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自出生身体就不好,瘦骨嶙峋,体弱多病。可以说,她是带着痛来到这个世上的。

生母去世得早,热衷于封建迷信的父亲对于她的病痛,香火钱比医药费花得还多,于是,“八路神仙”施展过后仍没见一点好转,受尽煎熬的父亲只觉得她难以养活,曾欲拿着簸箕将其直接扔掉。

为了不惹父亲及继母生气,每当肚子痛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偷偷躲藏起来,蜷缩起小小身子,默默承受,直到昏睡过去。

童年,就在这种疼痛与恐慌中日复一日地度过。

7岁才开始上学。

给家里忙完农活后,她不会忘记把灰头土脸的自己好好整理一番,然后扎着麻花辫,背着哥哥姐姐用旧的布袋书包,兴高采烈地翻过一座山坡,再走四五公里山路,去往学校。

她是热爱那个地方的,像蝴蝶爱慕花朵,像飞鸟眷恋天空。

或许是天资聪颖,加上孜孜不倦的勤奋,她的学习成绩异常优秀。几乎所有老师都很喜欢这个弱不禁风却又卓尔不群的女生。她乐观与善良的心性也常常吸引许多小伙伴,与她一起跳皮筋、跳房子、捉迷藏。在那些时刻,她感受到生命的轻盈与美好。

然而,疾病就像沙尘暴,常突如其来、势不可挡地袭击这个瘦弱的身躯。一周的课程,能够读上两天已算上天眷顾。即便如此,她的学习成绩依旧遥遥领先,还屡次在校内外各种学习竞赛中获得名次。这在当时老师们的口中,一度传为佳话。

或许是经历过童年此起彼伏的疼痛,后来的我在她身上常看到一种对生命的热情与坚忍。

2

19岁那年,经媒人介绍,她遇到了生命中那个最重要的男人。孱弱的生命,从此打开全新的篇章。

他的职业,虽为木匠,可在她看来,他却怎么也不像是大众对“木匠”所定义的那种粗鲁、粗俗形象之人。

“他是温文尔雅的,俊朗帅气,又不失活泼敏捷。”她曾跟我这么评价她心里的男人,“第一眼就看到了心里。”

有一次,家里邀请他来做几件家具,她看到他兢兢业业、挥洒自如的样子,忍不住走过去,带着几分羞涩,不掩热情地对他说:“你跟其他木匠师傅不同!”

他放下手中的工具,抬起头看她,眉眼里满是温柔的笑,“哦,哪里不同?”

“你倒像是个艺术家。”她毫不掩饰地夸赞道。

很快,情投意合的二人正式步入了婚姻殿堂。

那一年,他23岁。

能力优秀的他,已是十来个徒弟的老师傅了,经济也比一般家庭要相对好一些。好吃的食物、好看的布匹,都会给她买回家来。她自学了缝纫手艺,拿着他买回来的布匹,像变戏法似的把它们变成一件件漂亮的衣衫。他看在眼里,穿在身上,满心欢喜。

某个快乐的瞬间,她也会无端地想,自己这样的病,会不会有一天,让他心生嫌弃,给他带来压力与负担呢?

然而,她的胡思乱想很快被他的行为打破。

每当她病情发作,他总是急不可耐、飞也似的跑几公里山路把医生请到家里,又彻夜不休地用手温柔地抚摸她的病灶部位以缓解疼痛。她心里既有愧疚,又很感动,好几次泪眼汪汪地同他说:“对不起,我这样的坏身子,把你给拖累了啊。”

“别说傻话!有我在,你就不会有事。”他那双因为一夜未眠而布满血丝的眼,满是温柔与坚定。

那一刻,她能感觉到,那个原本被困于荒野沙漠的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大片绿洲。她第一次真切地尝到,原来幸福是这般甘甜。

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她的身体渐渐好转起来,一年当中,身体也只是偶尔疼一两次。每次一疼,睁开眼,只要看到他守护在身边,她那根植于内心的恐惧与无助、倔强与坚忍,瞬间土崩瓦解、不复存在。

她后来跟我说:“要不是当年遇见你爸,我都不知道是否还有今天。”

他也跟我回忆说:“当初见到你妈的第一眼,我就想好好待她。”

3

婚后第二年,为了生活,也基于对一众徒弟负责的角度,他跟她商量,准备出远门打拼一阵子。

她虽有不舍,却知不能自私地把他留在家里,更知他的善感与担忧。因此,面对他的提议,她隐忍着内心汹涌的情愫,脸上努力绽放着笑容,说:“我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啦,不用你担心,你安心闯大业便是!”

