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学的功用

文字学的功用

文字学这门课程,在一般人的脑子里都会以为它是顶枯燥的或不合时代的东西。这不但一般普通人会作如此想,就是大学里喜欢文学的学生,也会有此想法的。他会把文字学这门课程,当作语言组的必修课,只能让一部分人去推敲寻求,而自命不凡,风流潇洒。

其实这种想法是全不对头的。文字是一个民族构成的主要条件,一个民族的历史文物以及它发展或失败的事迹,全靠文字把它记录下来,而借以记录的符号文字,代有衍变,我们如果要深切地了解过去或创造未来,对于文字的形体、声音、涵义的衍变便不能忽略或妄加蔑视。

文字学在古代,不过是小学课程的一种。《周礼·地官·司徒·保氏》:“掌谏王恶,而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礼记·内则》:“六年教之数与方名。十年出就外傅,居宿于外,学书记。十有三年,学乐、诵诗、舞勺。”《汉书·食货志》:“八岁入小学,学六甲五方书计之事。”这里所谓“六书”、“书记”、“书计”,便是现在的文字学。周代的学童,一入小学,便教他文字的构造方法,所以后来就叫文字学为小学。现在却适得其反,六书的条例,也即文字的构造方法,往往到了大学才开始学习。这便因为我们汉族有数千年的历史,汉字的形体、声音、义训代有衍变,错综复杂,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得清楚的,更非初入学的儿童即能得从事,而是成为一门专门的学科了。

这门专门的学科,是一切学科的基础,是一切汉学的钥匙。我们现在研究甲骨文、钟鼎文(或称金文)、小篆、隶书,决不是拿它当作纯艺术的欣赏,更不是拿它炫奇夸博,当作古董看待。清代有一位学者江艮庭(声),他毕生研治《说文》和《尚书》,著有《六书说》、《尚书集注音疏》等书,因为他研治《说文》,所以他平日和朋友通讯或读书做笔记,都用篆书。有一次他用小篆开了一张药方到药铺子里去买药,把药铺子里的伙计弄得莫所措手足,无法处理,这种应用不得当而引起的纠纷,决不是我们研究文字学的目的。

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书证篇》里说:“学者不观《说文》,则冥冥不知一点一画,有何意焉。”这却一语道破文字学这门课程的意义和功用。不过近代的文字学,已不是《说文》一书所能限制。清代三百年,若段玉裁、若钱坫、若桂馥、若朱骏声、若王筠,对于《说文》的研究,可以说是已经登峰造极,无以复加。但自吴大澂著《说文古籀补》,以古器习见的形体,来订正许书所载的古籀,对乾、嘉以来文字学上定一尊于《说文》的学风,起了一次大革命。至1889年(清光绪二十五年),河南安阳发现大批龟甲和兽骨,瑞安孙诒让据之著《契文举例》和《名原》,上虞罗振玉据之著《殷商贞卜文字考》,这可说是文字学上第二次的大革命。文字学经过这两次的大革命以后,领域渐渐地扩大了。学者研究的对象和方法既和以前不同,它的收获自然比以前也就丰富得多了。

我们现在说到文字学的功用,大约可分做四项来讲:

一、古书的校读。因时代的变迁、地理的隔阂,一个字的形体、声音、意义往往随之而异。在文字学里,它可以告诉你文字是怎样起源的,由古文而小篆而隶书而真书、草书、行书的嬗变之迹是怎样的,它会使你明白周、秦、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以迄现代的音变是怎样的,它更会使你知道一个字的本义是怎样的,它的引申义又是怎样的。以文字学做基础去了解古书的涵义,这是汉、唐以及清代学者一脉相承的治学方法。顾亭林《答李子德书》说:“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诸子百家之书,亦莫不然。”便是揭发这个道理。如果我们背离这条道路,冒昧地去讲读古书,往往句读不通,臆解横生。甚至会造成许多笑话。像唐玄宗读《尚书·洪范》至“无偏无颇,遵王之义”句读不通,便怀疑“颇”字有错误。开元十三年,他下了一道敕文说:“朕听政之暇,乙夜观书,复读《尚书·洪范》至‘无偏无颇,遵王之义’,三复兹句,常有所疑,据其下文,并皆协韵。惟‘颇’一字,实则不伦。”他便把“颇”字改为“陂”字,和“义”字协韵。其实“义”字从我从羊,古音读“义”若“我”(五可切),和“颇”(滂禾切)为韵,同在歌部。《易·象传》:“鼎耳草,失其义也;覆公,信如何也。”“义”和“何”为韵。《礼记·表记》:“仁者右也,道者左也。仁者人也,道者义也。”“义”和“左”为韵。这是古书上“义”读若“我”的例子。况且司马迁《史记》引此作“颇”。熹平石经亦作“颇”。陆德明《经典释文》说:“旧本作‘颇’。”可见“颇”字本没错误,玄宗不懂古音,妄作聪明,改“颇”为“陂”,可谓多事。至于文字形体的奇侅,更容易引起误读。《吕氏春秋·慎行论·察传》载着这样一个故事:

