松是廊庙之材,而安石也是以致君尧舜自任的。君主需要并且选择安邦定国的杰出人才;与此同时,这类人才在愿意献身兼济大业的同时,在为谁而用的问题上,不能不有所选择。倘若所遇之君并非明君,则不仅不能有所作为,反而受到伤害,不能自保。因此,在这首诗里,作者实际上提出了君臣之间双向选择的原则问题。这既是历史教训使然,也可见作者的政治个性。

本篇所写古松,形象高峻,立身纯洁,既具献身精神,又具处世理性,确是诗人自我写照。

独山梅花(1)

独山梅花何所似?半开半谢荆棘中。

美人零落依草莽,(2)志士憔悴守蒿蓬。(3)

亭亭孤艳带寒日,漠漠远香随野风。

移栽不得根欲老,(4)回首上林颜色空。(5)

【注释】

(1)独山:在今江苏溧水。《建康志》云:“独山,在溧水县东南一十里。高一十丈,周回五里。山北独水出焉。即秦淮之源也。”或云,属怀宁县,去县四十五里。诸峰低,一峰卓然独立。

(2)“美人”句:语本屈原《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东晋陶潜《归园田居》:“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杜甫《佳人》亦云:“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3)“志士”句:语本三国魏阮籍《咏怀》:“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蒿莱、蒿蓬,均指野草。

(4)移栽:移植。白居易《庐山桂》:“无人为移植,得入上林园。”上林:秦汉时皇家园林。秦时较小,在今陕西西安市西南。“(汉)武帝广开上林,东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旁南山;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滨渭而东。周裹数百里。”(汉扬雄《羽猎赋》)后世帝王所建园林,多假以上林之名。其中广植奇花异木,或养珍禽异兽。

(5)颜色空:语本白居易《长恨歌》:“六宫粉黛无颜色。”

【鉴赏】

此诗当作于熙宁以前。或在舒州任上,或在金陵讲学期间。当以后者为近是。

咏梅之作,宋代渐多。王安石就有好几首。这首咏梅诗所写之梅,环境较为典型。因为它生长在“独山”,一座偏僻的山,无人游赏的山,荆棘密布的山。所以,这梅花也是无人欣赏的,自开自落的,寂寞无主的。首联“半开半谢”之语,颇多怨慕。颔联以比喻来写此地梅花命运悲苦。美人、志士,既是拟物,也是将人的身世之感并人其中。颈联再写其色与香,虽孤犹艳,虽远犹香,见其自信。尾联抒发感慨。不能移植入上林之苑,其根欲老,深可叹惋;而更值得痛惜的是,上林苑中,此刻正缺少颜色美艳的奇花异木!这种弦外之音,不难听出:一方面国家需要杰出人才担负责任,另一方面,却又有许多优秀人才闲置草野,老死蓬蒿!

此诗借写独山梅花的不幸处境,讽咏当今统治者埋没人才。含蓄而见警策。

松间

偶向松间觅旧题,(1)野人休诵《北山移》。(2)

丈夫出处非无意,(3)猿鹤从来不自知!(4)

【注释】

(1)旧题:旧日的题咏。王安石家居期间,写有一些乐于隐居的作品。例如,《出城》云:“惯作野人多野兴,欲为时用少时材。”

(2)野人:山野之人,即隐士。北山移:南齐孔稚珪所作的《北山移文》。该文假托北山(即钟山)山神,斥责利禄熏心的假隐士。这里是说,友人如王介者,不要误以为我是假隐士。

(3)出处:出仕和隐居。无意:没有目的。

(4)猿鹤:山猿野鹤。《北山移文》中有“蕙帐空兮夜鹤怨,山人去兮晓猿惊”之句,而王介诗中也有“蕙帐一空生晓寒”之语。

【鉴赏】

本篇作于熙宁元年(1068)。自注云:“被召将行作。”亦即被召为翰林学士,将行之际。时在金陵。叶梦得《石林燕语》曰:“王介,字中甫。衢州人。与荆公游,甚款,然未尝意相下。熙宁初,荆公以翰林学士被召。前此屡不起,至是始受命。介以诗寄公云:‘草庐三顾动春蛰,蕙帐一空生晓寒。’盖有所讽。公得之,大笑。他日作诗,有‘丈夫出处非无意’之句,盖为介发也。”是知此诗作于本年四月入京之前也。

应宋神宗之召赴京之前,王安石曾居丧江宁,服除仍上状,辞不赴阙。此次出山,遂引起友人王介误解,乃作诗嘲讽。王安石遂作此诗答之,说明自己或出仕或隐居,都不是目的,意谓隐居不为求名,出仕也不是为贪图名利,而是能有作为即出仕,不能作为则隐居。对于这一点,“猿鹤”们是不可能理解的。

对于改革的迫切性,嘉祐四年(1058),王安石在《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中即有陈述,但未受仁宗重视。这可能挫伤了安石的仕宦之志。英宗在位日短(1063—1067),其间安石基本不在京师。待神宗继位,累召赴阙。以情理度之,若无故力辞不赴,恐失为臣之礼。《续资治通鉴长编》载,由于安石屡次不赴阙就职,就曾引起神宗的疑问:“今召又不起。果病也?有要也?”因此,安石此番入朝,可能抱有观察新君与朝政动向的意图。事实上,行前的安石,就已经做好了很快就回来的思想准备。其《再题南涧楼》云:“此去非吾愿,临分更上楼。”又如《酬吴季野》云:“岂堪置足青云上?终欲归身寂寞滨。”皆可证。

此诗语虽平淡,化用旧典了无痕迹,却很具意蕴,耐人玩味。又且以“猿鹤”拟人,略带诙谐。

次韵平甫金山会宿寄亲友(1)

天末海门横北固,(2)烟中沙岸似西兴。(3)

已无船舫犹闻笛,(4)远有楼台只见灯。

山月入松金破碎,江风吹水雪崩腾。(5)

飘然欲作乘桴计,(6)一到扶桑恨未能。(7)

