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朱雀传

第一回 秦侠伦侯后裔千年在琉球 朱雀儿称霸东南亚海城楼

南宫朱雀陌上阳,琉球人氏,其先祖为秦国皇家“天干舰”十侯之一。

话说公元前221年,始皇帝混一四海,席卷八荒,欲图与天同岁之泰,行万寿无疆之法,派御医徐福为总督,觅九州舵主十人,赐封“伦侯”,组成十支皇家舰队“天干舰”:甲乙丙丁午己庚辛壬癸,舰队分别从渤海、黄海、东海、南海出发,为“国家”寻求仙药。

十位侯爷各自带领部下立志要完成任务,其部下组成为:官员(记录监督)、方士(甄别地形)、囚徒(将功赎罪)、游商(旅游冒险)、寒苦墨家人士(水手杂工)等。

陌上阳,原名墨上阳,乃战国侠之大宗师墨翟后代。陌上阳先祖由于为始皇寻找仙药而在南海遭遇台风,落难琉球。却因为掌握墨家奇绝剑法与手工技术(造车、造船、造兵器、造日用机械),代代相传,而称霸东南海。明朝中叶,陌上家族已成为南海驰名之侠盗,专门打劫南海日本、吕宋(菲律宾)、柔佛(马来西亚)、佛郎机(葡萄牙)海盗船,示好大明,用掠夺之资财建设小琉球岛、接济宝岛穷人,树德树威,琉球国王尚真王甚悦之。

陌上阳之父陌上高雄,从小教子有方,在陌上阳儿时常带他登高望远,于琉球宝岛玉山山巅感慨:“大丈夫顶天立地,虽名为浪人,也要忠孝藏心。大明一日不纳我主,我辈一日须竭表忠心,以待圣泽。我墨家立世,不比腐儒。应弘扬先祖武士精神,武士乃国家英烈之根本,当先为人臣,后为孝子,切莫贪图苟安,以失国风。”

陌上阳听言,毅然点头。那一日,玉山夕阳,格外灿烂。

从此以后,陌上阳每日必登玉山练剑,自称“玉山游侠”,无论天雨天晴,他饥餐山林果,渴饮山泉水,小小年纪,屡次行侠仗义,襄助山民,击败山贼猛兽,玉山一时变得太平无比,山民越来越多。

陌上高雄祖传一把与秦始皇太阿剑相配的神秘五尺三寸太阿剑,曾对陌上阳说:“阳儿,等你长到和这把剑一样高的时候,你就是它的主人了。”而陌上阳尚未有剑高时,已会灵活使用宝剑,常在高雄出行时将宝剑偷出来玩。

陌上阳八岁那年,竟擅自驾驶南海艨艟战船,悄然尾随父亲,突然出现,相助打劫海盗,指挥作战,威风凛凛。回府时遭到父亲责备,陌上阳道:“大丈夫先为人臣,后为孝子,大王都没有怪我,爹爹自然没有发言权。”高雄甚异之。陌母道:“是啊,我们一家漂泊在琉球这个小地方,当然见不得世面了——但是我敢说,要是当今皇上见了我阳儿,一定喜欢得非常!”

一次深夜,陌上高雄假扮刺客考验儿子武艺。破窗闯入陌上阳母亲房间,母子酣睡之时,年幼陌上阳闻声,持匕首飞帐而出,毅然与“刺客”卧室交手,打斗间击破无数家具。最终,竟掀下了“刺客”面纱,一看原来是父亲。陌母见状,大骂高雄荒唐!可惜了各种家具!高雄却笑言:“家具打破了不过千两,我儿成长了才是万福!”

之后,高雄每每夜袭寇船,总带着陌上阳,陌上阳登船不掌灯,径直潜入内舱,击败无数海盗,生擒船长,令人惊异。后来高雄问其胆量:“你当时不知道里面情况,凭什么敢冲进去?”

陌上阳言:“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能看见里面的人啊。”

“船舱黑暗,并无灯火,你怎能看见里面的人?”

“我不知道,可我确实看得见啊。”

“啊?”

夜里一试,原来陌上阳长了一对鹰隼目,能够在黑夜里看清移动物。高雄大悦,掌抚其头笑叹:“好啊!老天爷赐我一朱雀儿!”

后来高雄对陌上阳更是倾心培养,陌上阳不负父望,进步神速,剑法一日千里,独步江湖,并自称剑法为——大秦剑法。

这大秦剑法,得益于太阿剑本身质地——浑厚精绝。剑法分为虚实两套,实剑气快,虚剑气慢,若出剑时,挥洒虚剑,最为惊人。几招挥出,数秒之后,剑气突然从四面八方袭来,即便再强的武林高手,也猝不及防。

日本剑道大师们听闻秦始皇太阿剑再世,纷纷前来讨教,要求签下生死状,若陌上阳技不如人,则要交出太阿剑。陌上高雄大怒:“一群大人怎么能让小孩子和你们比剑?”尚真王惧怕日本,要求陌上高雄少安勿躁。

而陌上阳却冷静言道:“爹,我要参战。若我输了,也没脸使用咱家祖传的宝剑,若这把宝剑真属于我,它就会像伙伴一样和我一起并肩作战!”

结果,当日比剑技惊四座,日本剑道大师轮番上阵,皆死于陌上阳虚实剑下,无一生还,尚真王惧怕日本会兴兵来犯,陌上高雄承诺:“我与儿子誓死保护大王周全!”尚真王这才放心。

于是,大秦剑法煊赫一时,成为东南亚绝学。

陌上阳又私下招兵买马,驾楼船于南海抢劫海盗,并亲自擒拿百余战俘收押,作为日后训练剑术的工具。

陌上阳练剑,将战俘群置于古罗马式斗牛场监牢中,环形监牢高低梯次分布,分为七层,七层四周同时开门,解开战俘枷锁,放出囚徒,赐予武器。家仆谭庆,居高处携喊话器用日语宣布,里面的人只要能击败格斗场中心那个人物,即可当场释放——单挑群殴皆可。

谭庆之言,激怒囚徒,囚徒遂四起攻之,陌上阳眼疾手快,凌空跃起,速发一百三十余剑,潇洒一瞬间。顷刻之后,时间仿佛停止,那一百三十余人,颈上纷纷同时喷血,如地涌天泉!鲜血喷尽,双膝跪地,一命呜呼,陌上阳目不转睛。此时,谭庆取来手帕,为陌上阳擦干血手血面,拭净剑锋,又将大秦剑置其肋下,二人乃去。

十八岁那年,陌上阳用家传武功“牡雀手”击败陌上高雄,陌上高雄起身,爽朗大笑:“好孩儿!好孩儿!江山代有才人出,我阳儿青出于蓝!爹这辈子,再也没有遗憾了!”陌上阳望着爹爹像个小孩一样爽朗的笑靥和苍白的两鬓,想到这些年父亲与自己的风霜雨雪,一招一式对他的栽培,两眼泛出了泪花。

从此以后,陌上高雄将海上掠夺物资尽交陌上阳掌管,陌上阳不辱父志,疯狂扩张海洋领土,南征北战,搜获甚众,使得小琉球岛一时物阜民丰,歌舞升平,陌上一族更成了尚真王倚重的无双国士。

终于,日本大名战船硬闯台湾海峡,要求不卸甲参见尚真王,战船被陌上阳扣押,不料大名竟恼羞成怒,引无数战船包围小琉球岛。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陌上阳吟出先贤箴言,不假思索便轰沉扣押倭船,又派三倍战船进行反包围,这令战国时期的日本六十八“国”之一的岛津久逸大名目睹了小琉球此时的物力财力,瞠目结舌。

此后不久,在岛津久逸大名过寿之日,诸子纷纷送礼庆贺,互相攀比礼物,而岛津久逸却闷闷不乐。义子岛津久龙明白父亲心事,拍案而起,扬言要攻取小琉球,以这颗“明珠”作为祝寿生日礼物,不夺小琉球誓不回国,久龙在一片惊叹声与岛津久逸期待的目光中离去。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尚真王大病。这一日南海东北风盛气凌人,推波助澜,岛津久龙船速如飞,战船直扑小琉球。哨兵见状,探马飞报,陌上高雄大惊,辞别尚真王登楼查探,发现果有日本战船逼近宝岛,黑压压不计其数。

陌上高雄向属下悄悄安排了事务,决定驾小船单刀赴会,陌上阳得知父亲单枪匹马会晤日寇,遂驾数十幢楼船尾随壮势。楼船追上小船,陌上阳执意要随父亲登船,高雄无奈。

没想到陌上高雄见了日寇,却极尽讨好阿谀之能事,将小琉球岛贬得一文不值。“弹丸之地何劳殿下亲自征讨,必说服国君拱手相让。岛民只图苟安,望殿下毋伤百姓。”说得岛津久龙志得意满,连连点头,此时陌上阳却拔剑相向——

“爹!你胡说什么?”

“这里没你的事。”

“从小,你就用祖先的话教导我,大丈夫要有志气,敢于担当。大难临头不能像猪狗一样苟且偷生,卖国求荣,要为后人留下慷慨正气。事到如今,你的志气哪里去了?从小,你就告诉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事到如今,你却图了富贵,弃了贫贱,失了威武!从小,你就告诉我,武士先为人臣,后为孝子。事到如今,为人臣者居然要说服国君投降!为孝子者居然给敌人当孙子还让儿子一起受辱!我决不允许你这样做!”

陌上高雄勃然大怒:“你懂什么!是你自己要跟着来的,谁逼你当孙子了?你要是不服气可以回岛上整兵来战!不要妨碍我大日本帝国宏图霸业!”

陌上阳大吼一声,砍了父亲一剑,怒目圆睁:“你说什么?我乃大明子民,你要当汉奸就是卖国求荣的朝廷贼子,我已经上了船,就没打算回去!”于是父子二人在日本船上开战,岛津久龙挡住欲上前劝架之人,坐山观虎斗。陌上高雄一开始便竭尽全力将陌上阳打倒,只想将他赶下船去,而倒地的陌上阳一声怒吼:“逆贼!”一剑便刺向了陌上高雄胸口,陌上高雄心口剧痛,丢掉手中宝剑,望着陌上阳痴痴发笑,口中含血:“好孩子……爹这一生……不后悔……”说罢便倒地咽气,而陌上阳始终不明白爹爹临死前这句话的含义。

直到倭寇群起而攻,陌上阳飞身上了楼船,急速调转船头,打算在沿海与倭寇决一死战。船至沿海,家仆谭庆询问老爷子怎么没有回来,陌上阳说他做了汉奸,已被自己杀了,谭庆大呼冤枉!说老爷这是韬晦之计,原本已和岸上沟通好,在沿海设了三百座虎蹲炮和五千排轰天雷,打算诈降将倭寇引向埋伏区,然后发令,要和倭寇同归于尽,玉石俱焚,不许告诉你此事。现在倒好,英雄父亲先被儿子冤杀了!这鲁莽之举何颜面对苍天!陌上阳一听,昏厥倒地,忽想起爹爹临死前的那番话,那音容笑貌,遂仰天长啸——声震四海,泪洒大洋。喊破喉咙,逝去的再也回不来了。爹爹从小教了他武功、教了他做人,而以诚恳执着,身体力行著称的墨家,却少传他一样东西——兵法。

韬晦之计,马失前蹄,换来的是无尽的追悔与自责。陌上高雄,屈死在他最心疼栽培的儿子剑下,然而,他不后悔。

但是他也不会知道,这也是他儿子日后名扬天下的第一步,当然也是最为残忍的一步。

却说陌上阳正痛定思痛,契机出现!倭寇好大喜功,自动驶入埋伏区,真是苍天有眼。但是陌上阳却不忍开炮,因为爹爹的遗体还在倭船上……

“打吧!爹要当英雄,就让英雄与战火一起粉碎成时代的璀璨!”伴随着心底的声音,陌上阳一声令下,虎蹲炮响,轰天雷发,岛津久龙面对埋伏目瞪口呆,数千倭寇猝不及防,一瞬间惊涛骇浪,天雷地火。

倭船起火!火趁风势,船船相燃,连绵不绝。岛津久龙十分不甘,但也是被虎蹲炮炸伤了头颅,被迫咬牙撤退……

当天夜里,一波黑衣人即登上琉球岛城墙,来人正是岛津久龙。大言即出,岂能对不起宴上承诺,粗的不行,就来细的,明的不行,就来暗的。不甘,是武士引以为豪的执着。

陌上阳更不甘。

是夜,当岛津久龙率武士登上宝岛高城,明月高悬,彤旆乱摆,高城上立有二人。

正对着他们的是谭庆。谭庆笑意盈盈,手捧黄绢帕,一动不动。另一位,是背对着倭寇的陌上阳,但见十八岁的他——碎发刘海半遮眼,身穿蓝海白梅阵羽织,背上窃曲巴纹云披肩,脚踏赤鸷攫阳翘头履,肋下五尺三寸太阿剑,左手五指为錾金牡雀手,高贵神秘,冷峻傲人。

岛津久龙出自日本武士世家,日本小国寡民,资源有限,故而武士讲究朴素装扮,而我中华物阜民丰,资产富饶,底蕴雄厚,人杰地灵,衣着艺术,自然是有雅俗档次之分,就连市井之徒,也分为三教九流,帝王之家,更是王侯将相各自装扮,论品着衣,凭级佩玉。

面临这样一位天朝属国的少主装扮,岛津久龙嫉妒中有些愤恨,恼怒中又有些自卑,毕竟还是出招了。

可即便他再快的招数,在陌上阳眼里,都太慢了。

陌上阳八岁杀人,十二岁剑法已经出神入化,称霸东南海,手上早已沾满了无数海贼寇的鲜血,跃为千人斩。如今十八岁的他,正欲横行天下,却遭此丧父之痛,他把所有的仇恨都记到了倭寇的账上。正思报仇雪恨,他还偷袭?正好!

狼恶我还恶,戎装剥皮做,鼍强我更强,狂风吹大江。

多少深仇大恨,一交手就知道。岛津久龙横刀冲上,转过身的陌上阳突睁双目!

