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德语作家擅长的两种传统体裁

一、德语作家擅长的两种传统体裁

德语作家擅长的两种传统体裁即诗歌和Novelle,诗歌主要指抒情诗,Novelle勉强可以译作中、短篇小说。用这两种体裁或样式,德国的作家们创作成功了许许多多易读易解,符合我们审美传统,让我们赏心悦目的杰作。

先说抒情诗。以歌德、海涅为最杰出的代表,若要推选世界十大抒情诗人,他俩肯定当选而且名列前茅。除了他们,德语诗人席勒、荷尔德林以及里尔克等同样出类拔萃。当然英国的拜伦、俄国的普希金也稳居前十之列,但别忘记他们都是歌德的敬仰者,拜伦更尊歌德乃“欧洲诗坛君王”。那就让我们先领略领略歌德年轻时的“君王风采”吧。

(一)抒情诗

1.《塞森海姆之歌》·《莉丽之歌》·《西东合集》——歌德抒情诗咀华

(1)《塞森海姆之歌》

1770年,歌德创作这组诗时年方21岁,刚开始在当时还属于德国的斯特拉斯堡大学法律系学习。这座城市不仅自然风光明丽开阔,有一座雄伟壮观的哥特式大教堂,而且深受国境另一边吹来的启蒙思潮新风的影响。在这里,歌德遇到了赫尔德(1744—1803)——他走上文学正道的领路人。在这位严师和诤友的指导下,歌德认真地读了荷马、品达、莪相的诗歌,读了歌尔斯密的小说,读了莎士比亚的戏剧,学习了斯宾诺莎的哲学著作,了解了什么是真正的文学。特别是在帮助赫尔德搜集、整理民歌的过程中,歌德更懂得了民歌的价值,认识了诗歌的本质,明白了好的抒情诗也如民歌一样,应该具备感情真实、自然,格调朴实、明朗这样一些特征。

青年诗人歌德

在离斯特拉斯堡城数十公里处的郊外,有一座名叫塞森海姆的幽静而美丽的小村庄。村里住着一位叫布里昂的老牧师,他跟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女儿一起过着简朴、恬静与和睦的生活。

1770年10月,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塞森海姆来了两位漫游者,而其中那个衣着寒碜的“神学院学生”不是别人,正是乔装了的歌德。年轻的歌德对沉静、和善的老牧师及其家人立即产生了好感,尤其是布里昂牧师的小女儿弗莉德里克,更令他一见钟情。

这样,借助着爱神手指的拨动,一首首动人的情歌便从诗人的心弦上弹奏出来:

我是否爱你,我不知道。

一当我瞅见你的脸,

一当我望见你眼,

我的心便没有任何烦恼。

上帝知道我是多么幸福!

可我是否爱你,我不知道。

这首无题小诗,婉约而恰切地表达出了歌德在初遇弗莉德里克时那种犹豫踌躇、焦虑不安,然而又充满幸福憧憬的复杂心情。他不知道,这一次爱情是又给他带来痛苦,还是带来幸福。然而,爱火已在他的心中熊熊燃烧起来,那位住在宁静小村庄里的天使般纯洁、美丽、温柔的姑娘,就像磁石般吸引着年轻的歌德,使他不顾一切地奔向她——

我的心儿狂跳,赶快上马!

想走就走,立刻出发。

黄昏正摇着大地入睡,

夜幕已从群峰上垂下;

山道旁兀立着一个巨人,

是橡树披裹着雾的轻纱;

黑暗从灌木林中向外窥视,

一百只黑眼珠在瞬动、眨巴。

月亮从云峰上俯瞰大地

光线是多么愁惨、暗淡;

风儿振动着轻柔的羽翼,

在我耳旁发出凄厉的哀叹;

黑夜造就了万千的鬼怪,

我却精神抖擞,满心喜欢:

我的血管里已经热血沸腾!

我的心中燃烧着熊熊烈焰!

终于见到你,你那甜蜜的

目光已给我浑身注满欣喜;

我的心紧紧偎依在你身旁,

我的每一次呼吸都为了你。

你的脸庞泛起玫瑰色的春光,

那样的可爱,那样的美丽,

你的一往情深——众神啊!

我虽渴望,却又不配获取!

可是,唉,一当朝阳升起,

我心中便充满离情别绪:

你的吻蕴藏着多少欢愉!

你的眼中含着多少悲凄!

我走了,你低头站在那儿,

泪眼汪汪地目送我离去:

多么幸福啊,有人可爱!

多么幸福啊,能被人爱!

从1770年10月至第二年8月,歌德记不清有多少次疾走奔驰在斯特拉斯堡通往塞森海姆的山道上,记不清经历了多少次像诗中所描绘的欢聚与离别。

这首题名就叫《欢聚与离别》的抒情诗,真实地写下了年轻的歌德急不可待地于深夜奔赴爱人身边的情景,在表现手法上成功地运用了对比和反衬。山间月夜的阴森可怕,正好衬托出了心情的火热和急切。将相聚的幸福欢乐和离别的悲伤难过同时抒写出来,借助反差,让人感受格外强烈。妩媚温柔的弗莉德里克,把自己的一颗心完全交给了歌德,使年轻的诗人有生以来第一次享受到了真正的爱情。而随着1771年春天的到来,歌德更是幸福到了极点,于是禁不住放开歌喉,唱出了那首脍炙人口的《五月歌》——

大地多么辉煌!

太阳多么明亮!

原野发出欢笑,

在我心中回响!

万木迸发新枝,

枝头鲜花怒放,

幽幽密林深处,

百鸟鸣啭歌唱。

欢呼雀跃之情,

充溢人人胸襟。

呵,大地,呵,太阳!

呵,幸福,呵,欢欣!

呵,爱情,呵,爱情,

你明艳如朝霞!

呵,爱情,呵,爱情,

你璀璨似黄金!

你给大地祝福,

大地焕然一新,

你给世界祝福,

世界如花似锦。

呵,姑娘,呵,姑娘,

我是多么爱你!

你深情望着我,

你是多么爱我!

我热烈爱着你,

犹如百灵眷爱。

那歌唱和天空,

那朝花和清风。

我热烈爱着你,

是你给的青春,

是你给人欢乐,

是你给我勇气。

去唱那新的歌,

去跳那新的舞。

愿你永远幸福,

如你永远爱我。

这首在我国也早已广为流传的《五月歌》,是世界抒情诗宝库中一颗光彩夺目的明珠。它感情炽烈,情景交融,从歌颂大自然的春天转入歌颂人类的青春,歌颂青年时代那明艳如朝霞、璀璨似黄金的爱情,歌颂带给了诗人青春、欢乐和勇气的爱人。全篇节奏明快、铿锵,语言准确、精练,比喻新颖、贴切。诗中充满了阳光、生命、欢笑、歌唱、憧憬、希望,是一首不可多得的自然颂、人生颂、青春颂!

《五月歌》采取的是直抒胸臆的手法。吟诵着它,我们仿佛看见在阳春五月,年轻的诗人歌德携带着自己心爱的姑娘,来到阿尔萨斯鲜花如锦的郊原里。应和着百鸟的啭鸣,他忍不住雀跃欢呼,放声高歌。也就难怪它会如此的自然、质朴、清新。也就难怪埃米尔·路德维希要说:“这是第一首由歌德写出来的歌德体的诗。从它开始,一种新的抒情诗,一种新的德语,一种新的文学诞生了。”

然而,塞森海姆这个地方并不总是阳光明媚,到了7月底,歌德的心中已罩上阴影,已出现对于那宁静然而平庸的田园生活的不满。8月8日,大学里考试结束后的第二天,他最后一次去会见自己仍然爱着的弗莉德里克。临别,他已经骑上马,才把手伸给姑娘,此时的她如每次依依惜别时一样眼里噙满了泪水,却万万没想到这就是永别。

歌德自知做了一件昧心的事,因而悔恨不已,由此便诞生了那首传唱世界的《野玫瑰》。

《野玫瑰》这首抒情诗约成于1771年夏天,通常被看作是《塞森海姆之歌》的最后一首。这不仅因为它产生的时间最晚,而且已预示着大学生歌德和乡村少女弗莉德里克之间爱情的不幸结局。艺术上,它显然体现了歌德在赫尔德指导下学习民歌的收获,或者更确切地说,就是他在赫尔德处读过的一首古老民谣的改作。

这首诗格调如此质朴、自然、清新,节奏如此明快、活泼和富于音乐性,加之在简单的故事情节中包含着深沉的情感,因此经过舒伯特等音乐家谱了上百种曲调以后,在世界各国广为传唱。唱着它,我们不仅对善良、美丽但却不幸的弗莉德里克深感同情,同时还隐隐听见那“轻狂少年”的痛苦自责。他怎么也忘不了弗莉德里克那饱含泪水的眼睛,忘不了她最后写给他的那封信。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进行他所谓“诗的忏悔”,在后来创作的其他一些诗中,在剧本《葛慈》《克拉维歌》和《斯苔拉》中,甚至在《浮士德》和晚年完成的《诗与真》中。所有这些作品里的负心人都是不幸的,歌德更让他们被毒死、被剑刺死,足见他的悔恨多么沉痛,多么深刻。

(2)《莉丽之歌》

人的生活缺少不了爱情,风华正茂的诗人更是如此。

忍痛抛弃了美丽、善良的弗莉德里克,歌德曾痛下决心,不再与美丽的异性建立“任何亲密的关系”,免得再坠入情网,给自己和别人造成不幸和痛苦。可是这份决心未能坚持多久。爱神对他紧追不舍,以他的青春年少,生性敏感,哪能因为有过痛苦的经验便心如死灰呢?

维特初见绿蒂

1772年5月,他在小城威茨拉尔又爱上了夏绿蒂·布甫。这是一次更加不幸的爱情,在失恋的痛苦中他完成了书信体小说《少年维特的烦恼》(1774)。

这部像诗一般优美动人的作品空前成功,不仅帮助年轻的歌德一跃登上了德国文坛的“王座”,而且使他跻身上流社会。

1775年的元旦之夜,歌德应约去参加一个家庭音乐会,踏进了法兰克福大银行家薛纳曼豪华的客厅。这样,年轻的天才诗人和银行家的掌上明珠便亲近起来,歌德更可以说一见钟情,立即迷恋上了这位名字叫丽莉的少女。因为她长着一头柔软的淡黄色秀发,一双媚人的蓝眼睛,身材苗条,出落得不是一般的漂亮俊美,而是耀人眼目的艳丽。

年轻的歌德被她的魔力征服,甘当她动物园中的一只鸟儿;她呢,也情不自禁地爱上了才华横溢的年轻诗人。到了4月两人便正式订了婚。然而,歌德是否从此找到了安宁和幸福,找到了感情的归宿呢?

对这个问题,歌德在认识丽莉后不久写的一首题名《新的爱情 新的生活》的短诗,已预先做出了回答:

心,我的心,你怎么啦?

是什么使你如此困窘?

完全陌生而崭新的生活!

我已不能再将你辨认。

你爱的一切已不复存在。

你的烦恼也全都消遁,

你失去了勤奋和安宁——

唉,你怎么落到这般窘境!

是那含苞欲放的春花,

是那美丽可爱的清姿,

是那忠诚善良的顾盼

拴住了你,用无穷魅力?

一当我想从她身边飞走,

一当我欲鼓起勇气逃离,

我立刻又会回到她的身边,

唉,腿不由心,身不由己。

那可爱而轻佻的少女

就用这根扯不断的魔线,

将我紧紧系在她身旁,

尽管我十分地不情愿;

于是我只得按她的方式,

生活在她的魔圈中间。

一切俱已面目全非啊!

爱情!爱情!快放我回返!

与丽莉的新的爱情,使他失去了好不容易才获得的内心的安宁、创作的热情以及行动的自由。丽莉的魅力就像“扯不断的魔线”一样紧紧束缚住他,强迫他去过一种他“十分地不情愿”的生活。这对热烈向往个性解放的狂飙突进运动的天才诗人歌德,是何等痛苦啊。

这样的诗句,与“呵,爱情,呵,爱情,你明艳如朝霞!呵,爱情,呵,爱情,你璀璨似黄金!”相比,真是反差强烈。如果说,前边的《五月歌》整个充满着欢呼雀跃和幸福陶醉的感情,可以称作是一曲爱情颂、青春颂的话,这首《新的爱情 新的生活》,却只有无可奈何的叹息和哀告,应该称作一首爱情怨。

两首诗同样写对一位少女的眷爱,同样出自热恋中的歌德笔下,何以竟如此不一样?这首《致白琳德》,给我们揭示出了重要的原因——

你为何硬把我拖进,

唉,那富豪之地?

我这好青年不是挺幸福,

在清寂的夜里?

我将自己偷锁进小屋,

躺在月影之中,

如水的月光笼罩着我——

我沉沉地睡去。

我梦见黄金般的时光

和纯净的欢愉,

你的倩影已经铭刻在

我深深的胸际。

难道你还要将我拴在

灯火辉煌的赌台?

难道你还要让我迎合

面目可憎的市侩?

如今我更妩媚的春花

已不开在田野;

天使啊,爱与善和你同在,

自然与你同在。

《致白琳德》实际上就是致丽莉,在德国早些时候流行的安那克瑞翁派风格的诗歌中,白琳德通常作为心上人的代称。诗里所说的“富豪之地”,就是歌德因为丽莉的关系而滞留其中的上流社会。在那里,歌德不是陪她去赶舞会、上剧院、听音乐,就是陪她去逛集市、买小玩物、买小装饰品。还有那“灯火辉煌的赌台”“还有那面目可憎的市侩”,这一切一切,都令歌德讨厌透了。歌德因此怀念自己的阁楼斗室,怀念这斗室中清寂的美梦。清寂的斗室和灯火辉煌的赌台,形象地表现了歌德与丽莉之间阶级地位的差异。可丽莉天使般的魅力使歌德,这位狂飙突进运动的天才沦为爱情的奴隶。1775年5月,和丽莉订婚一个月后,他终于接受友人邀请前往瑞士旅游,实际目的却是尝试摆脱丽莉的感情羁绊。下面这首《湖上》记下了他荡舟苏黎世湖的情景——

鲜的营养,新的血液,

我从自由的天地汲取;

躺卧在自然的怀抱里,

何等地温暖、惬意!

水波轻摇着船儿,

和着荡桨的节拍,

湖岸奔过来迎接,

云峰直插入天际。

眼睛,我的眼睛,你为何沉下?

是金色美梦,它们又袭扰你?

去吧,梦,尽管你色美如金!

眼前也有爱,也充满着生趣。

千万颗跳荡的星儿

在波浪上边闪明,

四周耸峙的远山

正在被柔雾吞饮,

港湾覆盖着绿荫,

湖水中一片金黄

是果实成熟的倒影。

仅仅读第一节和第三节,我们就要说这是一首十分成功的风景诗。它将群山环抱、轻雾缭绕的湖上美景描绘得淋漓尽致。迎着习习晨风,缓缓行进在星光万点的湖面上,舟中的诗人该是心旷神怡,忘乎所以。然而事实并不完全如此,第二节的四句诗告诉我们,他的心仍不时地受到旧梦的袭扰,使他忧郁地低下头去,无心于眼前的美景。为了哪怕是暂时忘却那虚有浮华外观的梦境,忘却那艳丽媚人的未婚妻,诗人提醒自己:“眼前也有爱,也充满着生趣。”

歌德与友人往南走,登上边境上的圣哥特哈特山,再往前就是他向往已久的文明古国意大利了。他在山顶上伫立,徘徊。虽然离开法兰克福已两个多月,他仍不能忘情于丽莉,仍感到她对自己的吸引力。在必须做出的抉择面前,歌德内心充满矛盾。下边这首短诗将他的矛盾心境宣泄无遗,感人至深——

*登临

要是我,亲爱的丽莉,不爱你,

眼前的景象将给我多少欢愉!

可是,丽莉,要是我不爱你,

我又怎能幸福,在这里和那里?

7月里,歌德终于下决心离开瑞士回到爱人身边。可谁知还没有跨进那拥挤扰攘的古老商埠法兰克福的城门,诗人刚刚才敞开的胸怀又感到困窘和压抑。待到与丽莉见了面,两人之间似乎已出现隔阂。仍然是那些虚伪的应酬和无聊的娱乐,还有那帮随着秋天集市的开始而麇集到丽莉家中来的庸俗商贾,都令年轻的诗人厌恶反感。年轻的诗人狠下心来与自己仍然爱恋着的天使般美丽的少女决裂,于秋天里解除了本来门不当户不对的婚约。尽管这样,歌德还是经常情不自禁地徘徊在丽莉的家门外,偷偷地听她唱自己为她写的歌子,仰望她那掩映在窗帘后的苗条身影。这时期歌德写的有关丽莉的诗歌,都饱含着失恋的辛酸的泪水——

*秋思

绿叶啊,愿你更加

肥硕,沿着葡萄架

爬上我的窗户!

双生的草莓啊,

愿你更加饱满、圆莹,

更快地长大成熟!

太阳母亲临别的注望

给你们热力,

晴空中的熏风

将你们吹拂,

月亮亲切而神奇的嘘息

使你们凉爽,

我眼中涌出的

永恒的爱之泪,唉,

将化作滋润你们的

盈盈露珠。

*慰藉

别擦去,别擦去

那永恒的爱之泪!

唉,只有在擦而未净的泪眼中,

世界才显得荒凉而无生气!

别擦去,别擦去

那不幸的爱之泪!

不幸的爱之泪,就是失恋的痛苦的眼泪。它是永恒的,要流是流不尽的。话虽如此,歌德毕竟是一个堂堂男子,有着远大的抱负。他并不满足写成和出版《少年维特的烦恼》而享有的盛名,又已经开始《浮士德》和《埃格蒙特》等重要作品的创作。在此关键时刻,命运之神已为歌德安排了一条新路:经萨克森-魏玛公爵卡尔·奥古斯特一再邀请,11月7日,歌德乘着公爵专程派来接他的马车,向着当时人口尚不足6000人的宁静小城魏玛驶去。

(3)《西东合集》

诗人歌德一生多恋,在热恋中留下的情诗成百上千首,实难尽述尽引,以上大家欣赏了歌德青年时代的一部分抒情诗代表作。下面再看他晚年的抒情诗创作,只从他最著名和最成功的《西东合集》中摘引几首。

1814年,歌德终于厌倦魏玛宫廷的无聊生活,也为躲避拿破仑战争时期的喧嚣动乱,他在精神上做了一次阿拉伯之旅。他这次旅行的向导是波斯诗人哈菲茨。他自身也确实离开魏玛,踏上了旅程,只不过旅行的目的地不是被视为“人类之源”的太阳升起的东方,而是西南方的法兰克福以及莱茵河、美茵河和涅卡河地区,即他出生的故乡和他度过青少年时代的地方。在回返青春时代这一点上,精神上的旅行和现实中的旅行可谓目标一致。《西东合集》的大部分诗歌,也的确产生于现实的旅途中,只不过都披上了富于异国情调和色彩的外衣,歌德自己则变成了一个名叫哈台姆的波斯商人、歌者和情人。

7月26日一大早,歌德的马车驶出了魏玛的城门。在清晨的薄雾中,诗人目睹了一幕奇特的自然景象:在他眼前的天空中,出现了一道没有色彩的乳白色的虹霓。于是幸福的预感油然升起在心中,并当即记录了下来:

当福玻斯和雨云

交媾、拥抱,

就产生五彩虹霓,

把大地照耀。

我看见雾中升起

同样的弧形;

它虽然苍白无色,

却仍属天庭。

所以,快活的老人,

你也别灰心;

尽管你头发灰白,

还会有爱情。

这首题名为《现象》的诗之所以引人注目,除去表现手法方面的奇特比喻和大胆联想——这颇接近阿拉伯风格——更重要的是它反映了年满65岁的老诗人的一个重要心态,即他仍然渴望恢复青春,仍然怀着对爱情的憧憬。

歌德的预感没有错,他的渴望和憧憬得到了实现。在法兰克福的老熟人韦勒美尔家中,他遇见了年轻貌美的玛丽安娜。这位具有多方面天赋和秀外慧中的女子,对大诗人歌德怀有深深的景仰和倾慕,在他面前表现得十分温柔和谦卑;而对年方30、如鲜花盛开的她,本来就渴望爱情的歌德自然也不会无动于衷,两人的心弦于是便发出轻柔而微妙的震颤与应和,只不过暂时还秘而不宣,谁也没有任何表露罢了。可是等到第二年春天,当歌德动身再度去故乡及周围地区旅游时,他已如奔赴自己心上人的初恋者一般激动。还在途中,他便写了一些献给玛丽安娜的诗,而且也为她取了一个美丽的阿拉伯名字,叫作苏莱卡。

在离法兰克福不远的乡下有一处环境优美的别墅,我们的哈台姆和苏莱卡就在这爱情的伊甸园中,朝夕相处了整整4个星期。此情此景,两人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于是以诗的咏唱互诉衷肠。请听——

苏莱卡-玛丽安娜

*哈台姆唱道:

不是机遇造就了盗贼,

它本身就是最大的窃贼;

我心中的爱情残存无多,

它却将它们全部盗窃。

它把窃得的爱情送给你,

我的生活失去了全部意义;

如今我已然一贫如洗,

能否活下去全得看你。

然而,在你的明眸中,

我已感到对我的怜悯,

在你温暖的怀抱里;

我已享受着新的生命。

*苏莱卡应道:

你的爱使我幸福无比,

叫我怎么能诅咒机遇;

就算它曾经将你偷窃,

这样的小偷令我欣喜!

