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改换太子,根除隐患

一.乾纲独断

冰雪消融,春回大地,又是新的一年。

天地浩瀚无垠,日月轮回不辍,南雁归来,百草萌发,士农工商各司其业,万千生灵熙攘奔忙。表面上看这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春天,而大唐王朝却在悄然间发生了变化——皇帝李治借改易皇后之事发难,从顾命大臣手中夺回大权。此举不但改变李世民死后长孙无忌专权的局面,也打破了大唐建立以来关陇贵族对朝政的垄断,可谓天翻地覆之变!

伴着清晨第一缕霞光,皇宫承天门缓缓敞开,钟声也随之响起。今日是朝会之期,京司九品以上文武职事官皆来上朝,许多人大半夜就到了,在宫外候了许久,寒暄半晌早聊无可聊;见宫门敞开忙整理衣冠鱼贯而入,纷纷攘攘,窸窸窣窣,远远望去如一群归巢的蚂蚁;但只是片刻工夫便安静下来,在嘉德门前按官职排成队伍,向着太极殿缓缓而行。冠冕如群山,揖动似流云,朱紫在前青袍在后,鱼袋闪耀黼黻(fǔ fú)辉映。虽是数百人同时行进,却无丝毫交谈之声,官员们低头看着手中笏板,表情甚是凝重。但也有例外之人,在绯袍银袋的五品队伍中有个身形高大、须发灰白的官员,始终在东张西望。

此人姓刘,名仁轨,汴州尉氏县人,虽已年逾五旬,这却是他第一次以五品京官的身份参加朝会,不免有些激动;虽知身在朝班应表情严肃目不斜视,却还是忍不住左顾右盼。

其实刘仁轨成名很早,高祖武德年间已入仕,却因出身寒微名声不显。贞观年间他担任陈仓县尉,当地折冲都尉(唐初施行府兵制,兵农合一,地方设折冲府,长官为折冲都尉)横行不法、欺凌百姓,刘仁轨屡次劝阻无效,一气之下竟将那名都尉绑到县衙,一顿皮鞭活活打死。区区九品县尉打死四品军府长官,这还了得?李世民震怒,立刻将他锁拿进京亲自审问。面对天子的诘责,刘仁轨不卑不亢据理力争,李世民不禁赞叹他的刚毅果敢,结果因祸得福官升一级。此后屡屡升迁,但始终在地方州县任职,直至李治废王立武、调整官职,给事中薛元超晋升黄门侍郎,他才得以补缺,来到朝廷中枢任职。

半生辛劳终至通贵之位,刘仁轨甚感欣慰,尤其给事中是门下省要职,负责审议诏书。因而他是抱着对新皇帝的感激来到长安的,可刚一进城风言风语就灌满了耳朵——上至官寺驿站,下至市井酒肆,人人都在议论。说当今皇上与新册立的武皇后在先帝之时便有私情,为了改易中宫皇上不惜诬赖王皇后杀害公主、巫蛊魇胜、谋行鸩弑,还差点儿处死顾命大臣;武氏登上后位便撺掇皇上将王皇后、萧淑妃活活杖杀;杀人还不罢休,又将王皇后改姓“蟒”、萧淑妃改姓“枭”,把两家亲近族人尽数流放岭南,手段狠辣至极。听到这些传闻刘仁轨热诚的心渐渐冷了,扳倒擅权之臣虽是好事,但今后何去何从?当今皇帝年轻气盛,又被压制多年,行事难免偏颇,而那位武皇后似乎也不是个善人……刘仁轨拿定主意,要在朝会上留心观察,看看当今这位二十八岁的皇帝究竟何等天资。

朝臣的队伍缓缓走进太极门,庄严的景致渐入眼帘。西面是中书省、舍人院;东面是门下省,是宰相燮理阴阳、日理万机的政事堂以及弘文馆、史馆等皇家学术之地;正前方就是雄伟壮峙的大殿了。此刻晨光熹微、雾霭未散,各处楼台殿阁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越发显得神圣——三光效祉,五行布序,天枢浩浩,圣谟洋洋;霞光流彩,琼楼百丈,玉宇祥和,万姓瞻仰!

望着缥缈的殿阁、苍翠的松槐、威武的仪卫,刘仁轨又不禁感叹——上次觐见还是先帝在世时,几年光景沧海桑田,不但皇帝换了,房玄龄、李靖、张行成、李道宗、薛万彻……恩恩怨怨本末舛逆,多少名臣良将已作古,物是人非啊!又想到新上司薛元超,年方三十三岁就当了门下省副长官,自己年过五旬还得屈侍一晚辈,实在尴尬。若非薛家与皇帝私交甚厚,元超焉能年纪轻轻居此高位?人跟人不能比啊!

正感慨间已至太极殿前,刘仁轨不敢再胡思乱想,跟着队伍默默登阶,趋步进殿列班站好;黼扆(yǐ)、蹑席、熏炉、香案列摆整齐,里里外外官员、侍卫、宦臣何止千人,竟无纤毫声响,尽皆屏息凝神以待圣驾。随着一声“皇上驾到”的响亮宣号,典仪唱赞,文武百官大礼参拜:“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伴着跫(qióng)跫的脚步声,天子李治登临太极殿。

“谢陛下。”群臣举笏再拜,倒退着入席落座。刘仁轨定下神来举目观瞧——李治头戴通天冠、身穿赭黄袍、腰配鹿卢剑、足蹬黑皮靴,身形远不及先帝魁梧,肤色也略显白皙,颔下垂着不甚浓重的五绺髯;远远的瞧不清表情,却见一对乌黑的眼眸炯炯有神,坐于龙床之上气定神闲岿然不动,这点倒是极像他父皇李世民。

李治已不再是昔日那个唯唯诺诺的年轻人,如今的他多了一件以前没有的东西——自信!

龙墀(chí)之下官员列座的顺序也悄然发生变化,坐于朝班之首的是英国公、司空李。自从李治收回大权,原本三天两头称病的他就像服了灵丹妙药,生龙活虎精神焕发;而他那些病仿佛都转移到长孙无忌身上了。无忌虽然还是太尉和皇帝的亲舅舅,但明显已经失势,昔日党同伐异、大开杀戮,结下不少恩怨,又开罪了新入椒房的武皇后,迫于形势称病在家;另一位顾命大臣褚遂良更是被赶出朝廷,到潭州(今湖南长沙)当都督;还有个中书令崔敦礼,原本也是无忌麾下干将,可惜卧病大半年,连废后之争都没参与,至今还瘫在榻上,恐已命不久长。

于志宁、韩瑗、来济仍居宰相之位,可他们都曾拥护长孙无忌,如今情势已变,三人面对天子心里发虚。尘埃落定之际李治赫然将一位废王立武的“功臣”推上宰相之位——李义府。

论关系,李义府自李治当太子时便担任东宫舍人,是潜邸亲信;论能力,他精明能干才思敏捷;论功劳,他夜觐李治率先迎合改易皇后;更为重要的是他出身寒微,对关陇一派独揽朝纲不忿已久,胸怀破旧立新之志,这一点很合李治心思。但李义府也有两点不足,一来他年方四十二岁,这等年纪就当宰相实难服众;再者此人因逢迎上意晋升,多少有点儿幸进的意味,为正直之士所不齿。因此李治授予他的官职是中书侍郎、参知政事,加封广平县男,目前只算个临时宰相。

