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回来了

爸,我回来了

1

去年春节回家,我跟父亲坐在沙发上闲聊,家长里短过后,他突然问我:“你有没有最欣赏的人呢?”

我讶异于内敛的父亲突然问出这样“开放”的问题,看着他饱经沧桑的双眼,不无认真地说:“有啊,最欣赏的人是你。”

这个回答显然让父亲有几分受宠若惊,只见其眉梢眼角的皱纹像丘壑一样纵深蔓延开来,又像是个孩子,带着几分羞涩。他挪了挪坐在沙发上的身子,拿起杯子喝了几口茶。

“爸,这些年来,的确辛苦你了,在我心中,你就是个英雄,什么也打不倒你。”我接着说道。

父亲突然安静下来,两手相互交叉,眼里快速闪过一丝泪光。他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母亲去世后这段极为漫长的寒冬岁月,蹉跎的不仅是他的容颜,他的心也已千疮百孔,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支离破碎般疼。

我怕父亲又陷入荆棘密布的往事,随即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笑着说:“爸,再给我讲讲你年轻时在安化(湖南一个县城)的故事吧。”

父亲清了清嗓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端起茶杯又喝了口茶。

还好,他依旧有兴致。

2

关于那个安化的故事,小时候就听父亲讲过。

大概的情节是,父亲带着几个徒弟在给当地人做家具期间,俩徒弟年纪小,轻易地被当地几个混混骗了钱财,不仅没讨回说法,还被混混们“追杀”。被吓得魂飞魄散的俩徒弟跑回来向父亲求助,父亲明知凶多吉少,但出于情义,没作多想,将徒弟们从后门支走,自己两碗酒下肚,从二楼一跃而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与混混们展开了激烈的搏斗。

每次,父亲都讲得眉飞色舞,栩栩如生,并配合着动作,好像要将画面重现。偶尔我会提几个问题,比如:你不害怕吗?那些徒弟跑去了哪?你最终是怎么逃脱的?后来那些混混怎样了?

小时候纯粹当故事来听,只觉得父亲就像是武侠片里的侠客,有勇有谋,正义凛然,听得我既胆战心惊又拍手叫绝。后来也听父亲跟他的朋友分享过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那会儿听时,又觉得父亲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为了身边人可以两肋插刀、舍生取义。

而今,要父亲再次跟我分享这个故事,他还没开始讲,我的心便有点酸疼起来。因为坐在我面前的大腹便便、哈欠连天、面容憔悴的父亲,跟故事里那个生龙活虎、血气方刚、义薄云天的英雄相比,实在是大相径庭。不得不感叹岁月无情,现实残酷。

年轻时的父亲,用奶奶的话说,比猴子还敏捷,比老虎还大胆。父亲年少习武,但从不耍横,但有谁胆敢做坏事抑或欺负自家人,他一定出手摆平。那一份正义感与年少无畏的勇敢,成为长辈们津津乐道的谈资。

由于家境贫寒,作为长子的父亲念完中学就没再继续读书。17岁的他拜师学艺做了木匠,悟性高又勤奋踏实,不到3个月便出了师;6个月后,已是两个徒弟的师傅;20岁时,培养的徒弟数量已盖过其师父。

当其他人每月领着几十块钱的工资时,他每月已可以赚到好几百。每一分钱,他都积攒起来,相继给老家盖了新房子,又协助弟弟妹妹成家。他每次从外回来,村里乡亲都要跑去跟我爷爷奶奶说:“你家钱桶仔回来啦!”嘴里满是羡慕与嫉妒。

我甚至能想象到那画面——爷爷抽着旱烟与奶奶站在田埂上,远远看着父亲背着包快步如飞地走过来,那一张年轻无畏的脸,满是阳光灿烂的笑容。

3

记忆中,与父亲开始深度交流,是在我12岁那年。

那年,是我第一次离家,去身为教师的大姨、舅舅处求学。

远离父母的新鲜感很快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中消退,只能寒暑假才可回家的我,生平第一次有了对家的思念,酸楚的情愫,犹如被扔进沸腾的锅里,日复一日,开始猛烈发酵。

