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俄罗斯是一个后来居上的文学大国。俄罗斯文学的历史虽然号称千年,但放在欧洲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背景上看,真正属于独立发展的成熟的历史不足二百年。且不说跟中国这样的文明古国相比,就是单从欧洲着眼,当欧洲(主要是西欧)早已在文艺复兴的康庄大道上高歌猛进并诞生了众多天才的时候,俄罗斯还在中世纪的黑暗中徘徊。姗姗来迟的古典主义亦没有贡献出具有世界意义的作家和作品,其成就无法跟西欧尤其是法国古典主义比肩。直到普希金诞生,俄罗斯文学才结束默默无闻状态,引起欧洲同行的重视。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在19世纪,俄罗斯文学仅用了短短几十年的时间,就完成了世界文学史上罕见的飞跃,一举跻身世界文学前列,创造了世界文学史上罕见的辉煌。如果说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理的创作使俄罗斯文学接近乃至赶上了世界文学的先进水平,那么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的创作则完成了对世界文学先进水平的超越。就连此前一直遥遥领先的欧洲文学界都不得不惊呼:“该是我们向俄罗斯同行学习的时候了!”俄罗斯文学的发展进程和成就,是给“后来居上”这种说法的一个绝好注脚。
俄罗斯文学滥觞于11世纪,但截止到整个17世纪,俄罗斯文学几乎没产生多少特别出色的作品,可能只有《伊戈尔远征记》是个例外。这部二百多年前才发现的史诗,除了其文学价值和历史价值外,还有一个非常难得的品质,那便是雅罗斯拉芙娜的著名“哭诉”所表现出的人道主义精神。这段“哭诉”应该说是为塑造后来俄罗斯文学特有的品格做出的最早贡献。
在18世纪以前,俄罗斯文学一直游离于统一的欧洲文学进程之外。文艺复兴没有波及俄罗斯。俄罗斯文学跳过了文艺复兴,直接进入了古典主义时期。即便这样,俄罗斯古典主义仍比欧洲晚了一百年。古典主义的出现,标志着俄罗斯文学开始加入到统一的欧洲文学大家庭。
俄罗斯文学近千年的发展史,经历了这样几个历史阶段:11—17世纪的古代或称中世纪的发轫期,18世纪的积累期,19世纪的繁荣期,20世纪的多元期。普希金是俄罗斯现实主义的奠基人,是现代俄罗斯文学语言的缔造者,在所有文学体裁方面都提供了无与伦比的典范。普希金克服了18世纪体裁思维的局限,采用了比较灵活的诗歌和散文形式。但普希金没有轻易摒弃过时的体裁,他要“旧瓶装新酒”,借助“体裁的记忆”,在内容上推陈出新。作为“俄罗斯文学之父”、“俄罗斯民族诗人”和“一切开端的开端”,普希金在诗歌、小说、戏剧等所有文学领域都有前无古人的开拓和建树。俄罗斯文学的成熟始于普希金,俄罗斯文学走向欧洲和世界的底气,始于普希金。
普希金追求的是和谐,而在莱蒙托夫的诗歌世界里,耽于思考的抒情主人公则始终处于与周围环境的冲突之中,处于与大地和天空不和谐的悲剧状态。他的权利和需要总是得不到满足,情感无以寄托,找不到安慰,崇高的愿望无法实现。他注定了躁动和毁灭的命运,孤独苦闷,不被理解。莱蒙托夫将内心活动和灵魂历史作为艺术探索和分析的对象。对人内心的关注大大拓展了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艺术边界。俄罗斯文学的这一进步要归功于莱蒙托夫。
关注内心活动也是果戈理的一个特点,但角度不同。果戈理认为,俄罗斯和俄罗斯人有着巨大的潜力,只是被扭曲了,在现实中枯萎了。是俄罗斯生活中无所不在的庸俗,使人们精神上发生了萎缩,忘记了自己作为人的使命,蜕变为空虚的幻想家、病态的贪得无厌者、蛮横无理的寻衅滋事者,跟乞乞科夫一样满脑子一己私利。作家对笔下人物卑琐的欲望和无聊的内心给予了辛辣的讽刺和嘲笑。按照作家的想法,讽刺和嘲笑应该能彻底改变那些道德堕落者,促使他们通过自我教育而脱胎换骨。让“死魂灵”复活并回归基督教理想和社会怀抱,这是果戈理为他们指出的所谓正确道路。