不过这位临时宰相甚是活跃,朝会刚开始他便头一个出班奏事:“启奏陛下,左屯卫大将军程知节奉命征讨突厥,已兵至西庭。三军将士雷震虎步、势如破竹,百姓箪食壶浆、以助军威;另有昭武西酋仰慕天朝,归义王师,扼腕连镳,争求立效。臣以为义兵取人,山藏海纳,逮乎徒隶,亦无弃者。恳请陛下赐诸部胡人官爵,示天朝怀远之德……淄州上报,高苑县一吴姓人家,其妇一胎产下四个男婴,臣以为此乃吉兆。盖因陛下德布四方、仁及万物,虽唐尧、虞舜无以过此,夏禹、商汤不可复加,故苍天降祉,厚地呈祥,明昭上帝,迄用康年。奏请陛下传令州县,赏赐吴氏缗钱……”

刘仁轨稳坐朝班侧目观望,见这位新宰相品貌英俊、体态端庄,白皙的脸上始终挂着诚挚亲切的微笑;嗓音洪亮、抑扬顿挫,奏事便似吟诗作赋般悠扬悦耳,果真不是泛泛之辈。但细细听来他所请之事甚是浮华,大有粉饰太平的味道——现在李义府坐上宰辅之位,自然要夸耀政绩,这跟当年长孙无忌不许百官抨击时政是一个道理。谁能说自己干得不好?

李义府滔滔不绝,一奏便是七八宗事,刘仁轨只听了片刻便有些厌倦,转而窥视百官——微笑点头者有之,漠不关心者有之,蹙眉不悦者亦有之,看来人心还是不齐啊!

不管群臣是何反响,李治却很满意,频频颔首认同,待全部奏完他只轻轻一挥衣服:“尽皆依卿所奏。”

李义府谢恩归班,其他官员才陆续进言。近来并无大事,不过是雨雪丰歉、时政杂务,其中也夹杂着不少溢美之辞。刘仁轨兴致索然——贞观年间论政,百官争相进谏,如今却尽是媚上之言。长孙无忌主政时皇上还曾指责言路不通,现如今他亲统朝政,还不是一样爱听奉承话?但这不足以说明皇帝昏庸,刚收回大权,最要紧的就是彰显功德稳固权力。莫说阿谀之声悦耳,即便不爱听这时候也得听啊!

正想到这里,忽听有个浑厚的声音道:“臣有一件关乎社稷安危的大事,欲冒死请奏……”

有人谏言?刘仁轨一怔,可扭脸一瞧出班进言之人,又不禁窃笑——礼部尚书许敬宗!这人才高德寡、不拘小节,冒死进谏这种受累不讨好的事他怎会干?而且此人近来也因赞成废王立武而受宠,不但监修史书,还待诏武德殿,专门为皇上起草机要诏书。若有建议私下就跟皇上说了,用得着在朝会上讲?

李治的反应果然很平静:“卿有何大事,但说无妨。”

“陛下在位,遍播仁义,文武效命,黎庶仰德,却唯有一事尚藏忧患,实乃瑜中之瑕。”

“哦?爱卿所指何事?”

许敬宗高举笏板道:“储君未定。”

储君未定?宫嫔刘氏之子李忠早在永徽三年便被册立为皇太子,去年二月还举行了加冠礼,如今已经十三岁。这么个大活人住在东宫,许敬宗为何视若无睹?

李治好像也很意外,白净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诧异,以一副疑惑的口吻问:“太子已立三载,卿何言未定?”

“永徽伊始,国本未生,权引彗星,越升明亮。近者正宫确立,嫡庶之分已辨,代王既嫡且长,乃合元良。岂可反植枝干,久易位于天庭?”说到这儿许敬宗倏然跪倒,诚惶诚恐道:“臣深知父子之事人所难言,触犯龙鳞必获重罪。但苟利社稷死生不避,臣即便煎膏染鼎、身死族灭,也要恳请陛下以天下为重,废庶立嫡匡正东宫!”

他这番言行慷慨激昂,还真有点儿冒死强谏的感觉;可满朝文武却丝毫未被触动,甚至有人还报以不屑的眼光。李治也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沉默片刻发出一声叹息:“唉!朕亦知立嗣当择嫡长,但忠儿已居储位三年,并无失德之处,朕何忍废之?”

“太子,国之本也,本犹未正,万国无所系心。陛下怎可因舐犊之爱而误天下苍生?”说着许敬宗又跪趴着侧过身,扫视殿中同僚,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道,“现今东宫所出本微,既知国家已有正嫡,心内必不自安。窃位而怀自疑,恐非宗庙之福啊!”此言实在恶毒,分明是说李忠心内不安可能会谋反。这纯属毫无证据的臆断,可是有先朝太子李承乾谋反的先例,谁又能说他的推测没道理?

群臣暗骂许敬宗狡猾,却没人敢反驳——这顶帽子太大,谁要是反对岂不成了心怀异志、想和李忠一起谋反么?

似乎因为看到群臣“没有”异议,李治很适时地开了口:“其实忠儿已有退让之意,前几日还曾向朕说起,只是朕不忍……”

许敬宗闻听此言就像变了个人,立刻一跃而起转忧为喜,躬身施礼道:“此真泰伯之德!陛下宜速从之。”

所谓“泰伯之德”乃是殷商典故。泰伯是周国国君姬亶的长子,姬亶年迈本该泰伯继位,泰伯却认为三弟季厉才能远高于自己,于是文身断发,避位荆蛮,使得季厉继承国君之位。而季厉之子便是奠定周室基业的周文王姬昌,故而后人称泰伯有让贤之德。

现实不似传说那么美好,泰伯是否甘心让贤难以考证,李忠让贤却是不得不让。他身为低等嫔妃之子,唯一优势就是年长,当初立他为太子完全是王皇后和长孙无忌之意,乃为阻止萧淑妃、武昭仪之子入主东宫。如今王皇后败亡,武昭仪修成正果,他的位子岂能保住?反之代王李弘因是武媚之子,从一落草就很受李治宠爱,《神咒经》有云,“真君者,木子弓厶,王治天下,天下大乐”。意即老君当治,李弘当出。李治既给其取这么个应谶的名字,足见早有立其为太子之心。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上合天意,下顺己心,李治蓄谋许久,不过是苦于王皇后和长孙无忌作梗。现在障碍没了,还用许敬宗出来冒死提议?这其实就是表演,李治不愿担薄情之名,因而叫许敬宗出头。

紧随许敬宗之后,中书侍郎李义府、御史大夫崔义玄、御史中丞袁公瑜、中书舍人王德俭等废王立武的“功臣”,以及薛元超、李敬玄、董思恭等李治潜邸亲信纷纷出班附和:“恳请陛下以天下社稷为重,改立代王为嗣。”

李治见这场戏演得差不多了,终于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顺水推舟道:“天意人心如此,朕岂敢以一己之私而负天下?便立弘儿为太子,至于忠儿嘛……唉!降为王爵,赐实封两千户、绢帛两万段,授予刺史之职抚慰其心。”

李义府率先高呼:“陛下圣明!”薛元超等人更是起身舞拜。他们这么一闹,殿内文武百官不论赞成与否只得跟着附和,更易东宫之事就这么被轻而易举地定下了——其实皇后已换,换太子是早晚的事,从宗法上说也无可厚非。但代王李弘年仅五岁,这么匆匆忙忙推他上位,也太心急了吧?