子夏之晋过卫,有读史记者曰:“晋师三豕涉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夫己与三相近,亥与豕相似。至于晋而问之,则曰:“晋师己亥涉河也。”

“己”和“三”,“豕”和“亥”,从现行的楷书来看,决不会读错。可是以现在甲骨文及金文来看,就大有混淆的危险。按甲骨文“己亥”直作“三”、“”,和“三豕”形极相似(见容庚《殷契卜辞》)。金文“三”作“”(颂鼎),“己”作“己”(分仲鼎),“亥”作“”(乙亥簋),“豕”作“”(戊辰簋),形亦易。子夏是孔门弟子中对文学最有研究的,他注意到文字的形体,断定“三豕”必为“己亥”之误,改正读史记者的谬误。这故事在当时想当为一般人所称颂,所以一直流传到现在还为我们校雠学上的美谈。宋人说经,空言义理。解释经文,往往不探求文字本源,妄生臆解。朴学家看不起理学家,也便是这原因。如果没有陈季立(第)、顾亭林(炎武)等人出来探求《诗》、《骚》的本韵,也许我们现在还是被叶韵之说所蒙蔽。如果没有钱竹汀(大昕)告诉我们古无轻唇、舌上二音,也许我们还会把“伏羲”和“庖犧”、“申枨”和“申棠”都当作两个人看待呢。这岂不是笑话。所以要读古书,便得先要从文字学入手,文字学上的问题解决了,其他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二、古史的探讨。我国从前考订古史的,大都是根据古书上所记载的材料。譬如司马迁做《史记》,也不过采辑《世本》、《春秋左氏传》、《国语》、《战国策》、《楚汉春秋》诸书加以剪裁罢了。不过单靠这些材料,往往不够,有时且难征信。所以研究古史的不得不扩大其目光,注意到古代遗留下来的实物上去。如钟鼎、甲骨,等等。而于这些实物上所刻的文字里面,往往会发现奇迹,得以证明古代社会的真实情况。关于钟鼎的出土,虽然每代都有,却以宋代为最盛。宋代政府方面如太常秘阁,专做收罗古器物的工作。同时士大夫方面如刘原父(敞)、欧阳永叔(修)、杨南仲(登)辈,锐意搜求,对文字的考释,也有凿空之功。但此风至元、明,便渐渐衰替。到了清代初年,乾隆、康熙诸帝政治上得到相对的稳定,文化事业才又中兴起来。甲骨的出土,到现在才不过四十多年的历史(1899—1942年)。最初是由当地土人和古董商人零碎的发掘,后来经中央研究院作大规模有计划的发掘,甲骨出土的数目才与时俱进。近几十年来根据金文、甲骨文去重新估定古史而成绩最显著的,我们可以举出两个人做代表:一为王国维,一为郭沫若。王氏在《殷墟文字类编序》里说:“书契文字之学,自孙比部(诒让)、而罗参事(振玉)、而余所得发明者,不过十之二三。而文字之外,若人名、若地理、若礼制,有待于考究者尤多。故在此新出之史料,在在与旧史料相需,故古文字古器物之学与经史之学,实相表里。惟能达观二者之际,不屈旧以就新,亦不绌新以从旧,然后能得古文之真,而其言乃可信。”王国维以这种平凡审慎的态度去考订古史,当然能够得到比较可靠的结果。他在1917年(民国六年)撰《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证明了《世本》、《史记》之为实录。又撰《续考》,证明了商先王世数以《史记·殷本纪》所记为近似,《三代世表》及《汉书·古今人表》为非(见《观堂集林》卷九)。他在《殷周制度论》里,根据卜辞,说明商代没有“为人后者为之子”的制度,和周代“兄终弟及,即为其后”是不同的。商人祭法,遍祀先公先王,和周人庙祭不同。殷人于帝王之妣和母皆以日名,和周之著姓者不同(见同上)。其他如《鬼方昆夷狁考》,证明三名而同为一族,为我国商周之际的一个大敌。在《殷礼征文》里,更说明殷人以日为名的由来。凡此,都由于古文字学的研究而导致古史学上的创获。