噌——

武士刀断裂之声,响彻高城。

定睛再看,岛津久龙的头颅已经被陌上阳金爪攫在手心,颈管向外冒血。随从武士慌乱四顾,欲夺路而逃,陌上阳闭目厉声道:“赶尽杀绝。”

谭庆一吹口哨,城楼上伏兵四起,迅速包围了武士,集中放箭,武士全军覆没。陌上阳与众将心照不宣,各自抓起武士尸体上的箭尾,拖至狼圈,饿狼早已饥肠辘辘,一见尸体,即群奔而上,撕成碎块,尽情享用……

岛津久龙从此被岛津久逸一声叹息忘却,毕竟是养子,生于乱世,死于乱世,也算是武士命运。之后日本大名纷纷收缩兵力,准备岛国统一战,战败的武士,才窜扰大明谋生,是谓倭寇,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这个道理他们也懂。于是,广岛六十八“国”,涌出无数的乡长般“诸侯”,自立为王,你攻我打,人手一本盗版《三国演义》,并以其中英雄自居。

真正三国千年后的明朝,已是“弘治中兴”,乾坤朗朗,天下归心。

对于陌上阳,后人有诗云:

宝岛少主厉且诚,

恪忠尽孝成悔雄。

秦侯无不出剑客,

终是朱雀擒倭虫。

陌上阳与陌上高雄内为父子,外为君臣。此举在大明看来,可谓“杀父弑君”。这罪名,不知是谁报告给尚真王,尚真王震怒,下令全岛追捕逆子。

陌上阳,一夜间沦为海岛头号通缉犯,又悔又惊之余,只得趁夜来拜别母亲……

毕竟天下间,只有母亲相信他了。此时此刻,一个丧夫之人又是如何洒泪安慰一个丧父之人,令人叹息。

狼牙月,快航船。他要漂洋过海,朝着北方,再北方,一路向北。

没有人知道,这个属于月亮的少年,即将谱写一段大明王朝波澜壮阔的英雄传说,他身藏全天下四分之一的命理,将从一只宝岛宵鹯,涅槃为叱咤风云的大国之鹏……

陌上阳,字宵鹯。

第二回 下雷州郭勋遇倭寇 诛汉奸谭庆立首功

弘治英雄避诛锋,海航北往值飓风。

直下洋流三千里,兜身四顾已绝踪。

孤岛雷电并暴雨,更逸虎豹匿狼虫。

手拄太阿喟长叹,杀父应合此报凶。

“报应……”陌上阳在孤岛滩头摇头抹泪。家仆谭庆明白他的心思——误杀了最疼爱自己的亲爹,又被效忠的主公派人追杀,含泪辞别母亲,漂洋过海,却不料被台风吹到不知名的小岛上,山穷水尽,无家可归,这种滋味倒不如死了好。

陌上阳索性躺在沙滩上,朗声大笑,两股泪水从眼角滑落……不停地划落。透过泪水,他仿佛看到天上的星辰,化作了爹爹慈祥的模样,又对着不争气的他皱了皱眉。

于是陌上阳猛然坐起,擦干眼泪,道:“谭庆……这……这是……报应吗?”

谭庆明白,自从陌上阳误杀爹爹之后,夜夜从噩梦中惊醒,十八岁的他,醒后常常坐在床上泣不成声,然后凶猛地敲击着自己的左胸,那是因为……那里好痛。

陌上阳,他已变得支支吾吾,不会坦然说话了。

“少主,我原本以为,咱们活不下去了。你知道的,咱们已在海上断粮好多天了。台风一阵一阵的,前两天,我还担心咱们会死在漂泊的海上,现在是庆幸活着。毕竟,咱们好歹这也算是靠岸了啊!”

“这是岸?”陌上阳环顾四周。

“嗯——这里应该是一片小岛。而且——哈哈!应该还是一片连接大陆的岛!”

“怎么说?”

“少主你听。这里沿海狂风阵阵,对面风平浪静,而且地势平坦。如若它四面环海,应该是树木丛生、根本看不到远处。现在,即便是黑夜,也能望到远处的山丘,说不定,翻越山丘之后,就是富饶的大陆哇!”

谭庆的判断不错,因为行至半途,他们已在岛中央看到石刻——雷州岛。隶属广东雷州府,雷州府为大明“广东十府”之一。

“是广东!少主!我们居然到广东了!真是风神保佑!”谭庆喜不自胜,但一阵肚子叫打破了他的喜悦,他只好摸着可怜的肚子冲陌上阳尴尬一笑,陌上阳原本还骄傲地望着他,可那不争气的肚子也默契地同时叫了。他只得眉宇一开,无奈地说了声,“走吧。”

远处星火点点,一群说着日语的倭寇正得意扬扬地挎着刀,提着各种战利品向岸边走来,打算“光荣”回归!陌上阳和谭庆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登陆的东岸,靠着一排海盗倭船。

双方碰面,倭寇们狰狞一笑,提着刀便过来了……

雷州府的军帐里,大都督郭勋正在训话:“一群饭桶!两千多人打不过一百人,还被人家把军饷给夺了,你们好意思活着吗?”众人低头不语,郭勋又说:“皇上派我郭勋来镇守这里,没想到你们这里军纪散乱,兵丁怕死,一点爱国心都没有!”

有兵士不满起身道:“都督!话不能这么说呀!怕死和爱国是两码事啊。我家上有老下有小,参加团练不就是为了挣几个钱养家,爱国就得玩命吗?”

“挣钱?钱呢?军饷都被人家给抢走了!亏你堂堂热血汉子说得出口!你是军人啊!老百姓节衣缩食,给国家交着税,日夜傻傻期盼你们保家卫国!结果你拿钱不干事,连个倭寇都打不赢,你还好意思腆着个胖脸跟我说你要养家?连你都怕死,你养这家有啥价值?你的人生能给你的家人带来什么?苟且偷生?留得青山在,大家赶快跑?这就是你打仗的口头禅?你也不看看对方多少人你就跑?你人多势众的兄弟们都被你吓跑了!合着你家是没有被倭寇扫荡过,所以你才无法了解家破人亡的痛苦是吧?小子!告诉你!身为汉子,从军的确是很雄壮的志向——军人自古以来受人景仰!但,受人景仰的前提是能保家卫国!”

兵士面有愧色:“都督,其实……我们家世代务农,我一辈子跟庄稼打交道,没见过杀人。但是……我娘生病了,我得弄点钱给他看病,所以才冒险出来投军……”

“哦,原来是这样啊。你想让老子说明你虽然战场逃跑,但是还是逃得很高尚,还真是个孝子啊?要不要老子给你家送一面锦旗,表彰你的传统美德?你这个孬种。那你回家就给你娘说你没搞到钱,磕死在你娘怀里吧!你娘养你这么个孬种,难怪一直得病。你怎么不想着你打仗打赢了,战神会保佑老太太身体健康,然后你终于可以回去挺胸抬头见她老人家?

“我……我不行。都督乃我大明开国名将郭英六世孙,将门之后,当然豪情壮志,我就是个小兵,只为挣俩钱,没有那么伟大。”

“你看吧,就是这点出息局限了你。男人这辈子,难道不应该伟大一次吗?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如果都是孬种,这国家就完蛋了。军人要有斗志,要力争上游,老百姓看着才能对国家有信心,日子才过得踏实。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起点低无所谓,勇往直前命运就有如神助。想我太祖当年,乞丐出身,照样豁出性命,在那个时代里龙腾虎跃。你们现在,吃饱了饭怎么反而傻了?什么叫作我是名将之后所以我豪情壮志,是因为我的祖先豪情壮志所以我才成为名将之后!我祖先要是像你们一样,当个在国家四处骗吃骗喝的食客,我现在还指不准在哪拉稀呢,还能给你说这话?所以,你现在的形象,决定你子孙后代的发展方向!你是想当一个吃饱了饭就开心的猪,还是想堂堂正正当一个国家的守护神,由你自己内心的气质决定。”

那兵士猛然抬头:“都督,属下惭愧,军饷被人家抢了,属下这就带人去抢回来!”

郭勋一拍大腿:“对了!这就是老百姓赋予你们的使命!去吧!”

当那团练总兵官带人赶到雷州岛时,最后一个倭寇已被陌上阳凌厉一剑封喉。那家伙是跪着死的,死不瞑目。因为陌上阳独特的剑法,在潇洒挥剑数秒之后,剑气才突然来临,就像之前琉球城楼上的岛津久龙一样,先是惊讶,如此快速的剑法可惜是空剑,然后上前走时,毫无防备地中剑……

面对跪地倭寇的背影,那厮脖子一歪,颈上的血就像喷泉一样涌出,夹杂着动脉血管破裂细微的哧哧声——血幕散尽,总兵官这才看清,眼前这个不俗的男人,他拥有着一对在黑夜里闪闪发亮的眼睛,那双眼就像猎鹰一样,就是那种无论周围发生什么,总是直盯着前方,谁也无法阻挡的眼睛。

回过神来,总兵官才发现,海滩周围已布满了尸体!

是的,这些尸体都是那些日本人的,就是郭勋口中那个两千人打不过一百人的那一百个人。

谭庆倒是完全没有管最后几个高手和陌上阳的决战,因此当他们酣畅淋漓地决战时,谭庆以完全不担心的样子,已经开始挨个搜刮地上的尸体了。作为陌上阳的家仆,他首先考虑的是少主的生活问题。他的责任就是让少主生活得更好。

从羽织脱到内裤,从军饷到坠子手链,从烧酒到日本刀,谭庆来者不拒,把尸体扒了个精光,在他眼里,这些都是钱,少主挣的钱。

总兵官不知道这二位是何方神圣,正要上前理论,只听远处沿海传来一声日语的“大哥”,然后从倭船上跳下两人。一人留着日本浪客的月代头,一人戴着眼镜,像狗一样跟在“月代头”后面。

“月代头”像野兽一样怒视陌上阳,而从小接受武侠教育的陌上阳,出身海盗世家,十三岁就开始驾船亲自打劫日本海盗,用逮来的战俘作为练剑工具,早已面临了无数次一对百甚至一对千的格斗——这是一个双手沾满了鲜血的男人,在他的眼中,一切上前挑衅的畜生,不过是一团会移动的肉。他只要用剑让这团肉不再会动就行了。每当他害怕、寂寞、愤怒、贪婪时,脑中总会响着爹爹的谆谆教诲:“阳儿,你记住,所谓侠客,就是壮士一种进步的生死观,伤口是你的勋章,战场是你的舞台,死亡是你作为男子汉对祖国最好的精神奉献,你是祖国和人民的守护神,任何一个侵犯你领土的畜生,都是你的食物。人,在你的眼中,不过是一团会移动的肉。你要做的,就是用你手中的剑,让这团肉不会再动,变成垃圾,任由你处置。”

“月代头”拔出武士刀,谭庆扔下手中的“战利品”,挡在陌上阳前面。“少主,你看着咱们的东西,休息一会儿,让我来。”

陌上阳转过身去,一动不动,默许了谭庆的请求。谭庆拔出他随身携带的护主雁翎刀。

起源于大唐的雁翎腰刀,愣是在谭庆的移形换影轻功中,将“月代头”打了个昏天暗地,“月代头”几刀抡空,瞬间被谭庆一招手刃。戴眼镜的大惊失色,连忙跪地求饶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谭庆惊异地望着他,因为他居然会说中国话。

“你不是日本人?”谭庆收手,站直了问。

“是的!是的!我是中国人!我是大明的子民!做日本人生意的!”

“哦。”谭庆面无表情。

突然,谭庆的脸色严厉,他眉宇一横,横挥一刀割断了眼镜的喉咙!然后又对着眼镜的胸脯,恶狠狠地补了十几刀,因为谭庆想起了他的主人,是怎么死的。就是这帮狗杂碎!没有他们带路,倭寇岂能如此猖獗?这些内贼,带着虎狼,吃自己的同胞,比吃人的虎狼更可恶!

“狗东西,给狗当狗,真是猪狗不如。唐朝的时候,他们是怎样带着羡慕嫉妒的心理虚伪谦卑地学习我们的?如今,他们又是怎样欺负我们善良的百姓的!这些虚伪的畜生,根本不必存在这个世上,任何有血性的猎人,都有资格对一个习惯龇牙的畜生放箭抡刀。”

陌上阳转身,望着两具新尸体,冷冷道:“做得好。”

谭庆难得获得少主的赞扬,于是他来劲了,拍着胸脯对少主笑道:“做日本人生意的?老子就是做日本人生意的!你看这满地的战利品,都是老子和日本人做的生意!哈哈哈哈……”

谭庆琢磨着眼镜也能卖钱,也把那个汉奸给扒光了。在他眼中,没什么汉奸不汉奸的,这种狗杂碎连人都不配,还给他称呼上安个“汉”字,实在是侮辱我雄汉盛唐的前朝。

总兵官带人包围了谭庆、陌上阳。并且略带颤抖的声音威胁道:“你……你们……把刚才抢的东西交出来!”

谭庆打算出手了,总兵官大喝一声:“放……放肆!我们乃大明广东雷州府团练,听出来你们是中国人,你们想造反吗?”

“住手!”

郭勋赶到。眼见地上无数尸体,郭勋用惊异的目光打量二人,打量完之后,他抱拳道:“二位英雄,怎么称呼?”

“陌上阳。”

“我是谭庆。这是我家主人,我们琉球来的,遇上台风,就到这里了。”

郭勋道:“我乃大明两广总督郭勋,见二位英雄出手不凡,实在是敬佩!说实在的,我倒是有权给二位栽赃个通倭的罪名扣押二位,但我相信我没有拿下二位这个实力。我只怕我这些弟兄都死在二位的手里了哇!哈哈哈哈……”

“你放心,不会。”陌上阳道。

“那我就真放心了。难得你们大开杀戒,也省得我们动手了,只是,朝廷拨下来的军饷,是弟兄们养家糊口的营生,被倭寇盗走,现在你们应该归还。”

“笑话讲得真动听!东西是我们抢回来的,当然是我们的。堂堂男子汉的,有本事来抢呀?扯什么淡!大明给你的军饷,你弄丢了,你应该上报损失!如果你足够勇敢,从日本人手里又夺回来了,就上报缴获,同样是一件东西,前后性质完全不同!从日本人手里一倒手,就成了你的功劳了。现在人是我们杀的,东西是我们夺回来的,你什么功劳都没有,凭一张嘴就让我们给你,你好意思吗?”

郭勋低头叹道:“是的!在下惭愧!打从投军那天起,在下倒也想精忠报国!只是初来乍到,熟悉了这里情况之后,才知道有些事情积重难返,需要慢慢调理。这样,是在下无能,被你们抢先一步,你们要拿走东西,貌似也在情理之中,而在下职责之内,只能与你们拼个你死我活,在下只是想争取一个好结果,看二位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尤其是这位小兄弟刚才痛斥汉奸那一番话,实在是慷慨激昂,掷地有声!所以在下想,你们也一定是大明奉公守法的好百姓,在下说句不要脸的话——就当是你们拾金不昧,你们愿意吗?”

眼见郭勋都快哭了,陌上阳微微一笑,对谭庆说:“给他吧。”

谭庆歪着头,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将军饷的袋子扔给郭勋了,郭勋如释重负,谭庆道:“我只给你你们丢的,但倭寇身上的所有东西,就算一条内裤,都是我的。”

“那是当然。”郭勋笑道。

眼见被谭庆不停扒光的尸体,听着谭庆不停叫唤的肚子,郭勋对“干活”的谭庆言道:“二位在海上漂泊多日,应该还没有用膳?要不要到府上一聚,我请客!”

谭庆一边“干活”一边说道:“不用了,你们走吧。免得让我怀疑你们要设鸿门宴,一会儿我们自己抓几条鱼吃吃得了。我们江湖中人,不习惯吃你们当官的饭。俗话说,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吃完了说不定你又有这个那个请求,还得耽误我们的自由身。”

“那好,这里是一张地图,我给二位留下了,还有一块末将的腰牌,以后二位在广东有什么为难之处,出示末将的腰牌,自然会有朋友接应。总之,欢迎二位回归大明母亲的怀抱!后会有期!”

谭庆“干活”之余,兴奋地对陌上阳道:“少主,中原人还挺仗义啊!也挺幽默!我喜欢!”

