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引子

永徽六年(公元655年)腊月,西京长安。

云重重,雪簌簌;寒风似刃,冰霰如幕……

八百里秦川银装素裹,目光所及尽是白茫茫的。原本起伏突兀、棱角分明的丘壑山峦柔和许多,仿佛盖上一层软绵绵的丝被;灞水、潏水、沣水乃至渭水,这几道盘踞京畿的大小河川变成了一条条在云中舞蹈的银龙,它们携手拱卫的长安城也如冰雕玉琢一般。

常言道“瑞雪兆丰年”,这鹅毛大雪似乎预示着来年风调雨顺,定有个好收成,故而天气虽冷,京城士绅百姓却兴致不减。西市依旧商贾云集、邸店林立,阔绰的贵人身披裘氅、牵着骏马,挑拣着珍珠玛瑙、绫罗绸缎;即便奔忙一年的穷人这会儿也闲下来,拨弄着掌中的通宝,打算到肉寺割几块羊肉,制备椒酒屠苏,要和家人过个有滋有味的新年。更有许多太学生和早早赶来赴科举的才子们凑在一起,围坐酒肆观赏雪景、对饮连诗,暖意融融好不风雅。

不只民间如此,太极宫也是一番喜气洋洋的景致。椒墙碧瓦化作冰城雪殿,苍松翠柏成了琼枝玉叶,海池如冰镜、长廊如玉带。对于当今天子李治而言,这似乎是值得特别庆贺的一年,很早他就下令在各处大殿挂起形形色色的灯笼,璀璨的灯火与晶莹的白雪交相辉映,越发光华闪亮,别有一种风情。

而在玄武门以北,禁苑的一处角落却阴气沉沉。先皇李世民酷爱骏马,禁苑蓄养宝马无数,这里原本也是诸多马厩之一;但随着先皇骑鲸,良马不是陪葬昭陵,便是赏赐有功将领,现今皇帝又不是很热衷驰骋游猎,许多马厩渐渐荒废了。如今这里空荡荡的,多年未加修葺的马棚早已破烂,快被雪压塌了,侍马宦官居住的房子大多人去屋空,唯有一间隐约尚有人声,但门上拴着铁链、挂着大锁——那是临时的囚室。

此刻正有两个女人困在其中,一个蜷缩在东面的墙角,一个卧在西墙下,因为屋里仅有的一只炭盆熄灭了,两人都冷得瑟瑟发抖,却凝然对望着——那是审视仇敌的眼光。虽说披头散发、衣裙肮脏,但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两人还年轻,不过三十岁上下,虽然她们的面庞因饥寒交迫而憔悴,嘴唇冻得有些青紫,脸上还蹭了几道灰尘,不过依旧难掩二人丽质。她们的衣服早在地上滚得破烂,却是用锦绣丝线织就,这原本该是两位尊贵之人啊!

将犯罪的皇室成员囚于禁苑是朝廷相沿下来的规矩,昔日废太子李承乾就遭受过这样的待遇,今上三兄李恪、六叔李元景也都在禁苑中赐死。落草的凤凰不如鸡,然而这些人下场虽悲惨,却未遭受什么苛待,可眼前这两个女人却是三餐不继、挨冻受饿;而且把仇人关在一处,时时刻刻彼此面对,这本身就是一种折磨吧!

这种囚禁已经持续一个多月了,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刚开始两人还时不时争执,日子一长就懒得多费唇舌,就这么对视着,便如一对累倒在地却还怒意未消的斗鸡。这种对视每天都会有几个时辰,直至送饭之人到来或者被什么特殊情况打断。

今天打断她们的是呼啸的风声。

雪停了?那个稍长两岁的女子把目光移向窗子——宫廷殿阁的窗户大多用绫子糊,而养马宦官能有这般讲究?蒙在窗棂上的不过是一层粗麻布,遮风蔽日倒还凑合,但透光太差了,使本就肮脏的小屋越发黑黢黢,根本搞不清外面状况,连什么时辰都辨不清。

