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雨的沐浴

太阳雨的沐浴

——《多情的太阳》序

《多情的太阳》像是撵着我的行踪似的。当谢冕教授将琴光寄来的这本诗稿转到我手中时,我还刚刚在北大燕园落脚,连随带的行李都未及解开。

琴光是我中学时代的同窗好友,也是当年数百名同学中现在我唯一的文学同行。如今在湖光潋滟、塔影婆娑、秀柳含烟的未名湖畔的长椅上展读他的诗集,我的思绪会情不自禁地像这浸入湖中景物的倒影一样,逝去的年华在记忆之湖的光波中闪现明灭。真的,面对琴光的诗集我出神好久,思绪徘徊在另一个非诗的诗的世界:中学时光的我们,多么年轻、骄傲,又多么早熟、沉重!青春多么富有,生活又多么贫困!我们是在许多矛盾和悖谬中成长的。

那时我没有想到自己后来会与琴光在文学道路上相逢,没有想到琴光的名字会带着那么多生动的诗作、散文、报告文学出现在我眼前。20世纪70年代初的岁月,几乎未给我们山区的中学生提供任何机遇,甚至连表达青春的冲动、梦想的机遇也没有,我们对生活毫无预感。当一个科学家、工程师、医生、诗人、作家的幻想是属于比我们年长与比我们年轻的那代人的。当时高中毕业生唯一的可能是去当兵,可我与琴光年龄与体重均不合格。我永远记得,送走那些幸运入伍的同学,我们用五分钱买了十支劣质香烟的情形。

琴光有诗集出版,不能归结于艰难生活对于幻想的刺激。上大学时,我也曾狂热地迷恋过写诗,但后来个人散文化、戏剧化的生活终于渐渐消磨了我作诗的冲动。琴光的诗歌创作能够坚持下来,完全是由于他比我有更强烈的对于生活的热情与爱心。我还清晰地记得,当年我们寄宿中学时,他每星期总要变戏法般地从家里弄些好菜来,以他的菜容易发霉为理由,让我们先吃完,然后与我们这些家境更穷的朋友啃少油的腌菜到周末。他还常常把他父亲宝贝一般的自行车偷骑出来,让我们人人都能学会——谁知道当他父亲推着被我们摔得惨不忍睹的自行车去修理时,琴光挨了多少斥责。

琴光就是这样的人,对世界、人生和周围的人们充满至诚至执的爱,为此他愿意献出自己的一切。

然而,正是这种至情至性给了琴光一颗永远年轻的诗心,给了他感受美好事物的灵性和敏感。于是,他从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发现了动人的温馨;发现了走出自我,跨出单行道后“道路好阔”的人生;甚至,即使没有星光,他也能感到夜的灿烂。他唱道:

只要生命还在

我就无惧轰轰烈烈

拥抱那一片绿洲

——《只要生命还在》

是啊,“把心赠给海/比什么都快活”,只有挚爱大海一样广阔的人生,才会有大海般的心胸拥抱广大的生活,才能领略自然与生命迷人的诗意,才会有不老的诗情和豁达、乐观的情怀,才会有一往情深的追求。

其实,对生活的至情至性不只赋予了琴光诗歌优美的诗情和豁达、乐观的情调,也使作者有了对复杂的心理情感的省察力。诗集中好些作品,不仅非常准确细致地把握了某种矛盾、微妙的情感状态,而且具有某种哲理意味。例如,作者写思乡恋故的情怀:“说也朦胧,不说也朦胧/走近,话又嫌多/离远,话又不够”(《久了没回家》,多么深致地写出了一个游子的心情。又如,写言语对内心情感的无可奈何:“缠绵不是说一声/就能表明/表明的是错误/不能表明的是心灵/人的心情就这样捉摸不定”(《逃离》)。令人感动的是,作者还能把这种复杂情感的表现,寄寓在生动、富有想象力的情境与意象中。像《没有星光的夜是灿烂的》这首诗,作者为了表达爱和怀念,不仅把自己的心想象为一只燃起的蜡烛,把一腔心情邮给南来的风,而且把主人公百无聊赖时的一个下意识动作赋予了十分动人的意义,从而让诗一下便有了灵性:

湖边

打一串水漂

缀成一串项链

作者神奇地在水漂和爱情信物之间建立起了一种诗的关联,不直接写感情却让感情得到了最深致动人的表现。

这类写复杂心理感情的诗,在琴光的诗集中最引人注目,最能显示琴光诗作的水平。当然,琴光不仅对感情心理有敏锐、准确的感受力和把握力,而且有他对社会生活的独特思考与感悟,像诗集中《市场,有一位少女》《村中古寺》《老屋》《一律千篇》等诗作,都表现出作者对当代生活的独特发现和深沉思考。

琴光的诗,涉及广泛的题材,但不论写什么,都表现出一个热爱生活的诗人的火热心肠,表现出他对生活的感受和祈愿。读这本《多情的太阳》仿佛进行一场太阳雨的沐浴。

1991年9月29日,于北京大学燕园

(温琴光著《多情的太阳》,鹭江出版社,1993)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