陌上阳点点头。

“活”干完了,焚烧了裸尸,谭庆连尸体口中的金牙都拔掉了。此时,面临堆积如山的战利品,两人寻思着,至少需要一辆马车才能运载这些东西吧?而停靠在岸边的一排排倭船,忽然令谭庆欣喜不已。“少主!船!日本人死光了!那他们的船就是……”

第三回 李良钦摆摊鬻圣器 小跟班名叫吴承恩

卖船,卖刀,卖配饰,卖羽织,卖金牙,卖眼镜。

正德元年,公元1506年,一对来自琉球岛的主仆,定居福州,发了大财。

陌上阳。谭庆。

陌上阳已经有了贴身侍卫,其实对于他这种武功高强的人来说,根本用不着侍卫,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许他是因为不屑于和一般人交手,所以买两个侍卫打打杂。谭庆也有了自己的小跟班,他叫——吴承恩。

吴承恩的父亲吴锐是个游商,落脚到闽地,靠卖地毯、凉席、毛毡、围巾、花帽、窗帘等彩缕织物为生。带着儿子走南闯北,没有固定的老师教他,就到处上私塾。这个六岁小孩,平时给父亲帮忙看摊,下课还在老师家里打杂,使得老师不得不免了他的学费,有时看这个孩子可爱,偶尔还多教一点。

这小孩可不一般,他不仅能将学过的东西倒背如流,还懂得应对提问、察言观色等做人的大学问。比如在和老爹一起摆摊时,他通过研究人脚走路的姿态、步伐的频率、迈步的大小,就能判断出这人是否富裕、是否有需要,可以向他推荐地摊上的商品。

谭庆摆摊卖刀时,吴承恩在旁老气横秋地端坐着,眯眼望着市井上来来往往的人脚——

“步子大,没文化,一看就是个赶趟儿的命,没戏。”

“哎?这个步子小,犹犹豫豫的,这是出门买菜还是找人呐?没戏。”

“这个步子太快,快而不稳,心里没底。这是去抓贼还是去谈大生意呀?可以试试……”

谭庆听到“可以试试”,抬头便道:“南来北往的注意了噢,正宗的日本刀,吹毛断发,滴血不沾,砍人砍柴砍老虎,出门在外,报仇防身,必备利器哟!”

那快步子大汉停住,一把抄起日本刀,声如洪钟问道:“日本刀?福州地摊上还有这玩意儿?怎么卖?”

谭庆笑盈盈起身:“好汉有眼力,拿了一把最锋利的,看来是要去砍人。水货,不二价,二两银子!”

好汉掏了二两银子掷在地上,提着刀头也不回就走了。谭庆赶紧拾了银子,望着坐如泰山、老气横秋的吴承恩,惊叹道:“臭小子,可以啊!就这一会儿你都帮我卖了五把了,你就不怕对面你爹嫉妒咱们摊子上的生意啊?”对面的吴锐看过来,想必谭庆已经知道了他儿子的奇特,于是捻须一笑。

吴承恩双臂交叉,昂首闭眼道:“那我不管。你可别忘了咱俩说好,你要给我分成的。”

“哎呀你个臭小子,小小年纪就光看钱,你谭庆哥我会说话不算话?好好说,只要你今天能再帮哥哥我卖十把,我连你下午饭都管了,带你去吃你最喜欢吃的鸭汤面。”

吴承恩一听,睁一只眼道:“说话算话?”

谭庆交叉双臂点点头,吴承恩伸过一只小拇指,要和他拉钩,谭庆笑着摇摇头,于是拉了钩。

于是吴承恩又开始了——

“这个步子太寒酸,流浪得路都走不动了,连鞋都没有,乞丐真是可怜啊……”

“这个方步迈得真结实,一定是个大官,用不着买刀。”

“这个步伐飘逸,郊游的公子哥,迈得潇洒,迈得自信满满,看来是已经约好了姑娘……”

正看着,一群无赖踏着猖狂的虎步迎来,上来就是一句:“你们的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谭庆一看,这无赖头子膀大腰圆,生得虎头虎脑,身后还带着几个日本保镖。无疑,这是个和倭寇老大勾结的山贼,他的小弟貌似也是倭寇老大给配备的倭寇,看到他们卖自己似曾相识的日本刀,一个个怒气冲冲。

“东西是从哪里来的?说话!”山贼老大吼道。

谭庆脸色平静道:“是我一个朋友转手给我的,你们想见他,就跟我来。”

谭庆对远处逛街的陌上阳使了个眼色,陌上阳屏退左右,自己率先到达一方沼泽地,谭庆随后就带老大们过来,老大们看到远处背对着他们的陌上阳,一步步走上前去,怎料陌上阳却突然转身,眼神凌厉。

事后,陌上阳合起太阿剑,满地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谭庆又开始贪婪地搜、扒,边干活边赞叹:“少主,这个芦花荡,周围的沼泽池就是天然的埋尸坑啊,当初发现这地儿真不错,这下我们以后杀人处理尸体可省事多了!”

陌上阳嘴角扬起:“那……我走了。”

谭庆起身,抱拳道:“恭送少主!”

话音刚落,陌上阳一闪而逝。

集市路口,陌上阳邂逅一对母子同行。老母眼瞎,一手拄着拐棍,一手被儿子牵着,儿子十六岁左右,背着一大袋棍棒,在旁不停唠叨:“娘啊娘,说是要您不要来,您就是要跟着来,儿子卖卖棍棒不辛苦,您来了反而让儿子操心呐!”

老母紧握着他的手,言道:“钦儿,娘看不见,但是娘能听见。你爹去得早,娘一个人在屋里孤单啊。我儿辛苦,正值青春年少,却整日出门营生,娘没能让你读书,也没能给你找个媳妇儿好好照顾你,反而让你为了养家糊口,四处奔忙,娘伤心啊。”说着老泪纵横,老人用袖角抹了抹。“娘只是想随你出来逛逛,我儿放心,娘不碍你事,你直管忙你的,不用管娘,娘一个人坐着就好,娘不乱跑。娘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听听这热闹的福州集市,心里就踏实不少。”

集市上地摊林林总总,吴锐主动给这对母子让出来些摊位,还让吴承恩过来照顾老人,吴承恩拿来条凳,扶老人坐下,老人一边坐,一边摸着他的脸蛋,啧啧称赞道:“好……好……你看看……集市上多好的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大娘,我叫吴承恩。”

“好名字……好孩儿……以后一定有出息。在读书吗?”

“读私塾,先生今天给我放假,我就跟着爹爹出门做生意。”

“好好……知书达理,勤劳体贴,好孩儿。”

老太太心地善良,果然如她所说,她就坐在凳子上规规矩矩,一动不动,面容也安详了许多。听见有人叫卖,老太太腼腆一笑。听见有人砍价,老太太专心欣赏。听见有乞丐凑上前来乞讨,老太太就掏出胸前衣兜里仅有的两文钱,放到乞丐的碗里,乞丐连声称谢:“多谢活菩萨,好心有好报。”老太皱眉笑笑。

老来得子,身为穷人,一辈子就这一个儿子,虽说老爷子去世,能够母子相依为命,老太已经心满意足。作为儿子,父亲给他取名为李良钦,就是让他相信,人间自有真情在。做人做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便是他“钦”字的内涵,里面饱含着一位老父亲对儿子的期待。

李良钦将他地摊的招子竖起,上面俨然写着两字——圣器。这让过往的路人无不惊奇。

一波游手好闲的日本武士路过。李良钦知道,这个年头,能挎着刀大摇大摆在中国沿海城市招摇过市的日本人,一百个里一百○一个都不是好人,因为倭寇的影响太坏了,他们来中国都是靠偷渡,干的事非奸即盗,严重影响国家稳定发展,因此明太祖时期规定国民“片板不得入海”,这帮豺狼就忍着,也只能在太平洋、南海烧杀抢掠,永乐年间又趁着万国来朝的氛围像苔藓一样在中国生根发芽了。但是,他们再也不会像尊重唐朝一样尊重明朝了。因为,这几百年,他们的大岛,由于地主剥削、自然灾害、强藩割据、人口生存紧张,乱成了一锅粥。但是他们当中的有些豺狼很开心,因为天下大乱,一切贵贱重新洗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无论是当年酒色财气的流氓地痞下三烂,还是不甘仅以武士头衔自居而胸怀大志的草莽英雄,都有机可乘!他们,把这个时代,叫战国。

于是他们读兵书,讲谋略,言天下,志统一,各种地方势力自豪地向“魏蜀吴”一样的领袖看齐,因为他们读了一本他们认为是熔兵法经典于一炉的名著——《三国演义》,写书的人叫罗贯中,一百年前刚刚过世。于是乎,一个鸟不拉屎的弹丸之地、蕞尔之国,分裂成了六十八个小弹丸互相厮杀,战败的三脚猫,或者姑且战胜并迅速膨胀的“蛇吞象”老大,把剑锋指向了大明。统一日本?格局太小。单挑大明凯旋的才是王者!

日本要统一大明来日方长,抢点东西回家乡炫耀,得意地怂恿大家以国家的名义合法抢劫,还是可以的。海盗?那可是个光荣的职业——抢别人家里的东西养活自己家里的孩子,是民族英雄。

如今的弘治皇帝、中兴之主驾崩入陵,新皇帝冲龄践祚,能在大明混的倭寇,行为明目张胆之余,身份也会掩人耳目——背后都有一个本国的渠魁为他们撑腰。

日本人崇尚刀,见到中国一个卖棍的打着“圣器”的旗帜,自然是趾高气扬。他们当中的狗腿子上前就问,李良钦自然就答——棍者,防身之圣器也。它不怒而刚,不饰而慈。刀剑有刃,难免伤人,而棍却能攻而不屠,挡而不杀,象征着武学的最高境界——止戈。止戈合起来就是中国的“武”字,也就是说,中国人的武道哲学不是开火,而是熄火。任何事,采取进攻无名无分,采取防卫可叱万言。制敌不杀敌,护主不伤身,实乃兵器中大仁大德大圣之心也,焉能不为圣器?

李良钦一席话,倭寇肃然起敬之余,就在地摊中挑了一把雕工最好的铜棍,想要据为己有,当作是“保护费”,李良钦一把夺过:“这东西,是我的宝贝,原本不打算卖,因为要给娘看病,需要钱,你要的话,十两银子。”

倭寇听身边的翻译说还要钱,指着周围摆摊的叽里咕噜说一大堆,意思是:“我们是这里的巨商,整条街都是我们老大的,在我们的地盘摆摊,看上你点烂东西还敢要钱,你问问你旁边卖地毯的,什么时候给我们要过钱。”

吴锐给倭寇递上一套“礼物”,悄声对李良钦道:“最早他们还是给钱的,后来勾结地方官员,说是这条街受到特别保护,就任他们随便吃随便拿了。”

李良钦冷笑道:“官员的客人欺负百姓?这还有没有天理!我不管这些倭寇算什么客人,这条街就算是被卖国贼租给日本人,大不了我们不在这里摆摊,娘,我们走。”

李母战战兢兢起身,却被倭寇一把抓住,翻译说:“福州岂是你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不管你在这里摆摊多长时间,只要落脚,就要给朝廷交相应的费用!”

“放开我娘!畜生,打着朝廷的名义给日本人当走狗!你敢动我娘一根毫毛,我杀你全家!”

“不交摊位费,就休想离开这个地方!”

倭寇提刀上前,李良钦抄起铜棍,与倭寇大打出手,正如他所说,制敌而不杀敌,他的铜棍,一招招打在倭寇的拳上,拳头松了,武器掉了,除了挟持李母的人,所有人都成了赤手空拳。十六岁的李良钦,立如松柏,指着倭寇大骂:“畜生!放了我娘,她看不见!”

丧心病狂的倭寇,受不了屈辱,眼看着一个个武士,竟被一名少年打得两手空空,他恼羞成怒,眼中凶光一闪,龇着牙大喊一声,索性就抹了瞎子李母的脖子……

“娘——”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可怜的老人倒在倭寇的脚下。尚未等那畜生反应过来,铜棍已经刺穿了他的胸膛!那畜生的五脏六腑都一股脑儿地掉落在地上。而那厮肢体居然还能动,手上的刀还想砍到李良钦,结果他扬刀的手臂,被李良钦一把拧断,直接从肩上折了下来,鲜血扑了李良钦一脸,但他始终环眼怒睁!这一幕,令在场的倭寇都惊呆了!

李良钦双手又伸进他被铜棍刺穿的胸膛,一声含泪地嘶吼,倭寇被一分为二!原本还是活生生威风凛凛的武士,转眼间成了地上血泊中被丢弃的两摊烂肉……

李良钦抱起母亲,号啕大哭,原本,他只想赚点钱,给母亲看好了病,母子就回乡下隐居、种地。他再找个乡下媳妇,和他一起侍奉可怜的母亲。现在,母亲却无辜死在这些畜生的手里,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手无寸铁的亲人,双目失明的亲人,就这样莫名其妙被人杀害,为什么?他恨,他真恨这些在中国趾高气扬的畜生,他们竟然敢这样无法无天!他恨,他更恨这烂泥扶不上墙的腐败明朝,连自己的国民都保护不好,还和敌人一起剥削自己百姓的畜生明朝!

丢掉了兵器的倭寇们起身要逃,陌上阳横身挡道:“往哪走?”

话音刚落,太阿剑已削掉了一名倭寇的头。

前有强敌,后有追兵。李良钦含着泪水,轻轻将娘平放好,他用力抄起铜棍,愤然起身,往地上一砸,地上的青石板顿时裂得尘土四溅——

“壮士,多谢你出手相助!我要让这些畜生,给我娘偿命!”

“好!”陌上阳居然默契地回应了他。

于是二人同心协力,风扫残云地在福州集市上,杀了个鸡飞狗跳,天昏地暗,血流成河。集市上的百姓,有惊慌逃走的,有上前助威的,还有当场惊呆的。

吴承恩就属于当场惊呆的那一类人。他和父亲躲在角落,父亲侧过脸去,不忍看这二位爷大开杀戒,而吴承恩却始终看得目不转睛。六岁的他,看着看着,居然情不自禁地低声鼓动道:“杀!杀得好!给奶奶报仇!”