哪里还用得着偷窃啊?

你倾心我是自由选择;

我倒是十分乐于相信——

是我自己将你的心盗窃。

你自愿交付我的一切

将带给你美好的偿报,

我乐于献出我的安宁,

我的生命,请拿去!

说什么已经一贫如洗!

爱情不使我俩更富裕?

能将你搂在我的怀中,

什么幸福能与此相比!

如此一唱一和,两人的诗弦便应和着心弦,激烈地、长久地共振起来。我们的诗人哈台姆和才女苏莱卡相互激励,相互启发,甚至相互竞争,因而一发不可收拾,完全沉湎和陶醉在由爱情享受和诗歌创作结合成的无比幸福甜蜜中。随之而来的则是痛苦万分的离别!

好不容易挨到了第二年9月,玛丽安娜才又匆匆赶赴风光明媚的古城海德堡,与逗留在那儿的歌德重叙旧情。其间的种种酸甜苦辣的滋味,诸如相聚的幸福、相思的痛苦、重逢的欢乐,以及最后再次分别的感伤、绝望等,统统都化作了一首一首富于真情实感的、优美动人的抒情诗。十分有趣的是,歌德把玛丽安娜写的诗也当作自己的诗,或原封未动或略加修改,便收进了《西东合集》。直到歌德死后30多年的1869年,才有研究者以确凿的材料证实了其中著名的《致东风》《致西风》等婉丽的佳作,都出自这位被埋没了的女诗人玛丽安娜笔下。这在世界诗歌史上,不啻一段美妙悦耳的插曲,一则意味深长的逸话。

《西东合集》的不少篇什堪称世界爱情诗中的瑰宝,只是由于介绍不够,在我国鲜为人知。限于篇幅,“本园”只能移植两株诗味最隽永、最迷人的异卉奇葩,以助“游客们”一窥《西东合集》这所“名苑”的全貌——

*重逢

竟然可能!明星中的明星啊,

我又将你紧抱在胸前!

那远离你的长夜啊,真是

无底的深渊,无尽的苦难!

是的,你甜蜜而又可爱,

是我分享欢乐的伙伴;

想起昔日分离的痛苦,

现实也令我心惊胆战。

当世界还处于最深的深渊,

还偎在上帝的永恒的怀抱,

他便带着崇高的创造之乐,

安排混沌初开的第一个钟点。

他说出了那个字:变——!

于是响起了痛苦的呻吟,

随后便气势磅礴,雷霆万钧,

宇宙闯进了现实的中间。

光明慢慢地扩展开来,

黑暗畏葸地离开它身边,

元素也立刻开始分解,

向着四面八方逃散。

迅速地,在野蛮荒凉的

梦中,各自向广远伸展,

在无垠的空间凝固僵化,

没有渴慕,喑然哑然!

一片荒凉,一派死寂,

上帝第一次感到孤单!

于是他创造了朝霞,

让朝霞怜悯他的寂寞;

他撕开那无边的混浊,

天空呈现出五色斑斓,

那一开始各奔东西的

又聚在一起,相爱相恋。

于是,那相依相属的

便急不可待地相互找寻;

感情和目光一起转向

那无穷无尽的生命。

攫取也罢,掠夺也罢,

只要能够把握和保持!

安拉无须再创造世界,

世界的创造者是我们。

就这样,驾着朝霞的羽翼,

我飞到了你的唇边,

繁星之夜用千重封印

巩固我们的美满良缘。

我俩在世上将成为

同甘苦共患难的典范,

我们不会又一次分离,

纵令上帝第二次说:变——!

这首诗把男女之间的爱情,把爱人之间的离合悲欢,放在世界形成和万物产生的大背景和大框架中,从宇宙哲学的原则高度,来加以考察和阐释,即认为光明与黑暗的一分一合两次行动,是世界和万物产生的原因。正像我们中国人用阴代表女性,用阳代表男性,相信阴阳的和谐结合便形成太极,达到幸福圆满,诗中也以光明与黑暗来代表男和女,认为他们本来就是“相依相属的”一体;说一当他们“又聚在一起,相爱相恋”,就创造了美好的世界,因此“世界的创造者是我们”,是热烈而真诚的相爱的人,而不是上帝或者安拉!

真不知道中外古今,还有没有哪一首诗能以如此崇高的思想,如此恢宏的气势,来赞颂男女之间的爱情,来抒写恋人之间的离合悲欢!

在结束对抒情诗人歌德的介绍之前,忍不住还要引他一首恐怕是世界上最炽烈、最优美、艺术手法最独特精湛的情诗——

任随你千姿百态,藏形隐身,

最最可爱的,我立即认识你;

任随你蒙上那魔术的纱巾,

无所不在的,我立即认识你。

看青葱的扁柏蓬勃生长,

最窈窕美好的,我立即认识你;

看河渠里清澈涟漪荡漾,

最妩媚动人的,我定能认识你。

当喷泉的水花欢跳向上,

最善嬉戏的,我多高兴认识你;

当云朵的形象变幻无常,

最丰富多彩的,我在此认识你。

看鲜花撒满如茵的草原,

灿如繁星的,多美啊我认识你;

看藤蔓千条伸臂向四野,

啊,拥抱一切的,于是我认识你。

当朝霞开始在山顶燃烧,

愉悦众生的,我立刻认识你;

于是,晴空笼罩着大地,

最开阔心胸的,我随即呼吸你。

我内外感官的一切认识,

最启迪的心智的,我获得通过你;

我用一百个圣名呼唤安拉,

每个圣名都回响着一个名字,为了你。

哈台姆-歌德用了世间一切最美妙、最可爱、最神圣的事物,来赞美“你”,赞美他的爱人。对于诗人来说,爱情就是他信仰的宗教,爱人就是他崇拜和热爱的安拉、上帝。诗中以严整而多变化的格律,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你怎么怎么,使我们读着自然产生一个印象,“你”就是诗人的一切,“你”占据了诗人整个的头脑、心胸、灵魂;日里夜里,醒里梦里,他都思念“你”、看见“你”。色彩如此绚丽,感情如此炽烈、深挚,然而表现又如此含蓄!全篇不见一句我多么爱你、多么崇拜你的表白,却将钟爱与倾慕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这诗像《重逢》一样只有老年歌德才写得出来,和他早年的《五月歌》一样,都堪称世界爱情诗的精华、绝唱。

2.“乘着歌声的翅膀”——海涅诗歌赏析

在德语近代文学史上,海涅堪称继莱辛、歌德、席勒之后最杰出的诗人、散文家和思想家。他不仅擅长诗歌、游记和散文的创作,还撰写了不少思想深邃、风格独特并富含文学美质的文艺评论和其他论著,给后世留下了一笔丰富、巨大、光辉而宝贵的精神财富。海涅兼擅诗歌、散文和游记的创作,但是无论个人的性情和气质,还是创作的成就和影响,都仍然让我们首先尊他为一位出色的抒情诗人和伟大的时代歌手。

海涅画像

亨利·海涅(Heinrich Heine,1797—1856)出生在德国杜塞尔多夫市一个犹太商人的家庭里。父亲经营呢绒生意失败,家道中落;母亲贝蒂·海涅是一位医生的女儿,生性贤淑,富有教养,喜好文艺。在母亲影响下,诗人早早地产生了对文学的兴趣,15岁还在念中学时就写了第一首诗。可是他却不得不遵从父命走上经商的道路,19岁时到他叔父在汉堡开的银行里实习。在富有的叔父家中,海涅不仅尝到了寄人篱下的滋味(《屈辱府邸》一诗便反映他当时的经历),更饱受恋爱和失恋的痛苦折磨,因为他竟不顾门第悬殊,痴心地爱上了堂妹阿玛莉——一位他在诗里形容的“笑脸迎人,心存诡诈”的娇小姐。

1819年秋,海涅在叔父资助下经营纺织品公司失败,完全失去了经商的兴趣和勇气,遂进入波恩大学学习法律,准备将来做律师。然而从小爱好文艺的他无心研究法学,却常去听奥古斯特·威廉·施莱格尔的文学课。施莱格尔是德国浪漫派的杰出理论家、语言学家和莎士比亚著作翻译家,海涅视他为自己“伟大的导师”,早期的文学创作受到了他的鼓励和指导。除此而外,从浪漫派诗人阿尔尼姆和勃伦塔诺整理出版的德国民歌集《男童的奇异号角》中,从乌兰特和威廉·米勒等浪漫派诗人的作品中,年轻的诗人也获得了不少启迪,汲取了很多营养。同时他崇拜歌德,并遵照施莱格尔的建议老老实实地读了歌德的作品。还有英国的浪漫主义诗人拜伦也被他引为知己,他不只把拜伦的诗歌翻译成德文,创作也受到拜伦的影响,以至一度被称作“德国的拜伦”。这就难怪海涅的早期诗歌创作显示出不少浪漫派的特征,如常常描写梦境,喜欢以民间传说为题材,格调大多接近民歌等。

1820年秋天,海涅转学到了哥廷根大学,第二年又转到了柏林大学。在柏林期间,海涅不但有机会听黑格尔讲课,了解了当时哲学所关注的所有问题,对辩证法有了初步的掌握,还经常出入当地的一些文学沙龙,结识了不少当时著名的文学家,大大地开阔了眼界,为日后成为一个思想深邃、敏捷的评论家打下了重要的基础。他同时还参加犹太人社团的文化和政治活动,表现出了对社会正义事业以及犹太人命运的同情和关注。

1824年,诗人重返哥廷根大学,第二年大学毕业获得法学博士学位。在此之前约一个月,他接受洗礼皈依基督教,成了一名路德派的新教徒。

在个人生活方面,由于初恋情人阿玛莉在1821年8月嫁给了一个有钱的地主,诗人遭受了巨大的心灵创伤。而在一年多以后的1823年5月,他在汉堡又邂逅阿玛莉的妹妹特莱萨,再次坠入爱河,经受了恋爱和失恋的痛苦。这样一些不幸的经历,都明显地反映在他早年饱含哀怨的抒情诗中。

(1)早年的抒情诗:玫瑰与蝴蝶

*我的烦恼的美丽摇篮

我的烦恼的美丽摇篮,

我的安宁的美丽墓碑,

美丽的城市啊,我们必须分手──

别了!我要向你发一声吼。

别了,你神圣的家门,

我的爱人曾在这里出出进进;

别了,你神圣的地域,

我在这里初次见到我的爱人。

要是我从来不曾见过你,

我心中美丽的女王,

那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一切,

我今天也不会如此悲伤。

我从不想打动你的心,

我从不曾乞求你的爱,

我只渴望安安静静地生活,

在轻拂着你的呼吸的所在。

可你自己却逼我离去,

还亲口吐出刻毒的话语;

我的感官已被狂念搅乱,

我的心也受了伤,生了病。

如今我的四肢软弱无力,

手扶游杖,艰难前行,

一直到我把疲倦的头颅,

放进异乡阴冷的坟茔。

*我奔来跑去,坐卧不宁

我奔来跑去,坐卧不宁!

几小时后我就要见到她,我的爱人;

我的爱人,漂亮姑娘中最漂亮的那个──

可你干吗突突狂跳啊,我忠诚的心!

然而,时光却是一群懒汉!

他们步履拖沓,悠悠闲闲,

一路上哈欠打个没完没了──

我说快点啊,你们这些懒汉!

我真个心急火燎,焦躁难耐!

可叹时间女神从来不谈恋爱;

她们密谋策划,发誓跟我们作对,

她们看不惯这些恋人,如此急不可待。

*星星们高挂空中……

星星们高挂空中,

千万年一动不动,

彼此在遥遥相望,

满怀着爱的伤痛。

它们说着一种语言,

美丽悦耳,含义无穷,

世界上的语言学家,

谁也没法将它听懂。

可我学过这种语言,

并且牢记在了心中,

供我学习用的语法,

就是我爱人的面容。

*啊,我真愿……

头说:

啊,我真愿变成一张小板凳,

供我的心上人搁脚!

任她怎样踏我,踩我,

我也绝不抱怨、喊叫。

心说:

啊,我真愿变成一只小布袋,

供我的心上人插针!

任她怎样戳我,刺我,

我也一样快乐、欢欣。

歌说:

啊,我真愿变成一片小纸头,

供我的心上人卷发!

我要悄悄凑近她耳边,

对她诉说我心里的话。

*蝴蝶爱上了玫瑰花

蝴蝶爱上了玫瑰花,

围着它千百遍飞舞,

日光又爱上了蝴蝶,

用金手指将它轻抚。

可是玫瑰爱上了谁?

这问题我很想弄清。

是在唱歌的夜莺呢?

还是不吭声的金星?

我不知道玫瑰爱谁,

可我爱着你们大家:

金星、夜莺、日光,

还有蝴蝶和玫瑰花。

*嘴儿红红的姑娘

嘴儿红红的姑娘,

眼儿甜蜜、明亮,

我可爱的人儿啊,

我永远将你怀想。

在这漫漫的冬夜,

我真愿来到你身旁,

坐在你的小房里,

对你把知心话细讲。

我要把你洁白的小手,

按在我的嘴唇上,

我要让我的泪水,

滴在你洁白的小手上。

*自从爱人离我远去……

自从爱人离我远去,

我便没了笑的能力。

不管别人怎么扯淡,

我都没法再展笑颜。

自从我将爱人失去,

我便再也不曾哭泣;

即使痛苦令我心碎,

我却硬是欲哭无泪。

*一个青年爱一个姑娘

一个青年爱一个姑娘,

姑娘却相中另一个人;

这人偏又爱另一个女子,

并且跟她结了婚。

姑娘于是恼羞成怒,

嫁给随即闯上门的

随随便便一个男人,

叫青年好不伤心。

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

然而它却永远新鲜,

谁要刚巧碰上这事,

谁的心就裂成两半。

随着阅历的增长,见识的提高,海涅的文学创作也开始走向成熟,不但题材和体裁变得丰富多彩,思想也更加深刻。海涅的出身、经历、交往和思想发展,自然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也反映在了他的作品特别是他的诗歌中。他接下来的创作不再那么老是因为失恋而哀哀戚戚,而是多了奋发向上的乐观精神,多了用幽默和调侃表现出来的生气和生趣。

*乘着歌声的翅膀……

乘着歌声的翅膀

亲爱的,我带你前往,

去到恒河的岸旁,

我知道的最美的地方。

在静静的月光下,

那儿的花园红花盛开;

玉莲花痴心等待,

等忠诚的小妹妹到来。

紫罗兰巧笑生媚,

仰望着夜空中的星星;

玫瑰花窃窃私语,

相互倾诉芬芳的爱情。

羚羊跳过来偷听,

一副虔诚、机灵样儿;

远处有隐隐涛声,

是圣河正在掀波涌浪。

我俩就降落此地,

在一丛棕榈树的树荫,

畅饮爱情和安谧,

如此咱们便美梦成真。

*每当在清晨,亲爱的……

每当在清晨,亲爱的,

我打你家门外经过,

一看见你在窗前,

我立刻便感到快乐。

你常常将我打量,

用深褐色的眼睛:

“你是谁,你怎么啦,

你这病弱的异乡人?”

“我是个德国诗人,

在德国境内闻名;

说出它最好的姓氏,

便说出了我的姓名。”

“我是痛苦,亲爱的,

德国许多人同样痛苦;

说出最可怕的苦难,

就说出了我的痛苦。”

*心,我的心,你不要忧郁

心,我的心,你不要忧郁,

快接受命运的安排,

寒冬从你那儿夺走的一切,

新春将重新给你带来。

为你留下的如此之多,

世界仍然这般美丽!

一切一切,只要你喜欢,

我的心,你都可以去爱!

海涅的诗歌创作包括抒情诗、时事诗、叙事诗以及长诗等样式或品种,可谓丰富多彩;其中尤其是抒情诗,无论立意、运思,还是语言风格,都有鲜明的个性,独特的风格。纵观整个德语诗歌史,海涅可称是继歌德之后最杰出的歌者。在世界诗坛上,海涅的成就和影响足以与英国的拜伦、雪莱,俄国的普希金,匈牙利的裴多菲等大家媲美。他那些多以爱情为题材的抒情诗,由舒曼、舒伯特、门德尔松、柴可夫斯基等大作曲家谱写成的歌曲多达3000首以上,数量甚至超过了被他和拜伦尊为“诗坛君王”的歌德,堪称世界第一。其中如《罗蕾莱》《你就像一朵鲜花》《北方有一棵松树》《乘着歌声的翅膀》等,更是受到各国作曲家的青睐,反复谱曲少则六七十次,最多的《你就像一朵鲜花》竟达到160次以上,恐怕算得上世界之最。所有这些脍炙人口的歌曲,还有许多类似的优美动人的抒情诗,一个多世纪以来便在世界范围内广泛流传,特别受到正处于青春期的烦恼苦闷中的年轻人喜爱。

*你就像一朵鲜花

你就像一朵鲜花,

温柔、美丽、纯洁,

每当望着你,我心中

便不由得感到凄切。

我真渴望用我的手

抚摸着你的头,

我祈求上帝保佑你

永远纯洁、美丽、温柔。

*赞歌

女人的身体是一首诗,

我主耶稣创作了它;

诗书写在自然纪念册,

他那会儿诗兴大发。

是的,写作时机很有利,

上帝确曾大发诗兴;

一个敏感、棘手的题材,

他处理得极为高明。

确实呐,女人的身体

可算诗歌中的雅歌;

那修长、白皙的四肢

乃是最精彩的段落。

哦,这光生生的脖子,

真正叫作神来之笔,

上面支撑着个小脑袋,

那鬈发环绕的主题!

玫瑰花似的小小乳房

乃精心雕琢的警句;

那划分出双峰的小沟

真迷人得难以言喻。

还有它那对称的丰臀,

显示作者是位高手;

还有无花果叶掩盖的

部位,同样美不胜收。

可不是抽象的概念啊!

这首诗有肉有肋巴,

有手有脚,会笑会吻,

嘴唇的风韵特优雅。

这才真叫诗意盎然喽!

无一处转折不迷人!

在它额头上,这首诗

盖上了完美的红印。

主啊,我要将你赞美,

要匍匐尘埃祷告你!

和你比我们是半瓶醋,

你才是天才的大师。

主啊,我真正恨不得

沉溺在你这华章里;

我要潜心地将它钻研,

无日无夜,夜以继日。

是的,日日夜夜钻研,

不浪费任何的光阴;

我的双腿变得细又长——

过分用功嘛该是原因。

*他们赠我金玉良言……

他们赠我金玉良言,

吹我捧我不遗余力,

说我只要耐心等待,

就给我庇护、奖掖。

可等过来又等过去,

我差点儿没给饿死,

多亏得有位好心人,

给了我关照、提携。

好心人啊,他给我饭吃,

我永世不会把他忘记!