国本之事得偿所愿,群臣再无所言。李治却不着急散朝,略舒双臂又道:“朕这里还有一份奏疏,乃皇后所上……”

此言一出,群臣莫不惊诧——这位武皇后可真是个奇女子!前番皇上与宰相们在内殿争议废后之事,她不但违背礼法隔帘偷听,竟还高声斥骂,扬言要打死褚遂良。如今皇后也当上了,冤家也处死了,儿子的太子之位也有了,这又要折腾什么?

但见李治不紧不慢从怀中掏出一份奏章,随手交与侍臣。大宦官范云仙毕恭毕敬双手接过,高声宣读:“妾闻,国有诤臣,天子之幸。陛下前欲以妾为宸妃,韩瑗、来济面折庭争,此事极难也,岂非深情为国?乞加褒赏。”媚娘说韩瑗、来济当初反对立她为宸妃,面折庭争乃是出于忠心,希望皇帝给予嘉奖。

话虽如此,韩瑗、来济还是受惊非小,听到自己名字便双双出班跪倒:“臣有罪,臣有罪……”也难怪他们害怕,这般通情达理简直不像那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武媚娘。皇后这么做究竟是好意还是歹意?当初他们力阻人家当宸妃,现在人家直接当皇后了,这不是正话反说故意羞辱吗?皇帝公然拿到朝堂上宣读,难道要秋后算账?

李治眼见二人窘态,微微一笑,好言劝慰道:“二公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二人心内惶遽,兀自跪地不起。来济战战兢兢道:“臣不识大体,有违道理,前番上书阻碍中宫,至今犹感惴惴,惭愧惭愧……”

韩瑗更是将牙笏置于地,仓皇叩首:“臣愚钝昏悖,疏少才干。上有负君恩,下失德百姓,已无颜觍(tiǎn)居宰辅。恳请陛下垂怜,准臣致仕,从此退归林下,歌咏圣德。”倘若皇帝、皇后有意清算,不如早些辞官,与其让人赶走不如主动请辞还好看点儿,再说现在不走,将来谁知是何下场?

更难受的是坐在朝班中的尚书左仆射于志宁。他固然不曾似韩瑗、来济一般公然反对废王立武,却始终保持沉默不表态。这不表态至少也是不赞成啊!见二人这副窘相,他心里也很不踏实,想要跪下一并请罪,可武皇后又没点他的名,冒冒失失撞出来岂非自投罗网?思来想去不知所措,急得汗流浃背,雪白的胡须不住颤抖。

“二公何必多心?”李治一阵莞尔,索性把话挑明,“皇后此举出于好意,朕深以为然。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忠而犯上,其心可宥。你们是不是把朕和皇后的心胸看得太窄了?”

“不敢!”韩瑗、来济赶紧否认。

“那便最好。国家正值用人之际,岂可轻易言退?朕宣布,晋升来济为中书令、韩瑗为侍中,希望你们竭诚任事,尽心尽力辅佐朕,拱卫社稷,再立新功。”韩瑗与来济原本是同中书门下三品,李治此举等于正式任命他们为两省长官。

皇帝做到这个地步,二人不便再坚持辞官,千恩万谢退归朝班,于志宁也松了口气。刘仁轨冷眼旁观,心中雪亮——皇帝、皇后什么关系,还用写奏疏?分明又是做戏。韩瑗虽是长孙无忌姻亲,却并非跋扈之人,处事也还算公允;来济本是东宫旧属,还可再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退一万步讲,即便皇上真想清算也不能现在动手。已经逼退国舅、贬谪褚遂良,外间闲言碎语够多了,难道叫百姓说皇上重色轻臣,为了让通奸的庶母当皇后,把所有宰相都罢免了?演这出戏也是为了顾全大局啊!不过嫌隙已成,韩瑗、来济乃至于志宁恐怕一时间都不敢大胆做事,李又是不爱管事的。屈指一算病了的、贬了的、怕了的、不管事的,这么个残缺不堪的宰相班子怎挑得起重任?现在正是权力更迭之时,单靠一个李义府绝对应付不过来,要想稳住局面必须添人。

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刘仁轨的目光渐渐扫向满脸笑靥的许敬宗——先迎合改立皇后,后迎合改换太子,八成就是这老儿!

果不其然,他刚想至此,御座之上的李治就开了口:“朕践祚以来国事纷乱,前有房遗爱案,后有立后之争,如今褚遂良外贬、崔敦礼卧病,虽还有几位爱卿主事,中书门下仍是乏人,需再添宰执……”但接下来的话刘仁轨万万没想到,“昨夜朕推枕无眠,苦苦斟酌宰相人选。户部侍郎杜正伦素有才名,先帝时曾参与政务,可即擢为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

群臣面面相觑,连杜正伦本人都呆呆愣在那里,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许敬宗更是一惊,顿了片刻才慢慢恢复笑容,但那笑意明显难掩失望之情。刘仁轨一开始也很诧异,可潜心思索渐渐明白了李治的用意,心下赞叹——高明!

杜正伦不仅未参与反对长孙无忌,甚至永徽以来都一直辗转外任。不过此人绝非泛泛之辈,出身于诗书世家。隋朝开创科举之制,诸科之中以秀才最难,要有地方官推荐,还需笔试策论;若考试不合格,不但应考者无缘仕途,推荐人也要受罚。所以地方官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尽量不推荐,终隋一代秀才也只有十余人。可就在这出类拔萃的十余人中,杜正伦和他兄长杜正玄、杜正藏竟占据三席。昔日他大哥杜正玄来长安应考,宰相杨素自负才情存心刁难,临时更改考题,不试策论改作诗赋,命其在半日内效仿先贤写出《上林赋》《圣主得贤臣颂》《燕然山铭》《剑阁铭》《白鹦鹉赋》五篇文章。杜正玄安之若素,竟然文不加点一挥而就,看得杨素汗流浃背,由衷赞叹:“此真秀才,吾不及也!”于是顺利登科,此后几年两个弟弟也相继考中。

尤其是杜正伦,年纪轻轻便名扬天下,经历隋亡唐兴,投效秦府,甚得李世民的器重,早在贞观十年便升至中书侍郎,兼太子左庶子,辅佐太子李承乾,那时的他出入两宫、颇有权势,距宰相之位只一步之遥。惜乎世事多舛,李承乾谋反被废,李世民严惩东宫之人,一大批官员倒了霉,杜正伦也被流放到遥远的驩州(今越南义安),直至李治登基才起复,但也只当了两任僻远之地的刺史。然而就在心灰意冷之际命运再度逆转,废王立武李治亲政,短短三个月时间,先是召他回长安任户部侍郎,如今又升宰相,简直冰火两重天。