当吴锐听到自己儿子口中居然冒出这样的话,则惊愕地认为儿子这几年“圣贤之道”的书算是白读了。读书人岂能这样嗜血?野蛮?圣贤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在吴锐看来,儿子吴承恩这辈子,是典型的质胜文型的野人了。

谭庆来了,随手解决了最后一个逃走的倭寇。

李良钦二话不说,对着陌上阳、谭庆抱拳,意思是,谢了,二位壮士,一切尽在不言中。他默默地抱起娘的尸体,向集市的门牌楼走去。

“我带你去个地方,把老人安葬吧!”谭庆上前道。

李良钦止住了脚步,没有人看到,他依旧流着泪,不仅仅是为娘,而是为这一切,他脑海中始终就三个字——为什么。

“随他吧……”陌上阳道。

傍晚,李良钦找了一间破庙,把娘的尸体在院子火化了,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李良钦仰天长啸,在火光中习武。丈二棍,是他从小研习的棍法。小时候,没有钱读书,娘就送他去寺院里当俗家弟子。学武,打杂,也能偶尔读读经书。爹出海打鱼时,不幸被海啸卷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娘从寺院里把他接回来,小小年纪,面对的却是爹的一方牌位,他坚强地咬着牙,没有哭,娘却抱着他哭了。“我苦命的钦儿……以后就剩咱们俩了……”李良钦安慰道:“娘,这些年我在寺院学了不少功夫,也学会认字了,方丈和师兄弟们对我都很好,我现在就去向他们辞行,将来再想办法报答他们。我们做生意去,我不信,就凭我们两个,会活不下去。”说完,十二岁的李良钦飞奔出门,李母望着他的背影,再次涌出了热泪。相依为命的母子,在一个残酷的时代,坚强地活着。母亲每晚望着丈夫的牌位,以泪洗面,等待着出门的少年归来,无论是做生意、打渔打猎还是砍柴摘果,李良钦每晚总能弄点东西回来,绝不会空手而归,因为他知道,空手而归,就意味着以后的日子更难过。有一天,李良钦打猎归来,叫了一声娘,娘没有反应,第二声娘才听见了,他知道,是娘老了。又有一天,他回来没有叫娘,放下柴火,娘转身,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前方,唤了一句谁,而李良钦就站在她的眼前,他用手心在娘眼前摇了摇,娘没有反应,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现在,娘走了,还是被人无辜杀害的,李良钦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他将所有的仇恨都聚集在沿海城市趾高气扬的倭寇身上。他发誓,以后再不受日本人的欺负,自己就一个人,杀多少人都是死路一条,杀到哪儿算哪儿,因为,这些在别人的国家还横行霸道的恶棍,都是该死的坏人。

十六岁的李良钦这样含泪想着,于是他握紧他的宝贝丈二棍,冲着庙门的一座石狮子抡去,石狮嘭的一声迸溅出火花,碎成了零星的石块——这一幕,一直被一个在庙门口偷窥的小子看着,那就是吴承恩,他是偷偷溜出来的,并且他一直觉得这位大哥哥做得对,换了是他他也会那样做,可是他不会武功啊,但他很羡慕那些有武功的人。

对于吴承恩来说,陌上阳和谭庆一看就是城里出身高贵的少年,他们的举止、谈吐甚至对待外人的态度,都难免有些孤傲与自负,而李良钦,他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觉得特别亲切,因为他是布衣人家的好哥哥形象,牵着他眼睛看不见的娘,茫然地出现在集市上,作为同样是小商贩家庭的孩子,吴承恩瞧着这个哥哥更顺眼。

没有人知道,几十年之后的吴承恩,会为他一直追随仰慕的大哥哥,写出一部旷世巨著——《西游记》,并给他一个光鲜亮丽的英雄形象——齐天大圣。

杀杀杀,杀得好,什么妖魔鬼怪都杀尽,什么狼虫虎豹都闪开,那看着真是令人特别痛快的一件事。

但现在不是。现在是吴承恩六岁,李良钦十六岁,一个生活轻松自由,一个无家可归,甚至可以说是家破人亡。下一步怎么办,他还会不会在集市上继续卖他的棍棒,还是回山林里隐居,谁也不知道,但命运这东西,总是将一些毫不相干的人牵扯到一起,最后云里雾里,迸溅出闪电雷击,成为一段璀璨的时代传奇。

李良钦,注定会成为这个时代的大人物,因为他遇见的,正是今后中原朝廷的四象之一,神一样存在——陌上阳。

打从李良钦开始火葬母亲时,陌上阳与谭庆就已经在屋顶上正襟危坐了,谭庆明白陌上阳的意思,他想收留李良钦,这是条好汉,不能被时代给委屈了。陌上阳目前,已经是倭寇眼中的公敌,他通过明目张胆地贩卖从倭寇手中缴获的船只、物品发了财,可以说是奸商中要钱不要命的典范。出身于海盗世家的他,从小手上便沾满了日本人的鲜血,并且随着年龄的成长,不停地沾,他就像天生的倭寇克星,命运似乎让这个墨家,就在明朝开始绽放,而他们的路,似乎从秦朝“寻药事件”就开始注定了,是墨子祖师爷安放在宝岛上的一颗定时炸弹,在几千年后会自动引爆出一位英雄。

在陌上阳的眼中,自己就是一个浪迹江湖的自由人,琉球岛上的头号通缉犯。这个天下,只有一个国家是他认可的,那就是大明,那是他爹爹的志向,爹爹一辈子做海盗,没能被招安。小时候,他看爹爹读书,每当爹爹读到《水浒传》里宋江被招安的情节时,眼中总会流露出期待之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个人天生就必须是坏人?就一定得是坏人?都是可怜的百姓,无路可走而已。只要大义凛然,一心向善,没有人会嫌弃一个改过自新的人。

陌上阳的一生,从他出生琉球开始,命运就已经定格,他注定是亚洲洋流上盘旋的一只雄鹰,翱翔在这方领土的南部,从小琉球这块岛屿上破壳而出,一飞冲天,一鸣惊人,张开翅膀,势必就要拥抱整个大陆。

“我们有艘战船,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玩?”谭庆蹲在屋顶上问。

“玩什么?”李良钦转身问。

“呵呵。在南海上有一座浮鹰岛,是倭寇走私的据点,我们与其和陆地上的倭寇较劲,不如主动攻击,轰他们的老窝玩。”谭庆嘴角扬起。

李良钦张口结舌——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正所谓:成败世事本无常,月去终有一朝阳。包羞忍辱图后劲,方使英雄气更长。

第四回 道家谱谭庆说圣贤 浮鹰岛少主一剑征

秦时明月秦时公,秦士后裔继侠宗。

大秦尘封自有士,太阿出鞘别无锋。

雷州岛上百人斩,福州市井千夫惊。

英雄挺剑开天地,纵死亦化帝王星。

我家少主,来自小琉球,因为误杀了诈降倭寇的英雄爹爹,被琉球王以“杀父弑君”之名檄为全岛一级通缉犯。迫不得已,背井离乡,逃难来到中原。我家主人姓墨,乃战国宗师墨子后代,祖上因为“秦始皇仙药事件”而漂泊定居宝岛。我家祖先从此隐姓埋名,自创复姓“陌上”,一年一年北望中原。到我家主人这一代,陌上高雄,他已是东南亚有名的海盗,也是琉球王的左膀右臂,手下势力在沿海各岛有战船千艘,兵甲过万,足可称霸一方诸侯。我家以打击抢劫海上非法交易组织为业为荣,麾下涉及军火、走私、毒品、政治犯、小海盗、海域治安、小国诸侯纠纷等。而我家从不打劫大明商船,并且长期与沿海各司通商,可以说是爱国侠盗。来到大陆,才知道这里也不太平,沿海各地均有倭寇出现,勾结官商,欺压百姓,所以决定杀无赦。

“你们,连自己人都杀吗?”李良钦问。

谭庆狰狞一笑:“自己人勾结倭寇,欺凌同胞,内贼更该杀,用剑去砍汉奸的头颅,就像用勺敲碎一枚鸡蛋一样轻松,有何顾忌?”

“万一官府找上门来逼你们坐牢呢……”李良钦又问。

“公道自在人心。大丈夫行走天下,路见不平,替天行道,有何惧哉?况且,我们已经是琉球岛一级通缉犯了,和现在杀过人的你一样,能自在地杀坏人到什么时候,就看天意如何了。”谭庆道。

李良钦点点头,事已至此,他也别无选择,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当他失去娘这个唯一的亲人时,他也已经决定把命交给上天,再不回头。而眼前的这两位壮士,居然是这样出身不凡的贵人,于是李良钦决定,跟了陌上阳行走江湖,出生入死,无怨无悔。只是,他即便是死,还有一个未竟的愿望,将中国棍法发扬光大。谭庆听了他的要求,觉得自己帮不了他,毕竟他不是玩棍的啊。

“要把棍法发扬光大,这我还真是爱莫能助,得靠你自己亲力亲为。可是,要怎么做才能弘扬一种棍法呢?开武馆?办团练?”

正当谭庆迟疑之际,陌上阳起身道:“多杀人。”

谭庆和李良钦张口结舌,细想之下,谭庆一捶手心:“对啊!从今以后,你就一直用你的丈二棍,跟着我们多杀人,杀的人越多,你的兵器就随之越有名。像我家少主的太阿剑,只要一出江湖,便无人不知。当年祖师爷墨子在世的时候,他的好友欧冶子祖师爷铸成两把太阿剑,而对外只公开一把。太阿剑一雄一雌,雌的最后落到了秦始皇手里,荆轲刺秦时,雌剑被荆轲壮士爱国之心所打动,有了妇人之仁,不愿出鞘。而那把雄剑,就一直佩带在祖师爷身上,欧冶子祖师爷和我家墨翟祖师爷是挚交好友,彼此都能明白对方对天下的期望,墨翟祖师爷心怀仁慈,对于战争,他主张以防守和不杀生为大任,因此他培养出来的时代特种兵——墨者,攻而不取,挡而不杀。哎对!就和你对棍乃圣器的理解是一样的。可是,你们想想,在那样一个乱世,天灾人祸,民不聊生,没有一个统一稳定的政权来对抗各种灾难,列国必然是伐交频频,诸侯各怀野心,谁也不愿屈居人下,当天灾的牺牲品,所以他们能干就干,必然要疯狂扩张领土,争取统一。那时,你对他们唱和平之歌,看法固然高尚,可是没有诸侯真正愿意遵守,对祖师爷都是阳奉阴违。欧冶子祖师爷就不一样,他琴心剑胆,以铸剑为己任,赐予诸侯杀人利器,求他们快快统一,无论是经历怎样的流血流泪,他只要求——快!不要让百姓长期生活在战乱的煎熬中,快刀斩乱麻,最好一场大战定胜负!之后河清海晏,老百姓才能过安稳日子。于是他常常调侃我家祖师爷的兼爱、非攻、尚同理论,认为,剑,就是用来杀人的,剑,也是用来防身的。在一个上流的时代,天下安泰,行侠者可以以不杀为大任,路见不平,用剑解开双方刀剑的纷争。因为时代高尚,人们普遍受教育、素质修养高,道理大家都能听进去,剑就可以做到兵不血刃而太平。然而,在一个下流的时代,剑就应该发挥它本身的作用——杀。这不是剑的问题,是人的问题,由于时代下流,人们普遍不读书,没有思想,像动物一样吃喝玩乐地活着,没有更高的精神追求,不能慈悲胸怀,而是贪似恶狼馋似虎。如此,时代就应该有猎人、侠客、军队这些驯兽组织,教训人类动物般肤浅的劣根性,并且用暴力方法令它们回归平和。动物只崇尚暴力,所以对待动物只能用武力。因为不读书、不识字,还讲什么道理?谈什么圣贤?当你用剑告诉动物,圣贤只尊重高尚的人,而且推崇国家像养畜生一样养着动物人的时候,你才知道,圣贤,不是一个只会唠叨大道理的无力老人,而是一条在各种残忍文明中千锤百炼出来的中华巨龙——他们见过屠杀、见过灾难、见过亡国、见过懦弱,只有在最残酷的环境下锻炼出来的心硬如铁但目光如炬的人,才配称为圣贤,因为只有这种人,深深明白,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人,不思进取的可怕。等到积重难返的那一天,大厦将倾,人们突然难以承受了,圣贤却摇着头流着泪狂笑了……圣贤,多高尚的一个词,高尚得我说出来就觉得光荣!”

“敢问阁下,你觉得如今是一个上流的时代还是一个下流的时代?”李良钦问。

“我拿着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杀着人,你问我这是一个怎样的时代,难道你把我当成了济世救人的活菩萨?你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惨,真不懂你怎么还这样问……”谭庆摇头道。

“但是,你们一路上杀人,杀的都是坏人,也算是救了好人。”李良钦道。

“不完全是。”谭庆双手插腰:“我们只杀坏人,至于杀了坏人好人能不能得救,那得看造化,毕竟坏人是杀不绝的,我们只是,见一个杀一个,图个坦荡痛快,只能祈祷——好人自有好报吧。”

李良钦想着母亲遇害的那一刻,拍桌叹气道:“唉!其实好人也有好人的错……好人心慈手软,自己的慈悲心肠对好人和坏人都一样。有时候,明明知道对方是坏人,还是仁慈,又或许是因为害怕,或者不想生事,就得过且过,最后,只有自己的根本利益被触犯的时候,才会跳脚,其实到那时,即便是讨回公道,也无济于事了……一个无能为力的好人,还不如一个讨回正义却失败的烂侠客。至少,侠客用坦荡的生命诠释了什么叫作守护与报应,而憋屈的好人,只能把正义感烂在自己的心里,成为被路人误会的懦夫,一辈子龟缩在自己的躯壳里颤抖,或者维持着自保般的冷静,冷静到须发斑白、皱纹四起,闭上眼,停止呼吸,也没有人知道。曾经有个好人,在他的躯壳里,无能为力地为这个世界流过泪。那自己又何必冷静地活过这处处令人冷静而又无可作为的一生呢?”

“说得好!”陌上阳道。

“你终于明白了。”谭庆道。

“多谢二位!”李良钦抱拳道:“你们让李某看透了这个时代,李某决定,凭着自己的一颗心,能热到什么程度就保持到什么程度,干他娘的,心热着就要干起来!”

“一起吧……”

当陌上阳拍着李良钦的肩膀,道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李良钦惊异地发现,陌上阳的眼神中,充满着冷峻、坚毅与肯定。这显然是一个创世主公般的眼神,乍看起来寒如冬风,实际上热血沸腾,这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就像冰川下的岩浆,就像地窖里的炉火,就像白酒,水一样的外表,火一样的性格,一旦接触喉管,才知道它有多激烈。于是李良钦单膝跪地,抱拳,陌上阳将他扶起。

正德元年,公元1506年,南海的浮鹰岛地震。

不,那不是地震,地震怎么会夹杂着炮声?虎踞在浮鹰岛的日本武士世家宫本一郎摁刀而起,提刀而出,却发现沿岸停着一艘改造过的倭寇战船,正在疯狂地炮轰浮鹰岛,岛上驻守的倭寇死伤不计其数。

“混账!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们疯了吗?”宫本一郎大骂倭船。

陌上阳、谭庆、李良钦走上船头,诡异一笑。

宫本一郎顿时觉得不对劲。这三个人除了中间那个穿“羽织”的首领(陌上阳)外,其他两个随从似乎不像是日本人。仔细一看,不对,这船貌似也不全是日本船!在日本,没有这样加强炮火与身形的楼船,这显然是个经过改造的冒牌货。

“你们是什么人?”

宫本一郎正问间,楼船已开火,幸好他反应及时,纵身一跳,因此只被轰了一脸的泥渣,于是他咬牙起身道:“到底是谁,你们这算什么,有种下来单挑!”

“少主,他吼你下去单挑。”谭庆道。

李良钦惊异道:“你还能听懂日语?”