【注释】

(1)次韵:犹言步韵,依原诗韵脚而作。平甫:王安国的字。安国为安石长弟,本年七月被赐进士及第,后六年(1074)病卒。安国以诗才名闻一时,与安石唱和最多。他有《金山会宿寄亲友》,故安石作了这首次韵诗。金山:在今江苏镇江市西北,上有金山寺等名胜。原处于长江中,登陆靠船摆渡。到清代,因泥沙淤而与南岸相通。

(2)天末:犹言天边。海门:海口,长江入海口。古时镇江为长江入海口,故称。或曰,镇江以北,松寥山和夷山夹江而立,因名“海门”。唐人陆龟蒙《和袭美重玄寺双矮桧》:“更忆早秋登北固,海门苍翠出晴波。”北固:北固山,在镇江东北。三面临江,北望海口,形势险要,故称北固。南朝梁武帝幸此,改为“北顾”。杨蟠《金山》诗云:“天末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见扬州。”蟠(约1017—1106),字公济。章安(今浙江临海东南)人,一作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庆历六年(1046)进士。

(3)西兴:六朝时名西陵,吴越王以为不吉,改曰“西兴”。在今浙江萧山县西。王安石知鄞县时(1047—1050),当曾往游之。

(4)船舫:游船。舫:船。

(5)崩腾:波涛汹涌的样子。

(6)飘然:轻快的样子。桴:木筏。《论语·公冶长》:“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7)扶桑:神话中的神树,太阳鸟金乌柄息之所。后指日出的地方。引指日本岛。

【鉴赏】

此诗作于神宗熙宁元年(1068)。时安石以翰林学士召入朝廷,行经镇江金山寺,因有此作。

这是一首景物诗。描绘金山及其周围的壮丽景色。首联对起,写北固山横亘天边,有如大海门户;而隔江沙岸,却似钱塘江畔的西兴。这两句,既有想象,又有联想,思维活跃,写出金山之景趣。相较前人题写之作,论者以为安石之句“始为中的”(宋范正敏《遁斋闲览》)。如果说首联取景尚实的话,颈联则取虚景,写人在金山上所闻之声,所见之色。换言之,首联乃取白昼之景,颔联则取入夜之景。就句式而论,二句都用逆推之法:闻笛而知船舫,见灯而知楼台。这正是唐人王维“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山居秋暝》)的笔法。若谓首联取远大之景的话,则颈联取近处之景。松中之月,光如碎金;风中之水,涛如崩雪。比喻生动,色彩绚丽。尾联跳出现实情景,发奇异之想,要乘木筏去扶桑一游。看似脱题,实则植根于上文所创造的壮阔清远的意境:有此感受,遂生此遐想,所谓宕出远神。至于“恨未能”之语,貌似遗憾,实为怡悦于现实的极致。

全诗先阔大之景、实在之景,后虚化之景、近处之景,声色具备,层次井然。格律亦精整,且无“次韵”之作常见的拘谨板滞之病。艺术功力,令人钦服。

泊船瓜洲(1)

京口瓜洲一水间,(2)钟山只隔数重山。(3)

春风又绿江南岸,(4)明月何时照我还?

【注释】

(1)瓜洲:又称瓜步,长江上著名的古渡口。在今江苏六合县南,大运河人长江处,位于长江北岸,镇江的对面。相传吴人卖瓜于此,故名。南人入京(汴京),多从此渡江,取运河水路北行。

(2)京口:今江苏镇江,位于长江南岸。一水间:隔着一道江面。

(3)钟山:即紫金山,位于今江苏南京市东北郊。

(4)绿:吹绿。唐人多有以“绿”作动词用者。李白《宜春苑歌》:“东风已绿瀛州草,紫殿红楼觉春好。”丘为《题农父庐舍》:“东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李嘉佑《送王牧往吉州谒王使君叔》:“细草绿汀洲,王孙耐薄游。”

【鉴赏】

熙宁元年(1068)四月,安石至京师,奉诏越次召对。则其从金陵启程北上,正是春天。又,熙宁八年(1075)二月,安石以观文殿大学士、吏部尚书知江宁,以本官同平章事,再度为相。帝遣中使召安石。安石不辞,倍道而进,七日至京师。两次北行为相,都是二月。前度雍容,后番匆促。若以诗意论之,似以前番为近是。

此次安石入京,虽然对政治前景抱有希望,但同时也做好了退归的思想准备。上面几篇的内容都表明了这一点。所以,本篇中的于北行之际复又回首江南的微妙情绪,实不足怪。

前二句写泊船瓜洲,去家未远。所谓“一水”,所谓“数山”,皆回望所见。因此,这两句表面写景,内里言情,留恋故同之情也。后二句先写江南春色,重在一个“绿”字——这正是诗人所爱之一“色”;再说还乡之愿。刚刚离乡,即打算还乡,看似矛盾,实则真诚。

前人爱此诗,尤津津于“绿”字之用。据洪迈《容斋续笔》卷八载,吴中士人,尝得公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字;复圈去,而改为“入”;旋改为“满”。凡如是十许字,始定为“绿”。这一推敲改动过程,反映了诗人追求尽善尽美的严肃认真的创作态度。

值得玩味的,还是这首诗的末句:“明月何时照我还”。作者为何要选择“明月”而不是“晴日”或其他景物?这恐怕不是随意之笔。前人多借“明月”以表乡情。李白云:“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这是见明月而思故乡。杜甫则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夜忆舍弟》)他以为月亮是故乡的好。而张若虚更发一问:“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春江花月夜》)这就说到了乘月而归的妙处了。王安石爱江南绿色,亦爱江南月色。咏及金陵之月的诗篇不少。安石之意,大约是说,我不忍别故乡之明月而去;总有一天,我会在故乡明月照拂之下,回到江南的。只是,不知归日是何年。在安石心中,月夜还乡,是何等境界!

