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河西敦煌少年高卧月牙泉 靖难白虎竟是前朝真圣贤

第七回 河西敦煌少年高卧月牙泉 靖难白虎竟是前朝真圣贤

西宫白虎公孙向东,河西敦煌,畏兀儿人。先祖为元朝陕西省平章政事阿必宝哈。阿必宝哈父笃绵,阿必宝哈祖父乃蒙古帝国成吉思汗御前国师塔塔统阿,塔塔统阿创建蒙古文字、掌金印及钱谷,深得元太祖信赖,地位显赫一时。及至公孙向东,家族没落,祖上又由于“靖难之役”拥立建文帝事,徙居塞外。

明朝中期,朝政不振,甘肃荒凉,敦煌一带杳无人烟,常常受到北部鞑靼、西部亦力把里、东部明军侵扰,成为四战之地。而在这荒漠黄沙中,竟然有一泓清泉,明净澄澈,静如深海,显绿浮蓝,蔚为奇观,是为鸣沙山月牙泉。

有道是:

化外一隅垂罡星,阳关西顾百丈青。

渥洼曾经越飞马,沙海已然开天晴。

弧泉映月鹔鹴饮,漠窟鸣沙白虎听。

皋比焚香决弈处,圣贤登场龙钤轻。

人言月牙泉乃“沙漠之眼”,而公孙向东则为帝王之睛——先父之所以为其拟汉名“公孙向东”,是因王之子为王子,王之孙为王孙,公之子为公子,公之孙为公孙。所谓“天上众星皆拱北,人间无水不朝东”,是也公孙向东,从名称看来,家族遗志令其东进,继承高祖文成武德之迹,胸怀天下,有韬世之心。

这公孙向东,字皇佐,他头戴嵌宝且形紫金冠,身披无极鹤氅金缕衣,脚踏掐丝玳瑁祭红靴,腰插交龙争丹玉拂尘,一袭银袷,一抹琴法,一管羌笛,一派潇洒。玉拂尘处,江河如练追絮蒲,绿绮琴间,万籁似雨沐梨花。此伊、儒、释、道四教合一人物,遁踪于沙漠,远涉于中原,夜间常临风而叹曰:

秋深月冷映楼空,怎教英雄唱大风。

宝鼐熏琴恭操曲,鹘雕举目毅望东。

飞沙袭眼无关泪,灵泉倒影有心生。

寰宇含情万姓看,星辰不远当年宗。

叹罢,公孙徐合双目,施异能“悬浮术”,竟无羽而飞,凭虚御风就此升空,于半空享受天地造化一阵,再落地回庐。时有羌戎猎手瞧见,惊呼有鬼,回报马哈木可汗,可汗笑道:“哪里是鬼,此神仙之术,我公孙兄弟是也。”

当夜,公孙向东与拿拿(奶奶)下棋,老人熬了粥,放至案几前,笑道:“东儿,这些年来,你苦读精研圣贤之道、修齐治平之法,既已满腹经纶,当学有所用,建功立业,光宗耀祖才是啊!何必在这月牙泉边陪伴我这老婆子?”

“古人云:父母在,不远行。何况拿拿期颐老人,正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

“家……”老人眉头一锁:“我娘俩在这月牙泉苟安罢了,我们家,在中原,在西安。当年,爷爷阿必宝哈做陕西省平章政事时,君上器重,社稷安宁。哪知,浪花淘尽英雄,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日月如梭,斗转星移,如今,已经是人家朱明王朝的天下了……”

“朱棣暴君,打着靖难旗号犯上作乱,如此国贼,没有文化,怎么治理天下?”公孙向东眼光一锐。

“东儿不得无礼。你熟读四书五经,群伦治要,还是心胸不开么?但看我中华历史,哪一朝不是兴亡交替,哪一朝又不出人杰国栋?秦祖非子昔日也是周王朝的马童,汉祖刘邦也不过是泗水亭亭长,他们哪一个懂得什么文化?即便是我大明太祖,不也是发迹草莽,应时而动的民族英雄?况文雅之人常高谈阔论,阳春白雪,难得民心。相反,浊酒粗谈,下里巴人,更能化众。从简从快,以化百姓,商鞅变法是也。当年变法何其简洁明快?斩敌首一枚爵升一级,何必言圣贤漫长之道,一言蔽之,赢在当下,推动大国崛起才是王道。所谓夏虫不可语冰,民有急心近忧而难谈大忍远虑,毕竟芸芸大众并非个个英雄。那么非常时用非常法,快人快语,俗人俗语,先快速成功,再漫言治理。所谓文化,不过是——不俗不足以服众,不雅不足以出众。拿拿就怕你卓尔不群,不懂得雅俗共赏中庸之道,成为云霄野鹰,而非坐山真雕。”

“叫吃。”公孙向东拈子落子,棋局胜负已定,老人点头大笑。

公孙向东道:“拿拿,东儿不解。百姓不读书,不知仁义,应该驭之以法,又何必倡导仁义道德呢?”

老人道:“你先把粥喝了,拿拿再告诉你。”老人见公孙向东捧起粥来喝,便语重心长道来:“当年,蒙古大汗也是艰苦创业的。他统一蒙古六部,攘外先安内,后来蒙古骑兵横绝欧亚,一时间竟为纵横寰宇的大帝国。可是,元兵残暴,所到之处,不施仁武,恣杀男丁,洗劫城池,大失民心,帝国动摇。我高祖塔塔统阿,进谏大汗,如此下去,国将不国,马背上打天下,切不可马背上治天下。天下未定之时,阴谋诡计,尔虞我诈,战略兵法,皆为帝王所用;天下既定,半部《论语》安天下,其中教人礼义廉耻,忠孝之道,不可废也。人之情,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身为帝王,大定天下,当以民计民生为国本,切不可贪功好战,伤化虐民。自古文设武张,盛世设文,乱世张武,可也。”

“嗯,东儿受教。敢问拿拿,如今,是盛世还是乱世呢?”

“呵呵,西域这里自然还是游牧散众。中原,据说虽非永乐朝盛极一时,当然也不见衰败之状,当称治世。话说中兴之主弘治皇帝去年驾崩,不知道如今继位的又是哪位皇帝……”

“拿拿,其实我们修道之人,又何必在意他们谁当皇帝呢……”

“东儿,你啊,言不由衷。拿拿知道,你胸藏大志,只是由于老太婆我在才有羁绊。拿拿不想让你因为养老而委屈了自己,只要你想走,那就走吧,我们回西安老家。山高路远,长途跋涉,大不了拿拿与你一起浪迹天涯。我们娘俩都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可是……这月牙泉小宅是爹爹为我们建的,爹和娘一走就是十年,这十年来,他们杳无音讯,万一我们走了,他们回来了见不到我们怎么办?”

“嗯。你爹和你娘,如果想起我们还在这里,一定会回来带我们走,如今没有回来,一定是中途遇到了什么困难。”

“究竟是什么困难,可以将他们困十年啊!”公孙向东起身,双拳紧握,满怀激动,老人望着他焦急的样子,点了点头,于是,他们做了一个决定。

东进西安。

月兔失色,金乌东升。这天清晨,月牙泉飞沙飒沓,公孙向东驱散羊群,将苗圃所产最后一分野菜喂养了庭院鸽子、骆驼。只见黄沙四起惊飞鸽,地动山摇摧骆驼。公孙向东道:“鸣沙山沙丘一向都是天然避开月牙泉凹地而向上爬,如今怎会往下刮,莫不成……”

正想着,只见茫茫大漠,千军万马从沙丘四周一跃而出,大军人如潮涌、马似山崩,带头羌王,身着虎皮甲胄,雕弓弯刀,马鞭铜角,极其威风。

大军包围月牙泉,封死月牙泉大宅入口,一校尉出阵吼道:“公孙向东出来答话!”

老太拄着凤头拐,蹒跚上前,那校尉目光一锐,弯弓搭箭,放出一箭,正中老人鞨巾。羌王大怒,吼道:“混蛋!谁让你放箭的!来人啊,拖下去打!”

结果校尉莫名其妙就被拖下马来,受了羌人军法处置。

那羌王解鞍下马,恭恭敬敬行至老太身边,单膝跪地,牵着她的手问道:“拿拿最近可好?”

老太一脸慈祥:“好好。马哈木啊,都长这么大了,你爹羽奴思这些年怎么样了?”

“去世了。”

“哦……愿主保佑。”老人望着烈日,一声长叹。

马哈木转过脸,眉头一皱,义正言辞道:“你们都给我从马背上下来!见了太奶奶还不行礼?太奶奶是蒙古大国师塔塔统阿的后人,阿必宝哈的孙女。快向太奶奶问好!”