在村口,目送他渐行渐远,转身时,她才察觉到自己已泪流满面。

关于这一幕,她在世时,曾反复跟我分享,每次都感慨地说:“那时,你爸把我的魂儿都带走了。”

彼时尚还年少的我,自然体会不到她的这种情愫,只是讪讪地笑母亲:“你羞不羞哦。”

后来当我也开始谈恋爱,与恋人分隔两地,坐数小时高铁去看对方,相处不到两天,又不忍分别时,才渐渐感知到母亲当时的心情。那是爱上一个人后,悄然长出的依赖之心,也是爱到浓时,滋生的忧虑之情。

不论是爱情还是亲情,真切在乎一个人时,面对分别,情绪这根线,我们似乎都难以把控好。

他不在家的那段日子,她内心的孤寂也无处可逃。

那时电话不普及,唯一可行的通信工具只有书信。她会在织完毛衣的某个晚上,拿出纸笔,给他写信。她恨不得每一个句子,都长有一双翅膀,立刻就飞到他面前,传达自己的想念与挂牵。

有幸,在我长大成人后,还能读到她当初写给他的信件,泛黄的纸张,黑色的字迹,流淌出的情真意切令我几度哽咽。

亲爱的丈夫:

见信好!

你离开家距今已有1个月零5天了,你在外一切可都好?

你寄回来的钱我都收到了,我拿来给妈妈跟妹妹买了几件衣服,也买了几卷毛线,准备帮你打几件毛线衣,这样你冬天就不会冷了。

我在家一切都好,妈妈待我比亲生女儿还亲,隔三岔五地给我煲汤,也不叫我干脏累的农活,我好幸福啊,拥有这样一个好婆婆,真是我的福气。我的身体也越来越好,请不用担心。

你在外可要保重好身体,不要太过劳累,凡事身体第一,量力而行。也要多注意安全,不要跟人随便起争执,你有几个徒弟年纪小,脾气也有些冲,要多加照顾他们,不然出事了责任还是在于你。

稻子快熟了,桃子、李子也都熟了,记得你走时说会回来帮忙割稻谷,想着你也快回来了,我的心十分激动,剩下的话就等你回来再说吧!

爱你的妻:友珍

类似这样的信件,保存下来的有十几封。后来她患病在床的那段日子,为转移她的病痛与注意力,他就搬条板凳坐在她的床边,一封封读给她听。我站立在一旁,看着他们像是一对初恋的情人,那些最朴实、动人的话语,催泪弹般,让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4

婚后第三年,她生了我。一开始,全家人都在担心身体瘦弱、先天条件差的她不能生育,好在经过婚后的精心调养与爱的滋润,她终于迎来了一个新的生命,后来,我又迎来了一个弟弟。一家四口,让家的意义愈发深刻。

最高兴的莫过于她了,看着两个儿子,怎样都觉得是上天恩赐给自己的礼物。对我们呵护备至、疼爱有加的她,脸上时常绽放着满足的笑。

都说父母是人生的第一任老师。除了教我们做人之外,曾经是学霸的她还教我们读书。

她教起课来有模有样,形象生动,我们很快就学会。后来,她可能觉得,小孩子还是在学校读书才更有氛围,这才把我们送去学校。

记得那时,每次去学校,出发前,她都要帮我们整理一下着装,就好像当年她给自己整理一样,她觉得上学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

她还差一点成了老师。

由于那时教师人才急缺,校长亲自到我家,邀请她去做代课教师。她自然很欣喜。但那时,他刚从外面回来,准备着创业之事。考虑再三,为了支持他的事业,也为了一个团圆的家,她只好谢绝校方,在1995年的春天,毅然地跟随他离开农村,开始了创业之旅,也开始了人生新的可能性。

创业的艰辛是超乎想象的,但夫妻俩从未想过放弃,排除万难,彼此加油打气。

他凭借着精湛的手艺、值得信赖的品格,加上她的热情好客、乐善好施,很快站稳根基,成功地成立了当地第一家家具店。

由于质量过硬、设计新颖、性价比高,用户一传十、十传百,家具店的知名度与美誉度与日俱增,不到一年时间,已是当地颇具影响力的家具商家。

他负责生产、设计、供应链,她则负责营销推广,夫妻俩配合得天衣无缝。产品即人品。事业风生水起的同时,他们也收获了街坊邻里的亲近与赏识。

每到下半年销售旺季,店里人手不够时,她也不管不顾地挽起袖子干起活来——简单地刷漆、打磨纱布,制作弹簧床垫、床垫罩子等。彼时的她既有女人温婉的一面,也有女人精明干练的一面,是那样甘心情愿。