“我会的可多着呢,都是在出生入死的实战中学来的,以后你就会慢慢发现我的才华。”谭庆自信地对李良钦笑着,李良钦佩服不已。

这艘楼船是陌上阳和谭庆的家,是他们在大陆抢劫倭寇的全部家底变卖出去后,自己建造的家,而在他们的眼中,这也不只是家,还是一种可以进攻的巨型武器。

陌上阳飞身下船,两名倭寇抽刀从两侧嘶吼着杀来,陌上阳迅速向前一冲,宫本一郎甚至都没有看见他宝剑出鞘,只看见他宝剑收鞘,两名倭寇已经倒地,一命呜呼。这种酷似日本武士决斗时的快准狠的刀法,被陌上阳在剑法中运用得出神入化,还是在八岁的时候掌握的。

如今的陌上阳,二十岁。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崇尚英雄的小孩了,而是自己要当英雄,事实上,他已经是了。从他开始和爹爹驾船在东南亚洋流上吞并日本海盗的时候,他就是。从他用太阿剑击败骄傲地来家里做客的日本剑道大师时,他就是。从他在罗马斗牛场式的监狱中四面八方同时放出百余倭寇战俘,以杀死他就能获得出狱自由为练剑标准的时候,目不转睛连发一百三十余剑,剑无虚发,招招毙命,浑身沾满鲜血,谭庆用手帕当场为喘息的他擦脸擦手的时候,他就是。从他在宝岛城墙上,背对着明月,取下战败来偷袭的岛津久龙头颅的时候,他就是。从他漂洋过海,平雷州,定福州,又义正词严前来收复浮鹰岛的时候,他就是。

他一直是。

碎发刘海半遮眼,身穿蓝海白梅阵羽织,肩上窃曲巴纹紫金披,脚踏赤鸷攫阳翘头履,肋下挎五尺三寸太阿剑,左手五指錾金牡雀手,右臂袖里乾坤盘龙丝。

他继承了中国武士世家的血统,是漂泊在海外的流浪儿,因为他的血液,他的气质,他的兵器,他的眼神,是从秦人的老祖先“伦侯”膝下传过来的——大秦黔首,虎狼之师,文雄武烈,名冠当时;战国壮士,义薄云天,侠之大者,巨擘墨子。三秦父老的子孙,正义、凌厉、冷峻,但又不乏温情,爱憎分明,凡事不多做解释,决定的事情一定会做,要杀的人决不放过,对祖国的磅礴与伟岸永远崇尚,对外国的侵略侮辱永远记账,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厚积薄发,有仇必报,简而言之,两个字——崇强。

虎狼者崇强,龙凤者崇祥,无强便无祥。弱国无外交,虎豹无兔友,这是秦人自古以来融化在血液里的思想传统。当然,也传到了日本。

中国由于“黄河母亲经常发脾气”的呼唤,早在数千年前中国的列强“齐楚燕韩赵魏秦”就崇尚统一。当时的日本,只不过是部落民族的荒岛,大秦虎狼正规军随便一去就可以统一并开发的殖民地。后来,建武中元二年,公元57年,日本女王卑弥呼入汉,我光武大帝赐金印——汉倭奴国国王,倭奴国正式列为我国藩属,享受爵位、赏赐、政治保护。

到了唐朝,崇强精神的推动,影响力更是盛极一时,万国来朝,中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军事、科技、经济、文化、教育、政治中心。

宋元时期,鼎盛的文明和鼎盛的野蛮互相冲击,最后野蛮战胜了文明,元朝产生。异族文化无法彻底征服中华文化的厚重,因为他们注定要被中华文化包容,而不能去取代。就像太阳再耀眼,也取代不了宇宙的浩瀚。

明太祖,立志要和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较高下,从一个乞丐,一路看破生死东挡西杀,南征北战,网罗人才,安抚民心,开创出中华新时代。而为了稳定局面,不得已而规定“片板不得入海”,却遭到了穷途末路的豺狼觊觎。

不合作,就明抢暗杀,因为活不下去,抢别人为自己就是畜生坦然的根本理由。

那么,当拾回来的野狗忍不了饥饿,目光一锐,开始对主人流口水,变成了忘恩负义的豺狼,主人要做的,是劝说,还是抄起猎枪。

宁可无狗,不可养狼!

陌上阳的太阿剑,斜挎在腰间,恰似一把日本腰刀,这种装扮令宫本一郎看不懂——这,难道是个勾结明朝的武士叛徒?

非也。此时此刻,陌上阳是学习倭寇的侵略精神,名为收复浮鹰岛,实为杀人越货。因为,他是强盗,而且是世家。从小抢到大,现在有一个岛可以抢,他倾家荡产下了血本,并且完全有能力拿下,一个富裕的小岛对于海盗来说,不能买的就可以抢,能抢又怎么会去买呢?把人杀光就行,还不能赶走,赶走就是放虎归山,必须杀光。所以,陌上阳一步步上前的冷笑中,透露出的是一颗要杀光然后清点战利品的野心。

宫本一郎,是这座岛上武功修为最高强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他只是疑惑,这究竟是要干什么?如果对方是日本人,他至少也要搞清楚,是日本哪个大名在攻打他,破坏他岛上交易的好事,回去好报仇。如果对方是明朝人,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明朝又开始实施海禁,派正规军来围剿?只是,宫本一郎可以肯定的是——眼前这个着混搭异服的奇怪武士,肯定不是明朝正规军!不是明朝正规军……不是日本的叛徒……又穿着混搭的衣服……会是什么呢?还有什么人可以这样自由,这样恣肆,这样勇敢?突然!宫本一郎如当头棒喝,从他的口中终于冒出了一个词——海盗!

从他的口中冒出这样一个词是可笑的,因为他也是海盗。

一郎他是打着政府旗的海盗。很奇怪,政府怎么会成为强盗了?因为战国,因为乱世,人人都是强盗,能抢到东西的是英雄,什么盗不盗的,动物连饭都吃不饱,哪有这个可笑标准。你这里有饭吃,有钱花,就有兄弟们会过来,就有女人们会过来。海盗,那是靠近大明肥沃领土,并且有钱人可以砸钱买船去“用刀做生意”的肥差!生意做好了,有钱了,回家乡就强大,就可以招兵买马,一统家乡的天下。

一郎双手紧握着宝刀,像只被盯在角落的恶狼一样严阵以待猎人的出击,他咽了一口唾沫,他不知道,像他这样瘦弱的一匹恶狼,为什么猎人会盯上他?他想哭,但是他怕属下瞧不起他,于是他摇脑袋嘶吼一声“为什么”,就冲着陌上阳飞奔过来,但是他没有发现,陌上阳并没有拔剑。

狂刀抡过,陌上阳侧身一闪,这样对决的把戏,固然帅气,但对于陌上阳来说,难免无聊。因为他十三岁开始大范围抓俘虏放俘虏练剑的时候,就已经将这每次都无一例外要坚持重复的帅气无聊套路动作掌握得像喝凉水一样熟练,他甚至已经厌烦,不知道这些货色为什么老是决斗时来这一套,是不是眼神锐利一点,步子慢一点,刀横一点,会显得更像个武士,更帅气?在陌上阳看来,横起兵器,就是横起了胆子、心、命,既然把命都豁出去了,临死之前还在乎什么形象?难道是觉得自己不会死,所以摆出动作铺垫一下自己决斗前一定会胜利的王者形象,或者即便是自己死了,反正也看不到自己倒地的时候像个四脚朝天的癞蛤蟆,所以活着的时候尽可能让自己自我感觉良好一些,才像个武士——咦?这不是沉浸在自恋中的意淫吗?

倭寇与陌上阳的根本区别是,倭寇每次横起刀的时候,都特别自信,认为自己不会死,而陌上阳自从十三岁那年横起剑开始玩这一套的时候,每一次都战战兢兢,认为自己这次死定了,特别谨慎,注意力也就没有在自己酷炫的外表和动作上,而是在努力观察敌人的一举一动,一旦有破绽,不与他纠缠,直接在最短的时间内给以致命一击,这也是他剑法精准的原因——少纠缠,多关键,有效进攻一招死,招招毙命即善战。

一郎的一刀抡空,那就意味着,他的对手是个深谙此法的老手,那也就意味着,在那一招的间隙内,如果这个老手有足够杀人经验的话,足以用这几秒的时间看准了命门取他的性命。

陌上阳,八岁开始杀人,十三岁就已经积累到“千人斩”,已经有了自己的属下,编制,船队,纵横大洋,抓俘虏,抢劫,侵略,无一不是他喜闻乐见的事,甚至可以说,杀人是他的生活。对于一个把杀人当生活去成长的海盗来说,他爱的不是人命,而是那人命归西之后他可以饕餮占有的财富,那是他付出的劳动所得,不是抢。在他们认为的乱世,那不是抢,因为大家都是你抢我,我抢你的。

所以,这个老手不是简简单单地侧过身而已,在他侧过身同时的动作里,他的右袖里冒出了一根细长而闪着寒光的细丝,像古筝中最细的弦一样,但是通体油亮,随着他的动作推移,上面滑动着寒光。

盘龙丝。

取人首级只在眨眼之间。

一郎,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因为睁眼出击而又抡空的那一瞬,他的喉管已经被割断,首级已经与脖颈分离,颈上已经惊心动魄地喷出了一抹高达数尺的鲜血,他的无头躯体像个“兀”字一样平铺倒下,首级被陌上阳一攫,直到死,他的眼一直是出击时候的那样大睁……

正在这时,好几队龇牙咧嘴的人马从对面恶狠狠地涌来,带队的老者望着陌上阳手上端着的脑袋发出疾呼:“一郎!!!”

这个人正是一郎的父亲——宫本寿。

宫本寿左右两边分别站着一名看着就骁勇善战的武士,那是他的二子和三子——宫本次郎,宫本三郎。

没有等宫本寿发出指令,勇敢的次郎和三郎就握紧宝刀,飞奔前来,冲着陌上阳左右开弓,没有人去思考,他们兄弟俩这时候怎么不弘扬武士道的一对一精神,讲单挑了,而是合围。

陌上阳退后了,李良钦以为陌上阳不敌,要跳下船去帮他,谭庆先稳住李良钦,然后二人看到陌上阳很快退到楼船炮火进攻不到的地方,而次郎、三郎跑得慢,或者说正好他们在炮火的最近射程内。陌上阳举起了手臂示意,只听一声轰鸣!次郎和三郎不见了,被轰成了漫天飘飞的破衣服、烂肉……

“次郎!三郎!!!”宫本寿喊得更伤心了。

宫本寿决定出战。

宫本寿决定出战了。

可是他还没有出战。

宫本寿迟疑了,他目光一亮。

他见过这个人!

“啊!原来是他!各位听着,眼前的这个人是琉球岛的一级通缉犯——陌上阳!这是个杀父弑君的逆子!琉球国重赏捉拿,杀了他是有赏金的,我在琉球国境内见过他的画像!”

陌上阳苦笑了,但是他的笑容还是嘴角的微微一扬,只是眉宇间拧成了一团愁云。

没想到他如今还值了钱了,他正要实施抢劫,却发现最值钱的是自己。

宫本寿在想,自己要不要自杀?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他还要留着命自由自在地享受掠夺和厮杀。

宫本寿还是没有出战。只是喊,喊了也没有人出战,因为大家望着次郎和三郎,也就是地上的几摊破衣服裹着的烂肉,陷入了沉思,如果往上冲,那边正好一开火,自己会不会就成为上面叠加的肉……

宫本寿彻底怒了,可是他还是没有出战,而是扬起手臂,示意着岛上四周的战船同时对楼船出击,转身却发现岛上四周的战船都无一例外地被人占领,而这一幕就发生在楼船还没有炮轰浮鹰岛之前!

谭庆和李良钦笑了,飞身下船,船上又随之跳下了无数缁衣杀手,人潮像瀑布一样流到岛上。

“浑蛋!”宫本寿大骂一声,冲上前来,陷入沉思的大家也突然觉醒,跟着主公冲上前来。

“飞蛾……”这是陌上阳为他的敢死队起的名字。

“上!”

少主一声令下,大家也目睹了一路上这么厉害的少主,信心十足地上阵了。

少主最先砍死了宫本寿,这是所有人都惊呆的!还是那句话,与陌上阳决战,就是遇见了眼疾手快的对手,只要一招扑空,就完蛋了,倭寇习惯双手握刀,这样看着虽然霸气,但是不实际,因为一刀抡空之后很难快速转身,然后就……

随着宫本寿倒地,异口同声的“父亲”二字,传到了陌上阳的耳里,原来,还有宫本四郎与宫本五郎。

晚来的四郎和五郎,看到父亲惨死,转身就跑,其实还不如不来,被陌上阳冲上前去,一个被右手剑从背后刺死,一个从身前左手掐死。

昔日杜少陵曾有诗云:“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首诗被儿时的陌上阳奉为经典,可是他忘了后半句,或者,他根本就不喜欢后半句,所以就没有背,只背了自己喜欢的。

擒贼先擒王,诗圣给我们教的,怎么能不学?这样一个战乱四起的下流时代,干事情当然要讲效率——王已不在,兵何自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飞蛾”势如破竹,敌众大溃,伏地投降,陌上阳上前道:“住手!”

“飞蛾”闻声而动,立如松柏,陌上阳道:“先缴械。”

俘虏将兵器尽皆交出,脱得只剩下亵裤,船上岛上宝物被洗劫一空,装楼船运走。能带走的寸草不留,带不走的就地毁灭。于是宝物、兵器、船只被席卷带走,尸体、房屋、旗帜被尽皆毁灭。自此,浮鹰岛再无海盗屯聚,偶尔能来几个渔夫歇歇脚,也是歇歇就走了,鸟不拉屎,不能住人的,俨然已经成了一座荒岛。

荒了好,总比虎豹狼虫都聚集在这里,假借做生意的名义,非法买卖,还偶尔觊觎大明江山好。

羽翼已成,是时候了……

陌上阳决定,在南部建设一个可以允许有武力存在的合法机构,是集镖局、情报、海盗为一身的庞大组织,是谓“朱雀门”。

自此,南宫朱雀的名号,将在中原愈演愈烈,最后以总舵主自居的陌上阳,就会开始他名正言顺为国家效力的第一步。

有诗云:

盘龙丝,缚在肘,攫首快如剑封喉。

南城拥主陌上立,雄关台设朱雀楼。

侍中主,自无忧,袖里乾坤睢寇仇。

英武伏作剪逆手,鸷鸟从不问江流。

第五回 通倭寇尹灏南海督战 永乐锡兰王泉州遗珠

却说陌上阳带领敢死船队驱逐了浮鹰岛倭寇,楼船上挂起朱雀门的飞旗,而船队在福建沿海靠岸时,却遭到了福州知府尹灏率领的船队阻截,理由是:“要杀倭寇,国家有法律,岂由得你们这些狂徒胡来?”

陌上阳大怒,要杀尹灏,谭庆道:“少主,你不觉得奇怪吗?浮鹰岛之战,岛上信息已经被封锁。而我们向浮鹰岛出发时,也并无人告密。我军平寇正义之师,沿海百姓那样憎恨倭寇,知我们去平倭,恨不得为我辈摇旗呐喊,擂鼓助威,有的索性跟随,有的悄悄祝福,怎么可能通报?眼下只有一个可能,是福州的倭寇得知事情不妙给尹灏报的信。”

“汉奸……”陌上阳看出来了。

为国平乱,为民除害,却被地方官不分青红皂白,用船队堵得死死的,李良钦也看不下去了:“我不管这个尹灏是谁,我早已将性命置之度外,主公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就敢打他!”

一方是私人武装,却是民族英雄;一方是地方部队,却是打着国家旗号的汉奸,彼此都知道对方的身份,只好在沿海对峙。

正当陌上阳一筹莫展之际,尹灏派来一使者,此人名叫毛伯温,江西吉水人,祖籍浙江,是个秀才,在尹灏门下效力。毛伯温一来,低头沉思良久,最终吐出一句话,令陌上阳大惊。“快走,你中了尹灏的缓兵之计。”

“怎么说?”陌上阳上前一步。

“他只是在争取时间,和倭寇会合来攻打你。或者,倭寇来了,他假装两个一起进攻,其实是光攻打你,因为倭寇是他的战略合作伙伴。”

李良钦道:“我早就知道!福建为什么那么多倭寇!一定与这个狗官的不作为有关!”

毛伯温道:“尹灏名为福州知府,实为地方勾结倭寇的头号贪官。他养的倭寇横行霸道、鱼肉百姓,把索取来的钱财和倭寇五五分成,又用赃钱买通朝廷上下官员,虚报地方民情,欺君罔上,罪不容诛!绝对是个地头蛇。我身为他的管家,都看不过去了,一直想找一个机会通报朝廷,奈何尹灏封锁消息,爪牙遍布,无从下手。没想到今天却成为这样的使者,在这样的巧合下,竟然遇到了你们——东南海,海盗王陌上阳,呵呵!”