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理确定了俄罗斯文学后来的发展方向,即社会批判与道德探索相结合。对俄罗斯作家来说,生活中和文学中的美和朴素与道德的完善是不可分割的。相对于道德上的纯洁,俄罗斯作家不大痴迷于美本身。在他们看来,美不是绝对价值,如果缺少了真与善的基础;脱离了伦理道德的美仿佛华而不实的装饰,空洞无谓的布景。相反,真正的美往往是朴实无华的,具有神圣的单纯,不需要刻意雕饰。美不在华丽考究的形式,尽管普希金、屠格涅夫、丘特切夫和费特的作品中并不缺乏这方面的典范,而在所表达的思想的朴素和这些思想的品质本身,最重要的是真和善。俄罗斯文学的民族传统告诫作家们:不要追求写得华丽,说得漂亮,真和善不需要华丽词藻的装饰,朴素和自然才是其本色。这一观点类似中国古代先哲所说的“美言不信,信言不美”。
写得朴素不等于随意,不等于粗糙,而是相反,写得朴素是为了能够更准确清晰地表达思想。摒弃华丽的雕饰和对美本身的痴迷,使得俄罗斯作家能够创造出审美意义上的完美风格和优美语言。对此,我们至今仍叹为观止。例如,屠格涅夫和阿克萨科夫对散文语言的提炼以及他们赋予散文语言的罕见诗意,应该说,其功绩堪与普希金对诗歌语言的提炼相比肩。这一成就凝聚了作家对俄罗斯大自然的感受,对俄罗斯乡村的体悟和对俄罗斯农民内心的洞察。在《猎人笔记》中,屠格涅夫用描写地主的语言来描写农民,既不居高临下,也不哗众取宠,对农民的淳朴敦厚和聪明机智也不大惊小怪。列夫·托尔斯泰的创作对人物性格和题材的新拓展,对俄罗斯生活的史诗般再现丰富了俄罗斯文学,并将俄罗斯文学的发展向前推进了一步。他的“心灵辩证法”丰富了现实主义艺术。托尔斯泰放弃了作者、叙述者或第三人称对主人公的思想活动所作的连续描写,他采用内心独白的形式,以此来表达思想感情的此起彼伏、自然流动。不是作者或叙述者越俎代庖,替人物说话,而是人物自己现身说法,袒露自己的内心世界。这样的心理描写,没有明显掺入旁观者的想法,读来异常真实可信。
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的小说如果说还是“独白性”的,作者话语是作品的结构核心,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则是对话性的。作者的声音不是高于别人,而是与他们平起平坐,具有独立性。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不同意见的分歧证明了弥漫于整个俄罗斯乃至整个世界的精神骚动和灵魂骚动,证明了光明与黑暗、基督与魔鬼两种因素在人身上时刻进行着无情而不妥协的斗争。这一殊死搏斗的戏剧性决定了情节冲突的紧张性,以及不同意见和不同声音的激烈碰撞。然而,作家坚信灵魂的光明因素最终会取得胜利,因而他整个面向幸福的未来,面向普遍和谐的王国,这普遍和谐既是日常生活冲突和悲剧的背景,又是现代人和现代社会的道德理想与尺度。另外,陀思妥耶夫斯基明显地动摇了现实主义的原则之一—环境决定论,即环境决定性格。他认为,一方面,人物的思想产生于特定的现实;另一方面,人物也能制造环境。
契诃夫对俄罗斯文学的后续发展起到了强大的推动作用,使之发生了新的飞跃。契诃夫于存在的混沌和无序中看到了人。他笔下的人总是被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偶发事件所包围,这些事件是经过艺术选择的,因而并非没有意义。然而这种选择又是隐蔽的、不公开的。在契诃夫笔下,所有的东西都是平等的,没有高下之分。物质的跟精神的同样宝贵,都值得诉诸笔端。任何一个细节都可以变得具有象征意味,蕴涵着对平淡日常生活的反抗和对永恒生活的向往。契诃夫以此扩大了对世界和人的认识,对艺术的可能性的认识。通过偶然认识必然,通过生活自然而复杂的流动来认识生活,是契诃夫的独特发现。契诃夫的作品体现了这样一个思想:生活的自然流动排除了能够影响人物性格的环境因素。无论是契诃夫早期还是晚期的短篇小说,决定论的原则均不复存在:不是环境塑造人,把他变成“小人物”,而是相反,是“小人物”作茧自缚,成了自己制造的环境的牺牲品。
19世纪俄罗斯文学取得的成就是俄罗斯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迄今难以企及的高峰。