那女人脚上已有冻疮,扶着墙蹒跚地走到窗前,朝外呼唤:“雪停了没有?何时给我们换炭火?”外面却无丝毫回音。

另一个女人也哆哆嗦嗦凑过来,跟着问了几声,依旧没人搭理;她索性抬起手,去抠窗户。因为长期没修剪,她的指甲狭长尖利,没几下就在麻布上抠出一个小窟窿。两人各虚一目,争着朝外窥探——雪并没停,而是转小了,凛冽的寒风却随之而起;看押她俩的老宦官早就不见踪影,也不知到何处避寒去了。

年纪较轻的那个女人叹口气,甚是无奈,又瞅几眼外面的雪景,猛然萌生出一个尖酸念头,于是皮笑肉不笑地对另一人说:“你也读过不少诗吧?”

稍长两岁的女子一向性情孤傲,情知她又要找话题挖苦自己,并不理睬,任凭她胡诌。

“有首咏雪诗只怕你没读过……盐飞乱蝶舞,花落飘粉奁。奁粉飘落花,舞蝶乱飞盐。”此诗颠倒成韵、正反皆通,果是奇异之作,但从这小孔朝外看,所见者不过几间破烂的马棚、萧索的矮房,哪有什么蝶舞粉奁?她却得意洋洋地吟着,又道:“这首诗乃我祖上所作,优美绮丽、别具巧思。也难怪你没听说过,毕竟你们这些腥膻的北人粗陋寡闻,没点儿风雅意趣。遭皇帝厌弃还不是理所应当?”

那稍长两岁的女子绝非无才无德之人,恰恰相反,乃是北方名门太原王氏之女,一向视自己的出身为荣耀,岂容她如此奚落?不过她并未谈及温子升、薛道衡之流与其辩论,而是淡淡一笑,反唇相讥:“作这首诗的你那位祖上我知道,便是身居傀儡、无力救国,最终被叛贼侯景杀害的梁简文帝萧纲吧?亡国败家之人,何足为傲?”

萧姓女子性子急躁,讥人不成反吃了个瘪,当即嗔目:“自古无不灭之朝,亡国又如何?但凡有见识之人谁不敬我南国天子之后裔?我兰陵萧氏前隋时就出过皇后,隋炀帝膝下三子皆其所出,我不是也为今上生儿育女吗?你又生养过几个?”

“你……”这句话戳中了王氏的隐痛,但她话说一半又收住了,转脸走开——你这小贱人到这步田地还要无事生非,我堂堂关陇名门闺秀,才不屑与你斗嘴呢!

年轻女子见她不答,越发挖苦:“唉!别看咱们同在囹圄,兴许万岁念在我曾诞育皇子、公主,说不定哪天就放我出去。到那时可就苦你一人了,哈哈哈……”

王氏忍无可忍:“哼!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以为你的儿女有好下场?不见李恪之事乎?即便万岁有舐犊之意,姓武的狐媚子岂能饶过他们?你死了这条心吧。”

“你说什么?!”

“死了这条心,老老实实等阿武要你的命吧!”

“我死也饶不得你……”忽然,外面的风转了方向,一股寒气从窟窿中灌进来,萧氏冻得一激灵,顾不得还口连忙躲开。俩人依旧一个缩在东边,一个卧在西边,凶巴巴对视着。

凛冽的寒风一阵接一阵,窗上的窟窿越吹越大,这区区斗室无处可躲、无处可藏,又没有用以封堵之物,不多时两人都快冻僵了。萧氏觉得自己百脉尽废,五脏六腑都凉透了,也顾不得对面之人是谁,哆嗦着爬到东边,紧贴王氏缩在同一个角落里,借她身子取暖。王氏不禁蹙眉,挣扎着想推开,但三推两推偏不走,渐渐地她也感到这样更温暖,便不再拒绝。不知不觉间四只冻得僵硬的手握到一起,两张苍白憔悴的面孔咫尺对望,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丝惨笑——太原王氏,兰陵萧氏,计较这些还有意义吗?无论是忠厚传家、光昭祖泽的北土望族,还是风华世代、绮丽风骚的南帝后裔,终究沦落为阶下囚,都敌不过那个姓武的女人!