因他们的辛勤付出,我们兄弟俩的生活相比周边大多数人也优质一些,虽出自农村,我们却从未干过一次农活,甚至曾因无法分辨葱、蒜、韭菜而被她笑话。

但她从不骄纵、溺爱我们,且时常告诉我们取财有道。有时没零花钱了,她则安排我们做家务赚取——洗一次碗1元,拖一次地1元,洗一次衣服2元,整理房间一次2元……我们兄弟俩不仅乐在其中,且时常争着、抢着干,站立在旁的她,满眼笑意。

后来的我逐渐明白,他们的事业之所以有所成就,也正是因为如此——从不妄图索取,从不昧着良心做事,从不急功近利,一心一意专注于产品本身,服务周到,满足顾客需求,让其感受到物有所值,同时也感受到,买到的是有温度的产品。

5

随着年龄渐长,我对她的了解与认知也更进一步。

她喜欢花草,衣服上也会绣着一些花鸟图案,看上去韵味十足;看电视只喜欢看综艺节目,每次看《快乐大本营》《天天向上》都会笑个不停;还喜欢民乐与流行乐,会唱宋祖英、陈思思、杨钰莹等很多人的歌曲,工作辛劳抑或心情大好时,都会哼唱出声来。

她还是个乐于助人的人。善待亲朋好友,甚至陌生人。与街坊邻里从未有过争吵,更多的是雪中送炭。能说会道的她,帮助好几个家庭解决家庭冲突,还时常给孤寡老人送去关爱与礼品。

她也自然收到了很多人的回应。

时常有老人家给我们送来自家种的瓜果蔬菜。街坊邻里家做了什么好吃的,也会给我们家送来一份。夜晚,常有友人约着她出去散步、聊天,她们像少女一般,笑声四起。

没错,她是一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

她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只求家庭和谐,两个儿子长大成人、有所作为。因此,即使工作再忙,她的大部分时间与精力,还是花在了我们兄弟俩身上。

小学时,每次放学回家,我都能吃到她做好的饭菜。初中时,为了我们更好地学习、成长,她又把我们兄弟俩送到了从事教育工作的大姨、舅舅家。

那会儿,她看着两个儿子从自己身边离开,非常想念,又担心电话打多了影响我们的独立自主性,只好忍着思念之痛,背着我们向大姨、舅舅等人了解情况,可谓用心良苦。

有一天,身处异乡、孤寂丛生的我,终于按捺不住,第一次在公用电话亭里给家里打去电话,一听到她的声音,我酝酿了一肚子的话竟什么也说不出,一个劲地耸着肩、握着电话抽泣不止。

更令我泪崩的是,次日一早,她跟他竟神奇地出现在我面前。

目瞪口呆的我,再一次在她面前哭得不能自已。她拉起我的双手,对我嗔怒:“都是男子汉了,还爱哭,害不害臊?”又不住地帮我擦干眼泪。

离开了家,我才深深感知、触碰到母爱,原来每一个细枝末节里都蕴含着巨大的温暖。

倍感温暖的还有:不论夏天还是冬天,每次返校,她都会一大早起床给我准备早餐;知道我平时爱买书和CD,往往在父亲给我的零花钱基础上又偷偷加上几百;一定要目送我上车,直到看不到我的身影,才转身离开;有时是父亲开摩托车送我,她也会千叮万嘱,跟我挥手告别。

我回头,看到她站立在门口,头发上还别着一把没来得及梳头的梳子,脸上挂满微笑,眼里满是爱与期待。这个画面,成为我记忆深处最柔软的刺,每次一想起,神经末梢都会隐隐作痛。

6

我时常在想,要是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人生在什么地方会无常,命运的叵测又会体现在什么地方,那该多好。那样的话,这个世界就会少许多荒诞的悲伤。她就不会突然地离我们而去。

我永远都记得,2008年3月16日,那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日子,它像是一个潜伏已久的定时炸弹,带着毁灭的性质,无情地扼杀着这个家庭的幸福。