这恰恰是李治高明之处——长孙无忌虽退出权力核心,仍有很高声望,许多亲信还在朝中。别家且不论,单其亲族子侄就人数众多,表弟高履行官任太常卿,是九卿之首;长子长孙冲官居从三品秘书监,掌管皇家图籍;族弟长孙诠娶御妹新城公主,是皇家驸马;族侄长孙祥任尚书左丞,参与朝政;其他譬如高审行、高真行、长孙恩、长孙涣、长孙濬等也都身居要职。李治初掌大权,若不压服这些人何以放手行事?因而必须遴选全心为其效命之人担任宰相。可无忌身居相位二十多年,细究起来满朝文武哪个与他没瓜葛?威望素著的张行成、高季辅都已过世,新亲信还没培养起来,眼下若论信得过的唯有那帮废王立武的“功臣”和昔日东宫亲信。可“功臣”尽是有才无德之辈,潜邸旧属又资历浅薄,提拔李义府和薛元超已经惹来不少非议,不能再孟浪。

这种情势下起用杜正伦可谓另辟蹊径、独具慧眼。他乃李承乾旧人,本就有处置政务的经验,而且流放多年与无忌一派没有瓜葛;更妙的是他虽姓杜,却非京兆杜氏,而是河北洹水人,科举出身又正合李治的为政思路,品行也比许敬宗等人好。这不正是眼下最需要的人吗?

皇谕萦绕在耳,杜正伦好半天才从震惊中缓醒,继而急匆匆跪爬出班:“蒙陛下错爱,但臣惶惧不敢领受。”

“为何?”

“昔日获罪先帝,遭……”

“好了好了。”李治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当年的事莫再重提,朕所思所想乃现今国家所需。难道您不愿为朕效力?”

“不不不!”

“既如此就该当仁不让,岂可畏首畏尾、妄自菲薄?宰相之任非卿莫属,就这么说定了。”

“这……”杜正伦浑身颤抖,不是惧怕,而是激动;多年的流放生活催白了他的鬓发、消瘦了他的身体,但胸中那团渴望建功立业的欲火却未曾熄灭,甚至随着岁月的磨砺愈加炽热,见皇帝如此以诚相待,他不禁哽咽道:“臣得蒙陛下厚恩,宽宥于茅椽,必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李治把这个失势的人从绝望中拯救出来,要的就是感恩戴德竭力报效。见此情形他心中甚喜,挺身而起,不仅对杜正伦,也对满朝官员朗声道:“日月逝矣,时不我与;尺璧非宝,寸阴是竞。朕继位已六年,边疆未胜、百姓未安,多少兴邦利国的大事等着朕与列位臣工去做。创业不易,守成更难。往事已矣,咱们君臣皆需夙兴夜寐实心任事,大唐的兴盛指日可待!”这番话虽不免把方才种种粉饰之辞戳破,却也真正流露出他的雄心壮志。

文武百官齐声高呼:“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哈哈哈……散朝!”伴着爽快的笑声,李治迈着昂然的步伐离殿而去。

刘仁轨走出太极殿,望着蔚蓝天空中那轮耀眼红日,本有些寒意的心又渐渐温暖了起来。经过这次朝会他对李治已有定见——当今天子绝非昏主,也非庸庸碌碌之辈,虽然还未建立什么功业,但他胸怀壮志、腹有机谋,又有审时度势之能,其才智绝非“守成”二字所能估量!

不过……

作为刚刚被提升的官员,刘仁轨对李治怀有感激;作为出身寒门的读书人,他对李治打击权贵的做法更不乏认同。但他在庆幸之余也觉得这位年轻君王有不少毛病——许敬宗资历虽老威望不高,是有名的乖张之人;李义府虽不熟识,但观其言行也非德行高洁之辈。这些人皆非正道之士,可与适道,未可与立,若视为股肱就不妙了。再者天下之事贵在开诚布公,朝堂本来是公开议政的地方,倘若什么事都私下商量好,然后惺惺作态,又岂是为君之道?还有那位堪称后宫传奇的武皇后,又杀后妃又上奏疏,插手的事是不是太多了?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汉之吕雉、晋之南风、齐之胡后、隋之独孤,从古至今后宫干政惹麻烦的例子可太多了!

二.家宴反目

永徽七年正月辛未(公元656年2月6日)李治祭告天地宗庙,正式下诏废皇太子李忠为梁王、梁州(今陕西汉中)刺史,改立代王李弘为太子:

洊雷扬祉,承祧之道爰著;重离阐曜,守器之方斯存。故能抚宁军国,永保邦家,详览瑶图,缅瞻遐册,继业垂统,咸率兹典。代王弘,道居嫡允,天纵英姿。品质冲华,神鉴昭远。恭谦表志,仁孝居心,夙彰睿哲之风,早通《诗》《书》之业。朕以虚薄,方启无疆之祚,永传不朽之基。取则前王,思隆正绪,宜升上嗣,养德东宫,可立为皇太子。仍令所司择日,备礼册命。

李治与媚娘的夙愿终于实现,为了让天下人都分享他们的喜悦,李治宣布大赦,所有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嗣提勋一等,向全天下八十岁以上的老者赐粟帛,皇宫大宴三日,在大慈恩寺设斋供奉五千僧众;并下令在李泰的魏王府旧址建一座寺庙,名曰西明寺,为太子祈福。最后李治又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废永徽年号,改元显庆。

大唐建立以来,高祖武德、太宗贞观,一个皇帝终身只使用一个年号,还没有在位期间改元的先例。李治此举无异于向天下人宣布,大唐王朝已不再需要先帝李世民的余晖,他要开创一个新时代,一个只属于他李治的时代!

李弘年仅五岁,李治和武媚对他的期望却很高,安排了许多辅佐之臣在他身边。命于志宁兼太子太傅,韩瑗、来济、许敬宗兼太子詹事,李义府兼太子右庶子,薛元超兼检校太子左庶子,高智周、张大素、杨弘武等饱学之士为太子舍人,郭瑜、韦季方、史元道等青年才俊担任太子洗马,一时间东宫人才济济。

可怜原太子李忠降为梁王,前往梁州担任刺史。这个职位说是给他的安慰,其实是打发他离京,消解旧日东宫势力。李忠悲切而去,临行前想辞别生母刘氏都未能如愿,只带着几名宦官婢女,凄凄惨惨离开长安。除了曾担任东宫左庶子的李安仁洒泪而别,其他僚属掾吏躲的躲、藏的藏,竟不敢来送行,世态炎凉令人感慨。

新人笑掩去旧人哭,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沾媚娘母子的光,日渐式微的武氏家族再度兴旺。不但皇后之母杨贞被封为一品代国夫人,逝世二十年的皇后之父武士彠也被追赠为司徒、晋封周国公,赐谥号“忠孝”。媚娘的一干兄弟、堂兄弟也得享天恩,武元庆、武元爽、武惟良、武志元、武仁范等原本是州县小官,现在都成了皇亲国戚,骤然晋升为四五品的高官;就连攀妹裙带而登龙榻的寡妇武顺也受封三品韩国夫人,当真是阖门执笏、举族簪缨。

更幸运的是,李治又特加恩惠,赐给武家一套宅院,坐落在京城西北临近皇宫的休祥坊。当年武士彠辅佐李渊举兵,也曾得到长安宅邸,但随着武家没落出手变卖;如今凭武媚、李弘母子又得到一座宅子,不但占地更大,而且距离皇宫不过咫尺,实是莫大荣宠。香车金络,骐骥骅骝,齐集绮窗朱户;兰膏明烛,华灯初上,映耀金扉画堂。