20世纪俄罗斯的命运可谓艰难曲折,其间经历了两次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和两次巨变(十月革命和苏联解体),有辉煌,也有失落。20世纪俄罗斯文学的命运同样艰难曲折,有高峰,也有低谷。对20世纪俄罗斯文学的认识和评价也历经曲折和变化。
20世纪的俄罗斯文学由三大板块构成:苏维埃文学、侨民文学和“回归”文学。这三大板块长期相互隔绝。在19世纪,俄罗斯知识分子不可能不知道赫尔岑的作品,在20世纪,侨民也见得到在苏联发表的全部作品,但在苏联本土,读者却长期无缘与俄罗斯文学的另一部分谋面,其中不乏堪与经典媲美之作。它们中有的有幸得到发表,但后来被打入冷宫,几经磨难才重新回到读者手中;有的还未发表即遭封杀,直到戈尔巴乔夫改革时期才开禁。
“20世纪俄罗斯文学”是苏联解体前后出现的一个新概念,也体现了学术界在文学史观念上的一大变化。以往将新旧文学的分水岭划定在1917年十月革命,即十月革命前为古典文学时期,十月革命后为苏维埃(苏联)文学时期。即便将19世纪末20世纪初单列出来,仍将这一时期视为古典文学的最后一个阶段。苏联解体和各加盟共和国的独立使得原有文学史分期原则遭遇困难,变得有些不合时宜,于是,“20世纪俄罗斯文学”的概念应运而生。
一般认为20世纪俄罗斯文学起始于19世纪90年代。俄罗斯第一个现代主义流派—象征主义就是这时产生的。随之而起的还有其他一些流派,在与这些流派的相互作用过程中现实主义也得到发展。早期的高尔基同时在现实主义和相对“浪漫主义”两个流向上写作,他的作品令当时的读者耳目一新。20世纪伊始高尔基已是享誉欧洲的大作家。蒲宁、安德列耶夫和库普林在俄罗斯也颇负盛名。诗歌的复兴与繁荣是世纪之交俄罗斯文学的一个标志,这一时期有白银时代之称。
尽管十月革命后不断受到政治进程的干预,20世纪俄罗斯文学的整体水平还是堪与19世纪俄罗斯古典文学相颉颃的,而且,若论“平均”水平,可能还会有过之无不及。不错,20世纪没有可与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相提并论的巨匠,但像高尔基、蒲宁、布尔加科夫、普拉东诺夫、肖洛霍夫、阿·尼·托尔斯泰这样的小说家无疑还是属于经典作家之列的。他们在相当程度上可以跟屠格涅夫、冈察洛夫、列斯科夫放在同一行列。19世纪的诗歌有5位不容置疑的经典诗人:普希金、莱蒙托夫、丘特切夫、涅克拉索夫、费特。20世纪虽然没有“新的普希金”,却有勃洛克、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施塔姆、帕斯捷尔纳克、马雅可夫斯基、叶赛宁、特瓦尔多夫斯基(《瓦西里·焦尔金》是公认的经典),而与之接近的有古米廖夫、鲁勃佐夫、布罗茨基等。
如果说19世纪俄罗斯文学的发展不够均衡,那么20世纪俄罗斯文学在这一点上更加明显。19世纪20—40年代初,依靠普希金、格里鲍耶陀夫、莱蒙托夫、果戈理的成就,俄罗斯文学实现了快速飞跃,但到40年代和50年代前半期,则进入了相对停滞状态,60—70年代又达到高峰,这首先是体现在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上,而80年代,随着一大批经典作家陆续作古,俄罗斯文学的整体水平又明显下降。毫无疑问,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创新探索是20世纪俄罗斯文学发展的高峰。然而,白银时代首先是一个诗歌时代,当时的大作家高尔基和蒲宁不是在所有方面都保持了最高的艺术水准,安德列耶夫和库普林更不是始终能和19世纪的经典作家相提并论。20年代,白银时代余音未了,文学存在的客观条件尚较为宽松,这时诞生了一大批杰出的小说家,而诗歌到30年代已趋向衰落。还有很多杰出的作品创作于或完稿于30年代,但其中很多未能与读者见面,而大量意识形态化的文学作品越来越缺乏艺术性。