那个秽乱春宫的女人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脱胎换骨,大大方方地入主中宫了。但恰恰是她们俩成就了人家,她俩一个是皇帝的旧宠,恣意妄为、傲视群芳,为皇帝生下一个皇子、两个公主,并千万百计谋夺皇后宝座;而另一人正是曾经的皇后,为压制对手、保住地位,不惜驱虎吞狼,把姓武的引进宫。怎奈世事不由人,最终结局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两人双双堕入监牢。

同是天涯沦落人,还有什么可争的?在寒冷饥饿的折磨下,两人终于紧紧贴在一起,抱着对方的身体相互取暖,恨不得彼此融化掉。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门外锁链叮当之声,似是有人开锁。

总算有人来了,是送炭火还是吃的?就是有碗热水也好啊!

然而房门开启之时才发现来者不是看押她们的老宦官,而是一个身披狐裘、内衬锦衣、神采飞扬的年轻宦官,她俩都认得——此人本是伺候武媚娘的,后来提升为皇帝身边的内侍大宦官,名叫范云仙。他身后还跟着十多名小使,整整齐齐排成一班,脸上皆是凶恶的表情。

萧氏一见此人怒火中烧:“你来做什么?”

“无事不登三宝殿,当然有要紧事嘛!”范云仙嘿嘿一笑,“二位出来吧。”

“出来!快出来!”其他宦官也为虎作伥随着叫嚷,更有甚者冲进来胁迫这两个弱女子。

从阴暗的矮屋里走出来,王氏显然不适应,有那么一瞬间她双眼被漫天遍地的白光刺痛了,身子一晃,脚下冻疮一阵剧痛,继而又被寒气冻得直打哆嗦;然而只片刻间她又倔强地直起身子、挺起胸膛,任凭凉飕飕的雪花钻入衣领,依旧傲然站在那儿,面无表情注视着前方——她曾是天底下最高贵的女人,无论何时都要守住尊严!

萧氏就没这么沉着了,是被两个宦官拖出来的。不过即便冻饿交加落魄至此,她仍不乏斗志,死命挣扎着,挥舞着尖利的指甲在宦官手腕、肩头甚至脸上划出道道血痕,声嘶力竭地嚷着:“放开我!我乃一品宠妃,是雍王之母,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宠妃?哼!”范云仙搓着冻得冰凉的手,冷笑道,“如今哪还有王皇后、萧淑妃?尔等不过是两个获罪的贱婢罢了。”

“你主子阿武才是贱人!”萧氏回敬道,“勾引万岁,秽乱宫闱,害我母子骨肉分离,又诬赖皇后杀她女儿,一再栽赃陷害以至于此。种种卑劣伎俩无所不用其极,我恨不得将这个狐媚子杀了,食其肉、寝其皮!恨不得……”她叫嚣着、咒骂着、恫吓着,但根本没人在乎她说什么,众宦官任凭她喊破喉咙也不理睬;她窈窕的身躯因激动而颤抖,随一声声怒吼唇间冒出团团白气,仿佛发泄着胸中无限哀怨,却终如缥缈云烟般渐渐消散。

王氏实在听不下去——挣扎只能让这些卑鄙之徒看笑话。她提高声音质问宦官:“叫我们出来做什么?”

“可喜可贺!”范云仙揶揄着作了个揖,“今日便是二位身登仙籍之日,奴才奉圣上之命送你们上路。”

“啊……”萧氏的咒骂戛然而止。

王氏依然是那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反问道:“这是万岁之命,还是你主子武昭仪之意?”时至今日她依旧称呼武媚为“昭仪”,充满了鄙夷——那个出身卑贱、无才无德的女人有何资格当皇后?

范云仙嬉皮笑脸道:“如今普天之下谁不知我家皇后娘娘与圣上情深似海、天作之合?娘娘的意思就是万岁的意思。”

这句话刺痛了王氏的心——她嫁与李治十三载,却从未获得丈夫的心,更遑论情深似海。这真是切肤之痛啊!