武氏之人携家带口来到京师,齐聚在崭新的周国公府,庆贺今日恩荣。锦衣绣裙、满头珠翠的杨夫人端坐正堂,环顾绯袍加身的武家子侄,脸上洋溢着傲然的笑容——自丈夫亡故,求天不应叫地不灵,二十年含辛茹苦鬓发蒙尘,托女儿之福再享富贵,谁说养女不如男?更值得夸口的是,当年她母女受武家子侄冷遇苛待,今朝时来运转,这帮不肖子反而要仰她母女之鼻息。人逢喜事精神爽,年近耄耋的杨夫人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腰板挺得笔直,精神矍铄神采奕奕,在彩烛明灯的照耀下,满头白发都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

昔日高高在上之人如今臣服脚下,世间快意之事无过于此,反之则无比郁闷。武家子侄望着趾高气扬的杨夫人,回想当初对她老人家的不敬、对当今皇后娘娘的慢待,都不禁羞赧。尤其武士彠前房之子武元庆、武元爽,以及媚娘伯父武士让之子武惟良,他们几个对杨氏母女尤其不好,现在却都沾了人家的光,武元庆升任宗正少卿、武元爽为少府少监、武惟良为卫尉少卿,皆是从四品之职,又都是不用担太大责任的九寺副职。无恩于人妄得富贵,难免惴惴,有心说几句感恩之言,偏偏放不下面子,可又不敢得罪杨夫人,况且得人家好处不能不承情,唯有拱肩缩背尴尬赔笑,滋味甚是难受。

大人能够矜持,孩子却掩饰不住心情。武元庆的长子武审思已过舞象之年,倒还罢了;次子武再思、三子武三思,还有武元爽的儿子武承嗣,这几个孩子年纪都还小,也没见过多少世面,一入长安已是眼花缭乱,这会儿又见满桌都是从所未见的珍馐美味、精细果子,早管不住肚里的馋虫,伸手便要抓来大快朵颐。

“慢着!”武元庆推开孩子的手,板着面孔训斥道,“长辈未动,轮得到你们吃吗?还有没有点儿规矩?老老实实坐着……”

杨夫人手中捻着佛珠,不屑地瞥了他们一眼,冷笑道:“让他们吃吧,干吗委屈孩子?你们这些当老子的平日不管教,临时在我面前抱佛脚。父为子纲,此乃上行下效。孩子没教养还不是学你们?当初你们又何尝懂得尊卑礼数?瞧瞧,这帮孩子一个个黑眉乌嘴的,哪像公侯人家的郎君?吃完饭都去沐浴更衣,从今往后要给我读书学礼!”其实再思、承嗣他们只是年纪小,没那么不堪;况且他们好歹是杨氏名义上的孙子,身为祖母应当疼爱。可她与元庆等人恩怨太深,故而迁怨孙辈,对这些孩子横竖看不上眼,只将武顺的儿子贺兰敏之视为掌上明珠,反把孙子当作外人。

“母亲教训得对,皆是我等之过。”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元庆、元爽丝毫不敢违拗,赧然称是。

“现在知道我对,当初又如何待我?这些年来我母女何等苦楚,你们了解吗?你们问过吗?”忆起往事杨夫人不禁唏嘘,武顺忙过来抚着背安慰母亲。

众子侄见此情形都坐不住了,纷纷离席跪倒:“孩儿不肖,曾经慢待您老人家。”

“哼!”杨氏将眼泪一甩,“你们武氏本非诗书礼仪之家,若非我媚儿得圣上之宠,你们这些人谁能混上五品?礼数之道,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你们连孝顺都做不到,根子不正,谈何功名?如今不加罪反而赏官,实在太便宜你们了!”

元庆、元爽连忙叩首:“母亲息怒。”

“唉……”杨夫人叹口气,又把话往回收,“罢了,好歹一家人,这是皇后娘娘一番好意。再者老身出于弘农杨氏礼仪之家,大人不记小人过,岂能与尔等一般见识?《法华经》有云,‘大慈大悲,常无懈倦,恒求善事,利益一切’。念佛之人飞鸟禽兽尚且放生,何况你们这群大活人?就当我老人家积德行善吧。只是从今往后你们务必规规矩矩,再不可违拗老身之意。”

武家子侄唯唯诺诺,心里却有点儿不服。固然我们做得不好,但您老人家就完美无瑕么?当年若不是您自恃尊贵,瞧不起前房儿女,自私自利处事不公,又何至于老头子死后遭大家的白眼?

但风水轮流转,谁料到她母女今日得势?莫说受了恩惠,即便不升官,以她母女现在的地位谁敢得罪?大伙唯有默默忍着,由着杨氏作践。杨夫人眼见众人的窝囊相,心中越发快意,恨不得把二十年来的陈芝麻烂谷子事儿都抖出来。正说得解气,忽有婢女来报:“李侍郎之子来拜贺。”

武家子侄不禁咋舌——自杨夫人迁居休祥坊,来拜谒的官员内眷络绎不绝,王德俭、侯善业之流也罢了,现在连宰相的儿子都来了,面子不小啊!

杨夫人却一副不疾不徐的姿态,只淡淡道:“有请。”回首又训斥诸子侄,“还不快起来!都在地上跪着,叫外人瞧见脸上好看呀?”

“是是是。”元庆、惟良等匆忙起身,各归各位。

不多时便有婢女领来一位青年公子。李义府本是英俊之人,其子李津更是年少风流,虽只二十出头,但受父亲浸染早已通晓世故左右逢源,最近又被选为东宫侍卫,正值春风得意之时;上得堂来便笑呵呵给杨夫人磕头,又向武家众人长揖而拜;武家子侄举止做作,又不擅京城雅言,一个个相形见绌。

杨夫人略微欠身还礼,语气温和道:“有劳公子惦念。”

李津似得其父笑脸迎人的真传,亲亲热热道:“老夫人何必客套?莫说小的我,就是我父亲也是您老的晚辈呢!何况夫人乃当今皇后之母,诰命在身尊贵至极,理当受全天下人尊仰。小的冒昧前来还恐失了礼数,叫您老人家笑话呢。”他这张嘴真似抹了蜜一般,句句都是甜的。

“公子过誉。”杨氏虽这么说,心里却大为受用——卑微的日子过久了,二十年没听到别人如此恭维自己,这会儿总算找回人上人的感觉,真是扬眉吐气。

“今日小的奉父亲之命前来。一者,夫人受封前来拜贺;二者,听闻诸位贵戚皆已到京,家父久闻列位贤名,诚心仰慕,可公务繁忙无缘相见,派我先行问候,日后得暇一定相延盘桓。”说着李津再次抱拳施礼。

武元庆等人何尝有什么贤名?这不过是客套话,全都冲着皇后的面子。李义府有心攀龙附凤结好外戚,可他现在是宰相,一上来就跟武家人打得火热实在不妥,所以打发儿子先跑来逢迎拍马,蹚蹚这汪水有多深。