二战期间最好的作品是特瓦尔多夫斯基的《瓦西里·焦尔金》。战后文学水平降到了极点。50年代中期,苏联文学开始回升,但当时的文坛新秀还无法跟经典作家相提并论。60年代,帕斯捷尔纳克、阿赫玛托娃相继谢世,特瓦尔多夫斯基在完成不乏乌托邦成分的长诗《山外青山天外天》后,改而只写抒情诗,虽写得不错,但毕竟没有阿赫玛托娃的深刻和精致。50年代末,肖洛霍夫文思开始枯竭。有意思的是,在70—80年代社会发展的“停滞时期”,俄罗斯文学竟超越了60年代的水平——特里丰诺夫的城市小说,拉斯普京、别洛夫和阿斯塔菲耶夫的乡村小说,就是最有力的例证。进入90年代,文学失去了以往的社会地位,不再是精神生活的中心,一度陷入空前的困惑和茫然。关于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文学状况,至今评论界褒贬不一,莫衷一是,很多问题还有待观察。
20世纪俄罗斯文学的创作方法、文学团体和流派更加多元。19世纪俄罗斯文学经典的构成主要是现实主义作品,其次是浪漫主义作品。20世纪,除了现实主义,还有形形色色的现代主义,如象征主义、阿克梅主义、未来主义、意象主义等等。勃洛克批评过象征主义的神秘主义,宣称“接受”生活及其全部的矛盾性(《啊春天无际无涯……》《我渴望疯狂的人生》《夜莺园》),但就是在取材于十月革命的《十二个》和《西徐亚人》中,他依然在延续象征主义的创作方法。马雅可夫斯基在20年代下半期将自己的创作定义为“有倾向的现实主义”,但这并不等于就真的彻底放弃了从前的未来主义诗歌原则。阿克梅主义作为流派在十月革命后已山穷水尽,但阿克梅主义的创作方法始终没有在阿赫玛托娃的诗歌中消亡。抒情诗的创作方法虽然不太容易断定,尤其是像帕斯捷尔纳克这样复杂的诗人,但在他的作品中还是看得出糅合了创新与传统两大因素。苏联官方1932年提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为苏联文学的基本创作方法。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要求用社会原因,而非个人或个别社会集团的作用来解释社会的发展。同过去和现在相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更看重未来。这个概念当年确实是现实主义的一个变体,但无论如何不能涵盖在苏联创作的全部文学作品。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后来走向教条,其定义已完全不是现实主义文学,而是意识形态化的标准文学,或者如有的学者所说,是“伪古典主义”文学。从50—60年代开始,俄罗斯文学开始大胆挣脱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束缚,回归富于社会批判精神的传统现实主义,并在其中融入了普遍的人类关怀。以拉斯普京、阿斯塔菲耶夫、别洛夫为代表的乡村小说堪称20世纪俄罗斯文学的最高成就之一。70年代以后,俄罗斯文学中还陆续出现了观念主义、元现实主义(元喻主义)、超现实主义、表现主义等文学流派,它们长期处于地下状态,直到苏联解体后才由地下转入地上,从而得到自由发展和传播。
仔细考察近30年俄罗斯文学的发展变化,可以很有把握地断定:1991年苏联解体,不光是一场影响深远的社会政治巨变,在文学史上也具有分水岭意义。这是20世纪俄罗斯文学进程的终结和21世纪俄罗斯文学的开始。做出这一判断,主要基于文学内部和外部发生的一系列重要变化。随着苏联的解体,统一的作家协会也不存在,分裂成为以意识形态划界的自由派和保守派两大对立阵营,此外,还活跃着若干个独立的作家组织,它们各自为政,互相攻讦;国家不再对作家组织、文学刊物和创作活动给予预算支持,作家组织成为自筹经费的纯粹民间团体;在创作方法上,传统与后现代成为文坛两大主潮,而在这两大主潮之下,各自又拥有着林林总总、五花八门的派系,如传统现实主义、新现实主义、自然主义、浪漫主义、感伤主义以及此前处于地下状态的观念主义、元现实主义、仿宫廷骑士派、讽刺先锋派等等,不一而足。多样化与丰富性,是苏联解体以来俄罗斯文学艺术形态的突出特征。
对于20世纪与21世纪之交,也就是21世纪初始阶段俄罗斯文学的成败得失,目前见仁见智,由于距离太近,要盖棺论定还为时过早。不过种种迹象表明,这一时期的文学已经属于21世纪,这一点应该是没有异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