安石自爱此诗,后来不能自忘,犹反复用之。其《与宝觉宿龙华院三绝》自注云:“某旧有诗”云云。其三曰:“与公京口水云间,问月何时照我还?邂逅我还还问月:何时照我宿金山?”荆公与月之情缘,愈结愈深,无法割舍矣!

题西太一宫壁(1)

柳叶鸣蜩绿暗,(2)荷花落日红酣。(3)

三十六陂春水,(4)白头想见江南。

【注释】

(1)西太一宫:故址在今河南开封市西八角镇。据《事实类苑》载,宋太宗时,建东太一宫于苏村,在祥符县东南十里;宋仁宗天圣中,建西太一宫于八角镇,在祥符县西南三十里。太一,乃诸神中最尊者。

(2)鸣蜩:鸣蝉。绿暗:绿得发黑。唐人司空图《独望》:“绿树连村暗,黄花出陌稀。”

(3)酣:浓透。

(4)三十六陂:池塘名,在汴京(今河南开封)附近。陂:池塘。又,江南扬州附近的天长也有三十六陂。

【鉴赏】

安石十六岁时(景祐三年,1036)曾随父王益北上汴京。三十二年后的熙宁元年(1068),安石应召入朝,重游西太一宫,即兴题壁,书此六言绝句二首。第二首云:“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今日重来白首,欲寻陈迹都迷。”三十年,乃指成数。

此首虽写汴京附近的西太一宫周遭景物,有声有色,境界优美,但表达的却是思乡之情。所谓“三十六陂春水”,断非眼前之水,而是忆想中的故乡之水。诗人到京时日不久,方将用力变革,乡情却如此蓬勃,真可使人感知安石独特个性。

据蔡絛《西清诗话》载:“元祐(1086—1093)间,东坡奉祠西太一宫,见公旧题两绝,注目久之,曰:‘此老野狐精也。’遂次其韵。”“野狐精”是苏轼对王安石构思巧妙的赞叹。后来陈衍还说:“绝代销魂,荆公诗当以此二首压卷。”(《宋诗精华录》)此诗的意境和艺术技巧,颇为人们所激赏。欧阳修先有和作,除苏轼而外,黄庭坚也有和诗。

六言诗始见于东汉末年孔融、曹丕之作,到宋代渐渐流行。南宋刘辰翁评曰:“语调自然。清绝!愁绝!”细看安石此篇,意境以及语言,风格妩媚,已近乎词。

西太一宫楼(1)

草际芙蓉零落,水边杨柳欹斜。

日暮炊烟孤起,(2)不知渔网谁家?

【注释】

(1)此诗大约作于熙宁元年(1068)秋。

(2)孤起:一烟独上。白居易《江州赴忠州,至江陵已来,舟中示舍弟五十韵》:“夏口烟孤起,湘川雨半晴。”

【鉴赏】

此诗纯用景语。首句写荷花凋谢,次句写杨柳飘风。水边、草际,互文见义。不然,芙蓉何以仅在草际而不见水?三、四句,合写一景,渔家是也。一缕炊烟,袅袅而上;一张渔网,晒在屋旁。生活气息盎然在目。

诗人所写情景,可能符合生活的真实。但是,我们却感觉到,这幅图景,更像江南水乡的秋日之夕的场面。可以这么猜想,诗人是带着“江南水乡”的“眼睛”来看这黄河南岸某处的景致的。换言之,诗人的心目中,总有“江南水乡”的影子在。所以,在这首题壁诗中,虽然没有再说“想见江南”的大白话,而实际上,他是不想而想的。

夜直(1)

金炉香尽漏声残,(2)剪剪轻风阵阵寒。(3)

春色恼人眠不得,(4)月移花影上栏干。(5)

【注释】

(1)夜直:夜间值宿。直:通值。据宋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三载,宋时,“馆阁每夜轮校官一人直宿。如有故不宿,则虚其夜,谓之豁宿。”又据叶梦得《避暑录话》:“学士仅有直舍,分于(北)门之两旁。每锁院受诏,乃与中使坐主廊。”

(2)金炉:铜制香炉。漏声:铜壶滴漏之声。漏:古代滴水计时的器具。漏声已残,说明夜之将尽。

(3)剪剪:形容微风轻拂。唐人韩偓《寒食夜》:“恻恻轻寒翦翦风,小梅飘雪杏花红。”翦翦:同剪剪。

(4)恼人:使人烦恼,撩拨人。

(5)“月移”句:语本唐人温庭筠《访知玄上人遇暴经因有赠》:“风扬檀烟销篆印,日移松影过禅床。”

【鉴赏】

治平四年正月,英宗崩,神宗继位。九月,除王安石翰林学士。次年即神宗熙宁元年(1068),四月至京师,奉诏越次入对,时四十八岁,因上《本朝百年无事札子》。而神宗已决定采纳王安石的意见,实行新法。《夜直》当系此时所作。

此诗纯用景语,写翰林学士春夜值宿之所嗅、所闻、所见及所感。似乎不涉政治,近乎艳情,以致宋代周紫芝、沈彦述等人误将其当作艳诗来读,以为“非荆公诗”(宋周紫芝《竹坡诗话》)。实则不然。

盖“春色”一词,古已有之。南齐谢朓《和徐都曹出新亭渚诗》云:“宛洛佳遨游,春色满皇州。”唐人更惯用此语,致以为诗题,并使“春色”一语具政治寓意,象征帝王恩泽及其导致的新气象。《宋史·乐志》:“回龙驭,升丹阙,布皇泽,春色满人间。”其义也是如此。王安石久蓄改革之志,曾向仁宗皇帝上《万言书》,倡言改革,未被采纳。神宗即位,他才获得实现抱负的机会;又值初春,所以他更觉得“春色”的美好。故在诗中将政治的遭际与自然界的春色融为一体,含而不露地表达出对现实处境的特殊感受。

即使只将本诗视为单纯的景物诗来读,也是很有艺术价值的。诗中描写春夜翰林院中景色,笔致细腻而空灵,境界清丽而幽远,颇能引人入胜。

商鞅(1)

自古驱民在信诚,(2)一言为重百金轻。(3)