某天,父亲恰巧给舅舅送一批家具过来,看到我渴望的眼神,原本事务繁忙的他,当晚特意留了下来。

依稀记得,那晚的风很轻,月光如水撒在四合院落。

知道父亲次日一早就要走,我把早已准备好的复读机偷偷藏在身上,并悄悄按下录音键,装作若无其事地与父亲绕着四合院深深浅浅地踱着步。

那是我第一次与父亲这么近距离地交流,他俨然把我当大人一般看待。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既柔软,又充满了浓浓暖意。

父亲说:“爸爸知道你想家,也会难过,当年我跟你也一样,还时常对着月光流眼泪呢。但不管如何,我们都要学着长大。”

父亲又说:“学习的同时,也要多去认识一些好朋友,多多锻炼身体,朋友跟一个好身体是我们成长路上必不可少的财富与保障。”

我则“嗯嗯”地点着头,呼应父亲。

那晚,我不知我们走了多久,只知眼前这个男人的谆谆教诲,早已悄无声息地把我因为孤寂而躁动的心抚平。后来,每当我想家或是被孤单吞噬时,这盒磁带便成了我最厉害的武器,替我斩挡了不少“妖魔鬼怪”。

多年以后跟父亲提起这些时,父亲竟两眼泛红,感慨地说:“你真是个有心的孩子。”

随着我渐渐长大,离家的距离也越来越远,每年与父亲相聚的日子稀少得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而今,每次回家,跟父亲说的第一句话始终都是:“爸,我回来了。”

每当看到父亲系着围裙走过来为我开门,朝我露出有些疲惫但不失光泽的笑容,还有从厨房弥漫出来的菜香味,家的味道瞬间朝我铺天盖地地袭来。

我想,家之所以是家,或许就是因为那个地方有你非常想见的人,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非常熟悉的气息。在那里,你能开怀大笑,身心自由,没有束缚,没有面具,任何委屈与伤痛,都能找到解药良方。

4

常有熟悉我家的人跟说我:“你挺像你爸的。”我问哪里像,对方说,“你们性格里都有很执着的一部分,认准的事千方百计也要去达到。”自惭形秽,关于这点,我还远不及我父亲。

当初,父亲的家具店是在亲朋好友一片反对声中坚持创办的,他用努力与才华证明了自己,开张不到一年,家具店便声名显赫。

父亲当时还写了一副对联勉励自己:益匠勤劳千家有请,财源广进万里传名。对联的首字便是他的名字。他那份纯粹的匠心与执着,对我影响深远。

家具店自1995年创办,持续经营了13年,可谓是当地的老字号。2008年母亲去世后,父亲无心经营,才忍痛割爱,廉价卖掉。后来接手的人为了生意兴隆,好几年都没把以父亲名字命名的店牌摘下来。有一次,我跟父亲路过那儿,问他为何不制止对方这种行为,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别人也不容易,随他吧。”父亲抬头看了看那个非常熟悉而耀眼的店牌,泪盈于睫。我知道,他肯定又想起了与母亲同甘共苦的那一段美好岁月。

母亲去世后,父亲的生活几乎可以用“跌入谷底”来形容,人生路上像是出现了无数个漏洞。

这世上的痛也概莫如此吧,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心爱的人从身边离去,而又那么无能为力,心仿佛被掏空,灵魂也被带走。

犹记得,给母亲办完葬礼回来的第一天,父亲代替母亲的角色,第一次下厨,给我们兄弟俩做了第一顿晚餐。早已戒酒的他还特意去买了啤酒。空荡荡的房间,连筷子夹菜的声音都显得那么刺耳,一杯酒还没倒满,父亲已是泪流满面,颤抖的手把酒水洒了一地。我们兄弟俩红着眼试图劝慰,父亲随手一抹眼泪,挤出一丝笑,举起杯子,跟我们碰杯,嘴里念念有词,哽咽的声音依稀辨识得出:“我们家不会垮的,我们的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事实上,母亲走后那几年,父亲心灵层面的创伤始终难以修复,生活也变得异常艰辛起来。之前给母亲治病本就花了不少钱,借了不少债,我跟我弟还都在念大学,经济压力早已让这一家子喘不过气来。