只可惜我不能吻吻他,

因为此人就是我自己。

*一等你做了我的妻子……

一等你做了我的妻子,

人人都会把你羡慕,

你将生活得无忧无虑,

享受不尽欢乐、幸福。

你尽管骂我,尽管撒泼,

我都一概不以为过;

只有一件事使我抛弃你,

就是你不称赞我的诗歌。

(2)时事诗、讽刺诗:剑与火焰

海涅生活在一个欧洲社会急剧动荡,新兴的进步力量与腐朽的反动势力殊死搏斗的时代。童年,在故乡杜塞尔多夫,他经历了拿破仑军队占领时期实行的一系列进步改革;作为犹太人,他深深体会到了平等、自由之可贵——他18岁时在法兰克福所目睹的犹太同胞的悲惨处境,与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对于生性敏感的诗人来说,生而为犹太人犹如一种宿命的不幸,简直就像一种先天埋藏在血液里的可怕“病毒”,一种无法治愈的“痼疾”(见《汉堡的新以色列医院》),因此给他一生的思想和创作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他有的作品,如《巴哈拉赫的法学教师》,则直接地描写了自己受压迫的犹太同胞的苦难。正是这个原因,对于他所崇仰的解放者拿破仑的失败和欧洲大陆上随之出现的反动复辟,诗人的感受尤为痛彻;而在相比之下又特别黑暗、落后的德国,情况更令诗人触目惊心。写作于1826年的散文集《思想·勒格朗集》,则集中反映了海涅这一时期的思想感情,明白地表达了他对法国大革命的继承人和化身拿破仑的钦仰和感怀之情。这样的明显带有革命倾向的感情,在他的《两个掷弹兵》和《鼓手长》等不少诗歌中,也有流露和宣示。海涅特殊的出身和经历,注定了他终将成为一名战士和革命者。

战士海涅

1830年法国七月革命爆发,正在休养的海涅无比欢欣鼓舞,浑身充满了革命的激情,忍不住唱出了那首以“我是剑,我是火焰”开头和结尾的、充满战斗豪情的昂扬《颂歌》,渴望着去“投入新的战斗”。然而,诗人生活的德国在封建专制的重轭下仍如死水一潭,令人感到窒息。因为这个原因,加上他先后在汉堡、柏林和慕尼黑等地谋取律师和教授职位均告失败——主要因为他是犹太人而遭到反动教会人士的排斥——诗人遂于第二年的5月干脆移居到了巴黎。

在巴黎这个革命中心和国际文化大都会,海涅结识了巴尔扎克、仲马、维克多·雨果和乔治·桑等法国大作家,以及肖邦、李斯特、柏辽兹等其他国家的音乐家和艺术家,经常有机会参加各种文艺聚会,观看演出和参观美术展览,过着紧张而充实的生活,眼界进一步地开阔了,思想也进一步地活跃起来。在随后的10多年里,他虽也继续进行诗歌创作,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却用于为德国国内的报刊撰写通讯和时事评论,及时又如实地报道法国和巴黎的各方面情况,想让法兰西革命的灿烂阳光去驱散笼罩着封建分裂的德意志帝国的浓重黑暗,让资产阶级进步意识形态的熏风去冲淡弥漫在那儿的陈腐之气,于是产生了《法兰西现状》《论法国画家》《论法国戏剧》以及《路台齐亚》等一大批报道和文论。与此同时,他也向法国读者介绍德国的宗教、历史、文化、哲学以及社会政治现状,写成了《论浪漫派》《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等重要论著,帮助法国人民对德国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有比较深刻的认识。这样,海涅便开始了他写作生涯更紧密联系现实和富有革命精神的崭新阶段。

海涅在革命的19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所写的大量时事诗,更一改哀伤忧郁、缠绵悱恻的旧日风格,最著名的时事诗如《颂歌》《教义》《倾向》《等着吧》和《西里西亚的纺织工人》等,都以音调铿锵、气势豪迈而深受读者喜爱,因此成为诗歌朗诵会的保留篇目。这些时事诗同样是优秀的抒情诗,只不过所抒发的已不限于个人一己的喜怒哀乐,而是从对时代和大众的深切关怀中所迸发出来的革命豪情,因而也具有动人心魄的力量和巨大深刻的社会意义,赢得了更广泛的赞誉。它们是战斗的呐喊,冲锋的号角,时事诗应该说也就是时代的诗,因为它们是战士海涅在那革命的年月发出来的时代最强音。

*颂歌

我是剑,我是火焰。

黑暗中我将你们照亮,战斗开始,

我冲杀在前,战斗在第一线。

在我周围,躺着战友们的尸体,

可是我们已经胜利,我们已经胜利,

可周围躺着──战友们的尸体。

在热烈欢腾的凯歌声中,

回响着哀悼死者的合唱曲。

然而,

我们既没有时间欢乐,也没有时间哀泣。

投入新的战斗的号角已经吹起──

我是剑,我是火焰。

*公元1829年

请给我一处高尚宽广的战场,

我好痛痛快快地流血死去,

啊,别让我待在这儿

在市侩们的小天地里窒息!

他们吃得饱,喝得足,

真像鼹鼠一般幸福无穷;

他们的气度真叫宏大,

大得就跟施舍箱上投钱的孔。

他们雪茄叼在嘴里,

双手插在裤兜儿里,

消化力也呱呱叫;可就不晓得

又有谁,能把他们给消化掉!

他们包揽着全世界的香料买卖,

一应货色无不齐备,

然而在他们周围仍充斥着

鳕鱼的灵魂的腐臭气。

啊,我宁肯目睹血腥的暴行,

目睹十恶不赦的罪孽,

只要不见这吃饱喝足的德行,

不见这付得起账的美德。

天上飞过的白云啊,带上我吧,

不论去到什么样的地方!

拉普兰、非洲、波美拉尼亚

全行啊──只要远走他乡!

啊,带上我──白云没听见──

它们高高在上,乖巧聪明,

一飞临这座城市,

全吓得加快了飞行。

*教义

敲起鼓来,不要畏惧,

和随军女贩亲嘴去!

这就是全部的学问,

这就是书中的奥义。

把人们从沉睡中敲醒,

敲起身鼓,用青春的力,

敲着鼓永远向前行进,

这就是全部的学问。

这就是黑格尔的哲学,

这就是书中的奥义!

我懂得它,因为我是个

好鼓手,并且聪明伶俐。

*倾向

德意志的歌手!你要歌唱和

赞颂德意志的自由,

让你的歌激励我们的心灵,

用马赛曲的曲调

鼓舞我们投入战斗。

再不要像维特那样哀鸣,

他的心只为着绿蒂燃烧──

时代的钟声已经敲响,

快向你的人民发出警号,

你的诗应是匕首、战刀!

别再像软绵绵的长笛,

抛弃那牧歌般的情调──

你要成为祖国的号角,

成为它的大炮、重炮,

去吹,去吼,去轰,去杀!

每天去吹,去吼,去轰,

直至最后的压迫者逃掉──

永远为着这个目标歌唱,

同时却要让你的诗篇

尽可能地通俗明了。

*鼓手长

这位当年的鼓手长,

他如今多么落魄、潦倒!

皇帝时代他还风华正茂

生活又何等快乐、逍遥——

他舞动着大指挥棒,

满脸都堆满笑;

他军装上的银丝带

在日光中熠熠闪耀。

随着擂动的军鼓声,

他走进一座城又一座城,

女人和姑娘们的心中

全都发出了共鸣。

他趾高气扬,轻轻松松

征服了全城的美人;

他的黑色的胡髭

沾满了德国妇女的泪痕。

我们啊必须容忍痛苦,

像德国橡树一般温顺,

直到高高在上的上峰,

发出“解放”的号令。

像斗牛场上的野牛,

我们突然挺起了尖角,

为了摆脱法国佬的奴役,

我们唱着寇尔纳的战歌。

好厉害的歌!

它震得暴君们胆战心惊!

皇帝和鼓手长害了怕,

双双仓皇逃遁。

他们自作自受,

得到很坏的下场,

拿破仑皇帝落进了

英国人的手掌。

在圣赫勒拿岛,

想必他受到了残酷虐待,

在经历长期痛苦后,

他最终死于胃癌。

他的鼓手长也一样,

失去了他的职务,

为了不至于饿死,

他当了旅馆的杂役。

他生火炉,刷痰盂,

搬完柴火又提水,

头发花白,颤颤巍巍,

楼上楼下,来来回回。

每当弗里茨来旅馆看我,

总忍不住要说说笑笑,

对这个摇摇晃晃的瘦老头,

他最喜欢作弄、讥嘲。

别嘲弄他啊,弗里茨!

日耳曼青年应有礼貌,

对已经倒台的大人物

绝不能开恶毒的玩笑。

我想你对这样的人

还应该有些孝心;

没准儿呐,这老头

是你母亲替你找的父亲。

*等着吧

你们竟以为我不会打雷,

只因我闪电的本领太杰出!

你们大错特错啦,

须知我同样具有打雷的天赋。

一当真正的日子到来,

这天赋将得到可怕的证明,

你们将听见我的声音,

听见长空霹雳,风暴雷霆。

在那一天,狂暴的雷电

将劈开好些个橡树,

许多的宫殿将会战栗,

许多教堂钟楼将会倾覆。

*西里西亚的纺织工人

阴沉的眼里没有眼泪,

他们坐在织布机前,咬牙切齿:

德意志啊,我们为你织裹尸布,

我们织进去三重诅咒——

我们织,我们织!

一重诅咒给上帝,我们祈求他,

在严寒的冬季,在饥肠辘辘时,

我们白白的希望啊,期待啊,

他却欺骗愚弄我们,把我们当傻子——

我们织,我们织!

一重诅咒给国王,阔佬们的国王,

我们的苦难不能软化他的心肠;

他榨取走我们最后的一枚钱币,

还下令把我们像狗一样的枪毙——

我们织,我们织!

一重诅咒给虚假的祖国,

那儿只繁衍着卑劣和无耻;

那儿的花蕾全都遭到摧残,

腐败和污秽却把蛆虫养育——

我们织,我们织!

织布机轧轧,梭子飞驰,

我们不分日夜地织啊织——

衰老的德意志,我们为你织裹尸布,

我们织进去三重诅咒,

我们织,我们织!

(3)异乡病中吟:“我倒下了,战斗并未失败。”

1844年11月,诗人在流亡13年后第一次短时间回祖国探望母亲,心情异常激动,以至一到边界心脏就“跳动得更加强烈,泪水也开始往下滴”。发现德国封建、落后的状况依旧,诗人更加悲愤难抑,于是怀着沉痛的心情写成了长诗《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在诗里,他不仅痛斥和鞭笞形形色色的反动势力,而且发出了“要在大地上建立起天上的王国”的号召。可惜的是1848年法国爆发二月革命,整个欧洲掀起了革命高潮,海涅的诗歌创作却中断了。原因是诗人此前罹患脊髓痨,到1848年已经卧床不起,正苦苦地与死亡进行着抗争。

进入19世纪50年代以后病情稍有缓和,海涅在创作时事诗的同时,也写了不少音调沉郁、愤世嫉俗的抒情诗,哀叹自身不幸的命运和遭遇。他身为犹太人而倾向进步和革命,因而长期受到德国政府的迫害。自1835年起,他的作品就列入了德国官方的查禁名单,且高居榜首,新作更难在国内出版,稿费来源几近枯竭。在流亡中的诗人经济因此十分拮据,不得已便领取了法国政府发给的救济金。这事在1848年被国内的论敌知道了,海涅因此遭到恶毒攻击,再加上生活艰苦辛劳等原因,致使他患的脊髓痨进一步恶化,从此便长年痛苦挣扎在他所说的“床褥墓穴”中。

*世道

谁有的多,他马上会

得到更多更多。

谁只有一点,这一点

也会被人抢夺。

你要是一无所有,

唉,快叫人把你埋进土里──

须知只有有钱人,穷鬼啊,

才有生存的权利。

*寒冷的心中揣着厌倦

寒冷的心中揣着厌倦,

我厌倦地走过寒冷的大地,

秋已近凋残,湿雾紧抱着田野,

田野早已经死去。

风发出啸叫,飘零的红叶

被风卷着,在天空中摇曳,

树木在啜泣,荒野在叹息,

而最糟的是,还下起了雨。

*深秋的雾,寒冷的梦

深秋的雾,寒冷的梦,

披着霜的山和谷,

树被风撕去了叶,

死气沉沉,一片光秃。

唯有一棵树亭亭静立,

唯有一棵树拥着叶簇,

仿佛为感伤的泪所浇洒,

正轻轻摇着绿色的头颅。

啊,我的心就像这荒原,

你的倩影,美人儿啊,

就是我的荒芜的心里

唯一一棵碧绿碧绿的树!

*垂死者

为追求光明幸福,你曾远走高飞,

如今却两手空空,可真正叫狼狈。

德意志的忠贞,德意志的衬衫,

它们也在异乡被磨破、扯碎。

你脸色苍白,形同死人,

然而身已在家,心感快慰。

在德意志祖国的泥土里,

能像在温暖的火炉旁一般安睡。

遗憾的是,有人已经瘫痪,

纵然希望,也不能再把家还──

只能伸出双臂,哀哀求告:

上帝啊,求你把我可怜可怜!

*夜思

夜里想起德意志,

我总是不能入眠,

热泪滚滚往下流,

我再也没法合眼。

冬去春来,年复一年!

自从不见我的母亲,

已逝去十二个年头;

我却对她更加思念。

我的思念与日俱增,

这老妈妈让我迷恋,

我时刻牵挂着她,这位老妈妈,

愿上帝对她垂怜!

这老妈妈深爱着我,

我能从她写的信看见

她的手啊如何战栗,

她那慈母心剧烈震颤。

母亲永远占据我的心,

十二个年头一去不返;

漫长的十二年逝去了,

我再没能拥她在胸前。

德意志是个结实的国家,

将万古长存,永远康健;

还有它的橡树它的菩提,

我总有一天会再看见。

我不会热切思念德意志,

要不是母亲生活在那边;

祖国永远不会毁灭,

母亲却将要告别人间。

自从我离开了祖国,

那儿有许多人进了墓园——

我深爱的人们啊,如果叫我数,

我的心将把热血流干。

可我必须数——

越数我越感到痛苦难耐,

好似许多尸体压着我胸口——

感谢上帝,它们终于退开!

感谢上帝,从我窗口射进来

法兰西明亮和煦的阳光!

我美如清晨的妻子走到床前,

用微笑驱散了德意志的忧伤。

*蜻蜓

一只美丽的蜻蜓

在溪水上来去翻飞;

这妖冶迷人的舞女,

她浑身熠熠生辉。

年轻痴愚的金龟子们

钦慕她青色的纱衣,

钦慕她身体五彩斑斓,

钦慕她腰肢柔软纤细。

年轻痴愚的金龟子们

丧失了金龟子的一点儿理智,

嗡嗡倾诉着爱恋和忠诚,

还答应送她花边和瓷器。

美丽的蜻蜓含笑回答:

“瓷器、花边我全不需要;

你们要想得到我欢心,

赶快去给我弄点火苗。”

“我的女厨子快坐月子,

晚饭得我亲自来烧;

炉里的煤炭已经熄灭──

找火种去吧,越快越好。”

女骗子刚把话说完,

金龟子们已匆匆起程。

为了替她找火,

他们远远离开故乡的森林。

他们发现了火光,

在灯烛明亮的凉亭里面;

凭着热恋者盲目的勇气,

他们一头窜进了烛焰。

熊熊的烛焰噼啪作响,

吞噬着金龟子和他们的爱恋;

一些个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一些个只把翅膀烧残。

可悲啊,烧坏了翅膀的

金龟子!他只得流落他乡,

在阴湿的地面上爬行,

像发着恶臭的屎壳郎。

“社交生活太糟,”他抱怨,

“是流亡中最难堪的事,

我们必须与下等虫子为伍,

甚至结交那班臭虫、虱子。

“他们把我们视为同类,

只因我们身体同样污秽──

想当年维吉尔的弟子,那位

地狱的歌者也受过这种罪。

“我懊悔地回忆美好的时光,

那会儿我的翅膀是多么漂亮,

在故乡的蓝空中翩翩飞舞,

在阳光下的花上轻轻摇荡。

“从玫瑰花蕊中汲取养料,

我的身份是何等高尚,

交往的是心性高卓的蝴蝶,

以及天才歌唱家纺织娘。

“如今我的翅膀已经烧坏,

不能再飞回自己的祖国,

我是一只可怜的虫子,

将死在烂在肮脏的异国。

“啊,我真希望从未见过

这青色的水上阿飞,

这腰肢纤细的荡妇,

这妖冶迷人的败类!”

*杜卡登之歌

我的金铸的杜卡登啊,

告诉我,你们现在何处存身?

可是陪伴着金色的小鱼,

在清澈见底的溪水中

快活自由地浮沉?

可是陪伴着金色的小花,

在撒满朝露的绿野里

妩媚地眨着眼睛?

可是陪伴着金色的小鸟,

在一碧如洗的天幕上

身披着霞光飞行?

可是陪伴着金色的星星,

在云汉璀璨的夜空中

永远地含笑盈盈?

唉!你们金铸的杜卡登啊,

你们既不在清溪中浮沉,

也不在绿野里眨动眼睛;

既不在蓝天上自由飞行

也不在夜空中含笑盈盈──

我的债主们,我敢担保,

他们把你们抓得很紧。

尽管贫病交加,诗人仍然像一位临死仍坚持战斗的战士一样坚持写作,直至1856年2月17日与世长辞,享年58岁。

*我的白昼明朗……

我的白昼明朗,我的夜晚幸福。

我的诗是欢乐,我的诗是火焰,

曾经把不少美丽的烈火引燃。

每当弹起诗琴,人民总对我欢呼。

我的夏天虽然仍旧鲜花盛开,

可收获已被我运回到仓库里──

现在我就要离开一切的东西,

它们曾把世界变得珍贵、可爱。

诗琴已然从我的手中滑落。

酒杯刚兴奋地端到骄傲的唇边,

它却已经摔成了碎片。

主啊!死亡既丑陋又痛苦哦!

主啊!活在甜美而愁苦的尘寰,

苦虽说苦却十分甘甜!

*两个掷弹兵

两个掷弹兵踏上归途,

从被俘的俄国回法兰西。

一当进入德国的领土,

他俩便不禁垂头丧气。

他俩听到可悲的消息:

法兰西已经没了希望,

大军整个儿一败涂地──

皇上也落进了敌人手里。

两个掷弹兵抱头痛哭,

为着这个可悲的消息。

一个道:“我真痛苦啊,

旧伤口又火烧火燎的。”

另一个说:“大势已去,

我也想和你一道自杀,

只是家里还有老婆孩子,

没了我他们休想活啦。”

“老婆算啥,孩子算啥,

我的追求可更加高尚;

饿了就让他们讨饭去吧──

他被俘了啊,我的皇上!

“答应我的请求吧,兄弟:

如果我现在就一命呜呼,

请运我的尸骨回法兰西,

把我埋葬在法兰西故土。

“这红绶带上的十字勋章,

你要让它贴着我的心口;

把这步枪塞进我的手掌,

把这长刀悬挂在我腰头。

“我这样躺在坟墓里面,

就像一名警惕的岗哨,

直到有朝一日我又听见

大炮轰鸣,奔马长啸。

“这时皇上纵马跃过坟头,

刀剑铿锵撞击,闪着寒光;

我随即全副武装爬出来──

去保卫皇上,我的皇上!”

*祭辰

没有人唱弥撒曲,

没有人念卡多希经,

什么也不念,什么也不唱,

在我将来的祭辰。

到了将来的那一天,

要是天气温和而又晴朗,

玛蒂尔德夫人也许会来

蒙马特散步,并有保兰同行。

她带着千日红扎的花环,

用它装饰我的坟茔,

她叹息道:Pauvre homme!

眼眶已伤心得湿润。

可惜我住在高高的天上,

不能给她,我心爱的人,

送过去一张椅子,唉,

她的脚已累得站立不稳。

甜蜜而丰腴的人儿啊,

回家时千万别再步行;

大门外铁栅旁停着辆

出租马车,你可已看清?

*Enfant Perdu

在争取自由的战争中,

三十年我坚守在最前哨。

我战斗,不抱胜利的希望,

知道自己不会活着还乡。

我日夜警惕,不能睡去──

就像在挤满战友的帐篷里,

勇士们响亮的鼾声吵醒我,

即使有时我感到了睡意。

夜里我常受到无聊的袭扰,

甚至感到恐惧──只有傻瓜毫无畏惧──

为驱散它们,我便吹起口哨,

吹一支格调狂放的讽刺歌曲。

是啊,我端着枪,百倍警惕,

倘若一个黑影靠近,令我生疑,

我会好好瞄准,把滚烫的子弹

射进这小子卑劣的肚皮。

自然呐,有时也会出现这种情形,

一个坏家伙同样地精于射击──

唉,我不能否认──于是伤口裂开,

我将流尽我体内的血液。

哨位空了!──伤口裂开──

一个人倒下去,其他人跟上来──

我的心碎了,武器并未破碎,

我倒下了,战斗并未失败。

(二)Novelle——德语文学多姿多彩的奇葩

Novelle是西方文学一种源远流长,备受历代作家和读者青睐的体裁或者说样式。它源自拉丁文及意大利文的Novella一词,原意为“新鲜事、新闻”或者“奇闻逸事”,后来成了文学术语,特指一些结构严谨、篇幅不长,而且以一个完整的事件为中心内容的散文体或诗体的叙事作品,如薄伽丘的《十日谈》里的一篇篇故事。实际上,这种体裁发源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时代,可以说薄伽丘是它的创始者,《十日谈》是它发展初期最成功和最有影响的代表作。

继薄伽丘之后,英国的乔叟和西班牙的塞万提斯也写过类似作品。可以认为,这种体裁是随资产阶级在欧洲的兴起而兴起,发展而发展的。具体说,它孕育在市民阶级富丽堂皇的客厅里,产生于他们轻松愉快的聚会中,满足了富裕市民闲暇时消遣的需要。也正因此,Novelle几乎都挺好看,都重视愉悦和审美效果,都富有文学性。也就难怪,《十日谈》里的故事尽管出自一群躲避瘟疫的男女之口,仍然是那样充满欢乐和生气。

继意大利、西班牙、英国之后,法、德等国也出现了同类作品。在德国,市民阶级出现和发展较晚,是到了18世纪的后半叶才开始产生薄伽丘式的Novella,而在德语里的名称也变成了Novelle。

Novelle这种样式在德语文学特别受到重视,因此也格外发达,创作实绩和理论建构都属后来居上。从歌德开始直至20世纪,一代一代的作家都热衷于Novelle的写作,名家名篇层出不穷,而且逐渐打破一群人轮流讲故事的老套子,风格、品种多彩多姿。德国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保尔·海泽即以擅长写Novelle享誉世界,也因此而获奖。他与人合作选编出版了《德语Novelle宝库》(1871—1876)和《新编德语Novelle宝库》(1884—1888),两套选集共有48卷之多。特别是在理论建构方面,德国甚至有称为Novellistik这个专门研究Novelle的学科;而在同样出了不少Novelle大家的法、俄、英、美等国,却似乎没有如此盛况。

