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父亲所在医专,一位复旦毕业的毕姓老同事,因为曾经的个人遭遇,有点精神失常,于是在小城的一处偏僻墙面上,用英语写了一句打倒某某的口号,以为没人看懂,岂料不远处就是一所师专,很快就被人报了案,结果被判了死刑。枪毙前,知道自己大限将临的毕老师,也许是心中忽生不舍的挂念吧,汽车刚停在刑场上就突然跳下狂奔,被几枪击毙后,还有人登门向他那可怜的孤儿寡母索要那几颗子弹费。来人离去后,从紧闭的门里传出一母四儿撕心裂肺的哀号声,善良的邻居们无不唏嘘垂泪。这一家人后来与我们家之间还有故事,待我在后面慢慢道来。
那时的大人们,会反复叮嘱小孩子千万不要在外面乱写字,否则可能会惹下滔天大祸。我就读过的一所小学,听说曾经有一位低年级学生,在附近砖厂的砖垛上用粉笔写字玩儿,不知怎么就写出一条胡话来了,结果被连哄带吓地诱供出是他爷爷教唆的,那位老人最后被枪毙了。孩子们被教育要举报一切可疑的文字。我就当过一次举报者,和另一位小学同学跑到公安局,报告在路边电线杆上看到一条很可疑的标语,我还记得那是一手漂亮的小楷,工工整整被写在一张黄纸片上。传达室老头和蔼地问我们看到的是什么,我拿出自己摹写下的文字内容给他看。老头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出我歪歪斜斜的文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吵夜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读完后,他咧开豁了一颗牙的嘴笑了起来,在表扬我们警惕性高后,拍拍我俩的小脑袋瓜,就让我们回家了。
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有一天自己也差点成了这类案件的嫌疑共犯。
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后,奶奶一脸惊惶地压低声音告诉我:咱这栋楼里出祸事了!公安局来了人,给不知哪个写的一行粉笔字围上芦席拍了照。我吓得小心脏一顿乱跳,忙问奶奶:在哪里?写的啥?奶奶说:在我们楼上的走廊护栏,听说是“我是伟大领袖”。听罢,我的脑袋突然轰的一响,小身子晃了一晃。奶奶紧盯着我,问是不是我写的,我赶紧用力摇头,坚决否认了。奶奶松了一口气,说那就放心了,你以后不准碰粉笔,我们家本来就成分高,哪天你不小心写出个鬼话害死你老子,那我们祖孙几个就只能到街上当要饭的叫花子了。
我至今还能清晰回忆出,那个差点闯出大祸的黄昏,我和邻居女孩小玲子,在三楼空荡荡走廊上的那一幕。放学后晚饭前,是我们趁着天光玩耍的好时辰,我和小玲子跑上三楼,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她拿出一小截白粉笔,开始在走廊的水泥护栏上写出:我是伟大领袖的好孩子。那年头,中国学童写得最多的就是这一句。小玲子写完这句后,还歪着头自我欣赏了半天,问我这字写得怎么样。我看看那些如同火柴棍支棱成的一个个粉笔字,又看看柴火妞一样细瘦的她,撇了撇嘴,勉强说道:还可以吧!小玲子听了可能有点扫兴,就从写完的一头开始擦拭起来。正擦着,楼下她妈的大嗓门响了起来,是叫她回家吃饭呢。我们匆匆离开前,小玲子还用脚在上面胡乱抹了一下,我们却都没有注意,在黯淡下来的暮光中,那一行粉笔字,竟然变成了极可怕的咒语。
得知那件事发作的当晚,我做了整夜的噩梦,在最后的梦境中,我梦到自己奔跑在一条没有尽头的幽暗小巷里,身后是一个看不见的追赶者,我只听到它沉重的脚步声,夹带着重浊的呼吸声,在小巷死寂的空气中回荡。我在大汗淋漓中惊醒,发现独自躺在套房的里间,父亲下乡接受劳动教育去了,母亲去医院值夜班了,祖母带着不到两岁的妹妹睡在外间。我叫道:奶奶,奶奶,我想跟你一起睡。喊出这句话时,我惊奇地发现,我是漂浮在半空中发出这声音的,那个躺在床上的肉身,只是张了张嘴,并无任何感觉。后来我才猜测出,那应该是此生唯一的一次灵魂出窍的体验。
那场噩梦后,我发了几天烧。上学后遇到小玲子时,两人都不敢打招呼,看她煞白小脸上的眼神,也是一副吓坏了的模样,放学后我们也不敢在一起玩了。至于为什么没有再穷究下去,谁也不知道,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小孩子无心的涂鸦,有关部门也就不再深究了。
我此生最难以释怀的一幕,是解剖标本室的李姓老技术员,那位老单身汉在死前不久,拖着步子从单位往宿舍家里走的情形,他头发长而散乱,面如死灰,整个人就像包裹在灰蓝中山装下的一具行尸走肉。在慢慢走过我们一群小孩时,有大一点的小孩朝他吐唾沫,然后向他的后背扔土疙瘩,然后,小小孩们也开始跟着扔。他没有回头,继续缓慢走着,背上响着土块打中的噗噗声,其中也有我扔中的小土块。多年以后,那个孤独的背影,和它被击中的噗噗声,开始常常在我夜深独醒之际,出现和回荡在我的内心,让我的灵魂痛苦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