武家子侄没那么深的心机,头一遭被人高看,一个个受宠若惊,忙作揖还礼,倒把李津吓得不轻,连连躲避,摆手道:“列公皆四品贵人,我既是下属又是晚辈,您们这是折煞我等啊!罪过罪过……”元庆等人全然忘记现在的身份,自知露怯,脸上立刻羞红,杨夫人也不禁摇头。

李津却还是那么喜笑颜开:“今日乃夫人家宴,晚辈不请自来不便多扰,改日家父一定亲来拜望。另外……”说着他朝外招呼,见四个家仆模样的人将两口大箱子抬至院中。

众人不明所以:“这是……”

李津越发讪笑:“这两箱锦缎乃是贺礼,列位国戚方至京中,恐还有不少家事料理,这就算是我父子一点儿心意吧。还望夫人和列位国戚莫嫌简薄。”

杨氏有些错愕。一者她没想到李义府公然送礼;再者李义府原非豪门子弟,当初夜觐天子首倡废王立武,皇帝赏他一斛珍珠便高兴得上蹿下跳,如今当上宰相还不到俩月已这般阔绰,看来没少捞钱啊!但杨氏的错愕只一瞬,她久历官场,尤其年少时曾亲见亲闻先朝宰相杨素、宇文述的敛财手段,也不把这当成什么大事;再说李义府能当宰相还不是因为趁了改易中宫这阵东风?若不是自己女儿要当皇后,何以能内外勾结扳倒长孙无忌?她母女吃了这么多年苦,得点儿回报难道不应该?想至此杨夫人点头一笑,只轻轻说句:“承令尊美意。”便把两箱礼物视为理所应得的东西,毫不客气地收下了。

李津笑眯眯拜辞而去,杨氏望着瞠目结舌的武家子侄更加得意,手指两箱礼物炫耀道:“看看!宰相尚要向我道贺,听见人家说的话没有?天下人都尊仰老身,偏尔等有眼无珠,不把我母女放在眼里。你们这些不肖之徒真是侥幸,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分。让你们沾了我母女的荣光,难道不该好好感谢我母女吗?”

话说到这个地步,武家子侄就是再放不下面子也得表态。武元庆又颤颤巍巍跪下了:“母亲教训的是,我等皆是托妹妹……不!皇后娘娘和您老人家之福才有今日,您老的恩德天高地厚。”其他人也灰头土脸跟着附和。

唯独武顺大模大样在旁坐着,见这帮人逆来顺受的样子大感滑稽,不禁掩口而笑。杨夫人平素吃斋念佛,还算通情达理,却因为当年受他们的窝囊气受多了,今日终于能还以颜色,什么佛经法理全忘了,竟有些得理不饶人:“天高地厚如同再造,是真心话吗?就是养一窝狼崽子也比你们有良心。方才当着外人的面还丢我的脸!丢我的脸事小,别忘了你们是皇后的亲戚,丢皇后的脸、朝廷的脸事大!你们这群鄙陋之人见过什么世面?一群不争气的东西!”

她再三训斥奚落,不少人脸上已有不忿之色,多亏武元庆能忍,又世袭国公得利最大,笑嘻嘻哄道:“母亲说得对,我等于心有愧,今后一定改过自新,时时处处孝敬您老人家。”

“孝敬?我可不指望你们孝敬,怪只怪我没生下个儿子,凭你们不过是煮沙成饭、画饼充饥。但凡你们念着皇后娘娘的好,将来多为娘娘着想,我就阿弥陀佛烧高香啦!用饭吧。”总算正式开席,武家子侄碍于情面纷纷向杨氏敬酒,可杨氏还是忍不住冒出几句抱怨话。也是她年岁大,未免有些唠叨,车轱辘话来回说。武元庆忍气吞声,一直哄着、劝着、顺着。

不过元庆能忍,一旁的武惟良却忍不下去了。

武惟良原本担任下州长史,官阶正六品下,在武家子弟中官职最高,或许是见的世面较多,见地也比其他人深。如今他猛然升为四品少卿,连他弟弟武怀运也擢为淄州刺史,官升得倒是不慢,但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皇亲国戚固然荣耀,但树大也招风啊!远的不说,王皇后一家原本也风风光光,现如今呢?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就连死去多年的皇后之父王仁祐也被削去爵位,一家子改姓“蟒”,媚儿妹妹做事也太绝了吧?你这般作践人家,别人又该如何看待咱家呢?

他本就暗怀三分忧虑,想着吃完这顿饭早些休息,明天一早动身赶往始州,找弟弟武怀运商量一下今后怎么跟同僚处关系;哪知这顿饭简直吃不下,这位叔母趾高气昂絮絮叨叨,说出的话能把人噎死!他实在不喜,加之几杯酒下肚激了血性,终于按捺不住。

“叔母!”武惟良猛然站起身,打断杨夫人的牢骚,“您老过分了吧?即便我们当初待您不够好,您也不能把我们说得如此不堪啊!不错,我们的确沾了娘娘的光,可我们入仕是靠祖上恩荫,身为功臣子弟自当如此,娘娘当初不也因为是功臣之女才有机会入宫吗?好歹我们武家为大唐立过功劳,一门三公爵,至今还承袭爵位呢!”

杨氏一时语塞,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作为弘农杨氏隋朝宗室,她从嫁入武家那天起就没瞧得起这个出身木材贩子的家族。在她看来当初若非高祖李渊做主让武杨联姻,这么个暴发户之家哪入得了关陇权门法眼?如今亡夫从应国公晋为周国公,而她的封号却不是周国夫人,而是代国夫人。这足以证明她有今日之贵并不是因为嫁了个好丈夫,而是因为生了个好女儿!

一时间鸦雀无声,武元爽见风头不对,忙打圆场道:“母亲切莫多心,惟良的意思是说,我们身为功臣子弟本来就该好好效力朝廷,如今得娘娘提携,更应尽忠尽孝,方不负祖上之德。”他一时匆忙也有些口拙,这话更显画蛇添足。

“好!”杨夫人咬牙道,“好个祖上之德!你们升了官却全然不领我母女之情,是不是?”

武惟良实在气不过,不待元爽解释清楚,抢先道:“升官未必是好事!我等早登宦籍,自揣才分不高,不求贵达。子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今骤得通贵之位,诚恐力有不逮,有负朝廷重托,夙夜忧惧有何庆幸?况且娘娘本是先帝才人,如今悖乱宗法……”

坐在后面的武志元始终察言观色,连筷箸都没碰一下,此刻见杨夫人面沉似水、白眉蹙动,即将暴怒,他赶忙起身,照定惟良脸上就是一记耳光,呵斥道:“灌几杯马尿,胡扯什么?没叔母提携,你算什么东西?目无尊长大言不惭,快磕头认错!”虽同为武氏之人,但各家情势也不尽相同,武志元一直在偏远小县为官,与杨氏母女接触甚少,没那么多芥蒂。更重要的是他父亲乃是武士彠四弟武士逸——这位武四叔文武双全,开国征战中立有功劳,惜乎却是李元吉麾下。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虽未革除武士逸官爵,却将他远远打发到岭南韶州(今广东韶关)任刺史,致使其郁郁而终。他们这一支的子弟很不得志,若非借媚娘之力岂能咸鱼翻身?因而武志元对杨氏母女是真心感恩。

武惟良被这记耳光打醒了,捂着腮帮子忆起种种往事,想到这位叔母当年何等桀骜,想到媚儿妹妹如今的地位,立时意识到一时冲动的可怕,祸福相继就在眼前,何待日后舛逆?想至此他忙扑倒在地,连连叩头:“侄儿喝多了,您老莫……”

可他此时悔悟已晚,杨夫人哆嗦一阵,继而怒眉渐渐舒展,双手合十低吟:“善恶之报,如影随形。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说罢摘下佛珠往案上一拍,猛然起身,“顺儿!咱们走!”迈步便往外走。

武顺赶忙搀住:“娘啊,您要去哪儿?”