至于郭沫若的研究契文和金文,目的几乎完全是为了探索古代社会的真相。他在《甲骨文字研究序》里说:“余之研究卜辞,志在探讨中国社会之起源,本非拘拘于文字史地之学,然识字乃一切探讨之第一步,故于此亦不能不有所注意,且文字乃社会文化之一要征,于社会之生产状况与组织关系,略有所得,欲进而追求其文化之大凡,尤非此而莫由。”这已经很清楚地说明古文字学的研究对探讨古史的密切关系。1929年9月,他写了《卜辞中之古代社会》(见《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一文。他利用卜辞首先证明商代的产业自中叶以后,已由牧畜时代渐渐进展到农业时代。次以卜辞证明殷人的社会尚为氏族组织,一旦有战争则整个氏族出征,国亡则整族下降为奴隶。另一方面私有财产、阶级制度也渐渐萌芽了。他在《周金中的社会史观》(见《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一文中,指出历来史家以周代社会为封建制度的错误。他认为这与社会发展的程序不符,因为在氏族制度崩溃以后,必定还有一个奴隶制度的阶段,即国家发展的阶段,然后才能进展到封建社会。他又根据殷周彝器,证明周代上半期是奴隶制度,同时也指明它并非封建制度的反证(见《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其他如由彝铭考见周代的传统思想为后来儒家思想的导源(见《金文丛考第一》),推明谥法不起于周初,以证《逸周书·谥法解》之为伪托(见《金文丛考第五》),这些都是以补旧史之不足,开拓了古史学的新领域。因此,一尊一罍的考释,一字一辞的审辨,对于历史都发生莫大的关系。而考释审辨的功夫,又不得不以文字学做它的桥梁。

三、文辞的活用。《文心雕龙·章句篇》说:“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可见识字是做文章的初步。用字的得当与否,即可以决定文章艺术性的好坏。汉代文人大都兼为小学家,如司马相如、扬雄、班固等,在文学史上固为一代之雄,在小学方面,也各有独造。我们现在读汉赋,觉得他们用字艰深阻奥,这在当时却是平易明白的。《文心雕龙·练字篇》说:“前汉小学,率多玮字,非独制异,亦共晓难也。”这真是最通达的话。晋代以后,文人对于小学的功夫慢慢地疏忽起来,文学家和小学家逐渐分家,各自发展。譬如沈约在梁朝不能不推为当时文坛的领袖,他那时已经感觉到汉代大赋的板滞难读,所以他对文章就提出“三易”的口号:一,易见事;二,易识字;三,易诵读。第二第三两项可以说完全是针对文字学功夫粗疏的人着想的。其实文章是跟着时代而嬗变,每一时代有每一时代的文章风貌。古代的文章,在当时人读起来,决没有我们今天读它那样的困难。《尚书·盘庚》三篇只是当时政府迁都告全国民众的书。如果像我们现在读《尚书》那样的屈佶聱牙,当时的民众怎能被感动呢?它不是完全失了作用吗?所以诗骚、汉赋、唐诗、宋词、元曲,各代表一个时代的文学,在文学史上各有千秋,它的价值并没有高低之分,只是我们现在去读它,有的容易些,有的困难些。这是时代造成的,无可奈何的。如果对文字学没有一点知识,不但读诗骚、汉赋会发生困难,就是看现代的白话文,有时也会发生迷惑,这里我可以引一段事实来证明。

上梁文必言“儿郎伟”,或以为“唯诺”之“唯”,或以为“奇伟”之“伟”,皆未安。在勅局时,见元丰中获盗推赏刑部例,皆即元案,不改俗语。有陈棘云:“我部领你懑厮逐去深州边。”吉云:“我随你懑去。”“懑”本音“闷”,俗音“门”,犹言“辈”也。独秦州李德一案云:“自家伟不如今夜去。”余笑曰:“得之矣。”所谓“儿郎伟”者,犹言“儿郎懑”,盖呼而告之。此关中方言也。