为了减轻家庭负担,也为了早日出去闯荡,实现自己某些不安分的野心,某个夜晚,我拨通父亲的电话,表明了辍学的心声。父亲什么也没说,良久,从电话那端,传来轻轻的哭泣声,那哭泣声,像厚实的大地突然冒出一根根细小而尖锐的刺,令人浑身难受。我只好佯装镇定,给父亲信心:“爸,没事的,我想清楚了,反正目前的大学生活也不是我想要的,我会向你证明,没读完大学,你儿子也并不会比别人差。”

大学肄业后,我开始走南闯北,心中那个因失去母亲而扩张的缺口,倒激发了我奋发图强的决心,除了给父亲送去安慰之外,我也开始努力在物质上给父亲送去一丝帮助。

父亲也早已放下面子,换掉曾常年不变的衬衫西裤,穿着工装服,去之前的供应商、同行处打工,恐高的他甚至还跑去建筑工地,学着别人修墙砌砖。

由于过度劳累,父亲多年的糖尿病愈发严重,一动脑就头痛,视力也越来越差,黑眼圈常年未见半点消退,导致其最拿手的木匠活也干不了了,只得干起了不怎么需要动脑却异常脏累的油漆活。

那几年,我回家,迎接我的不是笑盈盈来车站接我的父亲,更不是早已做好一桌饭菜的他,而是在一片呛鼻的烟雾中专注工作的父亲。我看见他在一个因为工作需要而不能开窗的房里,手上拿着喷漆枪,嘴上戴的口罩早已成了油漆的颜色,头发、眼角眉梢也已是一片白雾茫茫。

我站在门口处,提着行李,那一刹那,竟感觉自己怎么也动弹不得,只好朝着那个埋头苦干的男人喊道:“爸,我回来了。”

5

母亲去世后,差不多有3年的时间,为了生活,父亲四处奔波、居无定所,几乎每一年回家,我都要找找那年的家在哪儿。

然而,无论住在什么样子的房子里,父亲都会把它收拾得干干净净,任何物品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对生活的敬重与热爱未曾有半点消退。

只是身体越来越差,几分钟不说话,他就已鼾声大作。眼前这个如钢铁般的男人,原来也会老去,变得步履蹒跚、思维迟钝、精神恍惚。我又能做什么呢?

父亲常说,是我们兄弟俩给了他奋斗的动力,不断给他加油打气、宽心解愁,让他看到希望。而对于我而言,父亲的含辛茹苦与那一份坚忍不拔的精神,无时无刻不像是一团火焰,促使我不断让自己变得更好。

生活从来不会辜负奋斗的人们。

通过共同的努力,债务像是漏斗里的沙子,一点点清空。我用多年的积蓄,像完成一件伟大使命般,贷款给父亲买了第一套房子。那时,我心里唯一的念头是,这么多年的居无定所,也该有一个稳定的家了。

父亲甭提有多高兴了,几乎每天都要去新房里转转,对其百看不厌,越看越喜欢。费尽心思地琢磨着,如何给自己的家设计得既漂亮又温馨,每次在电话里都要跟我讨论一番,末了,总会听到他说:“一走进这个房子,整个人的心都非常开阔,非常舒坦起来了呢。”

又恢复生动笑容的父亲,又何尝没让我收获到,对挚爱的人付出,竟是这般有成就感与幸福感!