陌上阳杀父弑君的“恶名”,已经传遍江湖,而谭庆自从来到闽粤之地,也没有闲着,为了帮助陌上阳洗脱罪名,他到处张贴文示将“南海陌上高雄之事”真相大白天下,对于毛伯温这种聪明的读书人,看过之后,当然知道谁是谁非。于是在他眼中,陌上阳就成了背着海盗恶名的落魄英雄。

毛伯温道:“没想到我毛伯温饱读诗书,却无法告发一个汉奸,实在是给祖上蒙羞。如今我难得出来,是不会再回去丢人了,如果你们决定要攻打,就派我做先锋吧!”

正当陌上阳决定拔剑之际,舵手高叫:“主公不好!我军身后有大批倭船袭来!”

这下热闹了。日本大名得到“中国大名”尹灏的通报,亲率大军过来共击“海贼”,得肉均分!这下尹灏和倭寇成了正义之师,陌上阳反而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面对尹灏在甲板上料事如神的自得一笑,陌上阳恨不得将此汉奸大卸八块,谭庆假装挟持毛伯温让尹灏看,尹灏只是冷冷笑道:“伯温兄,这次为了国家!委屈你了!您就为国捐躯吧!”

毛伯温苦笑两声,倒也假装吼道:“尹灏国贼,天诛地灭!”于是被谭庆拉回,毛伯温只坐在地上,咬牙切齿。

毛伯温这个人,也不是好惹的,他虽然是一介儒生,但高瞻远瞩,胆识过人,平时防身使的一把铁扇,此时也从腰间抽出来,在凉风习习中,那铁扇子闪出了一丝寒光,就像他锋利的眼神一样,充满了杀气。

数十余倭船呈现钳形,向陌上阳袭来,正如一张大口,要吞并陌上阳的楼船。猛虎与群狼之战,就此开始!

参战的是日本战国四大名——

龙造寺家兼,五十二岁。

大友义长,二十九岁。

岛津忠昌,四十三岁。

毛利弘元,四十岁。

此间最值得关注的,是岛津忠昌与毛利弘元,毛利弘元因为要“自由战争”,所以不想参与日本岛的内战,直接退位让贤,让儿子接替大名之位,自己引退,当了和海盗没什么两样的自由君主。而岛津忠昌则很隆重,带着三个儿子岛津忠治、岛津忠隆、岛津胜久,全家出战,并且他打着一个响亮的旗号——秦始皇后代。

这盗版就令人恶心了,不仅令你蒙羞,还令你的祖先蒙羞,用秦地方言说就是——羞先儿!

这只是陌上阳的愤怒之一。而当陌上阳真正看到岛津忠昌的旗号,才知道他们家有个亲戚叫岛津久逸,岛津久逸有个养子叫岛津久龙,而岛津久龙这个名字,陌上阳一听到就会有一种想要杀人的冲动。在陌上阳眼里,这个人等同于杀父仇人!因为如果没有他当年的狂妄自大进攻小琉球,就不会有父亲的诈降,也就不会有……

想到这,陌上阳大吼一声:“前进!”

“什么前进?少主,我们这是在撤退啊……”谭庆摸不着头脑。

“向倭寇……前进!”陌上阳目光坚毅。

“不是应该绕着倭寇走吗?”谭庆问。忽然!谭庆不问了,因为谭庆看到了陌上阳的泪水,知道他想起了那个男人,那个他每晚都会梦到的男人,那个从小到大最珍惜他,最后却被他误杀的男人,那个就是因为对面那些仍然不知悔改的畜生,而死去的男人。事到如今,既然仇人自己送上门来,那正好!

通天彻地的炮声,蠢蠢欲动的喊杀声,一群小船和一艘楼船交织在一起,搭上扶梯,就开始了刀与剑、血与火的厮杀!陌上阳首当其冲,无人能挡,剑锋过处,退者如潮!岛津忠昌吼道:“忠治、忠隆、胜久,我们家是秦始皇的后代,现在,就是你们为大日本国当英雄的时刻,上吧!去征服中国吧!”

太阿剑出鞘,岛津忠昌瞠目结舌——“那是什么!那种光……那种长度的剑……”

尚未等岛津忠昌的一句“小心”喊出口,陌上阳已经连挑三剑,击败三男,忠昌大惊,疾呼护驾,陌上阳的周围,迅速围上来一群武士。

一对群。

这一幕,陌上阳再熟悉不过了,他从八岁开始,常常训练的一幕再现,于是陌上阳目光一锐,旋剑在手,凌空跃起,潇洒连发五十余虚剑!宝剑收鞘,后退两步。

陌上阳低着头,飘逸的碎发刘海遮住了一只眼,而他常常用另一只眼冷静地窥探敌人是怎么中剑而死……

“什么啊,根本就没有劈上啊……”众武士还在疑惑前进之际,突然——

“嗖嗖嗖嗖……”

凌空出现的五十几道剑气突然袭来,众武士猝不及防,无一幸免纷纷中剑,陌上阳眼前又出现了动脉喷涌的血幕。他只是盯着血幕散尽,镇定如鹰。

岛津忠昌在血幕的对面,护着他倒地的三个儿子,看得触目惊心!

陌上阳再无耐心了,他纵身一跃,屹立桅杆之上,居高临下,剑指忠昌,岛津忠昌这才看清,这个少年,不苟言笑却浑身是胆!绝非等闲之辈,他的鞋子——居然是翘头履!这并非明朝的百姓装扮,而是……秦国贵族。

岛津忠昌有些眩晕,他开始质疑自己“祖传”的秦始皇后代身份,或者即便他是秦始皇后代,但他觉得桅杆上的这个少年似乎从外表气质更像秦国人,那种坚毅冷酷的秦国眼神,那种古老阴沉的穿着装扮,还有那柄居然可以超越时间限制的宝剑,这,全部都是谜……

岛津忠昌不甘心,但又无可奈何,他得撤退,因为眼下已让他无地自容。可是他又不想走,他十分想了解这个神秘少年的身份,期待看他日后的发展,那样目空一切的眼神,固然孤傲,却是豁出性命、了无牵挂的彻底恣肆,这样,就一定可以创造一片天空。这只大鸟,立在树上即是枭,杀起人来则是雕!这家伙根本不是一个普通武士,而是一个会创造世纪神话的执行者,这种王者气质只在他之上,不在他之下。他越来越惊讶,越来越想要了解,这少年究竟是何方神圣?他不想走,但他又必须走,因为他看出来,这少年想杀他……

毕竟,他们原本只是得到情报,想来抢劫的,现在却是害了孩子又折兵……于是他闭上眼,带着他受伤的三男跳海了。

毛伯温的铁扇子,斜持在手,参差的尖扇头上,已经不断在滴血,交战之余的谭庆,瞥了那铁扇子一眼,心想:“这家伙果然不是盖的,转眼间居然杀了不少人……”

李良钦对战毛利弘元与龙造寺家兼,龙老大已经五十二岁了,与李良钦交战只一回合,便被李良钦一百三十五斤重的丈二棍打落了兵器,连老爷子自己也被踹入了大洋里。毛利弘元看出来了——中国兵器厚重,动辄重达几十斤上百斤,就像中国人一样,表面上平静如水,一动则形如潮涌;日本兵器轻巧锋利,以快准狠为战斗目标,只能迅速躲避之后攻击命门杀敌,而不能真正与敌兵器交手,因为重与轻交手,如果自己的抵挡力量达不到,那么即便是一把钝刀,铆足了劲也可以像大唐薛仁贵将军那样,连人带马一劈为二,因为能使得起一百多斤的兵器,再加上臂力,那一刀下来,就是战场上的噩梦。

所以,毛利弘元见李良钦兵器重,就丢弃了轻捷简便的日本刀,开始用远程飞镖行走在桅杆上攻击,李良钦躲过飞镖,弯弓搭箭,一箭飙出,毛利弘元从高处应声而落,半空中,李良钦看准时机,迎上前断喝一声,丈二棍虎猛挥出,船上传来“嘎吱”几声脆响,那是毛利弘元肋骨断裂的声音——十几根肋骨被打断,毛利弘元口吐鲜血暴亡!

残忍、血腥,甚至有些疯狂的激战,各位死的死,跳的跳,二十九岁的大友义长不忍直视,惊呼:“我的老天,如今的大明朝海盗怎么会这样剽悍?这样的话我宁愿去抢朝鲜!打个劫至于要命么?各位老大,我还年轻,我还要回日本和正常人打仗,我不玩了,再见!”

大友义长的撤退,引来了一片辱骂声和同行者,其他三位大名,毛利弘元死了,岛津忠昌一家跳海,龙造寺家兼被跳海,剩下的只是一些小喽啰在顽抗。

陌上阳索性收起太阿剑,左手錾金指甲,右手盘龙丝,一阵风一样吹过贼船,所到之处,倭寇人头尽落,落地人头在地上圆滚滚大睁双目……

尹灏原以为利用四国大名可以和海盗打个两败俱伤,自己再从中渔利。即使这四个死了,他自然还有“合作”的人,要是海盗死了,他正好可以向朝廷邀功,无论如何都是自己赢。没想到马失前蹄,这些大名根本不是海盗的对手——那么,只好自己出手!

尹灏开始率船队逼近陌上阳,怎么办,要不要反抗朝廷,这对于陌上阳敬爱的中原王朝来说,如果他失败了,皇帝面前谁对谁错的话,就由尹灏说了。如果他成功了,他会将尹灏这个逆贼五花大绑到皇帝面前,并且向皇上一一陈明真相,到时,皇上无论怎样想,至少他也问心无愧了!

尹灏威风凛凛地在船头双手叉腰,姿势非常像个海盗,而陌上阳只是坐在船头,等着他放马过来。

对于陌上阳来说,尹灏十分难打,因为他的船队比倭寇强大,还进行了改良,表面上挂着朝廷的牌子,实际上是他贪污腐败的私人武装。倭寇的船都是小船,灵活却也战斗力薄弱,以他们时下的综合国力,也造不出什么像样的大船,而大明王朝,早在永乐时期,郑和就已经留下了神一样的造船技术,据说郑大人当年,是驾驭着像岛一样的船驰骋在洋流中的,那船到哪个国家,哪个国家惊呆。而如今,陌上阳的改良船,显然没有尹灏的改良船豪华强大,因为陌上阳没有尹灏有钱。

尹灏的攻击没有得逞,因为他在攻击陌上阳时,背后首先遭到了一个人的攻击。

那是一艘规模和陌上阳“朱雀门”号差不多的船,颇有些西亚风格,船主长得也颇有些西亚风格,自称许世龙。

尹灏腹背受敌,转身吼道:“混账!什么人居然敢袭击本大人的官船!是想跟朝廷作对吗?”

那西亚少年大笑道:“我乃永乐年间锡兰王子世利巴交喇惹之后,许世龙,现在是泉州百姓,尹灏你这个贪官,我今天代表泉州百姓来收拾你!”

“啊!锡兰(斯里兰卡)王子?”尹灏倒是听说过,永乐年间,确有锡兰王子来大明朝给永乐皇帝进贡,回去时国家遭到政变,他的父王被外甥篡夺了王位,外甥还四处搜寻他的下落,势必要斩草除根。如今,锡兰王子东山再起,成了泉州名副其实的海上大商贾,通俗地说叫海盗,礼貌地说就是具有战斗力的海上侠商。历经几代,他也已经爱上泉州这片热土和百姓,活得自由自在,再不他往。

这锡兰王子可真是:

鬈丝披肩如楚子,黛眉八分似月氏,重环垂耳项砗磲,朱砂一点天庭实。

铜躯斜挎鲛鲨皮,猿臂坐镇海南师,沧海遗珠终有日,已化洋龙南北驰。

却说锡兰王子疯狂攻打尹灏,炮火之猛烈,定位之精准,令人咂舌。尹灏的官船一半以上的炮口尽皆被他打坏,无法填充攻击。陌上阳见势,又在尹灏背后进行狂轰,可怜的尹灏尚未开火,已经被前后夹击,形同半死,只能说着脏话撤退。撤退到岸边,抛锚,下船,一阵冷风吹过,一帮打家劫舍的土匪,手持板斧,从四面八方扑上来,将尹灏一行人剁了个血肉模糊,一边剁还一边恶狠狠骂道:“狗官!狗官!还我女儿的命来!还我娘的命来!还我家的田来……”

随从一看形势不对,只好跑出域外,去朝廷报信了。这下,福州的情况,才算真正传到了朝廷的耳朵中,当然,是被这些奴才捏造、编造、改编、渲染、夸大加工之后的消息。

要么阻挠圣听,要么混淆视听,这就是伟大的明朝奸臣作风。

而当世皇帝——明武宗(后期庙号),正德皇帝,以十五岁的姿态登基大宝,正当他右手摁着斜挎的宝剑,左手托起玉玺,骄傲自豪地宣布,朕将把大明转换成一个华丽伟大、充满热情、焕发生机的年轻王朝!

这一年,他屁股还没有坐热,就开始到处出事了。对于一个热血沸腾的少年来说,最喜欢的,自然是打仗,虽然他功夫是个三脚猫,身边也没有高手如云,可他就是敢,因为他是皇上。

“钱的事就别问朕了——你们也不能整天光看着钱,老算小账的人没有大出息,多想想我大明朝民族气节!朕要艰苦朴素、深思先帝创业之艰难,忍辱负重,然后才能厚积薄发,创造年轻的时代!”

朕有个问题一直想不通,朕无功于朝廷,何以饕餮天下?那皇上您要怎么办呢?皇上说——朕要建功。

大臣们纳闷了:此乃大定之世,何以立功?皇上,让百姓安享太平吧!皇上指了明朝地图的北面,大臣们不说话了。

“知道了?这便是朕比你们高瞻远瞩的出息,达到达不到,朕就做给你们这些老爷子看看!哼哼。”皇上心里得意地这样想。

听说南海居然有海盗?既然这样,没办法,皇上起身——“看来是时候朕要御驾亲征了!”

什么是时候?皇上你才刚刚登基啊!就御驾亲征,这也太儿戏社稷了?皇上摇摇头——朕这是身体力行,自己守护自己的江山。

“启禀皇上,老臣听了吾皇雄图大志,说是要厚积薄发,如今居然以万金之躯,亲蹈虎狼之穴,皇上你武功火候还不到,没有厚积所以也不能薄发。”

“岂有此理,你这老胡子居然敢藐视于朕,那这样朕更要去了!朕武功火候不到家,难道你武功就好吗?”

“老臣梁储,并无武功,只有一颗对朝廷、对天下的赤胆忠心——万里江山万里行,生死汗青自留名,平时袖手谈风月,国难捐躯报主情!”

皇上一听,老先生吟这诗确实感人,于是决定——

既然你看不起朕,那你就当朕薄积薄发。

挡不住的锋芒,皇上战定了。

陌上阳,锡兰王子,还能把酒言欢?他们无法知道,只要皇上天兵一到,必将令彼等血流成河,跪地求饶……

第六回 正德帝酣战海盗土匪 少主武夷山建朱雀门

一副虎贲鎏金锁子甲,一顶瑶光真武龙缨盔,一条齐腰卡簧貔貅带,一面鹅黄夔纹天蚕袍,股盖曳撒质孙胡虏裙,脚踏昱珀涡纹雪花靴,手抄天子剑,坐骑喷云骅骝王,神威凛凛,穿行沙场足以受万众瞩目。

乾清宫外,正德皇帝铠甲齐备,扬扬得意正在试马。

“皇上,你这身华丽装备这样潇洒,驰骋在沙场上完全就是一活目标啊!”侍从江彬笑道,皇上也龇牙一笑。

梁储胡子一吹,推开江彬,抱拳道:“皇上,乾坤大定,国不可一日无君。此等蕞尔流寇,人无鞍马,兵不满千,鼠窃狗盗之徒,何劳圣驾亲征?甚至毋须派兵,只吩咐地方团练巡抚足矣!”