在我们中国,西方的Novelle这种体裁在五四前后随外国文学的大量翻译而传入。至于是何时何人首先将Novelle译成为“中篇小说”,则不可考。严格说来,“中篇小说”这个译法尚欠准确。因为即以篇幅长短而论,德语Novelle也不完全是我们习惯意义上的中篇,它们虽说篇幅多数在三五万字之间,但短则可以仅仅万把字甚至几千字,即也包括了“短篇小说”,长则可达十几万甚至20万字。反之,有些仅从篇幅来看真是中篇的作品,最典型的如已被多种“中篇选”收入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实际上绝非Novelle,而是Roman(长篇小说)。因此,今天我们仍把Novelle这种体裁称作中篇小说或中、短篇小说,应该讲系不得已而为之,只是入乡随俗和差强人意罢了。

Novelle这种体裁样式,除去它篇幅的要求,还有一系列思想、艺术方面的特征和特点。所有这些特征、特点,说到底,恐怕都与它们最初产生于市民阶级的客厅里或者聚会中有关,都或多或少地受了这些环境条件的影响:在内容方面,它们反映市民阶级的兴趣爱好、思想情感、理想追求;在形式方面,它们篇幅比较适中,在其发展的早期乃至中后期,往往都以一个人或一些人轮流讲故事的形式出现,于故事本身之外或隐或现地可以看见一个讲故事的人,情节往往比较单一,而且大多引人入胜,整体来说十分注意娱悦效果,以满足市民们休闲娱乐的愿望。

就效果和作用而言,Novelle显然有别于文学史上通常更早产生的诗歌和戏剧:诗歌(不包括接近诗体小说的史诗和叙事诗)主要作用在抒发情感;戏剧除了早期用于宗教祭礼和节庆,则富于社会教化功能。可讲到艺术特点,Novelle又与戏剧有不少共通之处,那就是一样地讲究故事情节的铺陈,讲究矛盾冲突的提出、展开以至激化,直到出现一个扣人心弦的高潮和转折点,然后再进入矛盾缓和、解决的尾声和结局。

正因为如此,在歌德和浪漫派的理论家们纷纷强调Novelle内容的闻所未闻、令人惊奇也即传奇性之后,德国19世纪杰出的中、短篇小说作家施笃姆便进一步指出:成功的Novelle乃是戏剧的散文姐妹,是最严格的文学样式。它也像戏剧一样反映人生最深刻的问题,也必须以一个矛盾冲突为中心,围绕着这个中心去组织全篇,因此就要求形式极为完整严谨,剔除一切非本质的东西。确如施笃姆所言,在德语文学史上,除去一些现代派或受现代派影响的作品已发生了变异,Novelle的名篇佳作无不富有明显而强烈的戏剧性。

与英、法等国相比,德国资本主义的发展自有它的特点。这种特点反映在文学中,便造成了德语文学与其他欧洲国家文学的显著差异。

17世纪上半叶,在德意志土地上进行了30年之久的宗教战争(1618—1648),使德国分裂成300多个小诸侯国,大大阻碍了社会历史的进程,使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缓慢和不平衡。在这种历史条件下,很难产生像参天大树一般气魄宏伟的长篇小说,很难产生像巴尔扎克、狄更斯、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擅长写长篇小说的巨匠。但是,作为历史的补偿,德语文学却以诗歌和Novelle(中、短篇小说)著称于世。一些著名的德语作家除了脍炙人口的诗歌外,大都写过不少优秀的中、短篇小说。它们以一时一事为题材,具备以小见大的优点;它们像生命力旺盛的山花野草,在德语国家的土地上到处生长出来,发育得多彩多姿;霍夫曼和其他浪漫派作家的小说,散发着神秘的兰花的幽香;凯勒和高特赫尔夫等瑞士小说家的作品,充溢着阿尔卑斯山明媚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生长在北海之滨的施笃姆,他的小说始终像笼上了一层轻雾似的,弥漫着凄清柔美的诗意。

还得提一提的是德语Novelle在世界文学之林的地位。200多年来,德语国家出了霍夫曼、凯勒、卡夫卡等3位有巨大世界影响的中、短篇小说家。以《谢拉皮翁兄弟》这个中短篇集闻名的霍夫曼,深受巴尔扎克、波德莱尔、狄更斯、爱伦·坡、果戈理以及欧美其他许多大小说家的称赞,并影响了他们;凯勒创作了《塞尔德维拉的人们》等几个优秀的集子,更被誉为“写中、短篇小说的莎士比亚”;至于卡夫卡,他著名的《变形记》和《地洞》等代表作,则被公认是西方现代派小说的经典,许多欧美的现代小说作者都曾受到过卡夫卡的启发和影响。此外,还有克莱斯特、施笃姆、海泽、托马斯·曼和斯蒂芬·茨威格等,这些著名作家在写Novelle方面也卓有成就,各具特色。只因为我们过去对这些作家介绍得既不够,也不系统,不便拿他们与欧美其他国家某个同类体裁的大师做比较;但以国家而论,德语国家的中、短篇小说在传统悠久,作者众多,风格齐备等方面,至少可以说不逊于法、俄、美和其他任何国家。

日耳曼民族是个惯于深思的民族,古往今来产生了不少伟大的哲人和学者。这个民族特点影响到文学,好处是出现了像《浮士德》式的富于哲理的巨著,坏处则是造成长篇小说大都议论冗杂,流于枯燥沉闷。19世纪末,托马斯·曼等登上文坛,打破了德语长篇小说贫乏和成就不大的局面;然而,即使他那伟大的代表作《布登勃洛克一家》,也仍被人比作“一部重载而行的车辆”,读起来同样并不轻松。但是德国的中、短篇小说却没有这个毛病。从形式上说,这种体裁本身就决定了必须剪裁经济,要求内容高度凝练集中,容不得大发议论,或进行哲学思辨。与板着面孔的长篇小说家不同,德语中、短篇小说的作者们大多是讲故事的能手。歌德、格里尔帕策、凯勒、施笃姆、迈耶尔等,他们的作品都结构严谨,富于传奇色彩和戏剧性,思想深邃,充满幽默感和画意诗情,使我们读得津津有味,从中获得丰富的艺术享受。德语文学通常给人一个“不好看”的印象,殊不知德语的Novelle即中、短篇小说,却真是既耐看又好看。

在欣赏了歌德、海涅的诗歌之后,再读几篇精彩的德语中、短篇小说吧,它们将进一步证明,德语文学事实上也好看,真好看!

1.霍夫曼的志异小说

霍夫曼

赌运

一八××年夏天,皮尔蒙特盛况空前。世界各地的达官贵人纷至沓来,游客人数一天多似一天。形形色色的投机家们都劲头十足,各显身手;其中,法娄牌赌场的局主们都是训练有素的老猎人,他们也把自己台面上亮晃晃的金圆叠得更高,以便引诱和捕捉那些珍禽异兽。

谁都知道,赌博这玩意儿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力,特别是在温泉疗养地的疗养季节,人人都摆脱了日常事务,存心来闲散闲散、消遣消遣的时候,情况更有过之。我们见过一些从不摸牌的人,这时候也成了赌迷;而且为了表现良好的赌风——至少在上流社会是这样——他们还得每天都上场,直至把相当多的钱输掉为止。

唯独有个年轻的德国男爵——我们叫他西格弗里特好了——却似乎对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的赌博和良好的赌风不感兴趣。就算所有的人都跑到赌场上去了,就算他完全失去了进行他爱好的有意义娱乐的办法和希望,西格弗里特也宁肯要么在孤寂的小径上散步,以驰骋自己的幻想;要么在房中拿起这本那本书来读,甚至还尝试着写诗撰文。

西格弗里特年轻富有,无牵无挂,仪表堂堂,风度优雅,因此自然受人尊重、爱慕,在与女士们打交道时一直是个幸运儿。而且不管干什么,他一上手仿佛总是吉星高照,无不成功。人们谈论着他一次次惊险离奇的艳遇,说其他任何人碰上了准保倒大霉,而他偏偏就应付自如,逢凶化吉,真是难以置信。说起他的好运气,熟悉他的老人们更津津乐道一段在他未成年时发生的关于表的故事。当时他还处于长辈的监护之下,在一次旅途中不期然出现了极大的经济困难,仅仅为了继续前进,便不得不卖掉自己那块镶了许多宝石的金表。他本已打算把这只珍贵的表贱价抛出,谁知在他下榻的同一家旅馆里住着一位年轻侯爵,此人碰巧要找这么一件宝物,便付给了他比表的价值更多的钱。一年过去了,西格弗里特已经自立,他到了另一个城市,在报上读到一条用抽彩的办法出售一只表的启事。他买了一张不值几文钱的彩票,结果赢回来了他卖出去的那块镶着许多宝石的金表。不久,他又用这块表换了一枚贵重的戒指。后来,他在G侯爵手下当了段时间的差,临离职时,侯爵赠给他一件纪念品,想不到又是那只镶着许多宝石的金表,而且还配了一条很值钱的表链!

从这表的故事,人们自然又扯到西格弗里特死不碰牌的倔脾气,说以他那样的好运气,真是难以理解。不过,众人很快便取得了一致的看法,认为男爵尽管具有其他优秀品质,骨子里却是个吝啬鬼,胆子小,心眼窄,输一点点钱也受不了。其实,男爵的作风本身就完全推翻了这种说法;可对此却谁也不加理会,跟常有的情形那样,世人往往渴望对一位品格高尚的人的名誉提出疑问,并且也总能——虽然仅仅只在自己的想象中——找到这种疑问;因此在把西格弗里特对赌博的反感做了上述解释后,大伙儿便心安理得了。

男爵很快便知道了人家对他的闲话。作为一位心高气傲、豁达开朗的人,他最恨最反感的莫过于吝啬了;因此决定不管自己多讨厌赌博,也要去输掉几百金路易,以洗去蒙受的嫌疑,打一打诽谤者的嘴巴。

男爵上了牌桌,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装在口袋里的一大笔钱输掉;谁料跟他做任何事情一样,运气始终忠实地伴随着他。他押每一张牌都赢。那班精于此道的赌棍再怎么老谋深算,仍通通败在他的手下。他改押其他牌也好,老押同一张牌也好,反正都是赢,赢,赢。如此牌风大顺,使男爵几乎要发起火来,这在他本人是近乎情理的表现,对于一个赌客却十分稀罕;因此大伙儿都忧心忡忡,面面相觑,生怕男爵这个本来就怪僻的人最后会发狂;要晓得一个赌客必定是神经错乱了,否则是绝不至于因为运气好而生气的。

男爵赢了一大笔钱,这就逼着他继续赌下去,以实现他原定的计划。根据一般情况判断,大赢之后必有大输。男爵的情况却大出人们所料,他后来的手气始终和开初一样好。

不知不觉间,男爵心中也产生了对法娄牌的兴趣,而且这兴趣越来越浓。说起法娄牌,它赌法虽然简单,却最要人老命。

如今,男爵不再讨厌自己的好运气,赌博已经迷了他的心,使他通宵通宵泡在赌场里。现在吸引他的已不是输或赢,而是赌博本身,因此他最终不得不相信赌博的特殊魔力;从前,他是绝对不承认朋友们所讲起的这种魔力的。

一天夜里,庄家刚发完牌,男爵一抬头便看见自己对面站着一个老头子,用忧郁而严肃的目光死死盯着他。以后,每当男爵玩着玩着抬起头来,目光总和这个陌生人阴沉沉的目光相遇,心里禁不住产生一种压抑和不祥的感觉。一直到牌局散了,陌生人才离开赌场。第二天夜里,他又站在男爵对面,用他那对幽灵似的阴沉沉的眼睛,直直地瞪着男爵。男爵仍然耐着性子;可到了第三天夜里,陌生人又来了,又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他便发火了:“我说先生,我必须请您另外找个位置。您现在这样妨碍我玩牌哩。”

陌生人苦笑着鞠了一躬,一句话没讲便离开牌桌,走出赌场去了。

接下去的那天夜里,陌生人却仍出现在男爵对面,眼里射出阴冷的光,像是想把男爵的身体看透似的。

这一来,男爵便气得比昨天夜里更厉害了:“先生,您如果这么猴子似的瞅着我心头好受的话,那我劝您另外选个地点和时间,眼下您可给我——”男爵用手一指门,代替了几乎脱口而出的粗话。

和前一天一样,陌生人又苦笑了笑,点了点头,走出大厅去了。

赌博、酗酒,特别是那个陌生人在他心头引起的气恼和激动,使西格弗里特怎么也睡不着。曙光已经照临,陌生人的影子还在他眼前晃动。男爵看见他那张给人留下强烈印象的、皱纹很深的、饱经风霜的脸,看见他那对死死盯着自己的、阴郁深陷的眼睛,发现他衣着尽管寒碜,举止却还文雅,说明他是个颇有教养的人。——还有陌生人受到申斥时忍辱退让的态度,以及他强压着巨大悲痛离开赌场时的神情!

“不!”西格弗里特大声自言自语道,“我不该这样对待他!——很不该!——难道我的身份允许我像个鲁莽小伙子似的,无缘无故就凶人家,侮辱人家么?”

末了,男爵甚至确信,陌生人之所以死死盯着自己,是因为他痛感到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巨大差异;在同一时刻,他自己穷愁潦倒,苦苦挣扎;男爵却挥金如土,豪赌不已。男爵决定,第二天早上就去找陌生人,挽回昨天的事情。

说也凑巧,男爵在林荫道上散步所碰见的第一个人,便是那个老头儿。

男爵招呼他,诚恳地就自己昨天晚上的行为向他道歉,请他务必原谅自己。陌生人说,他完全没有什么好怪他的,因为一个赌客赌到了兴头上,就顾不得这些那些了,人家必须包涵他,更何况自己是固执地老站在一个位置上,妨碍了男爵玩牌才挨骂的呢。

接下去,男爵便谈到生活中往往有些尴尬的时候,使一个有教养的人也感到痛苦颓丧;然后相当明显地表示,他准备把自己赢的全部钱或者更多一些送给陌生人,设若这样做能对他有所帮助的话。

“先生,”陌生人回答,“您当我手头十分拮据么?才不是哩。就我目前所过的简单生活来讲,我与其说穷,勿宁说富。再则,您自己也会同意我的下述看法:您以为侮辱了我,便想花一笔钱来挽回此事,我作为一个有体面的人断断不能接受,更何况我还是一个骑士。”

“我相信,”男爵困窘地回答,“我相信我明白了您的意思,因此准备奉陪,如果您要求的话。”

“呵,天啊!”陌生人接下去道,“呵,天啊!我俩之间要决斗可太不相当啦!——我确信,您和我一样不会把决斗当儿戏,而且也绝不至于认为,几滴鲜血,也许是从划破的指头上流出来的,就能洗刷干净遭到玷污的荣誉吧。在这个世界上,的确也有两个人不能并存的情况,即便一个住在高加索,另一个住在台伯河,但只要一想到自己的仇人还活着,他们便势不两立。这时就该由决斗来回答问题:谁该向谁腾出地球上的这块地方。——至于我们之间呢,我刚才说过,要作为决斗双方是太不相当了;因为我的生命远不如您的高贵。要是我戳倒了您,那就杀死了一个前途远大的人;而我被戳倒了呢,则仅仅结束了一个可怜人饱经忧患的痛苦的一生!——但主要的,还是我根本不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您叫我走,我走就是呗!”

陌生人讲最后一句话的声调,流露出了他内心感到的屈辱。这就足以使男爵再一次向他表示抱歉,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陌生人的目光就像钻了他的心似的,使他简直不能忍受。

“可能的,”陌生人说,“可能我的目光真的钻进了您心中,使您意识到自己正处在危险里面。您年轻豪爽,站在悬崖边上还高高兴兴的,岂知只须再轻轻一推,您就会掉到无底深渊去啊。——一句话,您正要变成一个狂热的赌徒,正要自己毁掉自己。”

男爵断言,陌生人是大错特错了。他详细讲述了自己怎样玩起牌来的,声称他毫无赌瘾,唯一的希望只是输掉几百个金路易,一旦目的达到,马上就可断赌;只可惜至今赌运实在太好了。

“哎,哎,”陌生人说,“这样的赌运才是最险恶的敌人和最可怕的诱惑哩!正是您玩牌时的好运气,您第一次上赌场的经过情形,您在牌桌上的整个神态——它清楚地表明您对赌博的兴趣越来越浓——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生动地回忆起一个不幸者的可怕遭遇。这个人有许多和您相似之处,而且也是像您一样开始玩起牌来的。因此,我忍不住要目不转睛地瞧着您,忍不住想用言语告诉您我原本要以目光让您猜出的意思!——啊,快看,魔鬼正伸出利爪来拖您下地狱去啦!——我真想对您这么喊。——我渴望与您结识,现在我至少成功了。——请听我给您讲刚才已提到的那个不幸者的故事吧,这样您也许会相信,我认为您处境极端危险,对您发出警告,并不是我自己凭空臆造,想入非非。”

陌生人和男爵两人在僻静处找了一条长椅坐下来,接着,陌生人便开始讲下面这个故事:

梅内尔骑士有着和您——男爵阁下一样的出类拔萃的品格,因此博得了男人们的敬仰与钦佩,成了女士们宠爱的人。只是在财富方面,他运气赶不上您。他可以说相当穷困,必须节俭度日,才勉强维持住一位世家子弟的门面,不致丢脸。哪怕输掉很少一点钱吧,也会使他心痛,破坏他的整个生活,因此他从来不敢进赌场;加之他又对赌博毫无兴趣,所以要做到不赌也很容易。除此而外,他干任何事情都特别顺利,竟使人家把“梅内尔骑士的好运气”变成了一句口头语。

一天夜里,他打破了自己的习惯,让人硬劝着进了赌场。陪他一道去的朋友很快都入了局,一个个玩得难分难解。

骑士却心不在焉地一会儿在大厅里踱来踱去,一会儿又盯着牌桌,看见金圆正从四面八方流到庄家面前去。这当儿,一位老上校发现了骑士,突然大声喊道:“老天啊!梅内尔骑士和他的好运气不是到咱们中间来了吗?咱们之所以老不赢,就因为他既未站在庄家一边,也未站在咱们一边。这样下去可不成,我得马上请他来为我下注。”

不论骑士说自己牌艺低劣也好,缺乏经验也好,上校都不答应,结果硬把他拉上了桌子。

他的手气正好和您——男爵阁下一样,牌张张顺手,不一会儿就为上校赢了一大堆钱,使上校对自己借用梅内尔骑士的好运这个妙主意高兴得不得了。

骑士的赌运尽管使所有人惊异,对他自己却未产生丝毫影响;是的,他本人也不知怎么的,反而更加讨厌赌博了。他硬撑着熬过了那一夜,第二天清晨精疲力竭,便下了最大决心,以后无论如何也不再跨进赌场的门槛了。

那个老上校的做法更增强了他的决心。这家伙一摸牌就输,因此莫名其妙地想让骑士为他摆脱噩运,死乞白赖地要骑士去代他押牌,要不至少也得在他赌钱时站在他身边,用骑士的福体祛除那个老是把输牌推到他手中的妖魔。众所周知,在赌友中间比哪儿都有更多的无聊的迷信。骑士只是在态度十分严厉的情况下,甚至声明宁可和他决斗,也不再为他打牌以后,才摆脱了上校的纠缠;上校本来也不是个决斗爱好者嘛。过后,骑士还一直骂自己当初不该对这个老傻瓜让步。

然而,骑士赌运亨通的故事却不胫而走,甚至还牵强附会地加上了种种离奇神秘色彩,把骑士描绘成了一个能与鬼神打交道的人。骑士尽管赌运很好,却不摸牌,这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他性格坚毅,更增加了人们对他的敬重。

大概又过了一年,骑士由于意外地失去了一小笔维持生活的款子,陷入了极其狼狈困窘的境地。他不得已向自己最忠心的朋友告穷,朋友毫不迟疑地帮助他,给了他所急需的款子,同时却又骂他是古往今来的第一大怪人。

“命运在向你我招手,”他说,“告诉了我们走什么路子去寻找并且找到自己的幸福;只是我们麻木不仁,才不加注意,不予理会。我们头上的神灵已凑近你的耳朵,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喂,你要发财吗?那玩牌去吧!否则你会终生穷困潦倒,无以自立。’”

到了这会儿,他心里才生动地出现了自己在牌桌上大走红运的情景,于是醒里梦里都只看见一张张的牌,听见庄家那一声声单调的“赢——输”“赢——输”,以及金圆叮叮当当的响声。

“可真是哩,”他自己嘀咕道,“像那天的情况,我一夜之间便可脱离穷困难堪的处境,不再成为自己朋友的拖累;是的,我有义务听从命运的召唤。”

那位劝他去玩牌的朋友,陪他进了赌场,再给了他二十个金路易,使他能放心大胆去下注。

要是说骑士上次为老上校已经押得很准了的话,这回就更是如此。他只管闭着眼睛不加选择下注好了,反正都是赢,仿佛不是他自己,而是一只看不见的神手,一个把运气握在手中或者干脆就是运气本身的神灵,在斟酌调弄他的牌。一夜赌下来,骑士赢了上千个金路易。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还处在陶醉之中。他赢的金圆堆在旁边一张桌子上。有一会儿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揉了揉眼睛,抓住桌子,把它拖到面前。他回忆着发生的事情,手在钱堆里掏来掏去,把它们数了一遍又一遍。这当儿,那种对于罪恶的金钱的迷恋,便第一次如烈性毒气一般渗透了他全身,使他失去了长期保持住的心灵的纯洁!