那天,因她旧病复发,精神状态不佳的他为了给员工调试一台机器,右手一不小心被割掉了3根手指,剩下的大拇指跟尾指,滑稽得像两个孤立无援的战士。

正躺在自家床上打吊针的她,听到消息后,决绝地拔掉针头,一张脸欲哭无泪,忍着疼痛硬是跟我把他护送到了长沙。手术还算顺利。只是没想到,他刚一出院,她便彻底病倒了。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像好不容易刚走出一个漩涡,又莫名其妙地掉进另一个昏天黑地的噩梦里,来不及挣扎与逃脱,已被其活生生吞噬。

连续跑了好几家知名医院,她都被诊断为癌症晚期。

医生把他叫到一个小房间,叮嘱他要做好后事安排,预计生命也就只有两三个月了。他的头猛地像是被人狠狠捶了一击,差点昏厥在地。他强装镇定,从房间走出来,用九牛二虎之力向她挤出一个笑,只想把这个消息像吞沙子一样吞下去。但善于察言观色的她又岂不自知。他的情绪再也不能自已,一把将她抱入怀中,在医院门口,哭得山崩地裂。

那一年,我也不幸患上了腰椎病,休学在家。弟弟在外上学,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了回来。她把我们兄弟俩叫到客厅,与我们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想跟我们好好地说一说话,只是她刚一张口,我们兄弟俩便按捺不住地号啕大哭起来。她看到我们哭,也跟着哭,边哭边说:“以后你们兄弟俩一定要听爸爸的话,一定要争气,如果爸爸以后娶了后妈,你们也一定要叫她,呜呜呜……每年7月半的时候,如果有时间,也一定要想起妈妈,妈妈会保佑你们的……”

那一年,我还未满20岁,她刚满40岁。我们的世界突地像是被人关上了所有的门窗,漆黑一片。

7

刚从医院回来的那几天,她的身体还没什么明显症状,但没过多久,就慢慢疼痛起来。吃了医生开的止痛药,又跟正常人似的,她还得意地笑着跟我们说:“你们看,我没事了!我真的好了!又能吃又能走的!医生啊,有时也是拿捏不准的。”

她全然不顾我们反对,哼着小曲,又像往常那样,一手拿鸡毛掸子,一手拿抹布,把店内每一件家具擦拭得干干净净,热情地接待每一个到访的来客。

每餐,她都做一大桌子我们平时爱吃的菜肴,不断地给我们夹菜。我们父子仨看到眼前这个被药物麻痹了神经细胞而换得一时轻松的女人,正竭尽全力地燃烧自己的生命来善待最爱的亲人,脸上虽有迎合她的笑意,心却如刀绞般难受。

有一次,我正坐在电脑前写日记,她笑呵呵地朝我走来,问我在干吗,我说随便写点东西,她欲言又止,好像要跟我说点什么,又打开我房间的衣柜,帮我把每一件衣服都一一整理了一番。我抬头看了看夹在电脑显示器上的摄像头,很想跟她合个影,又担心此举过于突兀,引起她的误解,怕她说:“平时从没见你跟妈妈合过照,这会儿好端端地拍什么照片,是不是觉得妈妈很快就要走了?”

正当我犹豫不决时,楼下已有客人在叫她,她顿了顿,扬着嗓子应了楼下一声,然后朝我笑着转身走开,下楼而去。我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轻轻唤了她一声,她自然是没听见,我不禁趴在键盘上,为自己的内敛与错失良机痛哭起来。

至今,回想起这一幕,我都对自己充满了痛恨,为何当初的自己不敢开口,为何不懂得珍惜,这是她留给我最后不多的时光。

8

这种貌似安然无恙的好日子没继续多久,药物便开始渐渐失去功效。之前一次吃一粒就可换得她的暂时安宁,后来吃再多也于事无补。她开始躺在床上嘶声呐喊,痛得张牙舞爪,血液里像是有无数个恶魔在厮杀,令人不忍直视。

我们兄弟俩跪在她床前,看着这个养育我们的女人,痛得死去活来却爱莫能助,那种无奈与无助感,亦像是刀片一刀刀割在我们心里,割裂了我们的灵魂。

他几乎24小时不离她身,不断地安慰她、鼓舞她,不停地给她揉肚子,给她抓因病毒扩散而引起的瘙痒。他恨不得自己可以替代她遭受这一切痛苦,只求换回这个女人的一丝舒坦。

知道她在世的日子没多久了,他便停掉所有生意,与我们一起把她护送回乡下老家。年迈的婆婆与他轮番精心照料,给她揉肚子,想方设法地给她做因她一时想起而要吃的任何一款食物。那时的家里,每个人一个转身就是一片泪雨,再无一丝笑容。