只见那些羌兵个个摇头晃脑、战战兢兢地下了马,乱成一片,抱肩鞠躬道:“太奶奶好!”

老太连连点头,摸着马哈木脑袋笑道:“好孩子……”

“你来干什么?”一声凌厉的问候,破坏了这温馨的一幕,公孙向东流星般从半空落下,拂尘一收。

“兄弟,别误会,我只是来看望拿拿的。如今,老哥我已经是蒙兀儿斯坦的可汗了。”

“那又怎么样?你带着这帮爪牙来,分明是来炫耀的。你爹去世,你也不回去守孝,太不像话了……”

“哈哈?还有这规矩。我已经把我爹的尸体,贡献给大漠里的雄鹰和苍狼了,他死了肉身还能给动物们管一顿饭,多好啊!”

“你这逆子!”公孙向东正要争执,被老太挡住,老太笑道:“马哈木,恭喜你顺利继承汗位,这些年来,多亏你们接济照顾了,我们娘俩在这地方,实在不方便,加上东儿又想念双亲,所以我们决定回西安了。”

“啊!拿拿你要走……不可以!拿拿是我朝文明之血脉,德高望重,知识渊博,住在这里相当于国宝,如今去大明那里,恐会受人排挤,遭人非议。”

老太笑笑:“拿拿老了,不在乎别人说什么。能活到现在,全托靠真主,眼下我们娘俩举目无亲,东儿想念爹娘,老太婆我也想念儿子儿媳啊,等了他们十年,人生又有几个十年呢?”

碧云天,月牙泉,可汗一声长叹。终究是留不住这一老一少。临行前,可汗见老人的坐骑骆驼瘦弱不堪,于是下令,唤来一匹饱食精壮的西域卷毛双峰驼,赠予老人,并留下一颗“天丝玛瑙”作为信物,扬言途中只要有人阻拦,展示此信物,如临可汗。

辞别可汗,踏上征程。行不出数里,又一队人马追来,这次是马哈木的弟弟阿黑麻,吐鲁番之王。阿黑麻不像兄长那样宽厚仁德,多了些狡黠恣肆,他披狼皮银铠,带领骑兵队挡住老少去路,环行二人周遭,闹得黄沙席卷,尘土飞扬,寸步难行。公孙向东大怒!凌空飞起,横扫拂尘,悬空落地之间,沙尘散去,阿黑麻大笑道:“我以为是什么人惹得我哥有动静,原来是一老一少要走啦?”

“速檀阿黑麻!敢带一帮草包过来,挡我去路,是找死吗?”

“你说什么!公孙向东,我看你现在,是已经分不清自己血统了?瞧你,一身汉人打扮,慢悠悠、轻飘飘的,真是恶心,哪里像个男子汉?”阿黑麻扬鞭道:“告诉你,我爹不在了,现在中原大西北就是我和我哥的天下,我哥统治蒙兀儿斯坦,本大爷统治吐鲁番。你在我们的地盘,还嚣张昂扬个什么劲儿?这地方岂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不要以为你是大国师后裔,大爷我就得看你脸色,我哥抬举你们,大爷我可不吃你们这一套!你有什么本领,值得让我们敬你三分?”

公孙向东凝眉道:“江湖险恶,弱肉强食。既然你们来送死,我就成全你们!”

“哈哈哈哈……”阿黑麻捧腹道:“我没有听错吧?你可看清楚了,我今日带领了吐鲁番五百精骑,这算是本大爷的御前护卫了!你孤身一人,有何惧哉!”

公孙向东转手从交龙争丹玉拂尘中拔出一把寒光宝剑,剑光耀眼,当公孙向东与阿黑麻互刺一剑,阿黑麻中了剑,才发现公孙向东竟身坚如铁,反将他的马刀挡了回去,阿黑麻惊愕道:“你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了中原人的妖法,铁布衫……”

主帅中剑,护卫奔马上前,公孙向东腰插拂尘,眼神凌厉,双掌端平,施“悬浮术”凌空飘起,升至中天。适值烈日炫目,犹如神助,众铁骑弯弓搭箭,公孙向东一把扯下背上绿绮琴黄罗罩,悬空盘腿而坐,疾操一曲《广陵散》——此曲乃魏晋绝学,被公孙向东于月牙泉畔听风悟出,全然复原,遂成术法绝技。

神曲重生!荡人心魄,乱人意念。那五百铁骑摇头晃脑,失去控制,竟开始彼此对射,自相残杀,阿黑麻捂着伤口,目瞪口呆,喝止不住……

不出片刻,五百铁骑自杀殆尽,仅剩一人,乃阿黑麻随从,意志还算坚定。公孙向东见状,琴曲力道再加一重!那随从终于失去主张,举着马刀转向阿黑麻,气喘吁吁道:“主公,呵呵!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很想砍你一刀!让我砍你一刀吧?”

“什么?你疯啦!”阿黑麻不停躲闪,终不耐烦,一刀将其砍死。

眼下,大漠中只剩三人。战马凌乱,甲戈狼藉,公孙向东从半空落下,将绿绮琴竖插沙中,手从拂尘中拔出宝剑,一步一步走向阿黑麻,阿黑麻颈上冷汗迭出,渗透脊背……

“东儿!”

“刀下留人……”

两个声音同时发出,一个是老太,一个是远处奔马而来的马哈木可汗。马哈木可汗抱拳道:“公孙兄弟!是我没有管教好我弟兄——请你手下留情!他现在已是吐鲁番首领,杀了他吐鲁番会大乱的!”

公孙向东道:“吐鲁番首领,出言不逊,咄咄逼人,当首领就这点觉悟?”

“是我兄弟不对。”

公孙向东道:“我与拿拿远涉中原,是要寻亲归故土!先祖在世,未曾亏待你们,如今只是家道沦落,不得已才寄人篱下,你们竟敢苦苦相逼!如今你们一个个都锦衣玉食,称王称霸了,岂能让我公孙向东心平气和,坐看尔等一世繁华!”

老太一听,忽然热泪盈眶,道:“东儿啊——你终于说出了你这辈子的心里话……”

“当然了!”公孙向东道:“男儿志在四方,岂能敛迹茅庐,坐沦宅中丈夫!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公孙向东双目含泪,剑指阿黑麻,道:“方才,你狂称——我站在你的地盘?天下江湖,弱肉强食,你本事不到家,眼下,我完全可以杀了你,取代吐鲁番大王之位,只是——花盆难养万年松,我还不习惯这羌戎膻腥之地。你也听好了,连成吉思汗都是过眼烟云,如今的你们怎敢放肆!大明朝廷恩泽你身为一方番酋,不想着经纶世务,造福百姓,整日就知道打打杀杀,兴不义之兵,真是跳梁小丑,可恨至极!”

“兄弟说得是,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育他。”马哈木可汗点头。

“我公孙向东今日,千里寻亲,就算事与愿违,也势必要定居长安,振兴祖宗辉煌,再不沦落他乡。”说罢,公孙向东扶起老太,牵着骆驼,继续开始迢迢远行……

阿黑麻望着老少背影,道:“平日看这小子斯斯文文的,没想到他这么厉害……”

马哈木可汗道:“你算是长见识了。他最厉害的,还不是他的武功修为,而是他刚刚那一番话——这小子,绝非屈居人下之辈。假以时日,一旦崭露头角,这小子一定会成为中原炙手可热的人物。你看他,他那双藐视群雄的锋利眼神,俨然就是当年的诸葛亮、刘伯温啊!”

“大哥,诸葛亮刘伯温是谁?”阿黑麻问。

“唉……”马哈木可汗摇头叹息。

月牙泉里修道论仁武,公孙向东弄琴叱戎酋。

此可谓:

良驹竞风不待期,直取长安万州低。

厉雄总弃苟安志,大世伯伦即掌一。

李贺燕山金络脑,荀儒文章耀骐骥。

关公赤兔破五关,太宗六骏镇昭陵。

嘶风只需继续前,睹云何必一朝凄。

天心开辉总是帝,明月毋需偷星机。

却说,公孙向东与老太行至嘉峪关,见嘉峪关上狼烟遍地,死伤枕藉,号角悲切,遍插纛旗。雄关内外不时有兵士进进出出,加固城防。四下一打听,才知是鞑靼亲王巴达荣贵犯境未遂,暂且退兵。嘉峪关总兵毛锐身中十余箭,背靠城墙,正在被军医一一拔出。

毛锐性急,嚷道:“你会不会治,一根一根拔慢死了,叫十几个人来同时拔不就好了?”

军医大惊:“毛将军万万不可,箭创伤至肌里,且不说同时拔会加剧痛苦,若不慎伤了血管,将军必失血过多而亡!”