他急不可耐地盼着天黑,天黑了好去打牌。自此,他夜夜必下赌场,而且运气又好,因此不出几个礼拜便赢了很大一笔财产。

好赌的人可分两类:一类不在乎输赢,而只是从赌博本身获得一种无以名之的神秘的乐趣;在玩牌的过程中,种种偶然性奇妙地凑合在一起,那种冥冥中起支配作用的力量便再清楚不过地显现出来,激励着我们的精神,使它鼓动双翼,力图飞进那朦胧的国度里去,以窥探那个制造人类命运的工场的秘密。——我认识一个人,他没日没夜地独个儿关在房中开局,又当庄家又当押家,依我看这人才算得上一个真正的赌迷。另一类人,一心只想着赢钱,视赌博为一种迅速发财的手段。我们的骑士便可归入这一类;由此证明,真正的更高一级的赌性都是与生俱来,存在于一个人的天性之中这一说法是正确的。

正因为如此,他不久便觉得光当押家已施展不开,遂用自己所赢的为数可观的钱开起一个局来,结果运气仍然十分之好,短时间里全巴黎就数他那个局最兴旺了。作为最富豪、最走运的局主,涌到他身边来的赌客也最多,这是十分自然的事。

一个赌迷过的那种放荡粗鄙的生活,使骑士很快失去了一切曾经博得人们尊敬爱戴的优点和德行。他不再是一个忠实的朋友,快活的游伴,具有骑士风度的妇女崇拜者。他已无心于科学和文艺,也放弃了扩大自己眼界的一切努力。他那死人一般苍白的脸上,阴沉沉地射着寒光的眼中,充分流露出一种最可怕的狂热,他已被这种狂热紧紧包裹住了。——不是对于赌博的酷爱,不是的,而是魔鬼亲自在他心中点燃的对金钱的欲火!——一句话,他成了世界上所能找到的最不折不扣的庄家!

一天夜里,骑士手风不如平时那么顺,可也并未怎样输。这当儿,一个干巴老头儿出现在他的局上,衣着寒碜,模样猥琐,手抖抖颤颤地抽了一张牌,押上一个金币。多数赌客见到他都吃了一惊,对他显出鄙夷的神气;但老头儿一点也不在乎,更没说半句不高兴的话。

老头儿输了,一盘接一盘地输了,而且他输得越多,其他赌客便越高兴。可不,老头儿把赌注一倍一倍地往上加,最后在一张牌上竟押了五百个金路易。在他翻牌的一刹那,旁边一个人大笑道:“转运啰,韦尔杜阿先生转运啰!唉,别丧气,继续押下去吧!我瞧您这模样,临了准能大赢一注,把他这个局给炸垮的!”

老头儿恶狠狠地瞪了说风凉话的那位一眼,冲出了赌场,但半小时后又跑回来,口袋里鼓鼓地装着钱。然而玩到最后一盘,老头儿只得歇手,他取来的钱又输光了。

骑士尽管已滥赌成癖,可仍注意在自己的局上保持良好的赌风,对众人讥讽和鄙视老头儿的做法极为不满。散局了,老人已经离去,他便叫住那位说风凉话的老兄以及另外几个对老头儿作践得最厉害的赌友,对他们提出了严肃的责问。

“哎,”一个赌友回答,“您不了解弗朗西斯科·韦尔杜阿这老家伙;您要了解他,就不会怪我们和我们对他的态度啦,相反还会大大称赞我们。告诉您,这个韦尔杜阿出生在那不勒斯,十五年前在巴黎住了下来,眼下是全巴黎最卑鄙无耻、凶狠毒辣的吝啬鬼和放印子钱的人,一点儿人味都没有。哪怕就是他亲兄弟痛苦得死去活来,在他面前打滚,也休想求他拿一个金路易出来救自己兄弟的命。由于他干的投机勾当,一些人,不,一些家庭便堕入了痛苦的深渊;他们都诅咒他,骂他不得好死。凡认识他的人,无不痛恨他,无不希望他遭到恶报,尽快结束其罪恶累累的一生。他从来不赌钱,至少在巴黎这十五年没赌过;因此,当这老吝啬鬼出现在局上时,难怪我们大家都很诧异。同样,我们对他输了很多钱不能不高兴;试想,要是这个恶棍运气反倒好,那就可悲,太可悲了!很显然,这老傻瓜是让您局上的财富给迷了心窍啦,骑士。他原想来拔您身上的羽毛,结果反倒被烫啰。本人不解的是,韦尔杜阿这个悭吝成性的家伙,怎么能有决心下那么大的注。哼,他多半不会再来了,咱们总算甩掉了这混蛋!”

哪知事情完全出乎所料,韦尔杜阿第二天夜里又来到了骑士局上,而且押的和输的都比前一天多。他仍然不动声色,甚至有时还自我解嘲地苦笑一下,好似他已经预先知道,风向很快就会完全转过来。可是,接下去几天夜里,老头儿输的钱跟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快,越滚越多。有人最后代他总计了一下,他已在骑士局上送掉三万个金路易。后来有一夜,牌局已经开始了很久,他才面无人色、目光迷茫地走进来,站在离牌桌老远的地方,眼睛瞟着骑士正在翻的牌。终于,骑士重新洗完牌,让人端过了,正准备开第二盘,老头儿却突然低声哑气地喊道:“且慢!”把几乎所有赌客都吓得回过头去。只见他拼命挤过人丛,来到骑士身边,凑近他耳朵压低嗓门儿说:“骑士!我在圣沃诺内街的住宅连同家具、陈设、金银、珠宝,统统估计在内总共值八万法郎,这个注您敢认么?”

“请吧。”骑士冷冷地回答,连瞧都没瞧老头儿一眼,便开始分牌。

“皇后!”老头儿嚷道。

翻牌结果,皇后输啦!老头儿一个踉跄退了回去,身子靠在墙壁上动弹不得了,就像根石头柱子似的,以后便谁也不再去理睬他。

局散了,赌客们纷纷离去,骑士和他的助手们将钱装进了银箱;这当儿,韦尔杜阿老头子才跟个幽灵似的从角落里踱出来,到骑士跟前,用有气无力的低沉的嗓音说:“还有一句话,骑士,就一句话!”

“嗯,啥话?”骑士回答,一边从银箱上拔下钥匙,然后露出鄙夷的神气,从头到脚打量着老头儿。

“我的全部家产,”老头儿接下去说,“都败在了您的局上,骑士,一点儿也没剩给我,丝毫也没剩给我,我已不知道明早去何处安身,用什么来填自己的肚子。没奈何,我只好找你,骑士。求您从赢我的钱中,借个十分之一给我吧,好让我拿去重开旧业,挣脱这可怕的困境呵。”

“瞧您想到哪儿去啦,”骑士回答,“瞧您想到哪儿去啦,韦尔杜阿先生!您难道不晓得,庄家从来不能把他赢的钱借出去么?这是从来就有的规矩,咱可不干违背规矩的事儿。”

“您讲得对,”韦尔杜阿继续说,“您讲得对,骑士。我的要求是不像话,太过分了,竟要十分之一!——不,不,就借我二十分之一吧!”

“老实告诉您,”骑士不耐烦地回答,“我从自己赢的钱里一个子儿也不借出去!”

“也是实话,”韦尔杜阿脸色越见苍白,目光越见呆滞,说,“也是实话,您的确不能借任何一点钱出来。我过去也是这样的!不过,您就算打发一个叫花子,从您今天的飞来之财中施舍我一百个金路易吧!”

“果真名不虚传,”骑士怒气冲冲地吼道,“您老兄真会折磨人哩,韦尔杜阿先生!实话对您讲,您从我这儿别说一百个金路易,五十个金路易,就连二十个金路易,一个金路易也得不到。我除非疯了,不然就绝不会借哪怕一点点钱给您,使您能够重新去做那可耻的买卖。命运已把您像条毒蛇似的踩到了泥土里,再扶您起来就是罪过。去吧,您活该倒霉!”

韦尔杜阿双手捂面,长叹一声,蹲到了地上。骑士吩咐助手把银箱搬上马车,然后提高嗓门问道:“喂,您什么时候移交您的住宅、您的财产,韦尔杜阿先生?”

韦尔杜阿从地上站起来,口气坚决地回答:“现在——立刻,请跟我走吧,骑士!”

“好的,”骑士说,“您可以搭我的车,回您那明天一早就要永远离开的家去。”

一路上,骑士也好,韦尔杜阿也好,谁都一言不发。到了圣沃诺内街的住宅前,韦尔杜阿拉了拉门铃。一个老婆婆出来开门,一见韦尔杜阿就唠叨开了:“呵,上帝,您到底回来啦,韦尔杜阿先生!昂热拉为了您已急得半死了!”

“别嚷嚷,”韦尔杜阿回答,“上帝保佑,千万别让昂热拉听见这门铃声呵!不能让她知道我回来了。”

说着,他便从惊呆了的老婆婆手中接过燃着许多支蜡烛的烛台,走在前面为骑士照路。

“我对一切都心中有数,”韦尔杜阿说,“您恨我,瞧不起我,骑士!您毁了我,您自己和其他人都因此感到开心,可您并不了解我。我告诉您,我曾经也是一个跟您一样的大赌家,运气好得和您今天不相上下。我到过半个欧洲,在多多赢钱的欲望引诱下,哪儿大赌便去哪儿,我局上的金圆越堆越高,就跟您眼下似的。我有一个美丽忠实的妻子,却把她置之不顾,让她在众多的财富中凄苦度日。一次,我在热那亚设局,一个年轻的罗马人把一大宗遗产全部输在了我局上。就像我今天求您一样,他也求我借给他一点钱,使他至少能够回故乡去。我哈哈大笑,断然拒绝了他。他气疯了,绝望之中从身上拔出一把匕首,一下子深深刺进了我的胸部。医生们好不容易才救了我的命。可我长期卧床不起,痛苦难挨。这时我妻子照护我,安慰我,在我痛不欲生之际鼓励我要有活下去的勇气。随着伤势慢慢好转,我心中朦朦胧胧产生了一种感觉,这感觉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强烈,我还从来不曾体验过。作为一个赌徒,我丧失了一切人的情感,全不了解爱情是什么东西,一个妻子的忠诚眷顾有什么意义。这当儿,我心灵上起了内疚,觉得为那罪恶的勾当而牺牲了自己的妻子,很对不起她,与此同时,那些一生幸福以至生命都被我冷酷地葬送了的人的影子,又像复仇幽灵似的不断出现在我眼前,令我痛苦万分。我听见他们从坟墓中发出嗄哑低沉的喊叫,诉说我所播下的诸多罪孽。只有我的妻子,能够驱走我感到的无名的痛苦,以及往后时时向我袭来的恐怖!我起了誓,从此再不摸牌。我躲在家中,断绝了一切联系,抵抗住了我那些伙计们的诱惑,这些人离不开我和我的好运气。我在罗马郊外买了一幢别墅,伤好以后便带着妻子逃到了那儿去。唉,可惜好景不长,我只过了一年好日子,在这一年中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安宁、幸福和满足!我妻子为我生了一个女儿,产后几个礼拜便离开了人世。我绝望了,怨天怨地,也诅咒我自己,诅咒我从前所过的罪恶生活,因为它,天神今天才给了我报应,夺走了我的妻子,夺走了使我免于毁灭、唯一给了我安慰与希望的人!就像一个害怕孤独的罪人一样,我离开了罗马乡下的别墅,逃到巴黎来了。昂热拉长大起来,温柔可爱得跟她母亲一模一样。她是我的心肝,为了她我才感到必须获得一宗巨产,并且使其不断增加。不错,我是放印子钱,但要说我欺骗借债人,却纯属无耻诽谤。那些中伤我的是些什么人呢?一班轻浮之辈罢了!他们不断地来折磨我,要我借钱给他们,可钱一到手,他们又随意挥霍,好像扔破烂儿似的。但这些钱并不属于我,而属于我女儿,我把自己只不过看成是她的管家而已,因此就要无情地去追讨债款,这一来那班人便受不了了。前不久,我借了一大笔钱给一个青年,使他能免遭屈辱与毁灭。他当时一贫如洗,我在他后来继承一宗巨产之前压根儿未想到要他还。过后我去找他讨债。——您猜怎么着,骑士,这轻狂之徒竟忘记了我对他的救命之恩,公然赖起账来。我不得已诉诸法庭,法庭强迫他还钱,他便骂我是一个卑鄙的吝啬鬼。我还可以给您讲很多这类的故事,它们使我在碰上轻狂卑劣的人时,变得冷酷无情起来。此外,我还可以告诉您,我已经多次因悔恨而痛哭流涕,并为我和我的昂热拉向上天祈祷。不过,您也许会认为我是在撒谎哄您,或者根本不当这是一回事,因为您是一位赌客呀!我原以为,上帝已经宽宥了我,谁知才是妄想!因为他让魔鬼来引诱我,给我造成了空前的灾难。他让我听说了您的赌运,骑士!每天都有人对我讲,谁跟谁又在您局上赌输了,沦为了乞丐。我于是便心血来潮,以为命运注定我要以自己始终保持着的好赌运来对抗您的赌运,以为命运将假我之手,来终止您的为非作歹。这样一个纯属狂妄的念头,搞得我食不甘味,卧不安寝。这样,我便上了您的局;这样,我便没命地狂赌下去,直至我的财产——昂热拉的财产,完全成了您的!如今一切全完啦!——您该会允许我女儿把她的衣服带走吧?”

“您女儿的穿戴与我无关,”骑士回答,“您还可以把床铺和必需的用具也搬出去。我拿这些破烂儿何用!不过您得当心,别偷偷弄走任何一件属于我的有价值的东西。”

韦尔杜阿老头儿一声不吭地瞪了骑士几秒钟,然后泪如泉涌,完全失去了自制,痛苦而绝望地跪在骑士脚下,举起双手来喊道:“骑士啊,您要是心中还有一点点人的感情,就可怜可怜我吧!可怜可怜我吧!将被您推下毁灭深渊的不是我,而是昂热拉,我那跟天使一般纯洁的昂热拉!呵,可怜可怜她吧!借给她,借给我的昂热拉她那被您抢去的财产的二十分之一吧!呵,我知道您会接受这个请求。呵,昂热拉!呵,我的孩子!”

老人不断地啜泣、哀号、呻吟,以撕肝裂肺的声音呼唤着自己女儿的名字。

“瞧您又做起戏来啦,真没意思,真无聊。”骑士无动于衷地、深表厌恶地说。然而就在此刻,房门一下子大打开了,一个穿着白色睡衣的女孩子冲了进来,头发散乱,面色惨白,跑上前去扶起韦尔杜阿老头儿,双手把他抱住,嘴里喊着:“呵,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我听见了,全都听见了!你说你已经失掉了一切吗?一切吗?难道你不还有你的昂热拉?一定要钱和财产干什么呢?难道昂热拉不能供养你,照料你么?呵,父亲,别再对这个卑鄙下流、没有心肝的人低声下气啦。穷而可怜的不是我们,而是他,而是这个拥有大量肮脏财富的人,因为他遭到众人唾弃,处于可怕而绝望的孤独之中。在这广大的世界上,没有一个真心爱他的人,在他对人生绝望,对自己绝望之际,与他开诚相见。走吧,父亲,跟我一块儿离开这所房子,越快越好,别让这个可怕的家伙老拿你的痛苦开心!”

韦尔杜阿老头儿神志恍惚地跌在一把椅子里,昂热拉跪在他脚边,拉着他的手又是吻,又是抚摸,一边还小孩儿似的数说着自己的种种知识和技能,表示要用它们去挣钱供养自己的父亲,并且眼泪汪汪地求他老人家一定不要再难过,说什么她要是能为了赡养父亲而刺绣、缝纫、唱歌、弹琴,不只是仅仅为了好玩的话,那么生活对她就真正有了意义。

昂热拉用温柔甜蜜的语调安慰着自己的老父,打心坎里流露出对他的挚爱和孝敬,使这位少女身上仿佛蒙了一层圣洁美丽的光辉。此情此景,又有谁,又有哪个执迷不悟的罪人,见了能无动于衷呢?骑士的感受更有所不同。他良知复萌,心里跟下了地狱似的充满着痛苦和恐怖。昂热拉恰似上帝派来惩罚他的天使,在她的光辉面前,拥护他为非作歹的雾障尽行散去,他那十恶不赦的自我原形毕露,使他一见之下大为震动。

地狱之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但在这地狱之中,也闪过了一道神圣的光芒,带给他心里以天国的幸福与欢乐,然而也正因为如此,他那无名的痛苦就更加难以忍受了!

骑士有生以来还未恋爱过。他在看见昂热拉的一刹那,心中既产生了热烈的爱情,也产生了绝望的痛苦。在天使一般纯洁温柔的昂热拉面前,像当时骑士这样一个男人是绝无希望的。

骑士想说话,可又张口结舌说不出来。最后总算鼓足了勇气,声音颤抖地结结巴巴道:“韦尔杜阿先——先生,听——听我说!我没——没有——赢——赢您的钱,一点也——也没有!那是我的银——银箱,归——归您啦。——不!——我还要给您更——更多!我欠——欠了您的债。收——收下吧!收下吧!”

“呵,我的孩子!”韦尔杜阿惊呼。可昂热拉站起来走到骑士面前,眼神骄傲地望着他,庄重而平静地说:“骑士,您听着,世界上还有比金钱和财产更可贵的东西,那就是您所不了解的高尚思想,这种思想使我们心中充满天国的安慰,指示我们以藐视的态度拒绝您的施舍与恩惠!收起您的钱吧,它将给您这个没心肝的下贱赌徒带来永远也逃不掉的诅咒!”

“是啊!”骑士大吼一声,目光疯狂,声音可怕,“是该受诅咒!我愿意受诅咒,愿意被打下十八层地狱,如果什么时候我再摸牌的话!在这种情况下,您要是还赶我走,昂热拉,那就是您,就是您带给我不可挽救的毁灭。啊,您不知道,您不理解我,您也许会叫我疯子,可您将会感觉到的,将会知道一切,在我有朝一日脑浆迸流地倒在您面前的时候!昂热拉,我不是生,就是死!——别了!”

说完,骑士便绝望地冲出门去。韦尔杜阿看透了他,知道他心里是怎么回事,便极力打通昂热拉的思想,使她明白将会出现某些情况,使他们有必要接受骑士的礼物。昂热拉在听懂了父亲的话以后大吃一惊。她看不出在将来有任何改变对骑士的蔑视态度的可能。

然而,一个人的命运往往在他自己还不知不觉之间,已从他心灵最深邃的地方开始成形,最后使料想不到的事成为现实。

骑士好似从一场噩梦中突然醒来,发现自己正站在地狱的深渊旁边,面前有个光辉灿烂的形象,他伸出双手去抓又抓不着;她出现在面前并非为了救他,相反只是为了提醒他,他就要掉下地狱去了啊。

使整个巴黎感到奇怪的是,梅内尔骑士的牌局从赌场中消失了,他本人也不知去向。于是谣诼四起,一个比一个离奇。骑士避免与任何人接触,独个儿在那里饱尝着相思的苦味。一天,他在马门松公园的幽径上走着,不期撞着了韦尔杜阿老头和他的女儿。

原以为只能以厌恶与蔑视的眼光看他的昂热拉,这时发现骑士脸色苍白、心慌意乱、诚惶诚恐地站在自己面前,连头也不敢抬,心里异常感动。她知道得很清楚,自从那个可怕的夜晚以后,骑士便戒了赌,生活方式也来了个彻底改变。而这一切又都是她,是她一个人促成的,是她把骑士救出了罪恶的渊薮!试问,还有什么会比这个更能满足一个女子的虚荣心呢?