萧氏不甘心这么糊里糊涂地死去,她愈发咆哮:“胡说!万岁绝不会这么狠心,分明是你们和阿武串通一气矫诏行事、冒渎圣德!我要见万岁,我要见万岁……”

“唉!”范云仙假模假式叹了口气,“愚哉愚哉,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说着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掏出一张黄麻纸,“二位不会不认得这个吧?天子手敕在此,王萧两庶人接旨!”

王氏万念俱灰,昏昏然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竟还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方才萧氏吟诗,讥她北方之女殊少风情,她不屑与之拌嘴,而此时此刻突然有感而发,吟出一首乐府民歌:“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她落到这步田地诚然是武媚娘奸计所致,但倘若天子心中真的有她,又何以一再偏听偏信?倘不是后妃之争和朝廷权力之争搅成一团乱麻,何以闹到这般无法收拾的地步?她的心始终未变,而皇帝已不再是昔日那个彬彬少年,朝廷也不再是那个关陇独秀的朝廷了。

萧氏梗着脖子不肯接旨:“假的!定是伪书伪诏!我不接,我不接!”可宦官岂能由着她张狂?夹住双臂、掐住双肩、踩住双腿,硬生生将她摁倒在雪里。

范云仙立时收起虚假的笑容,板起脸宣读:“庶人王氏、萧氏,素乏娴仪、妒悍骄横,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恶。屡加箴教不知改悔,反生怨怼心怀不轨,且交通外臣干乱朝政,以致行魇胜、谋鸩弑,其罪远逾七出。今即赐二庶人死,以警后宫,谨守妇德。”话音未落四个宦官出班,人人手中皆是一条刑棍——竟是要将她俩活活打死!

“我要见万岁!我要见我儿素节……”萧氏死不认命,被压在地上仍号叫不止。

王氏也不禁诧异:“鸩酒、白绫有的是,从古至今焉有杖杀废后的道理?”

范云仙又摊出那副伪善的笑容:“实不相瞒,死罪是圣上钦定,具体刑罚却是娘娘所赠。奴才们好好伺候,怎么样?二位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王萧二人都明白了——原来武媚是要拿我二人作法,让我们死得凄惨、死得难看,从而震慑其他嫔妃,真是用心良苦啊!杀人还不够,做事这么绝,不给自己留后路吗?今日你这般折磨我们,他日旁人欲算计你时又岂会留情?

悲惨的结局就在眼前,萧氏一双杏眼几欲喷出火来,朝天怒吼:“阿武妖猾,乃至于此!愿来生我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这声嘶力竭的诅咒尖利得可怖,在禁苑中不住回荡,连那几个原本还泰然自若的宦官也不禁脊梁沟发颤。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咒骂又复何益?王氏只是理了理鬓发,面朝甘露殿方向恭恭敬敬磕个头,以淡然的口气道:“愿陛下万寿无疆,既然武昭仪承恩受宠死吾分也!”哪怕到这个时候她依旧矜持稳重——武媚娘能夺取她的地位、终结她的生命,却永远无法摧垮她身为贵族的高傲。

“小的们,别愣着了。”范云仙一甩衣袖,“动手吧!”

随着“动手”二字出唇,行刑的四名宦官一拥而上,将二人直挺挺按倒在地,就势撤去破裙、褪下中衣。萧氏兀自骂不绝口,几度挣扎着欲起身,摁着她的两名宦官都快摁不住了,索性揪住她头发,抓起一团团雪往她嘴里塞。

“妹妹!”王氏扭过脸望了萧氏一眼,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称呼这个曾令她恨之入骨的女人,但也是最后一次了,“别闹了,没用的,无常追命无可挽回。你越苦苦挣扎那个姓武的女人就越得意,别再让她看笑话了。是我……我错了,我不该引那祸水入宫,妹妹你能原谅我吗?”话未说完她眼中已噙着泪水。

“呜……”萧氏已然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伏倒在地,望着视若仇雠又同病相怜的王氏,眼泪夺眶而出——错的岂止是你?当初若非我年轻气盛、恃宠而骄、逼人太甚,你又何至于行此下策?事到如今萧氏也有无数心里话想跟这位姐姐说,但嘴里早被冰雪堵得严严实实,唯有伸出一臂,拉住王氏的手以示理解。