装修的时候,我叫他多请几个人帮忙,不要累到身体。他还是没听我的。为了省钱,他一个人加班加点,三个半月的时间便完成了所有的装潢设计。我站在客厅里,看着这个倾注着父亲爱与心血的房子,潸然泪下。

新房宴会上,父亲端着茶跟我们兄弟俩碰杯,一双眼笑得异常得红,我能深刻体会他的心情,那是久违的、全力以赴战胜困难的喜悦感,这也是母亲走后第一次办喜事,他说:“要是你妈还在,那该多好啊。”

6

母亲走后,因父亲靠谱的人品,给他介绍老伴的人一直未断,只是创伤未愈的他很难再开始一段感情,后来在我们兄弟俩的鼓励下,他才答应去见一见。

每个人都一样,都需要爱与被爱,何况这个被生活伤得遍体鳞伤的男人。

当我们不在家时,有一个人能与他相互扶持;当他寂寞无助时,有一个人能给他体贴与温柔,这便足矣。

我想,母亲也会非常乐意的。

那年春节,我见到了那位被父亲相中的阿姨,私下里,父亲抢先一步,跟我们兄弟俩说:“你这阿姨,人很善良的。”我想,父亲一定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怕我跟他说,眼前人,无论是相貌还是心智,都无法与母亲相提并论。

原来,喜欢一个人,在乎一个人时,我们总能从万千缺点中找出无数个优点,既是提示他人闭嘴,也是提醒自己,好好去爱。

父亲喜欢,或是能为他带来帮助,我又能说什么呢?

然而,父亲与阿姨不咸不淡地相处几年后,最终还是和平分手了。

在一起共处的几年里,阿姨只顾自己赚钱养老,目光短浅,极少为这个家付出。清明,没扫过墓;春节,没给长辈拜过年;面对我们兄弟俩,更是没任何感情与交流。她并不懂得,相爱是两个人的事。全靠父亲一人努力维系着的感情,那根线,迟早会被时间腐蚀,倾注其上的爱也将被透支。

我生怕此事会对向来注重感情的父亲造成二次伤害,连忙打去电话慰问。没想到,父亲倒也看得很开,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也曾认真爱过,并不觉得有多悲伤。

后来从奶奶处我才得知,原来父亲还从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中,给了对方一笔钱,又给其买了一些日用的家具。

“你爸这人啊,真是善良得可以,只怕自己没有,如果有,他恨不得自己不吃不穿都可以。”奶奶感慨万千。

我却笑笑,不作声。

因为我知道,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但凡有了感情,父亲就难以抽身而退。

他是个极度善良,又善感的男人。

7

因此,我最害怕的,莫过于跟这样的父亲告别了。

前些年,每次我离家外出,告别时,父亲总把它看成是最隆重、最残酷的仪式。这两年随着生活的改善、心灵的逐渐愈合,这种仪式感才慢慢减弱一些。

始终不变的是,即使他工作再紧急,事务再繁忙,也要坚持为我送行,从未缺席过。

最近一次送我,是在今年清明节。

我们探望完母亲,他帮我拖着行李箱,与我一路并肩走向火车站。

我看着他因为右脚受过伤而步履蹒跚的样子,不禁再次想起前些年送行的情景。

也跟这次一样,他帮我拖着行李箱,一定要把我送到安检处才肯止步,叮嘱我要好好照顾自己,家里的一切不用担心。

然而,当我也送去关怀时,话还未讲几句,父亲已触电般转过身子,眼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我想走上去给他一个拥抱,又担心此举只会愈发加深他的离愁,只好噙住眼泪,佯装轻快地说:“爸,我走了,你多保重哦!”

我拖着行李箱,转身大步离去。眼泪还是如断线珍珠般,挂不住地掉落下来。

透过候车厅的落地玻璃,看到父亲依旧站在原地。那双被泪水洗刷过无数遍却依旧没洗掉黑眼圈的双眼,努力朝我绽放着雨过天晴般的笑容。

我跟他挥一挥手,记不清是多少次,转身离开。

然后祈祷着、期盼着,下次回家时,还能看到身体依旧健康、满面春风来接我的父亲;抑或是系着围裙,为我打开门,送来满桌美味佳肴的父亲。

而我可以依旧像个孩子,喜笑颜开地跟面前这个英雄说:“爸,我回来了。”

但愿岁月能温柔相待每一个慈祥的老人。但愿人生这出戏,走到最后,都是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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