今人未可非商鞅,(4)商鞅能令政必行。(5)

【注释】

(1)商鞅(?—前338):本卫国公子,姓公孙。后人秦辅佐孝公变法,国以富强。因功封于商,号为商君,故又称商鞅。孝公死,商鞅被诬谋反,遭车裂。

(2)驱民:驱使、役使百姓。信诚:诚实守信。

(3)金:古代计算货币的单位。秦以一镒(二十两)为一金。《史记·商君列传》载,商鞅即将颁布新法,恐人不信,乃先立三丈之木于都市南门,募民有能移置北门者给予重金,以示不欺。卒下令。《汉书·高祖皇帝纪》:“得黄金百镒,不如季布一诺。”

(4)非:非议,否定。

(5)令:使得,做到。政必行:政令一定施行。

【鉴赏】

据宋人陈了翁《四明尊尧集》记载,王安石曾问宋神宗:秦孝公能“择术济事”(采用商鞅的建议),皇上比他怎样?可见,王安石曾自比商鞅,希望宋神宗效仿秦孝公支持变法。为此,在王安石变法期间,保守派纷纷攻击商鞅,其实际矛头是指向王安石。

于是,约在熙宁二年(1069),王安石写了这首诗,表达了他对历史人物商鞅的景仰之情,表明了自己的政治见解以及推行新法的决心。前二句是讲古代圣贤为政的风格:取信于民。这是令行禁止的根本。后二句则讲商鞅为政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取信于民,从而使政策得到施行。这首诗不是讲商鞅变法的实际内容,而是讲推行变法的风格。能否赢得民众的信任,也是关系到改革成败的关键因素。作者正是从这一角度,旗帜鲜明地赞扬了商鞅这个历史上的著名改革家。

王安石以议论说理为诗,言简意丰,中肯有力。

孟子(1)

沉魄浮魂不可招,(2)遗编一读想风标。(3)

何妨举世嫌迂阔,(4)故有斯人慰寂寥。(5)

【注释】

(1)孟子:名轲(约前372—前289)。战国时期邹国(今山东邹城市)人。鲁国贵族孟孙氏的后代。曾受业于子思的学生,继承和发展了孔子的德治思想,发展为仁政学说,成为其政治思想的核心。他四出游说诸侯,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但“孟轲所如不合,退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史记·孟子传》)《孟子》为儒家重要经典之一。

(2)沉魄浮魂:指逝去的魂魄。魂魄:古时谓人的精神灵气。人死后,魂升于天,魄入于地。不可招:指人死不能复生。招:招魂。唐人李商隐《祭令狐相公文》:“圣有夫子,廉有伯夷。浮魂沉魄,君其尚之。”

(3)遗编:指《孟子》一书。风标:风度,品格。

(4)举世:世上所有的人。迂阔:迂腐而不切实际。《史记·孟子传》:“孟子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续资治通鉴长编》载,治平四年(1067)九月戊戌,召安石为翰林学士。神宗谓吴奎曰:“安石真翰林学士也。”奎曰:“安石文行,实高出于人。”神宗曰:“当事如何?”奎曰:“恐迂阔。”神宗弗信,卒召用之。安石《答孙少述书》云:“某天禀疏介,与时不相值,生平所得,数人而已。”

(5)故:固,毕竟。斯人:此人,指孟子。寂寥:寂寞。唐明皇之妃江采蕨《谢赐珍珠》:“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鉴赏】

熙宁二年(1069)二月,宋神宗以王安石为参知政事(副宰相)。安石创置三司条例,议行新法,包括青苗法、均输法、农田水利法等。一批官僚反对变法,疏论安石大罪。神宗不纳,贬刘琦、富弼等出朝。《孟子》这首诗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写出来的。

诗以孟子为吟咏对象,取材典型而宏大。从诗意而论,作者表达的是作为主要改革者的必然的孤独和寂寞,这和战国时“所如不合”的孟子,是极其相似的。孟子与王安石,同被时人嘲为“迂阔”,情形也颇一致。更重要的是,王安石的思想,与孟子思想颇有相通之处。王安石认为,孔子所传经籍,由孟子所继承,精义犹存;以后源流失正。前人多孔、孟分称,而王安石特别重视孟子的思想,将孔孟合而为一。在变法遭到反对的情况下,安石经常从孟子思想中寻找精神支持。孟子顺应时代发展趋势,认识到,仁政与法制必须结合推行,所谓“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孟子·离娄上》)。王安石实质上也是主张运用政令去推行“仁政”。为此,王安石以继承和发扬孟子的学术事业为己任。在情感方面,安石则视孟子为异代知音。

这首咏史诗,由于多用形象性语言,基本不见概念与议论,而将丰富深厚的思想感情隐含于其中,故而极具风致,颇似咏怀之作。

范增(1)

中原秦鹿待新羁,(2)力战纷纷此一时。(3)

有道吊民天即助,(4)不知何用牧羊儿?(5)

【注释】

(1)范增:秦末楚国人(前277—前204)。年七十,参加项梁、项羽起义军作谋臣,被尊为“亚父”。事见《史记·项羽本纪》

(2)秦鹿:喻秦王朝所丧失的政权。《汉书·蒯通传》云:“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新羁:新的控制者。羁:本指马笼头。指控制。

(3)力战:拼力作战。指争夺政权。

(4)有道:得道。《孟子·公孙丑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吊民:安抚黎民。《孟子·梁惠王下》:“诛其君而吊其民。”

(5)牧羊儿:项梁、项羽义军中所推尊的楚怀王芈心。楚亡于秦后,芈心流落民间,作牧羊儿。为了号召百姓,范增向项梁建议,“复立楚之后”。于是,项梁乃尊芈心为楚怀王,后更尊为义帝。终为项羽所杀。事在《史记·项羽本纪》。

【鉴赏】

本诗所论之事,乃项梁义军尊芈心为共主,然而题作《范增》,原因在于献此计的,就是军中主要谋臣范增。以往学界论范增之命运功过,多谓项羽不能听取范增建议,有效打击刘邦势力,使其坐大。而本诗却另辟蹊径,从范增献计“立楚之后”看其政治得失。