“照这样说和他们过过招定无危险。那你还一再上奏,是否在质疑朕的能力,是说朕连强盗都打不过?”

“非也。皇上武功,天下无敌,只是杀鸡焉用牛刀?皇上你说是不?”

“朕现在就是牛刀久置。想我大明铁血王朝,太祖太宗马背上打天下,何其壮烈?他的子孙岂能坐看江山,待在宫里当‘宅男’?朕需要出去让宝剑见见血,过过瘾,否则岂不生锈了?”

“皇上英雄之心,老臣钦佩。只是皇上非自己之皇帝,乃天下之皇帝,所谓一国之君,百官之长,千军颂德,万民仰仗,如此离去,让老臣如何向内阁诸位大臣交待呀?”

“就说朕出去遛弯儿,探察民情,微服私访,总之你随便找个什么理由说说不就行了?”

“如此,恐怕老臣要被内阁同僚骂个狗血淋头了。”

“他们骂你?那你就当是为朕尽忠吧,挨他们骂。老爷子,朕很看好你哦,毕竟你一直是内阁的骨干成员嘛。”

“唉。皇上,不凑巧这几天谢大人抱恙,李大人出差,马大人他们去了边境巡查,刘大人本身脾气就不好,要是臣再不当差,恐怕就管不住了……”

“哼。管不住?你们要管谁?老爷子,朕可是看在先帝的面子上,才尊称你们一声阁老。你们名为阁老,实为人臣,希望你们不要忘了君臣之礼的本分,莫要以进谏之名僭越朝政。朕是皇帝!朕有自由做任何事,人活着不能自由和囚犯有什么区别!朕可不想做一只笼中之鸟,那笼中之鸟的叫声真的动听么?它是在叫骂!叫骂这个世界,叫骂那些自以为是剥夺它自由的人,最后活脱脱在笼中被关成了失心疯!林子里的鸟叫声,才是真正的天籁……”正德皇帝挥一挥宝剑:“朕,要开辟一个年轻的大明王朝,即使犯错,也要活力四射,朕才不在乎什么人言可畏。人,都是为自己而活,帝王,活着更是要实现自我。朕活得坦坦荡荡,任由装模作样的后人慢慢腆着个胖脸去评说!”

皇上决定的事,谁敢阻挡,这就是绝对权力。

绝对权力交给一个昏君,会导致国家崩溃;绝对权利交给一个明君,会开创一个盛世王朝或者为盛世打基础。在以人治为主的中国,圣贤之道已经成为帝王修身的不二法门,因此皇上也有另一个名称——圣上。绝对的法制难以实行,实因为国情复杂,不同地域有不同之法、不同之制,又不能上纲上线统一标准,统一了的那就是秦。统一必将经历暴烈,而暴烈必将令当时的百姓难以接受,于是揭竿而起。所以,圣贤之道的培养在中国是必要的,尤其是对统治者的要求。

再者,圣贤可不是书呆子,而是将国情看透的圣人,所谓“国法不严指令难行,人君不慈民心难赢”,人主当既有雄心壮志,又能普度广施,如此,方不失一代人杰。

圣贤之道并非一潭死水,而是万流之源,一切经纶之道,兵法要诀,存乎一心,仁心不变而有万变之策,忠义不改却设百般之谋,一言难尽,又一言蔽之。道策相生,道不变于心,策万变于事,是真圣人也!例如,孔子曾经告诫弟子——助人为乐、行侠仗义是君子;唯利是图、自私自利是小人。其学生子路救了溺水的孩子,牵着人家作为酬谢的牛回来,孔子赞赏道,好啊,以后孩子落水有人救了。学生子贡同样救了溺水孩子,却没有要酬谢,回来后孔子批评叹息道,坏了,以后孩子落水没有人救了。难道救人不要酬谢还是小人的行为?非也。因为当时的百姓都是普通市民,文化水平、知识层次、做人素养等等都没有达到君子的标准,所以用小人的理解去定榜样,能普遍得到社会宣传。而子路作为小市民,自然是认为救人拿酬谢和干活拿工钱一样,没错。子贡作为有文化的大商人,自然认为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自己也不缺钱,算了吧,就当自己锻炼了一次游泳。而两个名人对社会造成的影响却截然不同。所以,无私奉献不是孔子的标准,有偿助人也不是孔子的标准,孔子的标准只有一个——仁者,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这些话是正德皇帝在一本书中看到的,虽然不知著书之人是谁,可是他坚信,如果能够找到他,一定拜他为国师,因此那个人,命中注定会是当朝国师,道理很简单——皇上看上的人,跑得了你?

如今大明科举取士,弄出来的不是迂腐守成的老顽固,就是寻章摘句的书呆子。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告诉皇帝,万事万物没有绝对的标准,一切都是圣人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人生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正所谓:

圣贤之道贵张弛,张弛变幻皆有词,万万策设由道出,一切用法贵当时。

体会时局生战略,捭阖人心探欲识。但肯宏道彰圣举,心海即是养龙池。

这本册子,成为正德皇帝的枕边书。每当他遇到掣肘的问题时,便翻开来读一读,最后总能找到豁然开朗的答案。正德皇帝颂道:像山一样雄健,像云一样奔腾,像风一样潇洒,像雷一样严肃;像火一样热情,像水一样柔和,像花一样美好,像龙一样正气。

“一定要找到他。”正德皇帝这样想着。也许,这是他难以启齿,御驾亲征的动机之一,因为那些摇头晃脑的大臣一定会说,一代天骄,怎么可以为了寻找一个人而打仗呢?实际上,正是他们这种掣肘,让坦率爽朗的正德皇帝最讨厌。读死书的老古董们,不懂什么叫作真性情,什么是真爱,什么是真慕,这些源于人心最纯洁最率直的真,只有如今这位童心未泯的少年天子有,而那些老臣,越老越世俗,皮越厚,心理承受力越强,心就越诡诈,好心人往往直率,贼心人往往淡定。故圣贤有云:老而不死是为贼也。过分承受沦为麻木,过分忍辱沦为苟安,为了贪求不择手段,为了无事委曲求全,还创造一个词,美其名曰——和平共处。

圣贤不平托日月,天地不平怒风雷,寰宇分灿,星辰交辉,万物峥嵘,何其变幻?正是因为有风雷水火,暴雨闪电,才有风吹雨打之后的海阔天空,异彩纷呈!和平共处不是苟安和享乐,和平共处只是一种策略,一种雄者蒙蔽对手的假寐状态而已。

雄者好动,雌者好静。

春发之时,猴山出猴王,狮原出狮王,虎穴出虎王,蜂巢出蜂王。面对挑战,不必妄自菲薄,面对失败,更不必一蹶不振,一朝跳动的心不死,眼前所有的龌龊,都可以凭借勇气和力量改变!心里藏着的斗魂,要让它们塞满心房、融进血液,成为一股源源不断的浩然之气,灌输进大脑,然后突睁双目——为了荣誉、为了金钱、为了女人、为了地位、为了理想,即便咬牙切齿,头破血流,目光反而更加明亮,笑容反而更加硬朗,人之所以不顾一切,只是为了要做到自己心里要求的最强。

天下,舍我其谁?未来,我当仁不让。

正德皇帝仰天长叹——是时候轮到朕登场了。

死水生蚊虫。河水动起来,民族之林才能茂盛繁荣,帝王动起来,中华历史才会真性真情。

正德皇帝决定动了,发动战争,只是为了天南地北找寻这个写书的人,他叫——公孙向东。

无情的人会说,这个天下缺了谁都自然运转;有情的人会说,这个天下非你不可,没有你,恍若彩云腹内失明阳,群星之中无皓月。这个天下,还是有情点儿看着亲切。

“梁储,随朕出发吧!”

反对皇上出征的梁储,反而成了这次行动的监军,梁储气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但他又不能抗旨。于是他一路上跟皇上“劝谏”,皇上只好快鞭策马。

陌上阳和锡兰王子许世龙成了好朋友,这也难怪——两个人都是海盗,两个人都有正义之心,两个人都是流浪人,两个人都没了爹,两个人都想干一番事业。不同的是,陌上阳家大业大,祖宗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秦朝,而锡兰王子只是永乐年间的一个小国家酋长孩子的后代。他的外祖父世利巴交喇惹,在永乐年间随郑和回到大明,晋见成祖(正德年间叫明太宗,嘉靖改为明成祖)皇帝,锡兰国却发生政变,王子不但回不去,还被人四处追杀,只好在福建泉州避难。世利巴交喇惹后来生一女儿,取汉名世明兰,以示两国友好亲密之意,女儿嫁给了泉州商人许文东,生了许世龙,但公主却不能忘却漂泊一生的父亲,因此世明兰临终前立下遗嘱,命子孙后世以“许世”为姓。

许文东原本是做正规海上贸易生意的商人,生意做大后,受到福州知府尹灏的觊觎,常常以国家名义盘剥与威胁,强加罪名,侵吞家产,后许文东郁郁而终,因此许世龙从小对尹灏恨得咬牙切齿,那天,他见尹灏在岸上被土匪大卸八块,不禁叹道:“民意就是天意!死得好!”

尹灏固然死不瞑目,却也死有余辜,但是他是国家官员,这下问题就严重了。正德皇帝声称剿匪,剿哪些人?就是剿杀那些杀害国家官员、无法无天的匪徒。关键是尹灏在年少的正德皇帝印象里可是个好人呐!虽然正德皇帝根本就没有见过他,只是听亲近的人说,就觉得不错了,毕竟,皇上只不过是个十五岁的热血少年。尹灏的功劳,就是懂得用搜刮来的钱巴结上司,上司再巴结上司,最受益的上司正德皇帝当然就觉得尹灏治理有功了。

但是正德皇帝不知道尹灏贪污,或者说十五岁的正德皇帝,眼睛还看不到所谓的层层贪污,所以他认为,尹灏的死,是强盗土匪所致。所以,他出兵的姿态,有点为尹灏报仇的意思。

这就令一个人更看不下去了。

这个人叫廖铠,是武夷山的匪首,尹灏之事,就是他带手下们做的,廖凯很生气——

我替天行道杀贪官,你居然敢剿我,昏君老子跟你拼了!

“所谓御驾亲征,从龙有功,朕这次剿匪,身先士卒者必加官晋爵,诸位光宗耀祖在此一举!”军帐中,正德皇帝扬手一吼,诸将热血沸腾。

江彬坐如洪钟,双手压着稚刀,道:“哼哼,头等功一定会是我了。”

梁储看江彬身为护主宠臣,不但不劝阻皇上,居然还迎合,于是指责道:“江彬!你口口声声说要杀敌立功,想来也是忠心,却何以佩带倭寇稚刀?”

“这刀是我游历日本时抢来的,它的主人已经死在了他的刀下。如今我只不过觉得它好用,管它是谁的,老爷子你硬要给我安罪名的话,还是等这次战役之后吧。说我用日本刀,但我用刀宰的是倭寇,是以牙还牙。”

梁储哑口无言,只好转身启禀正德皇帝:“皇上!真的要这样么?”

“来都来了,不杀几个悍匪怎么有脸回去?”正德皇帝转过身去。

梁储道:“皇上,据老臣所知,武夷山险不亚于华山,悍匪虎踞彼处,正是因其易守难攻。老臣蒙先帝托孤之重,皇上以区区五百人犯武夷之天险,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老臣无颜面对先帝!”

“对啊,现在就是要入虎穴,要得虎子。唉,你的担心朕明白。朕反倒觉得,朕苟且活着,吃喝玩乐才是给先帝丢人,大概你与朕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你是从你出发,让朕围着你转,当个你手心的乖孩子,好宝贝。可朕身为一国之君,大明王朝的国父天子,正当雄视天下,只手遮天,做神一样的存在,做男女老幼膜拜信仰的偶像,朕这样伟大自由的志向,当然最讨厌别人对朕指手画脚,拖泥带水。老爷子,朕求你,就让朕当一回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吧?朕现在就差给你下跪了……”

“梁储,你用先帝的名义挟持皇上,现在我是证人。”江彬冷冷道。

“你闭嘴!”梁储转身道:“既是这样,有一件事皇上必须答应老臣,今天就当是当臣要挟皇上也好,臣死罪也豁出去了!”

“好,那你说。”

“皇上必须解除一切皇家装备,做兵士样,混杂在队伍中,与大众共进退。”

正德皇帝想了想,叹了口气道:“那好吧。唉……可是朕精心准备的铠甲怎么办?”

“让江彬穿!”

梁储的一席话,江彬魂飞魄散,而在座却有将领叫道:“好计!”

梁储见江彬有些胆怯,便问道:“如何,此正是考验你赤胆忠心的时刻,为皇上做替身,没问题吧?”

江彬笑道:“哼,我武艺高强,在宫里没法施展,如今正好当主角,名扬天下!穿皇上的铠甲,无上的殊荣,一般人还穿不上呢!不过是杀几个土匪而已,到时候看我给你们表演!”

乌飞兔走,斗转星移。清晨的武夷山,廖铠带领百余位弟兄从山上下来,人如潮涌,马似山崩,山下的皇家部队早已剑拔弩张,严阵以待。

双方交锋。乱军之中,廖凯看到一少年小兵,龙腾虎跃,面露坏笑,剑法势如破竹,转眼之间已杀十余人。

“想不到大明王朝,真是人才辈出,连一个小兵都这样厉害!让老子来会会你!”

正德皇帝酣战之际,廖铠突袭,背后一脚将皇上踹倒,监军梁储看得心惊肉跳,大吼一声:“江彬!护驾!护驾——”

正在骅骝王上杀得起劲的江彬,手上颈上已沾满了鲜血,环顾四周,无人敢靠近,他虽然穿皇上的铠甲掩人耳目,但用的还是锋利无比的稚刀。皇上的天子剑,固然华丽昂贵,却只是仪仗队标准,基本不实用,加上皇上年轻,缺乏战场经验,他的天子剑平时只是用来防身,杀个刺客毛贼还可以,打仗,就显得格外吃力。

江彬纵马飞跃,赶到梁储面前,梁储指着江彬的鼻子骂道:“混蛋!不要仗着你武艺高强就在这里忘我奋战,皇上今日要是有失,我杀你全家!”

江彬一看梁储气得火冒三丈,老爷子确实生气了,只好咬牙抱拳道:“老头子你放心,有我在,皇上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于是江彬掣马四顾,拍马而起,轻功踏过好几人肩膀,终于在乱军之中找到那个不停进攻皇上的人,这下,假皇帝救了真皇帝,还顺手砍了廖铠一刀。

“你是什么人?”廖铠捂着伤口问江彬。

江彬扶起真皇帝,皇上已经被廖铠砍得浑身是伤,却仍旧咬牙笑着。

“你是皇帝?”廖铠又问。

正德皇帝推开江彬,言道:“江彬,你闪一边玩去,朕要亲擒此贼!”

廖铠晕了,不停打量着两人,看那样子,终于分清了主仆关系,豁然大笑:“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

江彬很听话,马上就抱拳离开,去吸引其他的土匪,而正德皇帝与廖铠,对视良久,廖铠眼见被自己砍成菠萝一样的皇帝,不禁觉得这皇帝是个草包,而正德皇帝,最讨厌别人瞧不起他,如果输给了廖铠,不正顺应了梁储的推断——杀鸡用牛刀?