“烦死了……”毛锐摇一摇头,抖落额上豆汗。

公孙向东上前道:“将军,在下乃甘肃方士,得知嘉峪关有变,特来行医投军,报效国家。”

毛锐忍着疼痛,仔细一打量公孙向东,觉得其相貌非凡,必有建树,便问道:“你会拔箭吗?”

“会。”

“会快速将我这箭杆拔出,治好箭伤吗?”

“会。”

“军医!让他来!”

军医一愣,指责道:“年轻人,莫说我嫌你和我抢饭碗,大将军的伤,是马文升巡抚大人交给我的差事,治好了我得回去复命。再说了,军国大事,还轮不到你们这些江湖人士插手,快走!”

“江湖人士怎么了,你我既身在江湖,哪个不是江湖人士?多个人多个帮手,小子,你且辅助他,给他当帮手吧!”毛锐道。

“我不需要任何人辅助,小事一桩。”公孙向东道。

毛锐推开军医,站直了,坦然对公孙向东言道:“小子,虽然我很佩服江湖上一些大言不惭的人说话时的勇气,但我更恨骗子,你懂我的意思吗?”

“明白。”

“那好,军医你不要插手,让他来。”

“将军不可,此人万一是敌方奸细,将军岂不空折万金之躯?”

“哈哈哈哈,想我毛家,祖上三代为将,镇守甘肃。行军多年,谁是奸细我还能分不清?此人充其量是一江湖郎中,且看他是否夸口。若是办不到,你们当即砍下他的头颅!”

公孙向东从瓶中取出一丸丹药,置瓷碗中,从囊倒出热水融化了,搅拌匀,言道:“此乃用敦煌月牙泉特产七星草、铁背鱼炼制的药丸,我名之为大还丹。食之可以补血养气,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将军请用。”

毛锐不疑,喝酒般一碗干了。此时,公孙向东目光一锐,捋袖并指,突然间——如幻如影——冲着毛锐身上狂击一百多门穴道!身法极快,看得众将士眼花缭乱,张口结舌。毛锐被封了穴道,一动不动,坚若磐石。公孙向东一跃而起,倒立出掌,冲着毛锐天灵盖重重一击,大吼一声:“雪花盖顶!”

只听嗖嗖嗖数声,毛锐身上十余箭一闪而逝,被公孙向东从肌肤中逼出,滴血未留,毛锐就此倒地。

众将慌乱之时,毛锐穴道自解,坐起,恍如隔世,惊异地望着公孙向东,一言不发。此情此景,被前来督军的马文升瞧见,马文升见公孙向东气宇轩昂、落落大方,便探问:“少年,你是何方人士?”

“启禀大人,在下公孙向东,甘肃敦煌人,回西安老家探亲,不料路上见嘉峪关有变,自恃精通些医术兵法,特来相助!”

马文升大喜:“嗯!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你若是能助我击退强敌,我派人用马车送你回西安!”

公孙向东一听,回首望了望老太,言道:“既如此,还望大人善待在下祖母,在下今夜去去就来。”

“你今夜何往?”马文升问。

“在下方才得知,巴达荣贵犯境未遂,正在嘉峪关五里外休养生息,打算整兵再战。”

“是的!你有何良策,但说无妨!”

“久闻鞑靼屡犯边境,甘肃此处与胡尘接壤,嘉峪关乃西北咽喉,鞑靼一定会运用成吉思汗统兵策略,攻破一点,合兵一处,全军切入,江山不保。”

马文升激动道:“小兄弟有见识!既能神通鞑靼战法,必有退敌妙策!”

公孙向东道:“此战需要化被动为主动,挫其锐气,令其不敢来犯!”

马文升有些失望,道:“此言听起来鼓舞士气,并无实策,小兄弟你还是太年轻了……你可知中原与夷狄交手,若无人数优势,犹如趋羊喂虎也!这是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两种文明之交锋。北宋名臣范仲淹有言——胡虏夷狄,食无定物,居无定所,逐水草而居,待天时而动,且刚悍善战,茹毛饮血,殆非人类。胡虏以夷狄相攻,尚不能胜,倘与之邻,将何术以御之哉?这便是老夫头痛之处!也就是说,同等数量的中原人,与同等数量的鞑靼人打仗,若无谋略,大部分是中原败,这绝非老夫泄气,而是两种文明的必然!游牧文明必然锻造出大批量居住不固定、勇于犯险的猎人,农耕文明必然锻造出大批量安分守己,安土重迁的农民。农民对猎人,战斗力不言而喻。”

公孙向东一摆拂尘,莞尔一笑:“大人不必担忧,为道者应通达济远,岂不知天无绝人之路?我主造物,石头剪子布,一物降一物。我言化被动为主动,并非空谈,已有全策。再者,我也未说要全员出击啊?老虎与黄蜂,谁厉害,是不是不可用数量衡量?即便是群虎与群蜂,数量相等,那又怎样,是不是也不可用数量衡量?性质不一样,胜负自然是未知。我公孙向东带兵,决不主张硬碰硬,此乃匹夫之勇,非将才所为。”

“公孙向东……”马文升双目放光,开始重新打量这位少年,发现此人仪表出众,谈吐不凡,举手投足间大有军师气派,一颦一笑里皆含国士之风,必是哪位世家公子?公孙……公孙……

“小兄弟,你复姓公孙,师承何人?”马文升探问。

公孙向东转身,望着祖母,言道:“实不相瞒,在下是祖母一手调教出来的,家父是畏兀儿部回人——阿丹,家母也是畏兀儿部回人——阿伊莎。”

“回人?啊……那不就是鞑子……和鞑子是一类的吧……”诸位将军开始窃窃私语。

公孙向东道:“我祖上乃前朝陕西省平章政事阿必宝哈,祖母高祖,是前朝国师塔塔统阿……”

“啊……前朝余孽……”诸将又开始窃窃私语。

公孙向东道:“虽然我身为回人,但祖上也曾受大明招安任仕。当年靖难之役,先祖因拥立建文帝朱允炆而事败,遭到明太宗朝臣排挤构陷,不得已而徙居塞外……”

马文升听得入神,心想道:“塔塔统阿,堪称蒙古国父,是他将文明带给蒙古,创建文字,传承文明,难得有这样的后人……至于靖难之役,那已不是我们这些为人臣子得以评价的历史。”于是马文升道:“天下大定,既然是农业文明,当以百姓安定为大计!鞑靼乃蒙古余部,苟延残喘,包藏祸心,不服教化,屡次犯境,是乃罪不容诛!公孙兄弟是回人,不是蒙古人,虽然回人也曾被蒙古人统治过,但是试问我朝之前,有哪一个人没有受过元朝的统治呢?胡无百年之运,只有汉文化方可明德济远!各位且看公孙兄弟装扮,他头戴西汉文景獬豸冠,身披无极鹤氅金缕衣,足上掐丝玳瑁祭红靴,腰间交龙争丹玉拂尘,一袭银袷,一派潇洒。这身绝配,真乃回汉结合,民族团结之典范!”

公孙向东尴尬道:“大人唤我‘兄弟’,实不敢当。”

“哎……”马文升道:“我并非唤你,而是说回汉两个民族情同兄弟,从盛唐就开始了。小兄弟你既知大义,那么如今我们应当为了国家,为了大民族,联手维护区域和平稳定。”

“义不容辞。”公孙向东道。

“那就将你全盘的策略托出,让我听听你的黄蜂战?”

“嗯,所谓黄蜂战,就是奇袭战。我观天边乌云密布,知今夜必有雷雨——天公作美,用兵之机。今夜可召五百敢死队,头戴面具,手着银铃,腰揣利刃,直逼敌营。夜间大雨,敌人必难掌灯,我军以铃声为号令,进入敌营,瞬间摇铃,随摇随走。电光一闪,见无面具者,悉数斩杀,电光一灭,全体伏地不动,敌军必乱,自相击杀,下一道电闪出,面具客起身,肆意杀敌,电灭诈死……如此反复,此黄蜂搅乱敌营之计,一夜可成。”

“呃?!”马文升一捋长髯,久久不语,终于,老人转身击掌道:“奇计也!”

于是马文升依计而行,传令遣士袭营,当夜大雨滂沱,电光石火,鞑靼军营中铃声扰成一团,处处听人嘶吼:“有鬼!有鬼!”天亮之后,见满地死尸,皆为鞑靼人,明军无一伤亡,全身而退,巴达荣贵怒火冲天,振臂嘶吼道:“马文升!老匹夫!我要杀了你!”