前二句叙写秦亡后局势混乱,战争激烈,目的都在于夺取政权,重归一统。那么,这时候决定成败的因素是什么呢?从“有道吊民天即助”一语来看,王安石显然认为,是“道”。这种看法无疑是正确的。因为,当初众义军揭竿而起的时候,最响亮的口号,就是“伐无道,诛暴秦”。在项梁、项羽这支义军具备相当实力的基础之上,如果政治上“有道”,则民心归依,上天必助,成功在即。然而,范增却只献出一条“复立楚之后”的文不对题的“馊主意”,将政治基础建立在楚人复仇心理之上。这显然是置更为广大的“民”于不顾,所以,此计不仅无益,而且有害。我想,王安石就是从这一点上质疑范增之计的。

王安石讨论政治策略,着眼于民心向背。本篇即可为证。作者用语精炼,设问尖锐,启人深思。

谢安(1)

谢公才业自超群,误长清谈助世纷。(2)

秦晋区区等亡国,(3)可能王衍胜商君?(4)

【注释】

(1)谢安(320—385),字安石。东晋陈郡阳夏人。年四十始出仕,孝武帝时官至丞相。太元八年(383),苻坚率前秦军南下,声势甚盛。安使谢石、谢玄领军力拒,胜之于淝水。

(2)误长清谈:指谢安错误地助长了当时的清谈之风。《世说新语·言语》载:“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可见谢安对清谈误国缺乏清醒的认识,反而借秦二世而亡来反驳。事实上,谢安所言“秦任商鞅,二世而亡”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商鞅变法,在秦孝公(前361—前338间在位)时期。正是商鞅变法促进了秦的发展和强大,并为统一六国奠定了基础。谢安的说法,违背史实,确实也助长了玄风,不利于治国化民。

(3)秦晋:赢秦与西晋。等:同为,都是。

(4)王衍(246—311):字夷甫。西晋琅琊(今山东临沂)人。《晋书》本传略云:衍神情明秀,风姿详雅。总角尝造山涛,涛嗟叹良久,既去,目而送之曰:“何物老妪,生宁馨儿!然误天下苍生者,未必非此人也。”衍初好论纵横之术,后乃口不论世事,惟雅咏玄虚,谈《老》《庄》为事。义理有所不安,随即更改,世号“口中雌黄”。历北军中候、中领军、尚书令,累迁尚书仆射,领吏部,后拜尚书令、司空、司徒。衍虽居宰辅之重,不以经国为念。竞为石勒所俘。勒使人夜排墙填杀之。将死,顾而言曰:“呜乎!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后来,东晋桓温也说:“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虚。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世说新语·轻诋》)然而,此后的谢安又忘记了惨痛的历史教训。

【鉴赏】

本篇大约作于熙宁二年(1069)。自安石推行变法以来,大臣如吕诲(右谏议大夫)、司马光(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等先后上疏表示反对。特别是司马光,在上疏的同时,又写信三封给安石,批评他实行变革。另外,一批名位甚高的大臣因忤新法被贬。这就是本篇的写作背景。

谢安是一位才业超群的历史人物。王安石并不否认这一点。然而,在如何看待清谈的危害性,在如何看待商鞅变法的积极意义等问题上,谢安却持有错误的观念。这一历史资料,在熙宁变法时期,竟然成为保守派攻击王安石的依据,由此演绎出可称之为“变法亡国论”的荒唐论调。

安石此诗,前两句分析了谢安的才业与错误,可谓辩证地看待历史人物。这当然是因为,在反对变法的人群中,就有功勋卓著的老臣以及德才兼备的耆宿,例如司马光等人。所以,作者必须在斗争的方式上注意有利有节。后二句,则是运用对比的方式,反问的语气,揭出一个荒唐的结论,极其犀利地回答了商鞅与王衍谁是谁非的原则问题。

在明年写成的《答司马谏议书》中,安石有段话似与本诗不无关系。文曰:“如君实(司马光的字)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所谓“一切不事事”,不就是说,凡是改革的事都不能干,干了就会如何如何么?

本篇立意明确,语言简洁,分析、对比,极见效果。

元日(1)

爆竹声中一岁除,(2)春风送暖入屠苏。(3)

千门万户瞳瞳日,(4)总把新桃换旧符。(5)

【注释】

(1)元日:夏历一年的第一天,即正月初一。元:首。

(2)一岁:一年。除:去,逝去。

(3)屠苏:本指平屋或草庵,引指书斋或居所。汉人服虔《通俗文》:“屋平曰屠苏。”《广雅》则曰:“屠苏,庵也。”(《太平御览》卷一八一引)《三国志·曹真传》附“曹爽”注引《魏略》曰:“(李胜)为尹,岁余,厅事前屠苏坏,令人更治之。”宋人往往以庵名书斋。故此处以屠苏指书斋或居所。或谓,屠苏,酒名。“俗说屠苏乃草庵之名。昔有人居草庵之中,每岁除夜遗闾里一药贴,令囊浸井中,至元日取水,置于酒樽,合家饮之,不病瘟疫。今人得其方而不知姓名,但曰屠苏而已。”(唐人韩谔《岁华纪丽》《元日》:“进屠苏”注)宋人吴自牧《梦粱录》曰:季冬之月,岁旦在迩,“医师亦馈屠苏袋,以五色线结成四金鱼同心结子,或百事吉结子;并以诸品汤剂,送与主顾第宅,受之悬于额上,以辟邪气。”唐人卢仝《除夜》:“殷勤惜此夜,此夜在逡巡。烛尽年还别,鸡鸣老更新。……明日持杯处,谁为最后人?”可知送屠苏袋是在除日,即一年的最后一天;饮屠苏水在元日。但按之其他旧籍,则饮屠苏酒是在除日,即一年的最后一天。南宋周密《武林旧事》卷三《岁晚节物》云:“医家亦多合药剂,侑以虎头丹,八神,屠苏,贮以绛囊,馈遗大家,谓之‘腊药’。至除夕……夜,贲烛糁盆,红映霄汉,爆竹鼓吹之声,喧阗彻夜,谓之‘聒厅’。小儿女终夕博戏不寐,谓之‘守岁’……如饮屠苏,百事吉,胶牙饧,烧术卖懵等事,率多东都之遗风焉。”唐人顾祝《岁日作》:“不觉老将春共至,更悲携手几人全。还将寂寞羞明镜,手把屠苏让少年。”宋人苏辙《除日》云:“年年最后饮屠苏,不觉年来七十馀。”清人唐英《癸丑除夕与二子守岁口占》:“八口天涯聚,团圆且放眉。岁残多旧梦,春近少新诗。志苦甘形役,恩深拗数奇。屠苏酌稚子,珍重白驹时。”故安石所言“元日”之“屠苏”,未必酒水也。何况,若是酒水,“春风送暖”何以“入”耶?捍格难通。兹略辨之。

