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记
当我来到宣武门外的时候,日头正将落去。街巷间市声嘈杂,主妇如流,店铺中熙熙攘攘,店铺外小贩云集,地上摆放的土盆木桶中摊着死去的臭鱼烂虾,守在一旁的小贩可着劲儿地叫,叫得口吐白沫,也不知他要卖给谁。墙根儿底下的平板车上堆着西瓜,平板车边蹲着几个汉子,汗透了的小褂敞开着,露出里边毛茸茸的胸脯,其中两个人手里夹着烟卷儿,一边闲聊一边盯着路过的女人们。另一个手里捏着包子,狼吞虎咽地往嘴里送。两旁的民居都已变作铺面房,卖牛羊肉的、卖烙饼的、美发的、做衣服的、卖杂货的,掀起一阵又一阵喧嚣。
从朋友家出来,天已完全黑了,方才市场间那种热闹似乎烟消云散,代之以一片浓浓的日入而息之后的闲散与慵懒。
我没有回家,而是在这片童年时就非常熟悉的胡同中穿行。校场头条,曾是我上中学时每天的必经之路。夜色凄迷,星光稀微,幽暗中,远处高楼大厦的灯火,在天空中反射出淡淡的红光,微微映出胡同两旁破旧的老屋的轮廓,仿佛正以它们那久远的年代,叙述着一个个令人沉湎的久远的故事。
家家户户的门口儿,墙根儿下几乎都坐着乘凉的人们,大老爷们儿差不多都是袒胸露腹,只穿条大裤衩,有的还在肩侧搭块浸得湿漉漉的毛巾,高腔大嗓儿地说话,打扑克、下棋的也不少。中年妇女们多穿裤褂,青年女子们多穿裙装,她们三三五五聚在一起,大多身边都带个孩子,扎堆儿闲聊。只要你注意有些妇女说话时那故意压得低低的嗓音,脸上时而闪过诡秘而得意的笑容,以及那充满警惕的向四周不时张望一下的神色,你就知道她肯定在说三道四飞短流长。特别是当听者发出一两声心领神会或如梦方醒的“噢噢”声后,说者脸上那得意的笑便更浓了,显得十分开心。
密密的槐叶托住幽暗的灯光,于若有若无的风中,在地上摇出破碎的梦影。树下,潮湿的墙根儿长满绿色的苔藓,地上洼着的污水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就在这墙根儿下,一个中年汉子毫不介意地支上躺椅,舒舒服服坐上去,将头一仰,一直抵到潮乎乎的墙上,悠然自得地跷起二郎腿。旁边看似他妻子的一个妇人,则坐在一只陈旧的小马扎上,面带愁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而男人时而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头。
我沿胡同慢慢走着,时不时朝那些敞开的院门里瞧上一两眼,几乎没有几个院落是成样的。院里的土地坑洼不平,各种污水在那上面流出了九回肠的弯曲状,自搭自建面目丑陋的小棚早使四合院的韵味消失殆尽,尚在生存的树木犹如遭到围剿般挤在墙角房屋之间,各种舍不得扔掉的杂物堆得门道成了一条羊肠道,冒出种种使人难以受用的怪味儿。
在这条胡同的中间,有一位著名学者的家。他的家也和他的声望一样有名,因为那是一座附近少见的带二层小楼的庭院。这位老学者与我的祖辈是至交好友,早已下世,我一直想再到他的门前看看。走到门口,只见双门仍像旧时一样紧闭,门上油漆剥落,上面似曾有过一副隶书对联,如今也已模糊难认。仰头望,小楼依然兀立于深沉的苍穹下,只是更显陈旧,二楼那长长的一排窗户,看去多年遭风雨剥蚀,已呈衰颓之象。只是楼前那两株老人生前十分喜爱高与楼齐的榕树,依旧盛开着粉红的马缨花,在窗前勾勒着夜合欢的梦境,使我想起我自家院中也曾有这样一株榕树,虽然如今它已随院落一同化作灰飞,而我却难忘每年由初夏到盛夏,那粉红色的茸茸小花,娇艳而轻盈,挟着一种融融暖意带给我以绯色的青春梦想。尤其静夜时分,那紧紧拥抱难分难舍的绿叶,更曾让少年时的我怦然心动。难怪人们又叫它“夜合欢”。我不相信叶片会闭得那样紧,曾用手去试图分开,先是轻分,分不开,一点点加力,最后的结果是,手里攥了一把烂如泥的碎叶,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那时我家榕树的下面,还有一盆栽的石榴树,是这位老学者送的。他曾说,这株树是从他家那棵大石榴树移植来的,石榴能结不少,但中看,不中吃,只作观赏用。我见过他家那株大的,枝丫纵横,果实累累,不知如今还在否。眼前重门紧闭,墙院深深,而我也再没了敲门问讯的心情。抚今追昔,虽然此处还是“庭前一树马缨花”,今已“断无消息石榴红”。
从这里向北不远,有一棵用铁栅栏保护起来的古槐。它像一柄巨伞,把地面遮了个严严实实,风雨不透。其树身粗大而庞然,须二人合抱。枝条从南至北,相距足有三十来米,是人们消暑纳凉的好去处。一位坐在树下黑暗中的妇女告诉我,这树听说已有三百四十多年树龄。屈指算来,那刚好是清兵入关的年月,从明亡、清兴到清亡,再从北洋、民国、解放到今日的市场经济、改革开放,江山陵替,人世兴衰,不得暂歇。而眼前这大树却越长越兴旺,它绿得那么浓,那么深,身形那样巨大、雄伟,枝条那么抖擞、有力,使人感到一种奋发的精神,一种不屈不挠的生存意志,似有一种穿越时空长河见证人间历史的博大深沉之美,启悟我们不断重新认识人、岁月、生活这一永恒命题。
回到家里,子夜深寂。月落中天。窗下,我问自己,为何总想去看那对我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为何这般留恋过去了的生活和过去的土地?
常常地,在黑暗中,过去的已逝的往昔岁月会悄悄向我聚拢、贴近;水一般消融了现实中的种种烦扰和束缚,让我感到无穷尽的自由,尽情地呼吸,逸出的心灵,身体突然一下松软下来的美妙感觉,松弛了每日绷得紧紧的几要断裂的神经。
普希金作过大意是这样的诗句,不要抱怨今天,因为今天也会变作过去。而过去的一切,即化为美好的回忆。为什么?
这是因为生活的紧迫和匆忙,人们无暇发现、挖掘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和身旁景物的意义,况且这意义自身也需要有一段过程才能为人所识。人生匆匆,行了一程,蓦然回首,方觉自己辜负了已逝岁月中看似平常的好光阴。同时,过去的日子,不管欢乐还是痛苦,毕竟是一个人走下来的足迹,是他不可挽回的生命历程的一部分,旧梦不可重圆,往事不可重温,所以,人们追忆往昔,其实就是对自己生命产生的怜惜。对我个人来说,我更钟情于自己的儿童与少年时代,那是一个不带任何戒心,不带任何偏见,不带任何功利感受生活的时代。那是一个即便哇哇大哭,眼泪也如凝结在花草之上的露珠般美丽的时代。成年以后的泪,却是流向心底的沉重的铅水。因此,我留恋那过去了的生活和过去的土地,那已经消逝和正在消逝的风景唤醒了沉睡在我心中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