所以,在韦尔杜阿和骑士寒暄了几句以后,昂热拉就以透着温柔与同情的语气问道:“您怎么啦,梅内尔骑士?看样子您是病了或不高兴吧?说真的,您该去看看医生才好哩。”

可以想象,昂热拉这几句话给了骑士心中以怎样的希望和安慰。他立刻变成了另一个人,抬起头来,说出了从心灵深处涌到嘴边的话;用这样的话,他本可以打动所有人的心。韦尔杜阿老头儿提醒他,希望他别忘了去接收他所赢得的住宅。

“好的,”骑士兴高采烈地回答,“好的,韦尔杜阿先生!我要来,我明天就到府上来。不过,您得允许咱们仔细谈一谈条件,即使谈几个月也不要紧。”

“行啊行啊,”韦尔杜阿笑吟吟地回答,“我想,只要慢慢儿来,一切都是好说的,包括目前咱们还肯去想的事。”

这以后,骑士由于心中宁帖了,便又恢复了他在染上赌瘾之前具有的种种优点,变得殷勤和蔼了。他拜访韦尔杜阿老先生的次数越来越勤,他的守护神昂热拉对他也越来越倾心,直到终于相信自己是全心全意地爱他了,便答应了他的求婚。韦尔杜阿老头儿大喜若狂,对他把家产输给骑士这件事总算完全放了心。

一天,骑士幸福的未婚妻坐在窗前,脑子里转着一般做未婚妻的女子总有的甜蜜愉快念头。这当儿,窗下响起一阵欢快的军乐声,原来是一个猎奇兵团正开赴西班牙前线。昂热拉同情地注视着那些注定去可怕的战争中送死的人们。突然,队伍中一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勒转马头,仰起脸来望着昂热拉,使昂热拉手脚一软,便倒在了椅子里。

唉,这个正要去送死的年轻骑兵不是别人,正是迪韦内特,昂热拉一位邻居的儿子。他从小与她一起长大,几乎天天都在她家里玩,直到梅内尔骑士出现以后,才不再来了。

从小伙子满含责备的目光中——这目光里也有死亡的痛苦——昂热拉如今不只看出他说不出地爱她,不,她也看出自己对他也是一往情深,怪只怪过去没有意识到,只一味让骑士身上越来越明亮的光辉迷惑了自己。如今,她懂得了那小伙子的唉声叹气,懂得了他对自己耐心地默默无言地追求;如今,她才懂得了自己那颗不平静的心,知道了为什么每当迪韦内特来到,每当听见他脚步声的时候,自己心中会那么激动。

“晚了,太晚了,我已永远失去了他!”昂热拉在心里说。稍后,她鼓起勇气,克制那撕碎她心肝的绝望情绪;由于她有勇气这么做,也就做到了。

可是尽管如此,出现了干扰者,这点仍未逃脱骑士锐利的目光。不过,他考虑问题很细心,决不去揭开这个她觉得有必要对他保守的秘密,只满足于提前和他结婚,以彻底挫败任何可能的情敌。他把婚礼安排得极有分寸,很好地照顾了可爱的未婚妻目前的处境和情绪,使她又一次赞叹自己丈夫殷勤的为人。

骑士对妻子体贴入微,百依百顺,真诚敬重,无比钟爱,使昂热拉心中对迪韦内特的思念很快便自然地完全消失了。给他俩明媚的生活投下第一片阴影的,是韦尔杜阿老头儿的病倒和死去。

自从那夜把家产全部输给骑士以后,他再没摸过牌,谁知到了弥留之际,他的心灵却似乎全让赌博给占据了。牧师来给他送临终,对他讲升天之道,他却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牙齿缝里不住地喃喃着“输——赢”“输——赢”,一双垂死时颤抖的手还不停比画,就跟在发牌和抽牌似的。昂热拉和骑士向他俯下身,亲切地唤着他的爱称,他都视而不见,似乎已认不得他们。临了儿,他发自肺腑地叹息了一声,说出一个“赢”字,便咽了气。

昂热拉痛苦万分,每想起老人死时的情景就心里害怕。她第一次看见骑士那个可怕的夜晚——当时他还是个不可救药的、没有心肝的赌棍——又历历如在眼前,使她担心有朝一日骑士会扯下天使的面具,重新开始旧日的生活,现出他那魔鬼的原形。

昂热拉这可怕的预感,不幸很快成了现实。

韦尔杜阿老头儿临终仍念念不忘过去的罪恶生活,竟藐视教会的安慰,令梅内尔骑士也感到不寒而栗。他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从此以后就老想到赌钱的事,夜夜做梦都坐在局上,赢来一堆又一堆的钱。

昂热拉呢,她越受到对骑士本来面目的回忆的袭扰,便越闷闷不乐,对骑士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温柔信赖了。同样骑士心里也产生了怀疑,以为昂热拉的郁郁寡欢与曾经扰乱过她心境,至今仍对自己秘而不宣的那桩隐情有关。于是怀疑产生出烦闷与气恼,他动不动就发脾气,伤了昂热拉的心。由于心理上的奇妙反作用,对不幸的迪韦内特的思念又在昂热拉胸中复苏过来,使她对他俩的爱情遭到了不可挽救的破坏,这从年轻心房中萌生的最绚丽的花朵遭到了摧残,产生了绝望的情绪。夫妇俩感情越来越坏,使骑士觉得生活在家里单调寂寞,枯燥无味,急于到外面去活动活动。

骑士的噩运重新降临。他内心的烦闷和气恼引起的演变,由一个坏家伙来最后完成了。此人是骑士过去局上的一名助手,他劝死劝活,硬要拉骑士下赌场去,那劲头儿令骑士也感到可笑。他狡狯地说,他简直想不通,骑士怎能为一个女人就抛开那唯一使他值得在世上活一场的事。

没过多久,梅内尔骑士的牌局上便金光灿烂,比任何时候都更兴旺了。他照样赌运亨通,对手一个接一个倒下,他的财富越聚越多。然而,昂热拉的幸福却如春梦一场,从此遭到了破坏,可怕地遭到了破坏。骑士对她漠不关心,甚至表示轻蔑!他常几周几周、几月几月才见她一面,家事全丢给一个老管家处理,而且对用人是想换就换,弄得昂热拉在自己家里也成了陌生人,从谁那儿都得不到一点儿安慰。她经常在失眠的夜里听见骑士的马车在大门口停下,沉重的银箱被拖上楼来,骑士粗声大气地吩咐这个那个两句,便砰的一声关上了他那离得远远的卧室的门。这时候,昂热拉便热泪纵横,心如刀绞,在深沉的哀痛中千百遍地呼唤迪韦内特的名字,恳求万能的主快快了却她这悲惨凄凉的残生!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一个良家子弟在骑士局上输光了全部家产,便在赌场中,在骑士设局的赌台边上,朝自己头上开了一枪,血污和脑浆直溅到赌客们身上,一个个被吓得四散逃奔。唯有骑士不动声色,他问那班打算回家去的赌友,这样为了个没气派的傻瓜便提前散局,可符合赌场的老规矩?

这件事大为轰动。连一些最堕落、最狠毒的烂赌棍,也对骑士这不见先例的行径愤愤不平。于是乎所有人都起来反对他。警方取缔了骑士的赌局。还有人控告他弄虚作假;而当作铁证的,便是那他闻所未闻的好赌运。他怎么洗刷也洗刷不了,结果被处以罚金,夺去了他财产的很大一部分。他遭人唾骂,受人蔑视,于是便又回到他备受虐待的妻子怀抱中。浪子回头,昂热拉也高高兴兴地欢迎他。想到自己的父亲也曾在狂赌之后收了手,她心中又产生了一线希望:如今骑士又是上了年岁的人,从此该真正改邪归正了吧。

梅内尔骑士带着妻子离开巴黎,迁居到了昂热拉出生的城市热那亚。

在热那亚,骑士起初还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可是,他与昂热拉之间恬静的夫妻生活一经遭到魔鬼的破坏,要想恢复就怎么也不行了。不久,他心里又产生出烦躁情绪,逼着他一天到晚在外面跑,一刻不得安宁。他的坏名声也跟着他从巴黎传到了热那亚,使他不敢去设局,尽管他心痒难熬,急欲一试。

当时,在热那亚最有钱的局主,是一个受了重伤不能再服役的法国上校。骑士心里怀着对他的嫉妒和仇恨,到了上校局上。他希望自己红运如初,能马上结果掉这个对手。上校呢,却一反常态,变得快活而幽默起来,高声对骑士道:有赌运亨通的梅内尔骑士到他局上来,玩牌才真正有了一点意义,眼下可以进行那场唯一使他对赌博发生兴趣的战斗啦。

事实上,骑士在头几盘手气仍然很好。他便相信了自己的赌运不可战胜,终于叫了一声“La banque”,结果一下子输掉很大一笔钱。

在这之前时输时赢的上校,扬扬得意地把赢的钱捞到自己身边。从此以后,骑士便完完全全倒了运。

他夜夜赌,夜夜输,直到他的全部财产萎缩成了手中仅存的几千杜卡登票据。

为了把这些票证兑现,他整天在外面跑,傍晚很迟才回家。可夜幕一降临,他口袋里揣着最后一点金币又往外走,昂热拉猜准他要去哪儿,便出来拦住他,跪在他脚下泪如泉涌,求他看在圣母和全体圣者分上,别再去干那可怕的勾当,别把她推下痛苦穷困的深渊。

骑士扶起她来,心情沉痛地把她抱在怀中,声音低低地说:“昂热拉,我亲爱的,我的好妻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呵,我必须去,我不能不去。可明天,明天你的一切忧愁都会没有了,我以支配我们的永恒的命运起誓,今天赌最后一次!放心吧,我的好乖乖!去睡觉,去做一个好梦,梦见我们将来的幸福时光,美满生活,以及我今晚的好赌运!”

说着骑士便吻了吻妻子,匆匆忙忙跑出家门。

两盘下来,骑士输了个精光!

他站在上校身边呆若木鸡,眼睛茫然地瞪着台面。

“您不押了吗,骑士?”上校边洗牌边问。

“我输光了呵。”他强作镇静地回答。

“什么也没有了么?”上校发着下一盘的牌,问道。

“我成乞丐了!”骑士又气恼,又心痛,声音都哆嗦起来。他仍目不转睛地瞪着赌台,对其他押家正从上校手里赢走越来越多的钱的情况却视而不见。

上校继续心平气和地玩着。

“您可还有位漂亮的妻子哩。”他压低嗓子说,对骑士望也没望一眼,手里洗着下一盘的牌。

“您这话什么意思?”骑士怒气冲冲地问。上校只顾翻牌,根本不搭理他。

又过了一会儿。

“一万杜卡登——赌昂热拉!”上校一边让人端牌,一边转过半个脸来说道。

“您疯啦!”骑士大吼一声。可同时,他已渐渐恢复了冷静,发现上校正一个劲儿地在输。

“那就两万杜卡登好了。”上校手中停下洗牌,放低声音说。

骑士默不作声,上校继续赌着,牌几乎张张都对押家有利。

“行啊。”在开新的一盘时,骑士凑近上校耳朵说,同时把皇后推到台面上。

抽牌结果,皇后输了!

骑士咬牙切齿地退到一边,绝望而面无人色地靠在窗台上。

局散了,上校走到骑士跟前,刻薄地问了一句:“喏,这下怎么说?”

“嗨,”骑士气急败坏地吼道,“您把我变成了乞丐啦。可您必定是发了狂,才想到可以赢走我的妻子。难道我们是生活在荒岛上,难道我妻子是个女奴,可以让无耻的男人任意买进卖出,赢来输去?不错,要是皇后赢了,您就得付我两万杜卡登;反过来,要是我妻子肯抛下我而跟您去的话,那就算我输掉了一切对她的权利。随我来吧,您会大失所望的。我妻子才不会像个下贱妓女似的跟人走,而将充满厌恶地赶走您的!”

“大失所望的将是您自己,”上校讥笑骑士道,“当昂热拉厌恶地赶走您这个使她不幸的可耻罪人,满怀欣喜地投进我的怀抱中来,您自己才会大失所望哩!当你听见教会的祝福将我与她结合在一起,无比美满,无上幸福,您才会大失所望哩!——您说我发了狂!哈哈,我要赢的正是您对于您妻子的权利,至于她这个人,肯定是我的!哈哈,我告诉您,骑士,您的妻子可真十分爱我啊,这我知道的——告诉您吧,我并非别人,正是那个迪韦内特,正是那个和昂热拉青梅竹马,相亲相爱,后来却被您用鬼蜮伎俩赶走了的邻家少年!唉,直到我不得不上战场去了,昂热拉才明白过来,明白了她是怎样爱我——这一切我现在才知道,可当时却后悔莫及了!是魔鬼点醒了我,我可以在赌博中把您毁掉,所以便拼命玩起牌来,并跟踪您到了热那亚。如今我大功告成啦!走,见您妻子去吧!”

骑士失魂落魄地站着,像遭一千个响雷击中了似的。那神秘而可怕的命运明明白白摆在他面前,这时他才完全看清楚了自己给可怜的昂热拉造成了何等巨大的不幸。

“让昂热拉,我的妻子,决定一切吧。”他声音沮丧地说,同时跟上急急忙忙冲出去的上校。

到了家中,上校一把抓住昂热拉卧室的门把手,骑士却推开他,说:“我妻子睡了,您想把她从香甜的睡梦中搅醒吗?”

“唔,”上校回答,“在您使她遭受了无数痛苦之后,她什么时候还能睡得香甜啊?!”

上校坚持要进房去,骑士便猛然扑在他脚下,绝望地喊道:“可怜可怜我啊!把我的妻子留给我吧!您已经使我倾家荡产了呀!”

“想当初,韦尔杜阿老头儿也这么跪在您这个没人性的恶棍跟前,也没能使您那石头一般坚硬的心肠变软一点,眼下就是老天对您的报应!”说完,上校又朝昂热拉的卧室走去。

骑士抢先冲到门边,一把推开门,奔向躺着他妻子的床前,用手分开帐幔,呼唤道:“昂热拉!昂热拉!”然后俯下身去抓住她的手……蓦地却面如死灰,浑身哆嗦,声音怕人地叫喊起来:“您瞧啊!您赢到了——我妻子的尸体!”

上校惊慌失色,冲到床边;昂热拉已经没有一丝儿生气,她死了——死了!

上校冲空中举起拳头,狂叫一声,奔出门去,从此便销声匿迹,杳无音信!

陌生人这么结束了自己的故事,从长椅上站起来走了,大为震惊的男爵连一句话也没来得及对他讲。

几天后,有人发现他在自己房里得了脑溢血,不多一会儿便一命呜呼了,临终时没说任何话。他的证件表明,这个自称包达逊的陌生人并非别人,原来就是不幸的梅内尔骑士。

男爵认识到是上天派梅内尔骑士来救他,使他悬崖勒马,便发誓无论如何不再受骗人的赌运的引诱。

直到今天,他还谨守着自己的誓言。

霍夫曼(Ernst Theodor Amadeus Hoffmann,1776—1822),德国近代杰出的小说家,后期浪漫派的重要代表。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谢拉皮翁兄弟》(四卷)、《夜谭》和《卡洛风格的幻想故事》,长篇小说《熊猫穆尔的生活观》和《魔鬼的万灵药水》,等等。

霍夫曼的小说有鲜明和突出的特点,在欧美文坛一度成为一个特殊的概念,影响了巴尔扎克、爱伦·坡、果戈理等一大批重要小说家。这些特点可以归纳为一个“奇”字和一个“异”字,即小说充满了奇思异想,写的都是奇人异事,气氛也强调奇异诡谲,不少时候到了神秘怪诞的程度,甚而至于阴气森森,难怪大作家赫尔曼·黑塞要拿霍夫曼的小说与我国的《聊斋志异》相提并论。

《赌运》选自《谢拉皮翁兄弟》,是一篇典型的霍夫曼小说。它以夸张的笔触,用一个亲历者的口吻,给我们讲述了两个赌徒奇异的故事。主人公的遭遇告诉我们,对赌博的迷恋即是对财富的贪欲,巨大的魔力足以使人丧心病狂,泯灭良知,实在需要警惕。

2.克莱斯特的传奇小说

传奇小说家克莱斯特

智利地震

一六四七年在智利的首都圣地亚哥,爆发了一次大地震,使得成千上万的人不幸丧生。就在大地开始震动的一刹那,一个被控犯了罪的名叫赫罗尼莫·鲁黑拉的西班牙青年,正好站在囚禁他的牢房里的梁柱旁,打算悬梁自尽。他曾经受聘在城里最为富有的贵族之一的唐·恩里克·阿斯特隆府上当家庭教师,大约一年前才让东家给辞退了,原因是他与东家唯一的女儿唐娜·荷赛发之间产生了爱情。在老贵族严厉告诫女儿,不准女儿与赫罗尼莫再有往来以后,他俩仍旧秘密约会,结果叫阿斯特隆骄傲的儿子给窥探出来,向父亲告发了他们,使老头子大为震怒,一气之下把女儿送进了圣母山上的卡美尔派修道院。谁知赫罗尼莫却偶然得着一个机会,与荷赛发重新接上了头,并且在一个幽静迷人的夜晚,把修道院的花园变成了他无比幸福的天堂。

这天是耶稣圣体节,嬷嬷们的游行刚刚开始,见习修女们走在队伍的最后边;然而就在圣钟齐鸣的当儿,不幸的荷赛发却发作了临产前的阵痛,一下子倒在教堂前的台阶上。这件事引起的震动真是非同小可,人们不顾她当时的处境,立即将这个年轻女罪人关进监狱,而且还不等她出月子,就遵照大主教的谕旨对她进行了最严厉的审判。城里的市民们谈起这件丑闻来更是义愤填膺,出事的修道院也成了众矢之的,这一来,阿斯特隆全家的请求也好,修道院女院长本人的希望也好——鉴于姑娘平素品行端正,院长对她很是喜欢——都无法减轻修道院的戒规将加在她身上的严厉惩罚。一切办法都想尽了,才不过在总督的干预下,把她原本判处的火刑改成了砍头,可这仍然使得圣地亚哥城中的太太小姐们十分气愤。在行刑的队伍预定经过的街道两旁,有的住户将自己的窗口出租,有的甚至揭掉了房盖;城里虔诚的姑娘们更向外地的女友发出邀请,要她们来亲亲热热地待在自己身旁,共同观看这上帝给罪人以报应的话剧。

赫罗尼莫呢,这时也已经被投进狱中,一听那可怕的消息差点儿晕了过去。他企图逃跑没有成功,不管他如何绞尽脑汁,异想天开,他四处碰到的都是铁栓和墙壁,他想要锉断窗上的铁条被发现了,结果只使他遭到更严格的监禁。他在圣母马丽亚的像前跪下来,无限虔诚地向她祈祷,在他看来,现在唯有圣母才可能给他以拯救。然而可怕的日子终于来到,他胸中便对自己的处境完全丧失了希望。随着伴送荷赛发去刑场的钟声敲响,他的心也一下子缩紧了。活着似乎已经使他厌恶,他于是决定用一条偶然得到的绳子,结束自己的生命。刚才讲过,他正站在墙面前的一根柱子旁,准备把这条将要帮助他逃离悲惨人世的绳子套到嵌在墙壁里的一个铁钩上去,突然间哗啦啦一阵巨响,犹如天塌了一般,大半座城市都陷进地下,把所有的活物一股脑儿用废墟的瓦砾给埋葬了。

赫罗尼莫吓得目瞪口呆,仿佛整个意识都被粉碎了似的,眼下只知道抱住他刚才准备靠它寻死的柱子,免得身体栽倒。他脚下的大地摇来晃去,狱中的墙壁全部迸裂,整座建筑开始倾斜,向着街道方面倒去;只是亏了倒得不快,被对面的房屋倒下来支撑着,碰巧形成一条拱道,整个监狱才未被全部夷为平地。赫罗尼莫浑身颤抖,毛发直竖,两条腿再也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便趴在已经倾斜的地板上,向着两幢建筑相撞时在监狱正面墙上撕开的一个大洞滚去。他刚刚到了外边,地又猛然一动,一整条本已震得够呛的街道便完全坍塌了。他失魂落魄,不知该怎样逃脱这场浩劫,在死亡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的情况下,慌慌张张地翻过颓垣和断梁,向着最近的一道城门奔去。那儿正好也有一所楼房倒塌下来,砖石瓦块四处乱飞,把他赶进另一条街;这儿的房屋着了火,火舌舐着浓烟,从一面面山墙中窜出来,吓得他踅进旁边一条街道;那儿马波乔河水漫出了河床,奔腾咆哮着向他扑来,又赶他到第三条街。这儿躺着一堆死尸,那儿还有一个声音在废墟底下呻吟;这儿有人趴在燃烧的房顶上狂呼乱叫,那儿的人和牲口正跟浪涛进行搏斗;这儿一位勇敢的人正在救援遇难者,那儿一个人面如死灰,冲着苍天伸出一双颤抖的手,不吱一声。赫罗尼莫终于到城门口,爬上城外的一座土坡,然后头一晕,便倒在坡上了。

他这么不省人事地躺了约莫一刻钟才苏醒过来,背冲着城市从地上半支起身体,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和胸部,不知道眼下的处境该怎么办才好。从海上吹来的西风轻拂着他,使他精神重新振作起来,举目四望,只见圣地亚哥城郊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他的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悦。唯有到处可以看到的惊惶不安的人群,才使他的心里憋得慌;他不明白,是什么使他和他们来到了这里,直到他掉过头去看见城市已塌陷了以后,才回忆起自己经历过的那可怕的一瞬。他深深伏下身去,使额头都碰到了土坡,感谢上帝奇迹般地拯救了他,仿佛最后那个可怕而深刻的印象,把他心中过去的一切全排挤掉了,他为能在这花团锦簇的世界里继续享受可爱的生活而高兴得哭泣起来。随后,他注意到自己手上的一枚戒指,猛然想起了荷赛发;想起荷赛发便想起了他坐牢的监狱,他在狱中听见的钟声,以及在监狱倒塌前的那一瞬间。这一来他的心胸又让深沉的忧郁给塞满了,他悔不该向上帝祈祷,仿佛这位坐在云端的万物的主宰在他看来也非常可怕。他混进从一道道城门涌出来的人流,看见人们全忙着抢救自己的财物;他鼓起勇气打听阿斯特隆的女儿的下落,想了解她是否已经被处决,可谁也说不清楚。一个妇女肩上扛着沉重的家什,胸前吊着两个孩子,弯腰曲背地打他面前经过,一边走一边告诉他,她可是亲眼瞧见那女犯人给斩了首啦。赫罗尼莫掉头走去,他计算一下时间,自己也不能再怀疑她已被处决,便坐在一片孤寂的树林里,放声痛哭起来。他希望大自然的灾难最好能重新降临到他头上。他不理解,在他凄苦的心灵渴求着死亡的时刻,死神怎么像从四面八方自动跑出来救他似的,使他得以逃生。他狠下决心,这会儿即使周围的橡树连根拔起,一起向他倒下来,他也决不再动一动。后来,他哭够了,经过热泪的冲洗心中重又萌生出希望,便爬起来,在田野上东西南北地乱走。每一个山包只要有人聚集着他都去看看;每一条道路只要有逃难的人流涌过他都去走走;哪儿只要看得见一条女人的裙子在风中飘动,他的腿便哆嗦着朝那儿移动:可是,哪儿都找不到阿斯特隆的可爱的女儿。