翌日,巴达荣贵带领大将阿希格、耶萨,怒兵直指嘉峪关,马文升用望远镜于谯门查看,瞧见鞑靼兵微将寡,人困马乏,必是昨夜袭营成功!心中窃喜,料定鞑靼此乃“强弩之末,不穿鲁缟”,西北边防,已无忧矣。

巴达荣贵于关外叫骂:“匹夫马文升!明人不做暗事,只会鬼鬼祟祟使诈术,算什么英雄!有种出关,看我不砍了你的狗头当蹴鞠!”

嘉峪关上,公孙向东凛然出阵:“住口!天下大定,尔等何以造次兴兵!”

“哎呀?马文升,请来个白面秀才跟我练嘴来了?你什么人,胆敢指责本座鞑靼亲王巴达荣贵!”

公孙向东眉宇一横:“亲王又怎样,还不是扰民乱境的盲流之辈……”

“你说什么?臭小子,我看你是活腻了,敢藐视我们鞑靼人……”

公孙向东道:“我父亲曾经教导过我——故我深知鞑靼生产生活受天时制约严重,但凡水草衰败之际,霜雪寒风,牲畜活不下去,人民生活难以为继,只能南下抢掠……但是,明朝既已与鞑靼定下盟约,就像当年辽宋澶渊之盟一样,每年赐给鞑靼岁币物资,供应生活,只要鞑靼以民生为大任,有需要可以再提,何以大动干戈,兴兵来犯?”

“蠢货!”巴达荣贵道:“人家给的哪有自己抢的用着踏实!况且给多给少看人家脸色,自己抢就随心所欲,这样的生活多痛快啊!哈哈哈哈……”

“什么?”公孙向东怒道:“此乃强盗之语,狂浪之言!看来家父对鞑靼的判断是错误的!”

“你爹是个蠢货,你也是个蠢货,哈哈哈哈……我真想知道你爹是谁?”

公孙向东道:“我爹是前朝陕西平章政事阿必宝哈之后——阿丹,我娘是敦煌美女阿伊莎。”

“哈哈哈哈……还敦煌美女……”巴达荣贵正狂笑着,忽然一怔:“阿伊莎?哈哈……十年前,我玩过一个泼妇,也叫阿伊莎,那是阿希格从甘肃给我抓过来的!”

“什么?!!!”公孙向东惊恐万状,问道:“阿希格……把阿伊莎献给了你……”

此时,阿希格已是鞑靼大将,出阵笑道:“哈哈哈哈……果然是冤家路窄!东儿,想不到你投靠了大明,我却在这里吧?!”

“舅舅……你把娘……”公孙向东目眦尽裂,吼道:“你把娘怎么样了!我爹呢!”

“哼。你娘跟了你那个没出息的爹,原本想着他还是前朝后裔,能跟着沾点光,结果竟是一笔赔本买卖!”阿希格狞笑道。

“所以……你就把娘献给这个土匪了?”

“那当然!老爷子死得早,她来投靠我,当然得听我这个大哥的!那个没用的男人还说什么要带她去西安老家,真是狗屁啊,祖宗的那点福泽早耗尽了!与其让我妹妹跟着他吃苦,不如杀了他,早点让我妹妹脱离苦海,也让我过过衣食无忧的舒坦日子……”

“什么?舅舅你杀了我爹?!”公孙向东大惊。

“哼。那种没用的男人,连个女人都养不起,不必活了。”

“啊!!!”公孙向东怒不可遏,眼中流出热泪。

“还不止呢……”巴达荣贵道:“那个泼妇,被我玩弄了之后,也上吊死了,哈哈哈哈……貌似她对她的穷汉子很痴情啊!”

“啊……!!!”

嘉峪关上,一声撼天动地的悲呼,有道是,圣贤不平托日月,天地不平怒风雷,公孙向东咬牙流泪,雷霆般从关上腾空而起,流星一样直指大将阿希格!说时迟,那时快,鞑靼兵万箭齐发,尽皆被铁布衫挡去,公孙向东利掌挡住阿希格大刀,反抓刀刃,将阿希格抛出十丈之高,重重落地,被鞑子兵保护,阿希格大惊,一时间还来不及反应和思考……

马文升见公孙向东被围,正要开关,命大军悉出,时敌寡我众,可与鞑靼决一死战,怎料,此时沙场竟然响起琴声—— 《引商刻羽》。

公孙向东自创此曲,曲调异常,凄惨悲怆,一时间嘉峪关黄沙漫漫,杀机四伏,地动山摇……

浩浩黄土!飒飒秋风!风土交融!凝成四人!雄壮无比——

速不台,者勒蔑,哲别,忽必来。

此四人,合称“蒙古四獒”,乃成吉思汗手下四位开国功臣。

武将复苏,状若秦俑。公孙向东琴弦一扫,速不台手持金光锬,冲入保护圈中,一矛将阿希格挑起——琴弦一挑,哲别眼疾手快,一箭便射穿了阿希格首级,脑浆溅了一地……

鞑靼名将耶萨见状,惊呼:“这……这是速不台、者勒蔑、哲别、忽必来四位太爷爷啊!”正看着,公孙向东琴弦再扫,耶萨已被身后忽必来弯刀劈成两半……

却说公孙向东狂扫神琴,“蒙古四獒”闻声而动,沙场大开杀戒,嘉峪关上的明朝众臣看得魂飞魄散,马文升目光如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甘肃总兵官毛锐瞠目结舌,凝视着四位蒙古虎将,再看公孙向东,方知这世上不只有惊人武艺,更有动心文曲——那曲磅礴狂放,十指连弹之际,虎将闻声而动,以必死之心,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蒙古名将受琴法驭之,临敌之际,斩马刀现,一刀劈下,人马俱碎……

这公孙向东,到底是何许人?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想提出这个问题,而对于公孙向东来说,他是什么人已经不重要了。他只知道,他已沦为了孤儿,千里寻亲……突然化作了泡影!父母惨死,心中雷霆万钧。十年前,原来早在十年前,他就已经沦为孤儿了,可他却踏踏实实在月牙泉傻等了十年,十年前的他,还是一个十岁少年,与骆驼、鸽子、绵羊为伍的西域少年。他不停地放出信鸽,不停地写信,却从来不见信鸽飞回来,他也不知道信鸽会飞向哪里,由于强烈的思念,他只是不停地写,流着泪写……

“鸽子啊鸽子!快吧我的思念带到爹爹娘亲那里!全靠你了!”

有谁知道,在西北苍凉的大漠里,有一道月牙泉,十年前,有个满怀殷切期待的小朋友,在那泉水边,放走了信鸽,擦干了泪。多少次,他想从这茫茫大漠飞奔而去,回头却又看到身后奶奶一脸的艰辛。十年之后,又有谁解释他这些年来,等待的意义……

嘉峪关之战完胜!公孙向东生擒鞑靼主帅巴达荣贵。

第二天清晨,巴达荣贵的头颅,已经被悬挂在嘉峪关外,城楼上旌旗飘扬,旗下垂一长缦,上书十六字:天下虽安,忘战必危,邦国再强,好战必亡。

之后,五朝元老马文升立即回宫,慷慨激昂向朝廷重磅推荐公孙向东,待皇上召见时,已不见老少踪影……

正德皇帝好奇心十足,扬言一定要寻此高人,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五朝元老的马文升,如此激动,目光如炬地推荐一个人,仿佛在寄托一种梦想和愿望一样……

后来听说其隐居关中,著书立说,倒是有人读过他的文章,却从未见过本人,只在书中扉页,得到一首落款为“公孙”的《叹道诗》:

道作无时何须有,道来有时总归无。

有无无无无悟道,无有有有有道出。

意有意无非真意,上观有无天下忽。

无中生有人道处,有而道无大道如。

第八回 鞑靼王子铁骑南下 曹少公萧关守西安

麒麒锦带佩吴钩,飒沓青骊跃紫骝。

拔剑已断天骄臂,归鞍共饮月支头。

汉兵大呼一当百,虏骑相看哭且愁。

教战虽令赴汤火,终知上将先伐谋。

真想不到,以佛心自居的大唐王维,一首《燕支行》竟居然也能流露出如此慷慨之气。

他笑了。

于是他一跷二郎腿,背靠太师椅,脚后跟搭在榻上,在这拥有过雄汉盛唐的十三朝古都小院中,一杯秦毫入肚,舒适地放松身子,玩玩自己的“悬浮术”。

他不喝酒,因为他信奉伊斯兰教,并且虔诚地叩拜真主。他喝茶,因为他觉得茶可以让人最大限度保持着享受与冷静。他喜欢沉浸在茶叶带给他的清香与平静中,并享受这种悠闲。

昔日嘉峪关一战成名,他得到了两个最倾慕他的伯乐,一个叫马文升,一个叫朱厚照。

马文升老爷子算是他当年的战友了,五朝元老,德高望重,铁杆伯乐,没什么可说的。

朱厚照,即是当今大明王朝圣上正德皇帝的尊姓大名。从马文升的激昂推荐到亲自看他的著作,皇上的圣旨,务必要找到他,因为皇上难得发现一个人,价值观与自己如此相似,甚至比自己高好几筹。如果说陌上阳是正德皇养的一只猎鹰,那公孙向东当是正德皇景仰的一尊神了。