“进宫找你妹妹。”

这短短六字吓得武家子弟尽数跪倒:“我等错了,您老人家息怒啊!惟良胡说八道!”

武顺也劝:“何至于此?天色已晚,就算有事也等明……”

“还等明天作甚?这群无情无义的东西,多看一眼我都恶心!”杨夫人不依不饶,死死拉着女儿的手快步离去。

她七十多岁的人了,众子侄拦也不敢拦、拽也不敢拽,唯有哀声苦劝。杨氏理也不理,硬从他们身边挤了出去,板着脸下堂而去。众子侄傻了眼,一个个瘫软在地,先是脸色煞白地愣了一阵子,继而群起攻之,无不痛骂惟良混账。原本欢欢喜喜的家宴闹得不欢而散,唯有武三思、武承嗣几个小孩兀自大吃大嚼,根本没意识到这场争执已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三.母女密谋

杨夫人脾气倔强,拿定主意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当即登车,直奔皇宫而去。这会儿天色已晚,按理说若非大事不该放人入宫,但皇后之母谁敢开罪?当初王皇后之母柳氏便横行无忌,武氏之宠远在王氏之上,杨夫人气焰也更嚣张,守宫门的将士二话不说当即放行。

也是一阵心头火顶着,杨氏竟不用搀扶,拉着武顺的手一路疾行直入肃章门——媚娘当上皇后就搬出立政殿,到正北的延嘉殿居住,这里距李治所在的甘露殿更近,且离其他嫔妃之处也不远,足可掌控整个后宫的动静。

杨夫人一路行来,离着八丈远便望见殿中灯火灿烂,且有轻柔的乐声传来,侍立在外的宦官、宫女比平常多出一倍,正犹豫间内侍大宦官范云仙笑呵呵迎上来:“老夫人,听说您受封诰命,奴才恭喜您了!今日当值不便,哪天得空我到府上给您老人家磕头去!”他本是媚娘身边之人,托主子之福转而侍奉皇上,如今已官居从四品,成了宦官中顶天的人物,故而对媚娘一家奉若神明。

杨夫人定住脚步气喘吁吁,也没理会他这番客套话,手指宫殿:“怎、怎么今……”

“哟!我的老祖宗,可别乱指。”范云仙忙拨开她手,就势搀住,“万岁在里面呢。”

杨夫人的火气立时消了大半,与武顺对望一眼——这可怎么办?大晚上顶着一脑门子官司跑来,难道硬闯进去扰皇上和娘娘的消遣?哪有这规矩啊!

亏得范云仙脑子机灵,猜出必有私密之事,笑道:“这会儿唐突见驾是万万不成的,您老不妨到偏殿里等着。奴才一会儿进去跟娘娘知会一声,少时照顾万岁歇下,娘娘再过来跟您说话。夜静人稀,您又是这等身份,就算明儿万岁听说也不会怪罪的。”

既来之则安之,杨氏母女只得听他安排,来至延嘉殿西边偏殿,有个宫女进来点上盏宫灯,范云仙又打发人奉上些饮品,这才笑呵呵辞去。这一等时候着实不短,天色渐渐黑下来,母女俩忍不住朝外面窥视,先是乐声止歇,十几位罗裙飘飘的女子怀抱箫管、芦笙、琵琶乃至箜篌等物从正殿退出来,继而又有十几个宫女提着冒热气的水桶而来;又过一阵子见灯火渐暗,许多宫女捧着杯盘而出;范云仙又露一面,却未及说什么,只笑了笑便领着一群宦官忙去了。其他的宫人也纷纷退出,有的挑着灯笼往各处殿门、仪门守候,有的则如释重负说说笑笑,显然是可以休息了,继而偌大的皇宫竟一下子寂静下来。

毕竟早春时节,夜风渐渐起来。呜咽阵阵,树声沙沙,轻柔萦绕便在耳畔,似比方才那宫廷雅乐更显悠然。忽见殿内灯烛晃动、人影扭曲,又听窗子咯咯作响。武顺有意唤人关门闭窗,又恐惊驾,只得自己起身,踱至窗前手扶雕棂,往外一望——却见夜色漆漆如浓墨,一弯峨眉掩云端,那渺渺流云似轻纱、似烟岚,朦朦胧胧晦暗不明。

寂寂宫苑中唯有几点零星灯火,恍惚摇曳,目眩神晕;缕缕和风迎面拂来,又不知是何种异花奇蕙之香,沁入心脾,醺醺醉人……正踌躇间忽觉风势骤起,真似江海翻涌、万马奔腾。天上新月已入云雾怀,腾腾绕绕、抚抚揉揉。月儿有意叙绸缪,浮云只顾申缱绻;天昏地暗乾坤倒转,枝摇花颤如在掌中把玩,夜鸟惊啼啾啾似娇喘,风过绮窗呜呜如咏叹;树影婆娑拶拶迤迤,幔帐扬动起起伏伏。晦暗殿阁间又似传来歌声,仔细听来却隐隐约约、颤颤巍巍、断断续续、呢呢喃喃、欲唱还羞、似是而非……终究听不清个所以然!

杨氏闭目闷坐似入定,武顺却不知为何两颊晕红,想抽身离去却偏偏拔不动腿,越发歪着脑袋侧耳聆听,又是好长一阵光景,却渐渐没了动静;只见云散风清、树定鸟栖,白茫茫月光照着宫墙,素得便似寡妇穿的丧服……武顺发出一声哀叹,转身怏怏落座,未及和母亲说句话,忽觉门外白影一晃,那位皇后妹妹快步蹿了进来——

但见媚娘铅华尽洗、蓬发尨茸,只披了一件薄似蝉翼的纱衣,肌似白雪,肤若凝脂,腰如束素,玉峰丰腴,两滴蜡泪如裹帕中,一副玉体若隐若现。脸上兀自春霞未退,秀目迷离,打着哈欠含笑半嗔:“娘啊,都什么时辰了?您老就是忙着谢恩,也不便……”话说一半才见武顺也在旁,姐俩对望一时无语。

只因姐姐与李治“越礼”之事,媚娘对武顺实是存了芥蒂,不许她随便入宫,大封武氏时若非李治坚持,便是韩国夫人这封号也不愿给她。愣了片刻媚娘轻摆玉团坐到母亲身边,朝外吩咐:“云仙,派俩人打着灯笼,送韩国夫人出宫。”

“你赶我走?”武顺不忿。

媚娘面无表情道:“咱娘一把年纪也罢了,你一介外命妇又是个寡妇,深更半夜留在宫中成何体统?快出去,省得别人闲言碎语。”

范云仙不管那么多,只听主子号令,早提了灯笼候在门口,讪笑道:“韩国夫人,请吧。”

“我成何体统?”武顺冷笑道,“你到坊间听听人言,谁不知你乃先……”

“顺儿!”杨夫人赶忙喝止。

“哼!有什么了不起。”武顺悻悻然拂袖而去。

媚娘又把外面伺候的宫人尽数打发,这才问母亲何事。提起前情杨氏又气满胸膛,把在席间武惟良、武元爽之言学说一遍,却也不免添油加醋咒骂连连,真如受了多大委屈一般。

媚娘听罢柳眉弯弓、秋波化剑:“如此说来,他们不识抬举?”