太阳偏西了,他的希望也已随之开始破灭。这时候,他已来到平原的边上,面前展开着一道只有很少逃难者的宽大的山谷。他穿过三三两两的人群,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他已经又准备走到另一边去,却突然在一道灌溉谷地的山泉边,发现一个年轻女子,她正专心致志地在泉水中洗自己的小孩。一见此情景他的心立刻雀跃了,他充满幸福的预感,连跑带跳地翻过石堆,下到谷地,口中连连喊着:“啊,圣母!啊,仁慈的母亲!”那女人被响声惊得四下张望,他一看果然是荷赛发。这两个为老天的奇迹所拯救的不幸的人,是何等欣喜地拥抱在一起啊!原来荷赛发在走向死亡的途中,眼看就到刑场了,突然间房屋都轰隆隆倾倒下来,行刑的队伍整个给砸得七零八落。她一上来是胆战心惊地朝着最近一道城门奔去,但头脑很快清醒过来,想起自己那可怜的儿子还留在修道院中,扭转身又朝修道院跑。她发现整个修道院已成为一片火海,女院长在眼看荷赛发快离开人世时答应过替她照看孩子,这当儿正站在大门外高声喊叫,要人去救她。荷赛发穿过滚滚而来的浓烟,冒着被四周已开始倾覆的房屋埋住的危险,勇敢无畏地冲进门去,好像得着所有的天使保佑似的,不多一会儿便抱着婴儿安然无恙地冲了出来。她正想投进用手抱着脑袋的女院长怀中,不料一道山墙砸下来,女院长和所有嬷嬷全都遭到了惨死。荷赛发给这可怖的景象吓得哆哆嗦嗦直往后退,随后她匆匆替女院长合上眼睛,仓皇逃去,一心只想从劫难中拯救出上帝重新赐给她的心肝宝贝儿。没走几步,她就碰见人们抬着大主教的尸体迎面而来,尸体刚刚才从大教堂的废墟下拖出,已经血肉模糊了。总督的宫殿也已倒塌;不久前判决过她的法院正给熊熊烈火包围着;在曾经是她父亲的住宅的地方,如今已变成一片湖泊,湖面上冒起一缕缕淡红色的雾气。荷赛发鼓足全身的力气坚持着,强压着内心的哀痛,怀抱着自己的宝贝儿,勇敢地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眼看已到城门口,这时她又发现赫罗尼莫曾经在里面唉声叹气的监狱也一样变成了瓦砾。此情此景,使她再也站立不住,险些儿就晕倒在街角上,可就在这一刹那,她身后一幢给一震再震完全散架了的楼房猛地坍塌下来,吓得她重新跳起。她吻了吻孩子,抹去眼中的泪水,不再管包围着自己的恐怖世界,径直奔出了城门。到了郊外,她立刻断定,并非每个曾经住在坍塌了的房子里的人都一定会被砸得粉身碎骨,于是站在前边的一个岔路口,静静等着,看看除去小菲利普外她那个在世界上最亲爱的人是否还会出现。终于没等着,她只好往前走,走完一段,人更加拥挤,她转过身来又等,她流了许多眼泪,最后悄悄溜进一道松树荫蔽下的幽暗山谷,想要为她相信已经逝去的爱人的灵魂祈祷祈祷,谁想就在这儿,就在这像伊甸园似的幸福的峡谷中,却找到了他,找到了她的亲爱的人。现在,她满怀感慨地对赫罗尼莫讲述这一切,讲完后把孩子递给他,让他亲吻。

赫罗尼莫接过孩子来爱抚着,尝到了做父亲的难以言表的快乐;孩子看见这张陌生的面孔却哭闹起来,他就用没完没了的亲吻去让他闭住小嘴。不多时,无比美丽的夜幕降临了,这是一个充溢着奇妙温暖的芳馨的夜晚,一个洒满银辉的静谧迷人的夜晚,这样的夜晚,只有诗人才梦想得到。沿着谷中的流泉,到处都有人停下来,在皎洁的月光下用苔藓和树叶铺成松软的床铺,以便在熬过这苦难深重的一天以后终于得到安息。只是那些可怜的人仍然哭哭啼啼,这个哭他失去了自己的住宅,那个哭他失去了老婆孩子,另一个哭他失去了一切的一切;为了不让自己内心的欢欣增加任何人的愁苦,赫罗尼莫和荷赛发悄悄钻进一座稠密的小树林。在林中,他们找到一棵美丽的石榴树,枝叶扶疏,鲜果累累,甜香扑鼻,还有一只夜莺在枝头唱着热烈的情歌。赫罗尼莫靠着树干坐下来,荷赛发坐在他怀里,小菲利普又坐在荷赛发怀里,三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用他的大衣遮盖着身体。树影在他们身上慢慢移动,叶影里洒落着点点光斑,直到曙光就要升起,月亮的圆脸已显得苍白时,他俩才沉沉地睡去。他俩一个劲儿地讲啊,讲啊,讲修道院的花园,讲狱中的生活,讲彼此为对方所吃的苦;当他们想到,世界不得不遭受这么多的劫难,才使得他俩得到了幸福,心中真是感慨万千!他们决定一等地震停止,便动身去康塞普西翁,荷赛发在那儿有一位好朋友,她希望从朋友手中借到一笔小款子,以便乘船前往西班牙。赫罗尼莫在西班牙有一些属于母系的亲戚,他们决定在那儿度过自己幸福的一生。他俩拿定主意以后,又接过许多次吻,然后才睡着了。

他们醒来时,太阳已经高高挂在空中,他们发现附近也有几家人,都忙着在篝火旁准备简单的早饭。赫罗尼莫正愁着不知怎样去为他的妻子孩子弄到吃的,一位衣着讲究的年轻男子怀里抱个婴儿,来到了荷赛发跟前,谦逊地问她,她是否愿意喂这个小可怜虫一会儿奶,孩子的妈妈受了伤,正躺在那边树下起不来。荷赛发认出他是一个熟人,神色有些慌乱,对方理解错了,继续说:“只需喂一会儿工夫,唐娜·荷赛发,这孩子自大伙儿遭到不幸天灾的那一刻起,就啥也没吃过。”

荷赛发于是说道:“我没有立即答应,唐·费尔南多,那是另有原因的,在这样可怕的时刻,谁也不会拒绝把自己所有的东西分给别人的。”说着便把自己的孩子递给孩子的父亲,接过人家的婴儿喂起来。

唐·费尔南多非常感激她的好意,便问他们是否愿意跟他一起到他家人那边去,那边眼下正在篝火上做着小小的早餐。荷赛发回答,她乐于接受这一邀请,赫罗尼莫也未表示任何异议,她便跟着费尔南多到他家属那儿去了,他的两位姨妹非常热情亲切地接待她,她也认识这两位令人尊敬的小姐。唐·费尔南多的妻子,唐娜·艾尔维莱双脚受了重伤躺在地上,看见荷赛发正在给自己饿坏了的孩子喂奶,便亲亲热热地拉她坐在自己身旁。还有唐·佩德罗——唐·费尔南多的肩膀受了伤的岳父,也慈祥地冲着她点点头。

在赫罗尼莫和荷赛发心中,产生了一些异样的想法。他们看见现在人家这么亲切友好地对待自己,就不知道该怎样去理解那过去的一切——那刑场、那监狱、那钟声,难道他们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吗?仿佛大家受到那地震的可怕打击以后,所有人的心肠都变软了。他们回忆的思路就只能到此为止,再往前就什么都已淡忘。只有唐娜·伊莉莎白,昨天一位女友邀她去观看行刑的场面,可被她拒绝了,眼下还时不时地把她做梦似的目光停在荷赛发身上,只是每讲到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新的不幸,她那刚刚才逃离现实的灵魂又被拉回到眼前的现实中。人们讲,城里在发生第一次大地震后突然满街都是女人,一个个竟当着男人们的面分娩起小孩来;教士们则擎着十字架在城里四处乱窜,口里高喊着:“世界末日到啦!世界末日到啦!”一队卫兵奉总督之命要求空出一座教堂,有人却回答他们:“智利已不再有什么总督!”在恐怖大到极点的时刻,总督不得不下令竖起一些绞架,以制止趁火打劫的现象蔓延;由此,一个无辜的人为逃命而穿过一所正在燃烧的住宅的后院,就被房主不分青红皂白地逮了起来,立刻套上绞索。

荷赛发一直在调理唐娜·艾尔维莱的创伤,趁大家七嘴八舌讲得最热闹的当口,后者便抓住机会问荷赛发,在那可怕的一天里她的遭遇怎样。荷赛发心情十分抑郁地给她讲了讲大致情形,欣慰地发现这位夫人已经热泪盈眶,唐娜·艾尔维莱抓过她的手去紧紧握着,示意不要再讲下去。荷赛发感到自己是置身于一些善良的人们中。她怎么也克制不了心里的这样一种感觉:已经逝去的一天尽管带给了世界许许多多苦难,但也赐予了世界一个老天从未赐予过的恩惠。可不是嘛,当那人类在尘世上的一切财富都归于毁灭,整个自然界都面临覆灭危险的恐怖时刻,人类的精神本身却像一朵美丽的鲜花,盛开怒放起来。在目力所及的一片片田野上,各阶层的人全混杂着躺在一起,王侯和乞丐,贵妇人和农家女,高官显宦和打零工的,修士和修女,全都相互同情,相互帮助,全都乐于把自己抢救出来的维持生命的东西分给他人,仿佛那一场浩劫把所有幸免于难的人全变成了一家人。现在人们已不像过去茶余饭后似的聊闲天,而是讲着种种英雄的事迹:一些过去在社会上受蔑视的人,如今表现出了罗马人一般的伟大;无私无畏,舍己救人,藐视危险,视死如归,仿佛把生命看得一钱不值,随时可以抛却,又随时可以再次得到,凡此种种,举不胜举。是的,没有谁在这一天没经历过一桩感人的事,没有谁自己没完成一件侠义行为,这样,人人心中都虽苦犹甜,以至谁都说不清楚,人类的幸福总起来看是增加得多呢,还是减少得多。

赫罗尼莫和荷赛发这么想啊,想啊,谁都不吭一声,最后他挽着她的胳膊,在石榴林的浓荫下来回踱步,心情真有说不出的愉快。他告诉她,在这人心善良、一切情况大为改观的情况下,他准备放弃登船去欧洲的决定了,他说要是一直对他的事表现出善意的总督活着,他就将去跪在他面前请求他,他希望能和她一起——说到这儿他吻了她一下——留在智利。荷赛发回答,她心里也产生了同样的想法,她说只要父亲还在人世,她不怀疑他会原谅他们,不过她认为,与其去跪求总督,不如前往康塞普西翁,从康塞普西翁再向总督提出书面请求更好,因为在那儿无论如何离港口更近,要是情况非常好,出现了所希望的转变,再回圣地亚哥来也挺容易。赫罗尼莫稍稍考虑一下,便同意她这个聪明的办法,他同她一边展望着美好的未来,一边继续在林间小道上漫步,又过了一会儿,才回到唐·费尔南多一家人那儿去。

很快到了下午,这时地震已经停止,聚集在野地里的一堆一堆的难民心情开始有些平静了,突然却传来消息说,在城里唯一未遭地震破坏的圣多米尼克斯教堂将由教区主教亲自主持一次隆重的弥撒,祈求上帝不要再降给城市灾难。各处的难民已经纷纷动身,急急忙忙像潮水般涌进城里去。在唐·费尔南多这群人里,也提出了是否应去赶这次盛典,以及要不要随着大流一块儿进城的问题。唐娜·伊莉莎白不无忧虑地提醒大家,昨天教堂里还发生过多大的不幸,再说这样的感恩弥撒是要一再举行的,等以后危险完全没有了,不是可以更加高高兴兴、安安心心地去表示自己的感激吗?荷赛发却站起来,颇为激动地说,正是现在,当造物主如此显示了他那不可理解的崇高的威力的时刻,她感到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渴望跪倒在主的跟前,把脸埋进尘埃里。唐娜·艾尔维莱热烈支持荷赛发的意见,她坚持说应去赶弥撒,要求唐·费尔南多领着大伙动身。这样所有人都从地上站了起来,包括唐娜·伊莉莎白在内。可是伊莉莎白在准备动身时却显得犹豫迟疑,胸部喘得呼哧呼哧响,问她有什么不舒服,她回答她也不知道心中为什么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唐娜·艾尔维莱于是安慰她,要她和自己以及她们有病的父亲一块儿留下。

“那么请您替我照看一下这个小乖乖吧,唐娜·伊莉莎白,”荷赛发说,“您瞧他又粘住我了。”

“很乐意。”唐娜·伊莉莎白回答,说着就伸手去接孩子,可小家伙对母亲这么处置他却感到很委屈,大哭大叫,怎么哄也不成,荷赛发只好笑笑说,她还是带着吧,说着又亲吻孩子,使他重新安静下来。随后,唐·费尔南多便伸过胳膊来让荷赛发挽着,她举止的端庄优雅深得他的欢心;赫罗尼莫则抱着小菲利普,和唐娜·康斯坦莎做伴;人群中的其他成员跟在他们身后,一行人就以这样的格局,向城里走去。其间,唐娜·伊莉莎白却激动地偷偷与唐娜·艾尔维莱讲着什么,一行人走出还不到五十步远,她便在背后高声叫:“唐·费尔南多!”同时慌慌张张追赶上来。唐·费尔南多停住脚,转过身,等着她走拢,而手臂仍然挽着荷赛发;可她呢,却远远地站住了,像是希望他迎上去似的,他只好问她干什么。这样,唐娜·伊莉莎白尽管显出不乐意的模样,仍走拢来,咬着他耳朵说了几句话,声音低得荷赛发根本听不清。

“还有呢?”唐·费尔南多问,“还有可能发生的不幸呢?”

唐娜·伊莉莎白惊惶得很,又凑近他耳朵窃窃私语。

唐·费尔南多的脸庞气得红了起来,回答说:“好啦!唐娜·艾尔维莱可以放心!”说罢就带着荷赛发朝前走去。

当他们到达圣多米尼克斯教堂时,已经响起悦耳动听的管风琴声,只见教堂内人头攒动,信徒们挤得紧紧地一直站到了大门外广场上很远的地方,一些男孩攀着高高的墙头和画架,手中攥着自己的帽子,眼里射出期待的光芒。所有的枝形吊灯都大放光明,在正好到来的薄暮中,一根根立柱投下了神秘的阴影,那朵用彩色玻璃嵌成的大蔷薇,在教堂顶端显得血红血红,就像正好照在它上面的夕阳。突然,管风琴声戛然而止,整个教堂顿时一片肃静,仿佛人人都变成哑巴了似的。从古至今,打任何一座基督教的教堂中还不曾对上帝燃起过如此虔诚的信仰之火,像今天圣多米尼克斯教堂这样,男女老少的胸中,谁也未发出过比赫罗尼莫和荷赛发更加炽热的信仰之火!

盛典以布道开头,修道院中年事最高的一位教士穿戴着辉煌耀眼的法衣,出现在布道坛上。他一上来就朝天高高举起为宽大的袍袖笼着的双手,对上帝发出赞美和感谢,感谢上帝允许在这化为废墟的世界的一角,还有人能对着高坐云端的主,吐露心曲。他描绘着地震的惨状,说这都是按上帝的旨意发生的,末日审判不可能比这更可怕,随后,他指着教堂墙壁上裂开的一条大口子,称昨天的地震还仅仅是一个警告而已。听到这儿,与会的信徒们个个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接下来,他又以其教士的伶牙俐齿,滔滔不绝地数落起本城的伤风败俗的事件来,他说即使所多玛和蛾摩拉,也不如圣地亚哥罪孽深重,它之所以没有完全从地球上给铲除掉,仅仅是因为上帝太耐心的缘故。听着这样的说教,我们那个不幸的人儿心已完全碎了。谁料教士却抓住机会,不厌其详地讲起在卡美尔派修女院花园中所犯的那桩罪行,这无异于又给他俩心窝里猛地刺了一刀。教士说,世人却姑息养奸,背叛上帝,他指名道姓,对这两个伤风败俗的罪人连声诅咒,巴不得把他俩交给地狱中的大小魔王严加惩处!

听到这儿,唐娜·康斯坦莎失声叫出:“唐·费尔南多!”同时拽了拽赫罗尼莫的胳臂。费尔南多却回答:“别吱声,唐娜,也别东张西望,但可以假装晕倒的样子,这样我们就好离开。”他的语气坚定有力,又低得旁人听不见。

谁料,唐娜·康斯坦莎还没来得及实施这一条脱身的妙计,一个声音已经打断教士的讲道,大声地吼叫起来:“闪开!闪开!圣地亚哥的教友们,这两个亵渎上帝的罪人就在这儿呐!”

教堂中顿时一片骚动,另一个声音又怯生生地问:“在哪儿?在哪儿?”

“在这儿!”第三个声音回答。话音未落,答话者便满怀神圣的怨毒,一把抓住荷赛发的头发,拽了她和靠在她身上的唐·费尔南多的儿子一个踉跄,要不是费尔南多扶住他们,两人肯定摔倒在地上。

“你们疯了不成?”年轻人大喝着,同时抡起胳臂在荷赛发四周乱打。“我是城防司令的儿子唐·费尔南多·奥尔默斯,你们不是全认识他吗?”

“唐·费尔南多·奥尔默斯?”一个鞋匠逼到他跟前来大声问。他曾替荷赛发修过鞋,认识她至少如她那双小脚一样清楚。“那么谁又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呢?”他放肆地把脸转向阿斯特隆的女儿。

这一问费尔南多的脸唰地白了。他一会儿羞愧地瞅瞅赫罗尼莫,一会儿扫视教堂中的教友,想知道是否有认识他的人。荷赛发又着急,又害怕,高声嚷道:“这可不是我的孩子,佩德里洛师傅,”同时胆战心惊地望着唐·费尔南多说,“这位少爷是城防司令的公子,他父亲你们谁都认识的。”

鞋匠却问:“我说乡亲们,你们有谁认识这小子?”

“谁认识赫罗尼莫·鲁黑拉?谁认识就请站出来!”旁边站着的几个人反复问。

不巧在这当口,让喧闹给吓怕了的小胡安极力想从荷赛发怀里挣脱出来,让唐·费尔南多抱他。随之喊声四起:

“他就是老子!”一个声音喊。

“他就是赫罗尼莫·鲁黑拉!”另一个声音喊。

“他俩就是亵渎上帝的罪人!”第三个声音喊。

“用石头砸死他们!砸死他们!”教堂里的全体基督徒一起吼起来。

这时赫罗尼莫却大喝一声:“住手!你们这些没人性的畜生!你们找的赫罗尼莫·鲁黑拉在这儿呐!放开那个人,他是无辜的!”

愤怒的人群让赫罗尼莫的话弄得莫名其妙,愣住了,有好几只手放开了唐·费尔南多;而且就在这一时刻,又挤过乱糟糟的人群,赶来一位军阶相当高的海军军官,问:“唐·费尔南多·奥尔默斯,您出了什么事?”

费尔南多已经完全被放开了,真正泰然自若地回答说:“可不,唐·阿隆索,您瞧瞧这帮杀人凶手!要不是这位高贵的青年站出来承认自己是赫罗尼莫·鲁黑拉,平息了这帮家伙的怒气,我确实完蛋啦。行行好,为着他俩的安全,您把他和这位太太逮捕起来吧,还有这个无赖,”说着他一把抓住佩德里洛鞋匠,“整个骚乱全是他给煽动起来的!”

鞋匠大嚷大叫:“唐·阿隆索·阿诺莱哈,我问您,您摸着良心说,这娘们儿是不是荷赛发·阿斯特隆?”

唐·阿隆索清清楚楚地认出是荷赛发,迟疑着没有回答,这一下人们的怒火又熊熊燃烧起来,好多人同时喊道:“就是她!就是她!”

“把她处死!处死这淫妇!”

这时,荷赛发便把一直由赫罗尼莫抱着的小菲利普接过来,连同小胡安一起交给唐·费尔南多手上,说:“走吧,唐·费尔南多,救救您这两个孩子,您就让我们听天由命吧!”

费尔南多接过两个孩子,说他自己宁可丧命,也绝不肯让他的同伴受到任何伤害。他借来海军军官的佩剑,让荷赛发挽着自己的胳臂,要求落在后面的一对儿赶快跟上。看着这个架势,人们自然畏惧三分,便闪开道,让他们走出教堂;他们呢,也自以为已经得救了。谁知才刚刚走到同样也挤满教徒的广场上,跟踪他们的愤怒人群中就有一个声音叫起来:“这就是赫罗尼莫·鲁黑拉,老乡们,因为我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话犹未了,走在唐娜·康斯坦莎身旁的赫罗尼莫已给一大棒打倒在地。

“圣母马丽亚!”唐娜·康斯坦莎一声惊叫,想逃到自己姐夫那儿去。

“你这修女院里的败类!”随着一声恶骂,飞来的第二棒就把她撂倒在赫罗尼莫旁边,没了气啦。

“作孽啊!”一个谁都不认识的人惊呼起来,“这可是唐娜·康斯坦莎·哈莱斯呀!”