三年前,从敦煌到西安。三年后,公孙向东与拿拿在这里安家了,或者说,他只是回到了当年祖先居住过的地方。要不是靖难之役,先祖拥立建文帝事败,他的人生也许不会这么颠沛流离,或许还会继承远祖陕西省平章政事这个荣誉,当个官什么的。与之相比,昔日年少的他,甚至更想继承的,是蒙古大国师塔塔统阿的文化与智慧,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佐之才。

“东儿,水不深者,不可以广济;羽不丰者,不可以图远。年少重要的是积累,不可过度张扬。如今我们娘俩西天取经一样,终于回到了西安,这一路上,你知道你失去了父母,我知道我失去了儿子儿媳,而我们唯一的亲人,就是我托付给人家的外孙女了。”

公孙向东的表妹,是拿拿早年托孤给刘大夏的养女,叫刘西凤。而当老太太见到了外孙女,才发现,刘大夏居然已经将她培养成一名外表亭亭玉立,内里武艺绝伦的不世高手!平日西凤以义女、侍卫身份紧随刘大夏左右。刘西凤能开三石之弓,一石一百二十斤,腰缠神兵——四丈绊马索,过关斩将,百步穿杨,实有须眉莫敌之壮,万夫不当之勇。那一日兄妹初遇,她见公孙向东气宇轩昂,衣着华贵,就料定是个草包。

“想当我哥,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一阵比武下来,公孙向东拂尘宝剑对刘西凤的缠腰绊马索,公孙戾气一运,绊马索被利剑斩断,然后剑刃如长蛇逶迤,寒光四射,将横空袭来的锁链依次斩断,成为废铁,掉落在地,剑锋还顺势搭在刘西凤脖子上。

“怎么样?妹妹。”

“哼。”

刘西凤夺过剑柄,反攻表哥,公孙向东猝不及防,急提真元,贯穿肌体运作铁布衫功,连续中了刘西凤好几剑,都安然无恙,最后索性夺过剑刃,收鞘拂尘,微微一笑。

“呵呵,铁布衫。”刘西凤这才心满意足地收手,但却撒娇道:“当人家哥哥,连个见面礼都没有,小气鬼……”

公孙向东只好将蒙兀儿斯坦可汗临行前赠予的“天丝玛瑙”奉上,妹子一把夺过,爱不释手,也不道谢。

老太与刘大夏寒暄,才知他不久前已经辞去朝廷职务,问为什么,刘大夏实在一腔怒火。

“哼,小皇帝不学无术,整日与宦官异人混在一起,儿戏江山,玩世不恭,老头子我不伺候了!”

且听刘大夏的片面之词:

朝鲜进贡的番邦水果,皇上不吃便不吃,还给人家回圣旨说,你这水果太难吃了,这个以后不要送来了,有更好吃的再送些来。让人家物资匮乏的邦国情何以堪,这是不会做人。

整天没事干在宫里骑马,吃奇怪的零食,还分给太监吃,喂马吃,没上没下,这是不会做主公。

对付区区几个倭寇,居然兴师动众,隐姓埋名,亲自披挂上阵,完全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眼里,不为天下人爱惜自己,这是不会做皇帝。

更令人恶心的是,请来了什么西域画师,辱伦丧德,为自己雕刻裸像,裸像由大理石砌成,置于乾清宫外,搔首弄姿,敞露下体,表情还引以为傲,供人“欣赏”,简直有失帝王大体,不知廉耻!

“那雕像呢?”

“我买通侍卫,派良将忠臣连夜给砸了。”

“皇上他知道吗?”

“应该知道。但是他应该想不到是我派人干的。哼,可是他又能拿我怎么样,如今老汉我连官也不当了!有本事就让他杀了我吧!”

“大人果然有精忠报国的气概。”老太赞赏道。

公孙向东见刘大夏一腔怒火,只好打趣道:“大师兄,你这样忤逆圣心,反而是逼皇上犯错啊,身为臣子这样做真的好吗?”

“臭小子,还说我,你整日就知道跟老师学习,龟缩在书房里,著书立说,真会说话,有本事你去说服皇上啊?”

刘大夏是不玩了,因为他真拿皇上没办法,刘西凤说这是代沟,刘大夏不同意,认为是皇帝自己“不求上进,丧德在先”。刘西凤让他推荐表哥公孙向东入仕,他不推荐,不是他不欣赏公孙向东,而是顽固的他实在不想再见到那个不可一世的皇帝。公孙向东算起来,虽是刘大夏的小师弟,但是身为大师兄的老爷子,实在是对皇帝拉不下脸。

公孙向东与刘大夏之间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师傅,那就是——辅佐“弘治中兴”的太师王恕,老爷子如今九十岁高龄。

王恕与儿子王承裕在陕西三原创立宏道书院,门下有七位才华横溢的徒弟,个个堪称精英中的精英,并称“宏道七圣”:

大师兄刘大夏,字时雍,六十九岁,也曾辅佐“弘治中兴”,如今自认为是“功未成而身退”。道号天枢星,天枢星主权力。

二师兄章懋,字德懋,六十九岁,国学泰斗,直言进谏,无惧生死,朝廷言官典范,翰林院居士,谨小慎微。道号天玑星,因其清贫,天玑星主财富。

三师兄孙交,字志同,五十二岁,外号“奏折之王”,朝廷外交大使,官至四夷提督。道号天璇星,天璇星主外交。

四师兄王承裕,字天宇,五十岁,王恕之子,精研太极,号“书院主人”,精心传学。道号玉衡星,玉衡星主廉贞。

五师兄王守仁,字伯安,三十三岁,王承裕族侄,朝廷兵部主事,独创一套《心学》思考方式,被王恕誉为天纵之才,有望会成为一代宗师。道号天权星,又叫文曲星。

六师兄赵世郁,字本学,二十七岁,山林隐者,江湖豪侠,精通十八般武艺,善调兵遣将,熟读《六韬三略》,有“小姜维”之称。道号开阳星,又叫武曲星。

七师弟公孙向东,字皇佐,二十岁,王恕逢人闭口不谈,收为关门弟子,视如己出,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师徒朝夕相处,形影不离,门中师兄弟秘传公孙向东会成为师徒七人集大成者。道号瑶光星,瑶光星主战争,又叫破军星。

天降七星,熔于一炉,便是地上的宏道书院。

可这宏道书院,却在王恕的掐指一算中,开始不对劲。

那一日老爷子正在讲课,忽闻云端马嘶,竟突然起身,昂首四望,搞得全班学生也都起立,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要么说王恕老爷子不愧堪称老神仙,他望着云端,竟然当即吟了一首诗——

春来百兽竞探山,北云奔南风塞川,长城骁将观旌紧,何处大宛嘶雄关。

这首诗正是他此刻所闻到的战争气息,边疆刚刚发生的写照,只是学生们看不到。

但是这些学生一个比一个聪明,听都听出来意思了。首当其冲的大师兄刘大夏便对道:“洪武永乐扫北狄,龙盘中华今胜昔,弘治戢戈河海晏,犯境未免征太急?”

二师兄章懋,马上来一句:“皇臣报国一字忠,良驹久沐在春风,筋骨文烙报明主,何惧身殉垓心中!”

三师兄孙交:“左衽披发禽兽智,逐草随畜待时日,一朝风雪霜草尽,即断明王与约誓。”

四师兄王承裕也叹道:“杳闻鞑靼好交兵,茹毛饮血敷膻腥,财匮兴师屠万姓,不习诗书礼乐经。”

五师兄王守仁摇头道:“化远之心谓之仁,将心比心谓之义,心不顾死谓之勇,勇而无道谓之狂。”

六师兄赵世郁笑道:“驱虎必教黄蜂卒,诛狼堪施蛇蝎毒,风雷水火贵用妙,天地无处不为图。”

公孙向东道:“折将撼军可凭舌,不战教乱谓明哲,圣人浑身皆甲兵,莫教车马祸山河。”

小师弟大言不惭,惹得诸位师兄哈哈大笑,连师父也拈须笑了,问道:“哎?小学生就是可爱。好徒儿,你凭一张嘴就可以打仗,岂非效仿诸葛亮,唇枪舌剑,骂死王朗乎?”