杨夫人越发勃然道:“若依我意就不该提拔他们,如今舍了斋饭反倒挨骂。反正我老人家今生便是个无儿的命,也用不着这群野狐禅的东西充门面。十恶不赦,不孝乃一,你明儿就跟万岁说,寻个罪名把他们都给我杀了!”

媚娘恨归恨,却并不糊涂,抚着母亲的背劝道:“娘啊,您现在嚷着要杀要宰,这全是气话。国之贵戚岂能草率处置?我虽为皇后,坊间多有议论。若再闹出什么大不孝、杀兄弟之类的丑事,女儿颜面何存?再说反对我的那些人还未肃清,长孙无忌虽闭门不出,但还是三公之首,巴不得咱家出乱子,这时处置那帮家伙岂非授人以柄?”

一言点醒梦中人,杨氏被怒火烧乱的理智渐渐清醒,却还是愤愤然道:“虽不能置于死地,也不能便宜他们。”

“那是自然。”媚娘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戾气,“既然不能为我所用,还留着他们干什么?过几日我便奏请圣上,把他们都打发到外地去。”她提携武氏兄弟担任高官,绝非以德报怨,而是为自己着想。

范云仙已向她如实转述了王萧二人临死前说的话,萧淑妃的诅咒倒算不得什么,充其量不过是失败者的发泄,反倒是王皇后那番有礼有节的话激起了她的怒火——陛下万年,昭仪承恩,死吾分也!直到最后一刻王皇后依旧自骄自贵,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依旧称昭仪,言语间充满了鄙夷。因此她才怒气不解,向李治建议改王为“蟒”、改萧为“枭”,李治顺从其意一来是哄她欢心,二来也是考虑到太原王氏、兰陵萧氏在朝为官者不少,废杀二人不免结怨,若将她们剔出族谱就表示不再是两族之人,可示对这两族并无偏见。

但是即便杀了情敌媚娘依旧不能心安。王氏出于关陇名门,有权有势的亲戚数不胜数;她却家室零落无人帮衬,能不被人家小觑吗?而且这不仅是面子问题,也关乎皇后之位的稳固。内宫与外廷说是有礼法阻隔,其实从古至今就是暗通的,太原王氏那么大势力还落败了呢,媚娘岂能掉以轻心?她需要在朝中树几个亲信,因此才“不计前嫌”提携武家兄弟。如今听母亲所言,他们根本不领情,弄不好反倒是累赘。于是她拾起当年驯狮子骢的心思——既不能用,不如趁早除去!

听女儿说要把元庆、惟良他们贬往外地,杨夫人这才消解恚意,继而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你向圣上奏请时千万谨慎,别说家中不睦赶他们走。你就说你是防微杜渐,不想让外戚干政。”

媚娘扑哧一笑——姜是老的辣!这办法既能出气又捞美名。

杨夫人拉着女儿的手道:“千不怨,万不怨,就怨你爹死得早,咱家里没有可以倚重之人,我们杨家也零落了。娘整日跟那帮公主、王妃走动,还不是想为你帮点儿忙?可太殷切了怕人家瞧不起,沿门托钵折了你的面子;太矜持了,又显得咱们目中无人。总之小有小的好处,大也有大的难啊!”

“哼!事在人为,我就不信坐定皇后之位,没人来逢迎。”

杨夫人闻听此言,这才想起李津送礼之事,赶忙告诉女儿。媚娘听罢微然一笑:“怎么样?我就不信天下人都那么不识相。李义府是参知政事,岂不比元爽、惟良他们强?他的心思我已尽知,至于两箱东西您还是退回去吧。”

“退回去?!”杨夫人不解。

“谁缺他那点儿东西?别因此落个贪财之名。但东西退掉,话可要说明白,我要的不是财货,要的是他那颗忠心,只要他以后多替我着想,我自不会亏待。还有许敬宗、袁公瑜甚至司空李,那帮人我都会关照。”

“他们又没给咱送东西,凭什么这般好心?”

媚娘却道:“您老想偏了,这些人与咱本就相辅相成。若没他们帮忙我当不上皇后,若没有我想争皇后之事,他们也不可能趁机扳倒长孙无忌。既是互相成全,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这份善缘不能断。真若把他们一个个扶上高位,对我也有莫大好处。”

杨夫人茅塞顿开,觉得女儿青出于蓝、冰雪聪明,赶忙应承道:“宫中之事我儿自为之,宫外大臣娘替你走动。”她倒是老当益壮,都七十多了,还主动揽事跑东跑西。

媚娘甚感过意不去:“孩儿这么大了,还让您老操心,娘亲也要多保重身体啊。”

“我这把年纪,眼瞅着你当了皇后,还有什么不满足?就是现在闭了眼也知足。倒是你外甥、外甥女还小,将来都指望你照顾,武家的人既然不中用,这才是咱自己家的孩子。”两个女儿闹得不合,她心里也很别扭,可是媚儿既是这身份,少不得哄着;因提到孩子,杨夫人又想起一事,“对啦!李忠虽已被废,不可不防。娘当年可见过这类事,昔日太子杨勇被废多年,柳述等人还想拥立他推翻杨广呢,最后弄得皇上都不得善终……”

“哎哟!您说的这都是哪年的事儿啊!”媚娘忙起身走到窗口,左右瞻望,生怕有人听见。

在这等事上杨氏无半分慈悲:“哪朝哪代不一样?皇宫就是这么个你死我活的地方。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该仁的地方要仁,该狠的地方得狠!梁王李忠,还有萧贱人养的孩子,最好都除掉!”

媚娘见四下无人,亲手掩上窗,也不再隐晦:“素节之母已死,倒也不足为虑。至于李忠那边,我原先那个叫刘朱儿的婢女还在他身边呢,等过两年皇上淡忘些再下手。”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媚娘早有算计。

“阿弥陀佛……”杨夫人如释重负,“这我便放心了。”

媚娘觉得母亲为这等杀生害命之事念佛,显得非常可笑,但她却笑不出来,扭脸望着殿中那盏摇曳昏暗的宫灯,喃喃道:“其实谁想害人?谁想管外朝那些闲事?我也是不得已啊……等把那些隐患都除了,这皇后之位坐稳了,我便本本分分相夫教子。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掺和也罢。”

杨夫人瞥了女儿一眼,心里有话,却没说出来——傻孩子,世事哪有个完?莫看你当了皇后,到头来也得和娘我一样,糊里糊涂就忙白了头。咱们娘儿俩,天生就不是稳稳当当享清福的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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