然而就在两人指尖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股上一阵钻心剧痛——宦官开始行刑了。

刑棍挂着风声狠狠落下,随着两声闷响,两副润洁的玉体已绽出两抹杏花,不住地瑟瑟抖动,似是娇滴滴羞于见人……只是那颤抖过于激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疼得痉挛。但它们没能摇曳多久,俄而间颜色已变,成了两团桃花;粉中带红,桃之夭夭,那精巧的花蕊隐隐蕴藏着炽烈的红晕。

只可恨那无情的刑棍依旧落下,桃花立时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牡丹,尊贵典雅而又热情豪放、雍容华贵、超逸群芳,将它那硕大丰腴的花瓣向四方伸展,迎接大好春光。惜乎春光未到,刑棍又来,牡丹转眼变成了红艳艳的石榴花,神秘而诱人,热辣辣、突兀兀的,仿佛要滴下血来!

接踵而至的则是玫瑰,灼灼如火、层层叠叠,红里透着几分紫,浓烈淳厚、美艳逼人,还带着几根刺,但不像是花刺,倒似是木头渣滓扎在了那两大片花坪上;最后到来的是鸢尾花,由红变紫,紫中藏青,美固美也,但花枝低垂、萼片萎靡,那是绝望般的凄美……

突然,那一层紫色鸢尾仿佛被刑棍赶散了。继而迸发出灿烂夺目的红梅,殷红的花瓣奔放四射,跌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带着芬芳、带着火热、带着惆怅慢慢地渗开,宛如一幅风雪腊梅图;只是那运笔描绘之人不解风情,明明花瓣太多、太浓、太艳,兀自乱抹朱砂添个不停,终于完全遮盖了白雪,变成两汪触目惊心的血海!

那四个宦官仿佛与鲜花有仇一样,奋力将刑棍举得高高,一下下重砸下去,发出一阵阵应接不暇的闷响,如锻铁、如砸夯、如打桩、如药杵般碾压着臼中的两朵红芍,花谢纷飞、支离破碎,捣成末、挤成泥,由红化紫,由紫变黑,僵硬凝固……那黏兮兮、烂乎乎,粘在刑棍上的是什么?那白花花、脆生生,发出折断声音的又是什么?

还有声音,即便高洁如兰、倔强如梅,终究经不起如此断骨折筋的摧残。咬透嘴唇、颠破牙齿,终究还是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号,那种声音几乎不是人能发出的,夹杂着时而呼啸的北风,便似阿鼻地狱中厉鬼的呻吟;幸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越来越弱,最终化作恐怖的宁静……

“启禀公公,行、行刑已毕。”行刑宦官也累得气喘吁吁,抬起衣袖想拭去额头的汗水,却不慎抹了个大花脸,尽是血污。

范云仙缩在马棚之下,边哈气边搓着手,一个字都没说,只是不耐烦地撇了撇嘴。行刑之人会意,又走回那两摊血肉模糊的东西旁,抓起两块似乎是小腿的部位,拖走处置——获罪之人岂能平安下葬,两领席子一裹,往龙首山后面随便一抛,了事!不过在此之前范云仙还要故意将这两具勉强还称得上是尸体的东西在掖庭展示一下,替他主子示示威,要让所有后宫之人都知道,得罪武媚娘便是这等下场!

禁苑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唯有两抹拖得冗长的血痕留在雪地上,触目惊心。不过不必为此发愁,北风渐渐停了,鹅毛般的雪片又纷纷飘洒下来,不用多久血迹就会被埋葬,藏得一丝痕迹都不露。

雪似乎是世上最干净的东西,晶莹剔透、洁白无瑕,光泽如璧、安谧如银,包容乾坤纵贯天地,慢慢浸透枯萎龟裂的土壤,酝酿勃勃生机。但雪似乎也是世上最肮脏的东西,春之疠气、夏之湿毒、秋之扬尘无不蕴涵其中,容污纳垢、包藏祸心,任凭世间污秽狼藉、尸骨累累,一床光洁的锦被俱都遮掩……转过年又是一派大好春光、又是一场世事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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