公孙向东侧过脸傲娇道:“师父师兄,你们就好好笑话我,我会把你们的笑声当作是掌声的。”

正当众人笑谈,突然一侍卫破门而入,气喘吁吁禀报老三孙交:“启禀主公,鞑靼小王子举兵突袭西北,现已攻克灵州,直逼萧关!萧关有失,关中不保!”

孙交瞠目结舌,望着王恕老爷子,心里惊叹:“老师真神人也!”

王恕当即扔下书本,言道:“本学、皇佐,你二人立刻启程回西安,报知巡抚大人杨一清,招募乡勇,务必要驱敌于城门之外,莫教重蹈明英宗当年于谦守北京之覆辙!劳民巷战,破坏家园……”二人即领命而去。

鞑靼小王子巴图蒙克,那可是个纯野生品种。四岁骑马,五岁打猎,六岁杀人,七岁就当了草原老大,目空一切,从不把眼前移动过去的任何生物放在眼里。

当然了,也包括人。

这厮和陌上阳一样,都把人类看作只会移动的畜生。区别是,陌上阳认为,畜生有好的,谁也不招惹的;有坏的,张牙舞爪动不动伤人的,所以陌上阳最恨忘恩负义、欺软怕硬、龇牙咧嘴的畜生,并且以“让它们倒在自己的血泊中”为快感。鞑靼小王子认为,狼天生就是吃肉的,羊天生就是吃草的,羊理所当然就是让狼吃的孬种,没有必要对弱者表示同情,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所以为了活得痛快一些,让我们尽情地挥动着鞭子和马刀,享用长生天赐予我们的美食,去吃吧,对着大明王朝的羊崽子们,进攻!

于是,他成了陌上阳最恨的那种类型。陌上阳光是在朱雀门听谭庆一说,就怒上心头了,真想像那英勇的食狼鹰一样,挖空它的双目,翱翔在天看它是如何挣扎到死的,让它也好好感受感受被欺凌的痛苦……

如今,公元1505年,鞑靼小王子攻克灵州,当场扬言,大明素有“东北虎、西北狼”一样的战将,看来不过是虚张声势,没想到这么不经打。西北地区,本汗第一个想的就是打西安——关中古都,天下名城,八百里秦川沃野,土地富饶肥沃,财物丰厚,女人全部都抓回去当小妾,男人全部都俘虏了当奴隶,然后城池一破,扫荡一空,满载而归,则堪称不虚此行!

想法是好的,可是他却在萧关遇到了一位猛将的强烈抵抗。此人姓曹名雄字少公,乃魏武帝曹操之后代,雄踞萧关才刚刚半个月,已经令弟兄们大开眼界。当时他来投军的时候,他爹哭着拉着他回家,说什么曹家的香火不能断,他是家里唯一的根苗子,还没有成亲怎么能拿性命开玩笑,已经没有了老伴不能再没有儿子,老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路上拽着他的衣服都快下跪了,惹得围观将士们哈哈大笑,他大吼一声:“够了!”

众人立即被这一声“虎咆”喝得严肃起来。然后曹雄道:“二妮子都和人家成亲了,我还在乎这条贱命干什么?就让我临死前为国家多杀几个人吧!”众人又开始哗然大笑。

曹雄一怒之下,把几个笑得最狂浪的揍得到处乱窜,后来又被众人围攻,凭蛮力从包围中挣脱开来,之后,无一人再敢上前。都督宋恺赶到,与曹雄大打出手,二人武艺不相上下。宋恺惊叹道:“好身手,敢问兄弟高姓大名?”

“吾乃魏武帝曹孟德之后代——西安曹雄。你是何人?”

“末将乃大明开国元勋宋晟四世孙——西宁侯宋恺。刚从五军都督府调过来的右军都督。”

“都督……”曹雄抱拳道:“恕在下冒犯!在下是来投军的。”

宋恺点点头,打量曹雄一番,问道:“小兄弟,你有没有杀过人?”

“杀过些穷凶极恶的逃犯和打家劫舍的土匪。”

“杀过多少?”

“上百个吧……”

宋恺点头道:“打仗虽说不是打架,武功底子好固然有优势,但是,功劳都是在刀锋上悬着的,你明白吗?”

“我不求功劳,就是来报效国家的。”

“好!那你就跟着我吧。”

“不,我已经有主子了。”

“谁?”

“陕西巡抚杨一清大人。”曹雄递过信件:“我和杨大人是故交,他在西安待的时日多,我曾做过他身边护卫,这次是我要脱离他干一番事业,杨大人就让我带上这封信过来。”

“哈哈,原来是杨大人手下的干将,他如今身在何处?”

“已从西安提兵出发,不日会到平凉。”

“好,就让我们一起等待杨大人的到来,决战鞑子。”

“不可!”

“为何?”

“都督,恕在下直言。军情瞬息万变,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万一鞑子隔日就扣关攻打,难道我们要坚守不出等杨大人过几天来判断?何不伺机歼敌,创千秋大业?”

“小兄弟你固然有尚书一样的志向和眼光,在下敬佩。可是有勇无谋也并非上上之策啊……”

“有没有谋不知道,至少先要有勇。总之我们固然遏制欲望和杀气,但只要一发现有机会,就必须争取最快时间歼敌。多杀敌军,给杨大人他们减少后期负担。”

听了这话,曹雄他爹都快晕倒了,哭着闹着不要曹雄入伍,然后居然平躺在曹雄身前,耍无赖道:“臭小子,你要是硬来,就从老汉我的身体上踩过去!踩死我算了!我没法见你娘了!死了都没法见了!”

曹雄望着他无赖的老爹,心想:“娘去世了之后,感觉他就像被娘的灵魂附体一样,真像个婆娘一样唠叨……”

于是曹雄在宋恺耳边窃窃私语几句,宋恺点头,然后指着老爷子道:“来人,绑了。”老爷子终于挣扎着喊着骂着被抬走了……

果然不出曹雄所料,三日之后,暮色降临,黑云压城,鞑靼小王子率领数千铁骑强势来袭,口号是:“弟兄们,攻克萧关,就离西安不远了,杀呀,抢呀,驯服那些猎物!”

曹雄要出战,宋恺拦道:“没想到这么多人,怕是守不住了……”

“都督你怕了?拦我作甚?”

“呵呵,正好,我已将城里土地一部分挖空,现将地图予你,你我准备开关迎敌,让他们用人马进来填坑?”

曹雄喜出望外:“哥哥,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那是。我家娘子是西安人,孩儿也在西安长大,怎么可能让这些鞑子得逞。西安乃西京亚都,中华心腹、帝国文明之摇篮,兼容周秦汉隋唐十三朝洪基,乃我太祖皇帝二太子秦王朱樉世代龙脉封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其势北贯泾渭,南屏秦岭,东控潼关,西塞太白。内盘周镐京城,秦阿房宫,汉未央宫,隋大兴宫,唐大明宫,千宫垂耀。外旋潼关、武关、萧关、大散关四关开睛。东瞰华岳之巅,西通丝绸之路,南接巴蜀,北济河东,更伏泾渭浐灞沣涝滈潏,世称西汉八水绕长安,民风忠实瞻远,铁血丹心,歌呈豹尾,舞似鸢飞。我与娘子相知相爱,今必当以性命保家卫国!曩者,道凝金册,功驰海内,重光累极,志开下纪。今鞑靼之乱,禽兽之行尔,你我定当携手共进,戮力西北,宁殒千金王侯之身,莫教后世笑我无为守成之辈!”

“好!”

说罢,宋恺与曹雄击掌为誓,双双披甲上阵,曹雄身长七尺七,短发遮耳,声如洪钟,陌刀劈马。宋恺身长七尺三,兜鍪长缨,绷带缠手,枪法凌厉。

城门打开,二人带队并立左右,一波人马冲入,换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坠落声……

左右开弓,鞑子兵中箭坠落者,驰突坠落者,不计其数。

小王子大惊失色,号令停止前进,宋恺与曹雄却带队反冲出来……

那宋恺,亮银枪有赵子龙之勇,那曹雄,陌刀有关云长之风。宋恺边战边调兵,曹雄竟大刀阔斧,策马冲着鞑靼小王子直奔过去。偶遇挡者,猛然断喝一声,惊吓了鞑子战马,骑兵坠地,被乱军踏成了肉饼。有上来试刀者,陌刀过处,人马俱碎……

鏖战之时,曹雄臂膀中箭,张口摇头将箭矢拔出,手中陌刀反而握得更紧,连连逼近,鞑靼小王子也耻于退后,遂大吼一声:“让开!本汗要亲自斩杀此人!”