“谁叫他们骗咱们!”鞋匠回答,“快去找真正的荡妇,把她处死!”

费尔南多一见康斯坦莎的尸体,怒火中烧,拔出剑来,一阵乱砍乱杀,那个造成了这场惨剧的狂热的杀人凶手要不是躲闪得快,逃过了愤怒的冲击,就准已给劈成两半。然而,费尔南多毕竟寡不敌众,人群渐渐逼近了他,这时荷赛发便喊:“您和孩子们多保重吧,唐·费尔南多!——来,来这儿杀我,你们这些嗜血的野兽!”说着便自动冲进人群,以便结束战斗。

鞋匠佩德里洛一棒把她打翻在地,身上全溅满了她的鲜血:“叫那小杂种也跟她一块儿下地狱去!”他号叫着重新冲上来,越杀越来劲儿。

唐·费尔南多,这位高贵的英雄,他这时背靠教堂的墙壁站着,左手抱着两个小孩,右手挥动宝剑,每一剑都像闪电似的砍翻一个对手,一头雄狮在自卫时也不会比他更勇猛。已经有七条嗜血的恶狗倒在他面前死掉,这帮魔鬼的头儿佩德里洛鞋匠自己也受了伤。可是他仍然不肯罢休,终于有一个孩子的腿被他拽住从费尔南多的怀中拖出来,高高擎着在人头上挥舞了一圈,随即叭地一下摔死在教堂的柱头棱上。这以后广场上渐渐静了下来,教徒们纷纷离去。唐·费尔南多看着躺在面前的儿子的尸体,见他脑浆迸裂,惨不忍睹,便怀着无以名状的悲痛,抬头仰望苍穹。这当儿海军军官又出现在他身旁,极力安慰他,要他相信,他自己深感后悔,竟在惨剧发生时什么行动都没采取,尽管也有些客观原因;唐·费尔南多却对他说,他一点也不怪他,只求他现在帮助把尸体运走。于是,趁着已经降临的黑夜,死者全部被抬到了唐·阿隆索家中;费尔南多也跟随前往,途中在小菲利普的脸蛋上不知洒了多少热泪。他当晚睡在唐·阿隆索家,左思右想,都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谎话去把这整个不幸告诉自己的爱妻;一则因为妻子有病,再说他还不清楚妻子将怎样看待他在这次事件中的行为。可是没过多少时候,她却从一个来访者口中偶然了解了全部经过,这位贤惠的妇人便偷偷大哭一场,以宣泄自己慈母的哀痛;可是第二天早晨,她就含着剩下的眼泪,一头扑到丈夫怀中,热烈地吻着他。随后,唐·费尔南多和唐娜·艾尔维莱将小菲利普收为养子;小菲利普呢也深得双亲的欢心,有时唐·费尔南多禁不住把他与小胡安相比较,竟几乎感到高兴哩。

克莱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1777—1811),是Novelle在德国的一位主要奠基人。他出生在奥德河畔的法兰克福,父亲是普鲁士贵族军官。克莱斯特15岁即进入军队,曾参加反对年轻的法兰西共和国的战争,却因厌恶普鲁士的军队生活,于1799年退役回家乡上了大学。先后尝试过攻读哲学、物理、数学和政治学,曾受康德批判哲学的影响。他原本希望通过学习不再变成一个“愚昧无知的公子哥儿”,但是很快失望了,于是迁居柏林,先后到法国和瑞士旅行。在瑞士期间,他下决心从事写作,从此开始了文学生涯;仅于1805年至1806年间在普鲁士参议会任职,1808年以后做过一些编辑工作,其他时间都主要用于创作。1811年,在已经完成一些戏剧和中、短篇小说杰作之后,年轻的克莱斯特却绝望轻生,在柏林附近的波茨坦投湖自杀了,原因是不满普鲁士的新闻出版检查制度,同时错误地对自己的文学天赋产生了怀疑。

克莱斯特也是一位出色的戏剧家,代表作有《破瓮记》《赫尔曼战役》和《洪堡王子》;他同时还擅长创作“逸事”——德语文学中又一种独特的体裁。然而,克莱斯特今天之所以仍享誉世界文坛,主要归功于他数量不多然而风格独特的中、短篇小说,如《米歇尔·戈哈斯》《侯爵夫人封·O》《义子》和《圣多明各的婚约》等。前文中全文摘录的《智利地震》,堪称德国乃至世界中、短篇小说脍炙人口的名篇。

关于这篇小说的思想内涵和艺术特色后面再讲,这儿先提一下作家特殊的行文风格,以引起注意。

克莱斯特以写德语里所谓Periode即句子套句子的长复合句著称。为了保持作家的特殊文风,翻译也尽量多用比较长的句子,不过仍然努力做到流畅、上口。对于克莱斯特的这种行文风格,读者不必担心,因为并不难读、难懂;不,恰恰相反,克莱斯特的长句逻辑严谨,结构精巧,因此读起来既耐咀嚼,又很有味。需要的只是阅读时稍稍耐心一点,细心一点。这,我想你肯定能做到。

年轻男儿哪个不渴望着爱,

妙龄女郎哪个不渴望被爱,

这是我们最神圣的情感啊,

为什么竟有惨痛迸涌出来!

德国大文豪歌德借其经典小说《少年维特的烦恼》重印的机会,在书前加印了一首短诗,上文所引即诗的第一节。它虽不过四句,却包含着一条人生的至理,即青年男女相互爱恋乃是我们人类“最神圣的情感”。与此同时,它还发出一声可谓是千古浩叹:为什么从这“最神圣的情感”里,“竟有惨痛迸涌出来”啊!

为什么?!读完《智利地震》,相信你会产生一样深长的思考,一样沉痛的感叹。然而仔细想想克莱斯特讲的故事,便得到了明确的解答:酿成人类恋爱婚姻大不幸的祸害根源往往有三——一是门第等级观念,二是封建伦理、道德,三是迷信和愚昧。

三个祸害的第一个也是生活中最常见的一个,多半近在受害者身边,多半就像魔鬼一样附在相爱者的父母和亲人身上。在小说《智利地震》里,女主人公的父亲唐·阿斯特隆就中了魔。他存心虽不见得坏,却仍是悲剧的始作俑者。他之所以容不得女儿与家庭教师相爱,就因为自己富有并身为贵族,家庭教师只是个地位卑下的穷光蛋,与他女儿真叫门不当户不对。

第二个祸害在全世界都曾猖獗过许多个世纪,现实生活中谢天谢地已渐渐露面少了,但仍未销声匿迹。在小说中它是酿成悲剧和不幸的真正罪魁祸首,然而却披着卫道士的外衣,因此最可恨,最值得警惕。它的代表就是伪善的教会,就是那个毫无恻隐之心的大主教,那个借布道煽动仇恨的面目狞恶的教士。

第三个祸害即迷信和愚昧,它暴露了人性中的“恶”,往往充当刽子手的角色,既可怕又可悲。可怕,因为它野蛮、残忍;可悲,因为它多半以群众的面目出现,有时甚至还附在受害者本人的身上。小说中那个野兽似的鞋匠,那些为能一睹女主人公被斩首的场面而兴奋莫名的太太小姐,都是它的化身。

克莱斯特剥掉这三个祸害形形色色的外衣,暴露出它们丑恶、凶残的原形,然后狠狠地给予了鞭笞。这,就是小说《智利地震》巨大而深刻的思想内涵。《智利地震》从思想内容上看对我们并未过时。

《智利地震》这篇小说非常好看,不仅是因它如德语Novelle要求的有一个完整而富传奇色彩的故事,而且情节跌宕起伏,张弛有致,开篇和结尾更是扣人心弦。读了第一句,便不能不读下去,读完全篇,心灵不会不受到剧烈震撼!放眼世界,有如此艺术魅力和震撼力的短篇小说,实在不多。

从德语Novelle的发展看,是克莱斯特把以前流行的“事件小说”提高为了“性格小说”,也就是讲他不只注重故事情节的完整、新奇和精彩,还着力塑造出性格鲜明的人物典型。在《智利地震》中,不论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都无不个性突出,血肉丰满。单说年轻的男女主人公吧,他们既具有热情、善良、对自己的爱人无比忠贞等鲜明的优点,也难免一般民众笃信宗教以致对其轻信、痴迷的弱点。正是这个弱点,使他俩在好不容易才侥幸逃生之后又自投罗网,自入虎口,不但糊里糊涂地送了命,还连累了一位高贵的好人和他的小孩。这样的结局,使《智利地震》越发带有了悲剧的性质。

德国另一位中、短篇小说大师施笃姆说过Novelle乃是“戏剧的姐妹”。《智利地震》确实极富戏剧性,可称为德语Novelle的经典范例。

3.豪夫的童话小说

童话小说家豪夫

鹭鸶国王

*Ⅰ.

一个晴朗的下午,巴格达的哈里发查希德十分惬意地坐在沙发上。天气太热,他睡了一会儿午觉,醒来后精神爽快。他用一根玫瑰木做的长烟袋吸着烟,时不时地呷一口仆人给他斟的咖啡。喝得高兴了,他还心满意足地捋一捋胡子。简单说吧,谁都看得出来,查希德国王这会儿的心绪很好。在这样的时刻,和他谈话最为合适,因为这时他总是态度和蔼,平易近人,他的大臣曼梭尔每天也就在这个时候来觐见。那天,他又在这个时刻出现了,但与平常不同的是,他看起来满腹心事。哈里发从嘴边挪开烟袋,问:“干吗这么满腹心事的样子,我的大臣?”

大臣把两手交叉在胸前,向他的主子深深鞠了一躬,回答:“陛下,我不知道我的样子是否满腹心事。只不过,宫门外来了一个小贩,有好多好多漂亮的东西,可我没有那么多钱去买,因此感到挺烦恼。”

哈里发很久以来就打算让他这位大臣高兴高兴,所以立刻就叫一个奴仆去把那个小贩带上来。一会儿奴仆领着他回来了。小贩是个矮矮胖胖的男人,面孔棕黑色,衣着破烂不堪。他提着一口箱子,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商品,有项链、戒指、装饰精美的手枪以及杯子、梳子等。哈里发和大臣仔细看了所有的商品,最后哈里发给自己和大臣一人买了一把精美的手枪,还给大臣夫人买了一把梳子。小贩正准备把箱子关上,哈里发却发现箱子里面还有一个小抽屉,便问小贩抽屉里是否还有货卖。小贩拉开抽屉让他们看,原来是一个装有黑色粉末的小圆盒和一张纸,纸上写着一种古怪的文字,无论是哈里发还是大臣都没法读懂。

“这两样东西是一位商人给我的,他又是在麦加的一条街上捡到的。”小贩说,“我不知道拿它们来干什么,它们对我一点用也没有,我可以便宜地卖给你们。”哈里发喜欢收集古老的手稿放在他的图书馆里,即使他看不懂也要。因此他买下了圆盒和那张纸,然后让小贩走了。可是哈里发非常想知道纸上到底写了些什么,便问大臣能否找到一个读得懂这种文字的人。

“尊敬的陛下,”大臣回答,“大清真寺里有一个叫赛里姆的人,是位懂多种语言的大学者。叫他来吧,没准儿他搞得清楚这神秘的文字。”

一会儿,侍从就领来了学者赛里姆。

“赛里姆,”哈里发对学者说,“大家都说你很有学问。你看看,认不认识这种文字。你如果讲得出这纸上写的是什么,我就奖给你一件新礼服;如果你讲不出来,就得挨十二记耳光,外加打二十五下脚掌。因为大家把你当大学者看,你却徒有虚名。”

赛里姆一边鞠躬,一边回答:“遵令,陛下!”然后久久地琢磨着那文字。突然,他叫了起来:“这是拉丁文字,陛下!如果不是,我立刻上吊去!”

“你说是拉丁文?那就说说纸上写的是什么。”哈里发命令。

于是赛里姆开始翻译:“赞美真主的恩赐吧,得到这东西的人!谁要吸一下这圆盒里的黑粉,同时嘴里念‘姆塔波尔’,谁就能变成任何一种动物,并且能听懂这种动物的语言。如果他想变回来仍然做人,只要面朝东方三鞠躬,口里再念刚才那几个字就行了。不过要注意,在变成动物后你千万不能笑。一笑,咒语就会从记忆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也只能永远是一只动物了。”

听完学者赛里姆的翻译,哈里发非常高兴。他让学者发誓,不再向任何人泄露这秘密,然后奖给他一件新礼服,打发他走了。回过头来,他冲着大臣嚷道:“这下咱可买着了,曼梭尔!我将变成一只动物,我是多么高兴啊!明天一早。你上我这儿来,我们一块儿到野外去。只要吸点这圆盒里的粉,我们就能倾听所有的动物在嘀咕些什么,不管它是空中飞的,还是水里游的,也不管它是在森林里跑的还是在田野上跑的。”

*II.

第二天早上,哈里发查希德刚吃完早饭穿好外衣,大臣就来了,他是按主子吩咐来陪他出外散步的。哈里发把那个装着魔粉的小圆盒揣在腰带里,命令侍从留在宫中,独自和大臣上了路。他们首先穿过宫里的大花园,可什么动物也未看见,没法试他们的魔法。后来大臣建议走出花园到湖边去,他经常在那儿看见很多动物。尤其是鹭鸶一本正经的样子和嘎嘎的叫声,总是引起他注意。

哈里发采纳了大臣的建议,一块儿朝湖边走去。到了湖边,正好有一只鹭鸶在神态严肃地踅来踅去,认真地寻找着青蛙,时不时地还发出“笃笃笃”的声音。同时,他们还看见空中有另一只鹭鸶正朝这儿飞来。

“尊敬的陛下,”大臣说,“我敢拿我的胡子打赌,这两只长脚畜生肯定要进行精彩的对话。怎么样,咱们就变成鹭鸶,好吗?”

“很好!”哈里发回答,“不过,这之前我们还是好好想想,怎样才能又变成人。是这样:向东方鞠三个躬,嘴里念‘姆塔波尔’,那么我又成了哈里发,而你还是我的大臣。上帝保佑,我们千万千万不能笑,不然,我们就完蛋了。”

哈里发说这些话的时候,看见空中的那只鹭鸶正飞过他们的头顶,慢慢地向下降落。他赶紧从腰带里取出小圆盒,抓了一小撮粉末儿给大臣,两人吸了吸,同时叫道:“姆塔波尔!”

立刻,他们的腿开始收缩,并且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红。哈里发和大臣的漂亮黄鞋子也变成了怪模怪样的鹭鸶脚,他们的手臂变成了翅膀,两肩之间的脖子变得来足足有一尺多长。他们的胡子不见了,身上盖着一层柔软的羽毛。

“你的长嘴壳子多么好看啊,大臣先生!”哈里发惊呆了,好一阵才说出话来,“我敢凭先知的胡子起誓,我一辈子都没见过呐!”

“谢谢,我的陛下!”大臣点了点头,回答,“恕我冒昧,陛下您变成鹭鸶比您当哈里发还要英俊。不过,您要愿意的话,咱们快去听听我们那边的同类在聊些什么,同时也好检验一下,我们究竟会不会鹭鸶的语言。”

这时天上那只鹭鸶已经飞到地面,正用嘴修整自己的细腿,理顺了羽毛,随后朝着另一只鹭鸶走去。那两只新变的鹭鸶赶紧凑到它们身边,令他俩惊讶的是竟听到了下面的对话:

“早晨好,长腿女士!这么早就上草地来了么?”

“你好,亲爱的呱哒嘴先生!我早餐只吃了一点东西。也许你想吃一小块壁虎肉,或者一条青蛙腿吧?”

“非常感谢!可我一点儿胃口也没有。我来草地完全是为了另外的事。我今天要在父亲的客人面前表演跳舞,想悄悄地一个人先练练。”

说着,年轻的鹭鸶就姿态奇特地穿过田野,哈里发和大臣吃惊地盯着它。当这鹭鸶单腿独立,摆出一副优美的架势,两只翅膀同时妩媚地舞动时,他俩再也忍不住了,便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久他们才停止住。哈里发首先回过神,嚷道:“真是一场精彩演出呐,花钱也看不到的。可惜咱们的笑声打扰了它,不然它肯定还会高歌一曲。”

这时大臣猛然想起,在变成动物时是笑不得的。他立刻把自己的忧虑告诉哈里发:“天哟,要是我一辈子永远是一只鹭鸶,那就糟啦。你快想想那倒霉的咒语吧,我怎么竟想不起来了呢?”

“朝东方三鞠躬,同时念道‘姆——姆——姆——’”

他们面朝东方站好,不停地鞠躬鞠躬鞠躬,嘴都要挨着地了。然而,可悲啊!咒语已远离他们而去。不管哈里发怎样一个劲儿地鞠躬,也不管大臣怎样使劲地‘姆——姆——姆’叫,他们的记忆力已消失殆尽。可怜的查希德哈里发和他的大臣现在变成了鹭鸶,永远也只能是鹭鸶了。

*III.

被魔法变成了鹭鸶的哈里发和他的大臣忧伤地穿过田野,对自己遇上的这种倒霉事一筹莫展。他们没法脱掉身上鹭鸶的外衣,也没法回到城里让人们认出他们。谁能相信一只鹭鸶就是哈里发呢?就算相信了,巴格达的市民还能让一只鹭鸶当哈里发吗?

几天来他们就这样游来荡去,可怜巴巴地靠野果充饥。即便这样,由于嘴太长了,啄野果也很困难。再说,他们又不敢吃壁虎或者青蛙,怕这样的美食把胃搞坏。在这些忧伤的日子里,他们聊以自慰的是还能够飞行。因此他们常常飞到巴格达城上空,看看下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开头几天他们发现,大街小巷充满了不安和悲伤。可大约在第四天,他们正歇在哈里发宫殿的屋顶上,就看见下面街上走过来一队华丽的人马,同时锣鼓喧天。一个穿着绣金的鲜红色长袍的人,骑着一匹披红挂绿的骏马,被仆从们兴高采烈地簇拥着。半个巴格达城的市民紧跟在后面,使劲地呼喊:“巴格达的君王米孜拉万岁!万岁!”

宫殿屋顶上的两只鹭鸶面面相觑,随后哈里发查希德说:“大臣,你现在明白了吗,我怎么会中魔法?这个米孜拉是我的仇敌卡史奴——一个有名的魔法师——的儿子。卡史奴曾发誓一定要向我复仇,让我遭受劫难。可我不会失去信心。你是我生死与共的忠实朋友,和我待在一起吧!咱们到穆罕默德的墓地去,也许在圣地魔法能够解除。”

于是他们离开宫殿的屋顶,向麦地那飞去。

然而飞行并不轻松,因为这两只鹭鸶还没怎么飞过。

“哦,陛下!”飞了几小时后,大臣唉声叹气地说:“原谅我,我实在坚持不了啦!您飞得太快了些,再说天也要黑了。最好先找一个地方过夜,对吗?”

查希德同意了他仆从的恳求。他发现山谷下面有一座废墟,也隐隐约约看见了屋顶,于是就朝那儿飞去,打算在那里过夜。废墟看样子以前是一座宫殿,在断垣残壁中还矗立着漂亮的石柱。从好几间保存得相当完整的房间看来,这宫殿曾经十分豪华。查希德和他的伙伴穿过走廊,踅来踅去想找一个干燥点的地方。突然,曼梭尔站住不动了。

“陛下,”他悄悄说,“假如一个大臣怕鬼算不上愚蠢,那对于鹭鸶怕鬼就更算不了什么,对吧!我真的害怕极了,在这附近我清清楚楚听到了叹息声和呻吟声。”

哈里发也就停下脚步,十分清楚地听见了像人而不是动物发出的啜泣声。他想朝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大臣却用喙子紧紧拽住他的翅膀,哀求他不要又陷入新的莫名其妙的危险中。但毫无作用!哈里发尽管长着鹭鸶翅膀,胸中仍然跳动着一颗勇敢的心。他使劲挣脱开来,掉了几片羽毛也毫不在意,快步朝一条黑暗的走廊奔去。一会儿,他就到了一扇虚掩着的门前,刚才听到的叹息声和呻吟声就是从里边传出来的。他用嘴顶开门,却一下子惊呆了,站在门槛上一动不动。这是一间倾倒了的小屋,透过装有栅栏的小窗射进来的稀疏光线,他看见一只大猫头鹰蹲在地上。从猫头鹰又大又圆的眼睛里,不断地滚出来大滴大滴的眼泪。它弯弯的嘴巴发出了嘶哑的声音,诉说着它的哀怨。当它看见哈里发和跟在他后面进来的大臣,高兴得大声叫了起来。它轻轻地用褐色的翅膀擦去眼泪,用人的声音说起了标准的阿拉伯语,令他俩大吃一惊:“欢迎你们,鹭鸶先生!你们是我获救的吉兆,因为有人曾经预言,鹭鸶能给我带来好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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