(4)曈曈:太阳初升时的样子。顾况《乌啼曲二首》之一:“东方曈曈赤日旭。”

(5)桃符:本指桃人及神像,用以驱邪。东汉王充《论衡·订鬼》所引《山海经》:“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恶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于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凶。”(今本《山海经》无之)五代时开始在桃符上题联语,后发展为春联,故也以桃符为春联的别名。新桃换旧符:(以)新桃符换旧桃符。

【鉴赏】

本篇大约作于熙宁三年(1070)元日。上年二月,安石为参知政事,主持变法。虽阻力甚大,但得神宗支持,新法在各地逐步推行。

这首诗字面上是描写元日的情景、习俗。爆竹、桃符,应景之物;春风、旭日,则未必年年都有。由此可以领会到当年元日的一派和煦的气氛。而且,传统的春风、旭日的意象,往往含有政治的寓意。如唐人王之涣《凉州词》:“春风不度玉门关”,其“春风”就喻指“君恩”。安石此处所写的“送暖入屠苏”的“春风”,何必不然?春风如此,“曈曈日”又当作何解释?这初生的太阳,应是喻指那即位不久的年仅二十出头的新君宋神宗。王建《宫词一百首》之三:“龙烟日暖紫曈曈,宣政门当玉殿风。五刻阁前卿相出,下帘声在半天中。”杜牧《感怀》:“荡荡乾坤大,曈曈日月明。叱起文武业,可以豁洪溟。”这里的“曈曈日”,不都是暗指君王么?正是这新君“带来了”新政,换去了“旧符”。

联想到当时神宗对安石的巨大支持,可以肯定地说,这首作于熙宁三年元日的诗,表现得最突出的,是诗人对热烈的改革气氛的切身感受,对大力支持改革的年轻君主的感佩之意。明人王相说:“此诗自况其初拜相时,得君行政,除旧布新,而施行己之政令也。”(《七言千家诗注》)斯言得之。

单从生活的真实性来看,这也是一首好诗。诗人选取了典型细节、典型意象、典型气氛,表现盛大节日,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若是探求其中的政治含义,也淳厚含蓄,不露斧凿之痕。至于诗的后两句,在后世流传引用的过程中,更被用来表现新时代新事物必然代替旧时代旧事物这一客观规律,极具哲理性。

贾生(1)

一时谋议略施行,(2)谁道君王薄贾生?(3)

爵位自高言尽废,(4)古来何啻万公卿!(5)

【注释】

(1)贾生:即贾谊,西汉著名政论家和文学家。见前《贾生》注释。

(2)略:大致,差不多。据《汉书·贾谊传》载,当时贾谊提出的更定法令等建议,最后多为文帝所采纳。故班固谓:“谊之所陈,略施行矣。”

(3)君王:指汉文帝刘恒(前179—前157在位)。薄:轻视,亏待。班固谓:“谊亦天年早终,虽不至公卿,未为不遇也。”(《汉书·贾谊传》)

(4)爵位:官爵和职位。废:弃置,废弃。

(5)何啻:何止。啻:仅,止。公卿:达官贵人。

【鉴赏】

本篇内容看似评论西汉青年政治家贾谊的成败得失、遇与不遇。实则不止此。与《汉书·贾谊传》比较,诗的前两句并未超出班固的认识水准。贾谊不过英年早逝可惜罢了。他的意见并未被弃置不用。从这个角度来看,贾谊还是遭遇了明主的,不可谓不遇。后二句则有些新意了。诗人换了一个视角,将历史的镜头从贾谊一人身上摇开,从古到今,逐一扫描,结果发现,许许多多位高爵显的公卿王侯,连篇累牍的奏章札子,又有几位明君英主采纳听取了呢?相形之下,贾谊就更不能说是不遇了!

前面读到安石咏“商鞅”的诗,知道作者有以其自况之意。此处咏“贾谊”,立意亦然。汉文帝之用贾谊,与秦孝公之用商鞅,都被诗人比为今日宋神宗之用王安石。既然不可谓贾谊未遇明主,则当然不可谓王安石不遇明主了。神宗对安石的大力支持,确实使他感动万分,使得他不得不承认:“一时谋议略施行,谁道君王薄贾生?”而大批攻击排斥安石的大臣,却未能改变神宗的态度,其情其状,与“爵位自高言尽废”的“万公卿”略无区别。

所以,本诗于以贾谊自况之中,也表达了自己“遇与不遇”的价值观。遇与不遇,不在官位是否到达公卿,而在所献“谋略”是否得以施行。明乎此,我们就可以感觉到,王安石改革的动机是否正当,做官的品格是否崇高,得失的尺度是否正确了。

以人况我,以古喻今,恰切而深至。

众人(1)

众人纷纷何足竞,是非吾喜非吾病。(2)

颂声交作莽岂贤?(3)四国流言旦犹圣。(4)

惟圣人能轻重人,(5)不能铢两为千钧。(6)