由于一路冲锋,耗费体力,曹雄已头晕目眩,肢体麻木,无法再举起陌刀,索性抽出腰间轻便宝剑,与鞑靼小王子交手。小王子扬鞭策中了曹雄的马,曹雄从马背摔落,小王子大叫:“给我拥上来,踩死这家伙!”曹雄顺势一动,也刺伤了小王子的马,小王子也从马背上摔落。

乱军之中,马蹄穿插。马蹄之间,两人怒视——曹雄,鞑靼小王子。小王子一脸嗔怒,曹雄却扬起嘴角,潇洒地笑着。

“原本想快速围猎西安,竟不想此处有如此悍将……”

小王子换马来战,曹雄裹伤再战,此时鞑子兵集体掩护小王子,曹雄虽浑身中箭但攻势不减。二人一交手,曹雄即箭疮迸裂,汩汩鲜血不断从中箭处涌出。突然!小王子身后放箭护卫依次倒地。定睛细看,原是被宋恺率部横扫千军……

之后,二将斗一王,王不敌,要逃,被曹雄追命一箭射下马来,鞑靼兵士包围掩护,曹雄见状,释然一笑,方觉气力用尽,终于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从马背上摔下来,被宋恺救走……

有诗云:

萧关猛虎曹少公,眸里春秋灿刀锋。

佥事大有尚书志,五军都督畏后生。

西羌劲卒正厉兵,北狄强虏又嘶风。

龙骑薄敌飞塞外,陌刀已夺千人功。

赤籍绰刀即国士,挥师何必顾家翁。

平生慷慨干云气,黄泉不惭面先宗。

第九回 凤姐挂帅巾帼先锋官 公孙皇佐屯兵大散关

却说鞑靼小王子萧关之战被曹雄一箭射中了屁股蛋子,手下为其敷药时不觉哂笑,小王子大怒,暴打小卒,大吼道:“真真岂有此理!两个小喽啰,加起来还没有我年长,居然将我军创伤到如此地步……”

“非也!”鞑靼参谋拜道:“可汗不可轻敌。属下已查明,此二人皆非等闲之辈,一位是大明开国元勋宋晟的四世孙,现封西宁侯,姓宋名恺;一位是魏武帝曹操的后代曹雄,字少公。可谓是枭雄之后,将门虎子,鼎鼎大名啊。”

小王子一甩衣襟,咧嘴道:“我不读书,管他是谁。谁人能斩曹雄宋恺,赏白银五十两,牛羊五百!”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将图邯站出来,领命而去。

曹雄在明军帐中,被军医拔出的带血羽箭二十余枚,依次摆放在案上,围观众将钦佩不已,也是万分担忧,大都督宋恺递酒一杯,曹雄一饮而尽,闭上双眼。众将一看,以为曹雄昏厥过去,连忙呼喊曹将军,曹雄却慵懒地睁一只眼道:“没死呢,喊什么。”诸将互视而笑。

围观一位小将从腰间掏出两颗猕猴桃,单膝跪地道:“曹将军,此乃末将家乡盛产之水果,投军时带来一些,特献予将军品尝。”

曹雄接过水果:“猕猴桃?你是周至的?”

“正是。末将之前嘲笑过将军与父亲争执,今见将军精忠报国,披肝沥胆,顿觉惭愧。今献此果品,请将军疗伤。”

“哦。”

又一位小将掏出一把杏仁,言道:“曹将军,此……此乃末将家乡之物,平日留在囊中解馋,今分予将军!”

曹雄一看:“咦?你家乡特产是杏仁?你是乾州的?”

“嗯嗯。”

“乾州特产是杏啊!这是不是你吃剩的杏仁哇?”

曹雄反问,诸将大笑,乾州小将搔搔头道:“杏……已被末将吃光了,可是!杏仁也是好东西啊,望将军不要嫌弃……”

“嗯!好兄弟!”曹雄一把抓起,嚼了几颗。

于是,诸将纷纷将私藏物品掏出来递上,曹雄笑纳不及。正当此时,急脚子报:“萧关外大将图邯挑战。”

曹雄拍案,却疼了胳膊箭伤。宋恺道:“既然曹将军负伤,那么如今只有我上了!”

曹雄道:“都督无人辅佐,不可轻敌。”

宋恺道:“大丈夫死不足惜,城破身死乃将者之奉公。只可惜江山践踏,黎民涂炭。”

曹雄道:“其实我之前接到过杨一清大人的飞鸽传书,大人要来支援,我拒绝了。”

宋恺惊愕道:“少公,你这是何意!”

曹雄笑道:“因为我觉得他们打不过就会离开啊。鞑靼劳师袭远,抢劫行径,一旦发现城关屡攻不破,粮草难持,便不攻自退,此乃胡虏之常态。”

宋恺道:“那如今他为何再次来袭?”

曹雄无言以对。

此时,一阵强风袭来,只听帐外忽然传来一个慷慨亮丽的声音:“只因其不知——哀莫大于心不死!”

众将转身,但见一人,身高八尺,头戴汉冠,银袷鹤氅,肘托拂尘——公孙向东。其身后还站立着赵世郁、刘西凤、周尚文、杨瑾等人。

公孙向东自得一笑,北风便将他的长发吹得更加动人。

曹雄见故友来助,笑道:“哈哈,腹藏十万甲兵的公孙皇佐兄,您可让我一阵好等!”

公孙向东一看曹雄,心想:“这厮当初说是要来投军建功立业,如今怎么成这怂样了?”

互相介绍之后,公孙向东道明来意,本欲奉老师之命去西安投效杨一清大人,哪知杨一清屯兵平凉,于是便转战萧关,特来助曹少公一臂之力。闻说关外图邯挑战,刘西凤点了几员小将跟随,又接过公孙向东投来的一颗猕猴桃,转身而去。

萧关下,刘西凤银盔银铠,手抄錾金凤嘴刀,腰缠四丈绊马索,坐骑卷毛鹿面兽,三军阵前一枝独秀,与众不同。昂首眺望远处叫阵图邯,刘西凤顺手将猕猴桃丢予一随从小卒。

“你吃吧。”说完纵马而去,风过留香,极其潇洒。

小卒沉浸在刘西凤的体香中,一边剥着猕猴桃,一边昂首陶醉道:“美女将军,赏我水果吃,真是三生有幸啊……”随从诸将羡慕不已。

话音未落,只见远处鞑靼阵营尘土飞扬,叫声嘈杂,刘西凤突然绝尘而出!策马杀回,腰间悬着带血的图邯的人头……

小卒手中未剥完的猕猴桃掉落在地,目瞪口呆。

“快开城门!”

刘西凤远处一声断喝,喝声随风而来,吓得守关兵士瑟瑟发抖,城门打开,刘西凤顺势驰入,城门关闭。

诸将士见了刘西凤,居然自发让开一条道路。刘西凤却见掉落在地的猕猴桃,骂道:“你个败家子,老娘赏你水果吃你竟给老娘扔地上?捡起来吃了!”

那小卒吓得捡起来吃,刘西凤用图邯头指小将道:“哼,这次让你拾吃,下次再亵渎本将军赏赐,你就给这颗头陪葬!”说罢策马进关。

诸将只听到关外鞑靼兵叫骂声,转而望刘西凤背影,惊叹道:“女……奇女子……”

刘西凤在公孙向东面前掷了图邯头,二话不说,转身又去迎敌,曹雄吓得不敢说话,宋恺思忖道:“久闻图邯乃小王子身边百战名将……皇佐兄!敢问令妹何方人士?师承何派?”

公孙向东笑道:“小妹西安高陵人,是朝廷兵部尚书刘大夏的养女。刘大人见她耿直忠信,性如烈火,便用武状元的标准严格教育她,她女儿家不能考状元,否则朝廷真是多一个人才。虽然如此,以她的能耐,也绝对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了,真正交手时,连我也忌她三分。”

宋恺道:“这么说,那皇佐兄的武功还在令妹之上?”

“不不不……男女岂能混为一谈,谁都有平常发挥与极限之时,相对状态不同,未可知也。只是吾妹平日粗枝大叶,贲鼓维镛,我很少惹她。”

正说时,刘西凤又登堂,丢来一颗人头,抱拳转身而去。曹雄一股脑儿平躺在榻上,慨叹道:“要命呐,这年头女人怎么这么厉害?”

公孙向东道:“不是啊,只是你遇见了女人当中的一条汉子。”

“女汉子?”曹雄更是觉得难受了。

关内一片融洽,关外人马厮杀。刘西凤带领部众,与鞑靼十几员名将周旋,指挥作战的小王子激动道:“生擒!给本汗生擒这个美人!”

