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儿时那个几乎无书可看的世界里,我喜欢偷偷翻看父亲的书,从里面的插图上找到点乐趣。当然,那些多数是专业书籍,插图也多半看了个莫名其妙,所以留下的印象不深。但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就是我偶尔会发现夹在书里的粮票,那些只有二方连邮票大小的纸片,有两斤、五斤、十斤的,上面多印着火车、轮船、康拜因啊什么的,父亲的不少书里都夹着有。那个年代,所有粮食都必须凭票才购买得到,光拿钱是买不到食品的,因此粮票事实上也是一种具有流通货币价值的票证,可以单凭它换取不少东西。因为粮票贵重,我们家也不富余,所以我对父亲拿粮票当书签的做法感到很有点迷惑,后来有机会问了父亲,才解开了这个谜团。

在我出生前的若干年,中国刚刚经历了一场饥荒。那时,我父亲正在上大学,因为严重削减了的粮食定额,和大多数人一样,那时他年轻的身体天天被饥饿折磨着,晚上饿得睡不着觉,就爬起来喝水,再找个亮点的地方看书,希望减轻那种烈火焚身一样的饥饿感。一天,他看书翻到一页,书中赫然出现了一张五斤粮票,这简直就是一个神迹。那张粮票一定是在饥荒发生前,被他无心夹进书页中的。于是,狂喜之后冷静下来的他,开始了让众人艳羡不已的日子,每天晚自习后,他可以去食堂打一份一两重的夜宵,在睡前慢慢咀嚼咽下,然后,在无比的幸福感中入眠。他的各种精打细算,让这张粮票给他带来了足有两个月的神仙日子。饥荒过后,他就开始有在自己的书里夹粮票的怪习惯了。

以下的故事就发生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是我小时候从夏天纳凉的人们那里听来的,医专的这些老师们,来自国内不同的医学院校,因此这个故事到底发生在哪个城市的医学院,已经无从知晓了。我在写出这个儿时记忆中的故事之后,春节回家乡时还专门问过年迈的父母,母亲也还依稀记得那时确实听人讲过。

一天早晨,尸体标本管理员上班来到解剖室,准备给昨天送到的那具新鲜男尸作防腐处理。当他来到停尸床边,看到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尸体左膀上的软组织出现了大块缺损,连白白的肱骨头都暴露出来了,不规则的缺损边缘,肌腱和肌筋膜被撕扯得乱七八糟,很像是野兽啃咬过的创口。这只能是夜间溜进来的哪只流浪狗干的,在人都找不到粮食的荒年,野狗扒新坟吃尸体就更不是什么稀奇事了。不过这只畜生也忒胆大了,居然敢来解剖室偷吃死人。这几天因为临近解剖课考试,解剖室夜间对复习学生开放,因此没有锁门,最后离开的学生只关灯掩门,这就给那只流浪狗得逞之机了。管理员报告了解剖室主任,主任不愿声张这事,就让管理员找个帮手晚上守夜,等那畜生再露面就打死它。

午夜,解剖楼道被昏暗的走廊灯照亮,一片寂静,除了什么地方漏水的嘀嗒声,白天的喧嚣隐没了这声音,现在,那滴水声很慢,一下一下响着,让两个在楼道口办公室守夜的人更加昏昏欲睡。管理员对那位助手说,你睡吧,等有了动静我再叫你。那年轻人就趴在桌上睡了。管理员在房间的黑暗中,对着开了一条窄缝的门坐着,手拄一根大木棍,却也在兀自抵抗一阵阵袭来的睡意。他沉重的眼皮,一会儿闭上,一会儿勉强睁开,再闭上。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突然打了一个冷战:门缝外的楼道地面,悄然无声地现出了一个黑色人影。管理员一惊之下,悄悄凑近门缝看去:一个消瘦的背影,正慢慢走向那间停放新鲜尸体的解剖室,推开门,走了进去。管理员赶紧推醒年轻助手,示意他噤声。两个人紧握着铁钎和木棒,悄悄溜到楼外那间解剖室的窗下,从黑暗中窥看室内。只见在从门口漏入的楼道幽暗灯光下,那个身影慢慢移近停尸床,摸索到那具尸体,向它俯下身去。然后,响起了一阵大口咀嚼的声音,且夹杂着牙齿刮在骨头上的咯咯声,那简直就是从地狱传来的声音。两个人听着那声响,吓得牙齿格格直打战。他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敢再进到楼里去,都在黑暗中瑟瑟发抖。不知过了多久,啃咬声停止了,屋外的两人赶紧溜到楼的转角处,等待着那个可怕的人形之物出现。终于,一个身影慢慢现形在解剖楼门口的灯光下,那是一张苍白的脸,两只眼睛茫然半张着,脸上毫无表情,流涎的口角边还粘着死尸的猩红色碎肉。那人形怪物的动作像僵尸一样生硬,转身沿着楼外墙,向两人藏身的方向缓缓走来。两人大惊失色,却见那身影停在楼外水槽边,伸手打开水龙头,洗起脸来。只听当的一声,年轻助手在惊慌后退时,手中铁钎碰到了地面上一只破搪瓷盆。那个僵尸突然停住动作,站直身体,左右环顾之后,朝着发出响声的地方走过来,还开始喃喃自语,动作却似乎比刚才快了不少。管理员壮起胆子暴喝了一声,跳到光亮处,对着僵尸举起了木棒,却听到那食尸怪物突然对他喊出:老师,怎么回事啊,我这是在哪里?我又梦游了吗?

故事的真相没有恐怖,只有悲惨:偷吃死人肉的,不是流浪狗,而是人,一个在极度饥饿中梦游的医学生。在得知自己在睡梦中干下的可怕行为后,他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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