乃知轻重不在彼,(7)要之美恶由吾身。(8)

【注释】

(1)众人:本指普通人。这里兼指改革的反对者。自新法出,反对者多有。吕诲《论王安石疏》中诽谤王安石是“大奸似忠”,“大诈似信”,“见利忘义”等。甚至连华山崩坍,天久不雨,也认为是王安石的过错,还说“去安石,天必雨”。而司马光也说:“王安石不合妄生奸诈,荧惑圣聪。”(《奏弹王安石表》)故本篇约作于熙宁三年(1070)。

(2)是:众人所说之“是”。非:众人所说之“非”。喜:喜事。病:可忧之事。

(3)莽:王莽(前45—23),字巨君,西汉元帝王皇后之侄。汉平帝时为大司马,领尚书事,权倾天下。《汉书·平帝纪》载:时“群臣奏言:大司马莽功德比周公”,赐号安汉公,一时“颂声并作”。后篡汉建立新朝,劳役频繁,民不聊生,遭农民起义军推翻,被杀。

(4)四国:指西周初管、蔡、商、奄四个诸侯国。旦:姬旦,即周公,周武王之弟,成王之叔。成王幼年即位,由周公摄政,其弟管叔、蔡叔等造谣攻击他,后与商国国君武庚等起兵反周。周公东征,杀武庚、管叔,放逐蔡叔,平定叛乱。事见《史记·鲁周公世家》。

(5)轻重:正确地衡量轻重高下。

(6)铢两:比喻分量轻。铢:古代重量单位,为一两的二十四分之一。千钧;比喻分量重。钧:古代重量单位,为三十斤。这两句说:只有圣人才能正确衡量人,不会把铢两之轻当成千钧之重。

(7)彼:指众人。

(8)美恶:好坏,优劣。

【鉴赏】

王安石变法,遭到保守派的强烈反对。他们给王安石横加种种罪名,必欲去之而后快。面对保守派的围攻,王安石表现出镇定的态度,并予以有力回击。

诗的一二句说,一般人所说的“是”与“非”,不是评价是非的真正标准,当然也不是评价我的是非的真正标准。三四句,就举例为证。所举之例,乃是最为著名的历史事件与人物,因而最具说服力。五六句反过来说,只有圣人的评价值得重视,因为他们不会颠倒轻重。七八句回归现实,指出:从根本上来讲,决定美恶的,还是自身。

王安石要实施改革,必须具有政治家的宽广胸怀和坚定的自信心。对于造谣非议,王安石不与争辩,而是坚持去做。读这首诗,可以想见王安石执拗不屈的个性,也可以给他的名言“人言不足恤”找到最为合适的注脚。

读史(1)

自古功名亦苦辛,行藏终欲付何人?(2)

当时黮黯犹承误,(3)末俗纷纭更乱真。

糟粕所传非粹美,(4)丹青难写是精神。(5)

区区岂尽高贤意,(6)独守千秋纸上尘。(7)

【注释】

(1)读史:约作于熙宁三年(1070)。据李壁《庚寅增注》称:安石尝谓,“欧阳永叔作《五代史》时,冯道最佳,有机谋,善避难,密能安主存身,可谓吉士。永叔贬之,甚无谓也。作史难,须博学多闻,又须识足以断其真伪是非乃可。盖事在目前是非尚不定,而况名迹去古人已远,旋策度之,焉能一一当其实哉!”反复此段,与诗意略合,且标题不指名,而泛谓之“读史”,岂公故欲隐其义,为永叔讳耶?则李壁意谓安石所指乃欧阳修撰史失实。今按,欧阳修(1007—1072)大约于景祐三年(1036)至皇祐五年(1053)间编成《新五代史》。细读安石之语,中有赞许“冯道”之词,以为欧阳修贬之不当,其中恐怕不仅为古人鸣不平,而实有自忧之虑。今人有云:“这首诗既表达了他绝不向歪曲真相的历史记录俯首低头的倔强性格,也流露了他内心深处的一个隐忧,预感到历史对他的评价不会公正。”(漆侠《王安石变法》,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319页)这种思虑,应该说,在面临诸多朝廷重臣责难的时候,难免会产生。故列此篇于此。

(2)行藏:人之行止。引指事迹。

(3)黮黯:蒙昧不明。韩愈《为河南令上留守郑相公启》:“盖覆黮黯,不以真情状白露左右。”承误:承传谬误。

(4)糟粕:本指食品之垃圾,引指历史。语本《庄子·天道》:“桓公(齐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斲轮于堂下,释椎而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书耶?’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以死矣。’曰:‘然则,君子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糟魄:糟粕。粹美:纯粹精美。

(5)丹青:绘画。这里引指史书。

(6)区区:极其有限的,少量的。指记载人物事迹的史书文字。

(7)纸上尘:史书上的尘土。

【鉴赏】

士大夫既以立德、立功、立言为人生价值实现之标的,则自然不能不顾及生前身后之名。安石推行变法,阻力极大,曾经几度上疏乞辞位。熙宁三年(1070),神宗曾意欲罢行“青苗法”,安石求去。司马光草答诏,有“士夫沸腾,黎民骚动”之语。安石乃抗章自辩。如同前面许多咏史作品一样,本篇也是有感于现实问题而发的。

诗是七律。首联揭示古人内心隐忧,虽然一生为功名辛苦奋斗,然而,这奋斗的精神与事迹,交付与谁人完整准确的记载传流呢?发端言“自古”,则“及今”之意自在其中。颔联直指古史初时即已谬误,何况流传至今?颈联特别就历史上的优秀人物未能得到完美的记载表示遗憾。“丹青难写是精神”,语意颇具哲理韵味,与“意态由来画不成”(《明妃曲》)可互相比照。尾联更进一步发抒感慨。一是史书所记,区区千百文字,怎能表达前贤当时的丰富内心呢?二是就这区区千百文字而言,又要蒙上厚厚的“历史尘埃”,竟然还有众多的儒生要固守这区区文字!