正德皇帝知道,梁储从内心就觉得自己是个孩子,什么“杀鸡用牛刀”不让他出战的话,就是藐视自己没有作战经验的事实。可是正德皇认为,没有人,一出生就有作战经验,无论是太祖太宗,都是刀头舔血混出来的天子,自己是太祖的子孙,大明是在马背上和船头上开辟出来的国家!小小土匪,朕就是拼了命,也要证明给天下人瞧瞧,天子,不仅会拿笔,更会拿剑!

于是正德皇帝脱下士卒战袍,裸露上身,言道:“昔日东汉曹孟德虎痴将军许褚,裸衣斗马超,今朝朕朱厚照,代表大明王朝列祖列宗,御驾亲征,为民除害,诛杀武夷山匪首——廖铠,你纳命来吧!”

正德皇帝大吼一声,回旋天子剑,一气之下连发四十余招,招招要命,廖铠惊得只有抵挡的份,毫无还手的余地!终于,他看到皇上出剑破绽,即对准他背后砍了一刀,皇上中刀,单膝跪地……

此时此刻,大风忽起,流云疾驰,飞沙走石,顷刻掩日。廖铠再看眼前背对着他的正德皇帝,气喘吁吁,浑身是血,鲜血过处,背上居然浮现了四个字——申酉戌亥。

这是什么意思?

原来,正德皇帝曾经在宫里让小太监给他算命,太监说,他的命和明太祖的命理一样,都是“申酉戌亥”,这在大明王朝独一无二,是有为天子的王道之命。正德皇帝当时以为太监只是拍拍马屁,而在他内心,何尝不崇尚明太祖白手起家,像个男子汉一样征战沙场,那样大丈夫才不枉此生。

于是,这四个字就成为正德皇帝自我激励的后背刺青。意为,他背负着和太祖一样纵横沙场的命运。

当鲜血流过这四个字,一瞬间,字却神秘消失了,廖铠以为自己眼拙,眨眼之后却怎么也看不见原本清晰的四字,再看背对着他的正德皇帝,身前居然屹立着一位龙袍魂魄——明太祖朱元璋。

朱元璋拧着眉头,一只手摁着跪地正德的脑袋,一只手指着廖铠,双目与廖铠对视,盯得廖铠一阵心寒。

突然!那魂魄化作一条金龙,猛地打入正德脊背,正德的脊背上跃然显现出开国王朝团龙纹的模样!更令人惊异的是,他头顶冒着青烟,俨然一座香炉,浑身热气四散,身上的无数伤口都在热气中愈合了——龙上身。

廖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心中有一个强烈的声音是肯定的——我完了。

于是他吹响了口哨,土匪们也开始护他的驾,但是没有用。突然转身的正德皇像野兽一样用剑,横扫千军,一路左挡右杀,如入无人之境,一剑挥过,一波人马倒地,更是扫出一股绝强的剑气,将一驰来马匪劈得人马俱碎,只剩下漫天飘飞的破衣服与肉块血雨……

“皇……皇上……”梁储吓得差点没从马背上跌下来:“那……那是皇上?!”

江彬看得瞠目结舌,都不小心被土匪砍了一刀,但心想这次不用护驾了,没想到他一贯保护伺候的皇上如今居然这么猛?杀得匪首嗷嗷直叫,可是……皇上到底是怎么了?

龙上身。

正德皇帝与明太祖命理相连,申酉戌亥,神风赐灵,得到太祖皇帝的魂魄附体,不但恢复了刀伤,还增强了砍人的力道,加上天子剑的厚重与锋利,廖铠的御林军刀终于被斩断!

正德皇帝这才看清,这一把皇家御林军专用的御林军刀,居然落在一个土匪手中——

“混账!你手中怎会有皇家御林军专用的军刀?难道你还去过宫里?”正德皇帝大怒。

“哼。正德,我落在你手中,无话可说。要杀要剐随你便,如若你真的是个明君,就请你放了武夷山的弟兄们——他们,都是跟随我多年的可怜流浪人。”

“想不到你还挺仗义,你一个土匪,有什么资格跟朕谈条件?”

“官逼民反,弟兄们原本都是善良朴实的好百姓——渔民、农民、山民。可是如今是谁让他们走上绝路?你也不是没有读过施耐庵祖师爷的《水浒传》。福州知府尹灏贪赃枉法,对外勾结倭寇,对内盘剥百姓,现在是你的朝廷命官在监守自盗,可笑的是你却在为一个地头蛇报仇,屠杀你的百姓。尹灏勾结海外势力,与倭寇沆瀣一气,欺压百姓,狼狈为奸,蛇鼠一窝!你的国家一级一级官员收受尹灏贿赂,知情不报,导致东南沿海一带倭寇蜂起,民不聊生,我与可怜的弟兄们落草为寇,杀贪官,敌倭寇,从未伤害过百姓分毫!因为我们也是百姓!倭寇欺负我们的时候,娘被他们杀了,妻女被他们强暴了,房子被他们烧了,他娘的!朝廷的兵呢!弟兄们可怜得家破人亡,沦落天涯,连饭都吃不饱也没有去抢人,但是大家万众一心,一定要报仇。尹灏那个天杀的只会逮捕我们,给我们安上强盗的罪名,然后笑着放了倭寇,说声再见,希望继续贸易合作。那种货色,不是畜生是什么!不是民族败类是什么!如今倒好,呵呵?皇家部队。倭寇你打不过,却义正词严来给自己的爪牙报仇了!对倭寇你们是缩头乌龟,对善良的百姓却刀剑相向,只会欺负可怜的弱者,真他娘的孬种!谁愿意当孬种的子民!一个孬种皇帝凭什么领导一个伟大的王朝!”

“啊!!!”正德皇帝气得热泪直流,双手摁住脑门,紧闭双目,摇头颤抖,冲动之下还砍了廖铠一刀,廖铠只得捂着疼痛的伤口,流泪道:“大家看到了吧,这就是我们的皇上!这就是我们的皇上啊!哈哈哈哈……”廖铠仰天流泪道:“我真想不通!我堂堂大中华民族,儿女成群,龙裔虎子,英雄指天画地,豪杰车载斗量!三山五岳,九州四海,云台二十八将,凌烟阁二十四臣,雄汉盛唐,太祖太宗……后代怎么会养了你们这些软蛋!你们配当男子汉吗?你们守护领土的血性呢!你们顶天立地的尊严呢!连自己的国家都守护不了的男人,有什么资格批评我们这些落草为寇的民族英雄!我们虽然穷,但是我们比你爱这个国家,至少我们不会让这个大家庭的家人们受到欺负!只是我们没有皇帝的命,也不想当什么傻瓜一样的皇帝。这些年来,我们也算是看透了,最大的贪官就是你们这些皇帝王公贵胄!如若不是你们这些帝王贪图富贵,自以为是,劳民伤财,挥金如土。怎会有这样的花花世界?眼见得朗朗乾坤,变成现在这样烽烟迭起,任人宰割!”

“住口!”正德皇帝怒不可遏,用天子剑刺着廖铠的额头,颤抖吼道:“朕的天下!任谁宰割!任谁宰割了?!”

“倭寇在你的疆土上,杀你的百姓,占你的海域,笼络你的爪牙,掠夺你的金银,还有什么宰割比这更明显的?只是你视而不见而已。皇上,草民死不足惜,草民也曾读过圣贤之书,有过忠义之举。如今,一条贱命就在皇上一念之间,只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弟兄们只是不愿意相信,我堂堂大明王朝,就会被几个倭寇弄得鸡犬不宁,被几个贪官弄得上下离心了!”

……

武夷山之战,不了了之,正德皇帝彻夜难眠,在院中舞剑、劈石、怒吼、喝酒。

死伤的官兵土匪,都厚葬了,这一场闹剧,让皇上彻底看清了这是一个怎样的天下,父皇留下来的所谓“弘治中兴”,似乎远远没有想象的那样太平,而最令他生气的,是廖铠的一番话,最令他欣慰的,似乎也是廖铠的一番话。国家有爱国的人,是国家的福气,但是这个爱国的人不爱皇帝,意思就是说,这皇帝配不上这个伟大国家。正德皇帝自尊心强,最讨厌别人瞧不起他,如今,他明知道瞧不起他的是个好人,却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坏人,他只能不断地质问自己——朕真的这么坏吗?真的这么无能吗?真的这么孬吗?

“不!朕绝非你所说的孬种,朕不杀你,朕要让你睁大眼睛看看,朕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这是正德皇帝私下会见廖铠时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皇上转身就走,头也不回。武夷山的弟兄们都觉得,皇上还挺有个性的。

廖铠,原来是内侍老太监廖鸾的堂侄,他不愿意说这样的身世,是怕皇上降罪于老人,他的沉默里,处处充满了善良。正德皇帝也看出来了,也当然认为自己绝非昏君,为了一个廖铠,一把御林军刀,还不至于处死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太监。他甚至,也不会杀廖铠。他要让廖铠活着,要让廖铠亲眼见证他的作风,他明白,什么政治、经济、军事都是虚的,一个真正从骨子里强盛的国家,只有一个标准——不能让忠心的人寒心了。没有这个标准,毁灭一切犹如摧枯拉朽。

对于国防来说,物质建设只是摆设,最实际的是用忠义气节填满人心,上至军队,下至百姓。当所有人都毅然决然张开双臂挡在这个美丽家园之前的时候,这个国家就无坚不摧,惊天动地。

正德元年,秋,福建沿海,廖铠带着武夷山弟兄们、正德皇帝、江彬、梁储等皇家部队,乔装成百姓,在沿海一带打鱼。没错,这些人是廖铠带队,连皇帝也是。因为正德皇帝要向廖铠证明——朕的天下,绝不再令外人宰割。

倭船开始靠近沿海。

倭船开始买通站在沿海热烈欢迎的朝廷官员。

倭船开始盘剥百姓,让百姓把打来的鱼低价卖给他们,还用刀子威胁,顺便挑选鱼中的上等品。

倭船正装货时,正德皇帝一个人走向他们,他不准别人上前,所以只是一个人,穿着百姓的衣服,佩着渔刀。

官兵过来阻挡,他对视官兵时,匕首已经刺进了这走狗的胸膛。

另一个官兵拔剑过来,他闪过剑锋,又一刀封喉。

“八嘎!”负责警卫的十余名倭寇冲过来,正德皇帝大吼一声,几招之间已连杀三名倭寇,抢夺过倭刀时,身上也中刀了,还不止一刀,但皇上依旧是流着血龇着牙怒视贼寇,只要有人上前,他就争取一刀砍死。众倭寇一齐涌上,皇上只得在乱刀之中拼杀。

看着皇上狼狈地在敌寇围困里挣扎,只为了守护他的国家,为了证明给他的子民看——这就是朕!你们现在知道朕的真心了吧!

廖铠热泪盈眶,脱下渔衣摔了,大吼一声:“皇上!”便带着武夷山的弟兄们冲上去,将倭寇团团围住,剁成了肉酱。然后廖铠扶起倒地的正德皇帝,羞愧难当。正德却面露笑容,喘息道:“朕怎么样?还不错吧?”

廖铠抱拳道:“皇上!草民知罪了!再不与皇上作对了!”

“那好,你真知罪的话,就把刚才和倭寇握手的那个大人的头,砍下来给朕带过来。”

沿海乱成了一锅粥,官军、倭寇、土匪打成一片。乱军之中,土匪更加英勇,因为他们之中,藏着御前高手江彬、锦衣卫指挥、东厂特务与被倭寇侵略过的百姓,可以说,这就是一股由皇帝暗自带领,奋起反抗的爱国起义军。

可悲的是,那个与倭寇握手的官爷并不知道这件事,还以为是海盗来了,掉头就跑,被廖铠利索地砍下头颅。

倭寇索性也上了船,掉头就跑。

此时,从南海远处姗姗驶来一座楼船,楼船上飞旗高挂,那是“朱雀门”号的经典标志。

楼船侧过身,二话不说,就冲着倭船连发三炮,矮小的倭船瞬间成了海上漂流的一堆烂木头。

受了伤鬼哭狼嚎的一群倭寇又逃回岸上,只得全体下跪……

正德皇帝望着那威武的大船,大有当年永乐郑和下西洋时的丰姿,那船上屹立一人——碎发刘海半遮眼,身穿蓝海白梅阵羽织,背上窃曲巴纹云肩披,脚踏赤鸷攫阳翘头履,肋下挎五尺三寸太阿剑,左手五指錾金牡雀手,右手袖里乾坤盘龙丝。

“此乃何人?”正德皇探问。

廖铠自豪地向皇帝介绍:“皇上,这便是从小称霸东南海,手上沾满倭寇鲜血的少年英雄,琉球岛少主陌上阳。”

“琉球?”正德皇若有所思:“琉球尚真王与朕交好,还经常给大明上贡呢!如此陌上阳也算是朕的臣子。”

陌上阳、谭庆、李良钦、毛伯温、许世龙下了船,皇上这才掏出腰牌,五人连忙抱拳跪地,皇上大笑道:“朕今天匿名杀了不少人,看来保卫南部,刻不容缓啊。”

此时,福州巡抚带人赶到,原本声称要剿匪,却看到正德皇帝身穿渔衣从匪中走出,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些“通商通敌”的贪官,是皇上亲自带人杀的,管你和福州巡抚有什么关系,巡抚惊讶伤心之余,也连个屁都不敢放,还得把宅子让出来让皇上住,皇上也懒得追究他们之间的关系,因为这些日子皇上认识了几个新人之后,为了大明王朝的未来,决定要换人了——

秦国墨子后裔陌上阳,杀父弑君罪名成立,但由于是爱国型误杀,需要朝廷派人向尚真王解释清楚。陌上阳侠肝义胆,济民有术,平寇有功,护驾有赏,鉴于祖上乃琉球公,特封为大明肃武侯,食千户,内兼兵部尚书一职,赐风宪官獬豸补服,并允许其在武夷山上建立朱雀门镖局,拥有私人船队,总监东厂、西厂、内厂,直接听从皇帝指挥。

李良钦封为福州参将,隶属朱雀门“牙”部。

毛伯温封为兵部侍郎,赐孔雀补子服、金花带、云钑鹤绶,着绯袍象牙笏,隶属朱雀门“目”部。

廖铠封为锦衣卫千户,赐飞鱼服、绣春刀,隶属朱雀门“羽”部。

雷州大都督郭勋降职隶属朱雀门“爪”部,三千营交陌上阳监督,直接听从皇帝指挥。

谭庆封为钦天监灵台郎,赐补子服、素银带、练鹊三色绶,着绿袍槐木笏,隶属朱雀门“舌”部。

锡兰王子后裔许世龙封为鸿胪寺少卿,赐白鹇补子服、银钑花带、盘雕绶,着青袍槐木笏,隶属朱雀门“珠”部。

加官晋爵,定鼎南山,朱雀栖门,河清海晏。正所谓:

虎臣擐甲万念空,横刀旅血浴隼睛。

奉天殿前擎圣旨,东南海上身御风。

旷古烁今日月志,改天换地雷霆功。

帝志皇臣难书尽,九州犹能续侠踪。

大明江山遥万里,国难始耀天雄星。

放眼朝廷竞德力,文武谁人欲输忠?

正德皇帝雄心万丈,势必要网罗天下英雄收为己用,虽然得到了陌上阳这只帝王猎鹰,然而,有能征之将,未必有能辅之相,大明废除宰相,可是,对于帝王来说,真的不想拥有一个能指点江山,推古论今,高瞻远瞩,王霸之计,足智多谋,俊逸脱俗的师友了吗?

非也。他只是在寻找,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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