病情一天天愈发严重。只见她的头上、脖子上、肚子上都长出了可怕的肿瘤,大小便失禁,体重瘦弱得跟她孩提时相差无几。有时,他出去给她料理其他事物,我们兄弟俩便替代他拿起注射器给她注射镇静剂,以缓解她的痛苦。镇静下来的她,仔细地端详着我们,不到一会儿,便咧开嘴哇哇大哭起来,嘴里反复哭诉着:“我什么都不怕,我就是舍不得我的两个儿子。孩子,我舍不得你们,妈妈舍不得你们……”

9

从确诊病情到她离开,不到4个月时间,走时,她刚刚过完40岁生日。她从小带着痛来到这个世上,最终又以痛结束生命,却把这短暂一生中所有的疼爱都留给了我们。

走的那天,来了许多为她吊唁的人。最令人动容的是,之前她帮助过、相处过的老人家自发地组团,租了几台面包车引领当地许多百姓,第一时间来到乡下,送她最后一程。

她的身体虽然没了温度,但她的精神温度还一直感染着许多人。

永远都记得她走时的那一个画面:我们所有人刚离开她的房间不到三分钟,再次进去探望时,发现她的身体已停止了颤动,彻底解脱了疼痛。她的双眼朝后睁得很大,嘴巴微微张开,好像在竭尽全力地往门口眺望,看看有没有人进来。

是舍不得这个美丽的世界,舍不得爱她的每一个人,舍不得一直充满了期许的两个儿子。

是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猝不及防地过早离去,看不到儿子取得什么成就,儿媳长什么模样,孙子、孙女叫什么名字。

她是带着诸多不舍与遗憾离开这个世界的。

她的遗憾,又何尝没造就我的遗憾。我又何曾知晓,当我还没来得及长大,没来得及有能力去报答、孝顺她时,她就彻底与我永别。

并且这种遗憾,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烈。

这一辈子,我竟然连一张与她的合影都没有,仅且只有她一张身份证上的照片聊以慰藉。

没带她出去旅行过,没给她买过像样的礼物,没写出一本令她喜爱与感动的书,甚至没好好地拥抱过她、亲口对她说:“妈妈,我爱你。”

好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带着这种遗憾上路,有过忧郁,有过愤慨,有过迷茫。一直未曾变过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怀念与咬咬牙继续前行的动力。

10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走了,至今已时隔十年。

这十年光阴,转瞬即逝,又历历在目。

父亲、我、弟弟,我们每个人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都走得举步维艰,又异常勇敢,试图早一些跨出生命中残留的阴影,试图让她放心,我们都会好好的。

然而,这么多年以来,没她的日子,我的内心总好像缺失了一大块,常常沉默,变得异常敏锐,笑着笑着也会流泪,像个急欲挣脱黑暗的诗人,喜怒无常。

尝试着用什么东西把这个缺口塞上,可一看到或听到“母亲”“妈妈”这样的字眼与称谓,或是在电影、电视剧某些桥段中看到“白事”的画面,听到她曾歌唱过的某些歌曲时,那个缺口,又赤裸裸地在心房里龇牙咧嘴地暴露。

有人告诉我:“你这副模样,说明你从没放下过。”

是啊,又哪里舍得放下呢?那是我为数不多的,可以跟她接洽的线索啊。

每一个跟她有关的日子,我都铭记于心,祈祷着、祝福着她来生再无痛苦。

每年清明,无论怎样,我都会去她坟前看看,跟她说说在世时没倾吐过的心里话。

我想,这一切她都看得到,也收得到。

就好像如今,家中那个早已注销的座机号码,我每次拨打过去,电话那端,仿佛就会传来她的声音;每次走到家门口,摁响门铃,就会看到她喜笑颜开地走过来为我开门,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做一大桌子好菜,笑眯眯地打量着我是胖了还是瘦了。

只要一念想起她,时间似乎就静止了、冻结了,好像她一直都在,从未远离过。

我想,家之所以是家,或许就是因为那个地方有着你非常想见的人,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非常熟悉的气息。在那里,你能开怀大笑,身心自由,没有束缚,没有面具,任何委屈与伤,都能找到解药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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