王安石对现实有清醒的认识,对历史也有着独到的见解。本篇虽曰“读史”,实为“论史”,表现出拂尘显真、剔除糟粕、吸取精华的史识,达到了很高的思想境界。

壬子偶题(1)

黄尘投老倦匆匆,(2)故绕盆池种水红。(3)

落日欹眠何所忆?(4)江湖秋梦橹声中。(5)

【注释】

(1)壬子:壬子年,即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诗题下作者自注云:“熙宁五年,东府庭下作盆池。故作。”东府,安石为相时所居的地方,熙宁四年九月落成,神宗临幸。

(2)黄尘:犹红尘。喻世俗、世间。投老:到老,临老。

(3)盆池:本指埋盆作池。也指池小如盆。韩愈《盆池五首》之一:“老翁真个似童儿,汲水埋盆作小池。”水红:草名,生池塘草泽中。

(4)欹眠:斜躺着睡。欹:同敧,倾斜。

(5)江湖秋梦:梦人秋日的江湖。唐人汪遵《咏酒》:“秋霄睡足芭蕉雨,又是江湖人梦来。”

【鉴赏】

熙宁五年(1072),安石五十有二,仍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变法在继续深入推行,而阻力依然存在。其间屡次求去,而神宗固留之。去留之事,实为安石思想矛盾之反映。前面所见的《松间》诗以及相关之作,无不透露此种消息。

此前的熙宁三年(1070),王安石拜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据宋魏泰《临汉隐居诗话》记载:“熙宁庚戌冬,王荆公安石自参知政事拜相。是日,官僚造门奔贺者,相属于路。公以未谢,皆不见之。独与余坐于西庑之小阁。荆公语次,忽颦蹙久之,取笔书窗曰:‘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放笔揖余而入。元丰癸亥,公已谢事,为会灵观使,居金陵白下门外。余谒公,公欣然邀余,同游钟山,憩法云寺,偶坐于僧房。是时,正当霜雪,而虚窗松竹,皆如诗中之景。余因述昔日题窗,并诵此诗,公怃然曰:‘有是乎?’领略微笑而已。”亦可证安石其时已做好了退归林下的思想准备,一如昔年《酬吴季野》所云:“岂堪置足青云上?终欲归身寂寞滨。”

正因为如此,在当前相业貌似隆盛的背景下,安石仍然不会忘记自己最终的归宿。本篇虽曰“偶题”,实为必然。首句写自身将老,心力俱疲,算是说了归梦江湖的心理动机。次句特写,埋盆作池,看似富有童趣,实则别有玄机。何以故?因为这是在刚刚落成不久的相府的庭院之中!所以这盆池另有寓意。三句设问,末句作答,揭示出诗人梦中所向往之处,正是南国江湖。然则,诗人在相府庭院中所创造的小小“盆池”,乃是他心中江湖的一个载体或缩影!明乎此,我们就知道,诗人的“埋盆作池”,并非童趣之表现,而是“野趣”——退归草野之趣的反映。《庄子·让王》有言:“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这可算是王安石的一半。而身在廊庙,却又心在江湖,这又是王安石的另一半。舍其任何一半,皆非真实的王安石。

这首七绝,取材虽小,却颇具典型意义,有以小见大之功。诗意含蓄,而主人公个性即寓其中。

雨过偶书(1)

霈然甘泽洗尘寰,(2)南亩东郊共慰颜。(3)

地望岁功还物外,(4)天将生意与人间。(5)

霁分星斗风雷静,(6)凉入轩窗枕簟闲。(7)

谁似浮云知进退,(8)才成霖雨便归山!

【注释】

(1)此诗大约作于熙宁七年(1074)夏秋。自去冬至今春,大旱。三月,郑侠进《流民图》,猛攻安石新法。四月,遂以旱罢方田法。安石乃六上书,请罢相,竟以吏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出知江宁府。六月十五日到任。本篇当系回到江宁之后得雨而作。

(2)霈然:雨量充足貌。《孟子·梁惠王上》:“天油然作云,霈然下雨。”甘泽:甘霖。

(3)南亩:山南的田地。《诗·七月》:“同我妇子,馈彼南亩。”东郊:城东。

(4)岁功:一年的收成。

(5)生意:生生不息之意。

(6)“霁分”句:言风雷既息,星文烂然,故称霁也。

(7)枕簟闲:语出唐人许浑《送元昼上人归苏州兼寄张厚二首》之二:“前山雨过池塘满,小院秋归枕簟闲。”

(8)知进退:明知进退之道。当进则进,当退则退。《易·乾》:“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为圣人乎?”

【鉴赏】

诗题《雨过偶书》,即是“咏雨”。咏雨即是咏物。所以,按照咏物诗的创作法则,那就要状物态,体物情,言物志——实际上就是言己之志。

首联一笔到雨。“霈然”写其来势,“甘”写其醇美,“洗”写其功用,极尽赞美之能事。雨到南亩,雨到东郊,慰尽群颜。补充说明此雨实为及时之雨。颔联再写此雨之来,既是苍生所盼,更是天意所赐。颈联转写雨后所见及所感。雨霁云开,暑尽凉来,感觉好极了!末联更转写降雨之云,雨罢归山。“谁似”一问,大有深意。看似问人,实为自比。盖此时王安石为相推行变法,已历六载,一些新法的功效业已显现。此次退归金陵,虽有遗憾,毕竟不同于从来未试身手。所以,诗中借云情而言己志,两相契合,妥帖自然。

考察本年政事,实与旱情相关。据《宋史记事本末》载熙宁七年事云:“自去岁秋七月不雨,以至于是月(三月),帝忧形于色,嗟叹怨恻,欲尽罢法度之不善者。”四月,果以旱罢方田法。可见,迫于天灾与保守派压力,宋神宗不免有所动摇。据史载,全局性的旱情至少延续到五月以后。一旦旱情解除,就可能影响政局。在这种情形之下,一场霖雨,不仅能够一破万民愁颜,而且能够慰藉安石苦心。《雨过偶书》表达愉悦之意,理之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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