一方欲生擒,一方正拼命,那便是“百万军中救阿斗”。只不过,曹操欲擒赵子龙是爱其才,小王子欲擒刘西凤是好其色。

色即是空。

于是小王子连折十几员大将,仍旧是不甘心,刘西凤杀得卷毛鹿面兽浑身是血,嗔目吼道:“来!老娘的錾金凤嘴刀正是锋利无比!”

乱军中,一冷箭射中刘西凤臂膀,錾金凤嘴刀掉落,敌将阿鲁修趁机杀来,刘西凤悍然解开腰间四丈绊马索,忍痛挥出,铁索将阿鲁修脖颈缠住,这边用力一拉,阿鲁修便落下马,被刘西凤拖入萧关——生擒。

有诗云:

青鸾西坠作枪,大破贼寇护天罡。

良驹有意酬明主,铁索无情系杀伤。

皇佐屯师蓄国力,凤妹振辔保家乡。

谁言巾帼不负志,烈女毕竟爱戎装。

商王妇好能开疆,隋帝木兰花名彰。

武后垂拱天下治,红玉擂鼓黄天荡。

皇圃落英四时有,长安巾帼胜儿郎。

盆中月季空晏态,耐雪梅花肃然香。

这次,公孙向东终于拍案叫绝。当夜,他命看守阿鲁修的兵士喝醉,放阿鲁修逃走,逃走前,故意令阿鲁修听到其与诸将商议子夜于三岔口劫营之事。阿鲁修逃走,报知小王子,小王子命全营竖起耳朵,备战子时。

结果,到了子时,明军竟无一人前来,有人告知小王子,怕是中计,小王子咬牙道:“阿鲁修以命换回来的情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严阵以待!”

过了两个时辰,还是不见动静,鞑靼已经人困马乏。公孙向东这头,兵士刚刚起床。于是召集部众,命周尚文为先锋,带领宋恺部下五百人,开始袭营。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鞑靼从夜幕降临开始,共等了三个多时辰,人不及甲,马不及鞍。终于,素有“飞将军”之称的周尚文带领五百死士,大刀阔斧,砍瓜切菜,杀了鞑靼个措手不及,小王子大呼:“大明言而无信,子时为何不来?”

周尚文笑道:“鞑靼与大明交好,是尔等先背盟,有何面目反来问我!”

小王子大怒,要杀周尚文,周尚文依公孙向东嘱咐之计,大呼道:“阿鲁修将军,多谢你诈称子时,用疑兵之计让鞑靼中计,末将来救你了,你在哪里?”

阿鲁修正与明军交战,便被小王子背后断喝一声:“装模作样的小人,看刀!”

猝不及防的一刀,阿鲁修身首异处,至死都没明白怎么回事……

周尚文原本可以以一当百,大破鞑靼,但是公孙向东有言在先,必须诈败,周尚文不甘,大砍大杀一阵便率军撤退,鞑靼以为自己反击获胜,士气高涨,一路追杀周尚文到萧关。

周尚文逃跑成功,鞑靼虽然死伤无数,却认为自己胜了,掣马回营时,有一波人马望见小路有明军押粮官经过,那押粮官正是号称“西北长城”的杨瑾。

杨瑾遇敌逃跑,被鞑靼大将古力格劫走了粮草,回来却受到公孙向东的赞赏,因为——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翌日,杨瑾主动挑战,大呼古力格无耻,抢走自己一千石粮食,并且疯狂进攻鞑靼,两军交锋,杨瑾异常神勇,边打边喊:“古力格滚出来。”听到鸣金收兵,才愤愤而退,小王子却心有余悸,因为昨日古力格的确缴获粮食,但只有三百石,难道他假公济私……

小王子最恨这种人!

明明是大家团结一气出发,这种人偏偏要以国家的名义中饱私囊,鼠辈还配称为名将?呸!

于是,古力格被正法,始终不承认自己侵吞了那七百石粮食,还骂小王子“狗眼看人低,老子是那样的人吗?”

有一小卒站出来承认,的确是古力格窝藏了那七百石粮食,因为他是帮助古力格押送那些粮食回家的人。其实,他只是古力格手下的一员降兵,而且是故意降的,他的名字叫赵世郁。

赵世郁把鞑靼兵带到一个叫作“七尊峁”的地方,自己却不见了。正当鞑靼兵迟疑之际,只听周遭土坡上鼓声四起,地动山摇,一群群死士从山坡的那一头俯冲下来,这样的山坡,周围共有七座,故名“七尊峁”。

明军居高临下,洪水般奔涌而来,带队的分别是宋恺、曹雄、刘西凤、公孙向东、周尚文、杨瑾、赵世郁。

鞑靼兵大败。原本总数还占优势的兵力,依次被逐步削弱,局部战争连连失利,损兵折将,最后被总攻围剿。还好小王子周围猛将极多,力保他突围,而最终,三万大军也是被消磨成不到三十余人,悻悻而回。

小王子不甘心,发誓一定要报仇,结果他又迅速在根据地灵州屯兵七万,下了血本,欲以明军萧关决一死战。还写了一封挑战书,大意就是:你们明朝鼠辈,只会偷奸耍滑,不敢与我可汗正面交锋,实在难称大丈夫。吾乃一代雄主,万狼之王,对于南边一群只会吃喝玩乐的畜生来说,我就是你们的主人。西北迟早是我吞食天地的囊中之物,只要我一朝攻破了西安,就立马称帝给你们看,哈哈哈哈。

公孙向东读完这封信后,拍案而起,提笔挥就,一首《长安士》呼之欲出——

乾坤大器必仰东,列星随旋月居中。

中华尚武崇强意,尽锁十三天朝风。

秦墙谯门封战鼓,高阶丹阙响唐筝。

剑开太阿周秦祖,钟名景云汉唐宗。

武萧潼散四境目,上林八水地伏龙。

文承武德拥天下,海内天涯称弟兄。

誓擒强虏叱背盟,吐蕃婿亲如股肱。

拒命高丽御驾辇,蕞尔扶桑慕心生。

新罗织锦作岁奉,天竺神鸟呼太平。

波斯进献捕鼠蛇,拂菻贡犬曳马能。

诃陵鹦鹉羽皆白,林邑夜光珠灿星。

骨利干驹赛大宛,泥婆罗良酢堪烹。

猛将千员凌烟阁,带甲云台虎狼兵。

万里征旆善布武,亿民爱国耻输忠。

捶髀摇首秦腔怒,泣叹委屈世上英。

丈夫焉能蓬蒿堕,泪指华山不老松。

鞑靼小王子素来不读书,一看写得整整齐齐,就撕了,最讨厌明朝这种人,干什么事都那么规矩,装模作样的……欠打。

七万大军虎视萧关,萧关却接到一封紧急军情——把你们的队伍全部撤到大散关,在大散关再打。

萧关的英雄们一个个都大眼瞪小眼。这……明明打了胜仗,为何要撤退?陕西巡抚杨一清大人这一招“以退为进”,实在叫人难以捉摸,而且,军情里还明确提出——让公孙向东来大散关。

也是。萧关一役,公孙向东出谋划策,屡立战功,但军情里并没有提及功劳之事,只是对公孙向东个人的一个指示,还是以命令的口吻。

杨一清大人德高望重,不会那样直接下命令,也不会不知萧关凯旋报捷。只是,明知萧关能守住,为何还要弃关而逃,退避三舍?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真是叫人难以捉摸。

然而,宋恺发现,这信件上的笔迹,不像是杨一清大人的。倒是很像另一个人……

“谁?”公孙向东问。

“皇上。”宋恺郑重其事地向公孙向东眨眼点头。

第十回 高陵刘西凤狠揍正德 西北活长城壮烈殉国

皇上又在大散关玩大了。

皇帝御驾亲征,历来是内阁大臣极力反对的事情,皇帝怎么能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呢?要为了天下人爱惜自己呀。

正德皇帝认为,这话纯属给自己脸上贴金:朕就不信,天下人没有了朕,天下人就不活了?驾崩一个朕,自有后来人。

这言论常常吓得大臣们全体下跪——

跪谏。这是正德朝廷上常常有的劝谏方式。因为大臣们实在说不过,就给跪了,意思是,求你了老祖宗,咱收手吧?你驾崩了,下一个主子指不定会认为他前任的死是我们劝谏不力,失职,按照以往的惯例,接下来肯定就是——贬官的贬官,处死的处死,大家都玩完,咱能不能平平安安的?

不能。

皇上才十五岁,正是天真活泼,大杀四方的时候,才不管你那么多,鉴于他们一直劝,皇上只是傻笑两下,送给他们的答案就两个字——没事。

这是什么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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