——楼大防《攻媿集·姜氏上梁文跋》

楼大防深懂音韵学,他用比较语言的方法,证明了“儿郎伟”即“儿郎懑”,也就是我们现在的“儿郎们”。“伟”、“懑”、“们”三字一声之转,意义相同。由这个道理推衍起来,我们就可懂得现代白话诗中所常用的“呀”字,就是元曲中的“呵”字,也就是《诗·伐檀》“河水清且涟猗”的“猗”字,也就是屈原《离骚》“帝高阳之苗裔兮”的“兮”字。现代白话文里所常用的“什么”一辞,就是宋人语录中的“甚么”,也就是南北朝时人所用的“何物”,也就是《孟子·许行章》“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的“舍”字。如果我们把《离骚》里的“兮”都翻译为“呀”字,把《孟子》里的“舍”字翻译为“什么”二字,看起来或者读起来岂不明白显畅吗?自唐以后,文人对于小学,往往不注意。所以韩昌黎出来提倡古文运动的时候,一方面在文风上要革除八代靡丽之辞,另一方面,他要求一般文人从认识文字入手。“凡为文辞,宜略识字。”这是针对时弊的警句。因为识字不多,对写文章的人来说,便发生两种困难:一,误用字义;二,新的意境,不能表现。如《论语》“必也正名乎?”的“正名”二字,郑玄说:“正名谓正书字也,古者曰名,今世曰字。”现在一般人引用此句,往往把“正名”的“名”当作“名号”之“名”来解释,而把它的本义忘却了。又如“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我亦为之”的“士”字,《说文》:“士,事也。”《盐铁论》引《论语》正作“事”字。现在人引用此句,往往将“士”字解释为“士大夫”之“士”,这便是郢书燕说,很难说得过去。如果我们所认识的字非常少,或者那字的涵义知道得很少,也会发生同样的弊病。随便举一个例子来说吧,譬如一个“扇”字,倘使我们刚知道它是一个名词,是扇子的扇。那陶渊明的“日暮天无云,风春扇微和”的“扇”字,便不易领会了。又如“将”字,如果我们只知道它当作“将来”的“将”字解,那王鹏运的《鹊踏枝》“似雪杨花吹又散,东风无力将春恨”的“将”字,便无法解释。而且碰到这种境界的时候,也无法运用这等惟妙惟肖的字眼。所以文词的遣使,文学的创作,也须借用文字学的修养。

四、文字的正伪。关于文字的正伪,可分两方面来谈。一为字形的误写,一为字音的误读。我们现在所通行的楷书,大部分是秦李斯统一文字以后的小篆衍变过来的。在小篆以前,中国文字的形体,非常复杂。许慎《说文解字序》说:“七国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其实在七国以前,殷周文字的变化更多,我们看殷墟甲骨文字和商周彝器文字,一个字的形体往往多至数十种写法的,孰正孰伪,实在很难决定。就我们现在来说,字体的正与伪,也只能拿《说文解字》来做标准。因为《说文》是保存汉以前文字比较最完备的一部字书,我们拿它来做字体正俗或是非的衡量器,也无非是截断众流的办法。其实写错字是每个时代都有的。像汉代可说是对文字最注意的时代,《汉书·艺文志》说:“汉兴,萧何草律,亦著其法曰:太史试学童,能讽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史。又以六体试之,课最者以为尚书御史、史书令史。吏民上书,字或不正,辄举劾。”当时以认识文字的多少和书法的好坏来决定官吏的黜陟,可见政府对于提倡文字的苦心。《汉书·万石君传》又载:“长子建为郎中令,奏事下,建读之,惊恐曰:书马者与尾而五,今乃四,不足一,获谴死矣。”这虽说明石建为人的谨慎,但也可证明汉代一般人对于书写文字的正伪是何等的重视。然而尽管政府与人民怎样注意文字的书写,错字依然流行。许慎撰《说文解字》,就是鉴于当时的“俗儒鄙夫”,不通文字的构造条例,误以隶书为仓颉时代的文字,“人用己私,是非无正”。他才毅然出来担当正文字的责任。《说文序》的末段说:“今叙篆文,合以古籀,博采通人,至于小大,信而有征,稽撰其说,将以理群类,解谬误,晓学者,达神恉。”诚然,我们依据《说文》所录的篆文,上可以推寻殷周古文衍变之迹,下可以证明后世楷隶传写之伪。《说文》所以被历代学者奉为字书的圭臬,这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魏晋以下,俗体字流行渐广,颜之推对此曾慨乎言之。他说:“乱旁为舌,揖下无耳,鼋鼍从龟,奋夺从雚,席中加带,恶上安西,鼓外设皮,凿头生毁,离则配禹,壑乃施豁,巫混经旁,皋分泽片,腊化为獦,宠变成,业左益片,灵底著器,率字自有律音,强改为别,单字自有善音,辄析成异,如此之类,不可不治。吾昔初看《说文》,蚩薄世字,从正则惧人不识,随俗则意嫌其非。”(见《颜氏家训·书证篇》)可见南北朝时,正字俗字已混乱得使人莫所适从。到了唐代,伪字流行,更为广泛。所以颜元孙撰《干禄字书》的时候,便把当时的文字分为“俗”、“通”、“正”三类。所谓“正”,就是完全依据小篆笔画写的。著述文章对策碑碣,应用正字。所谓“通”,就是历代相承下来的一些简体字。在表、奏、笺、牍、判状上都可以用。所谓“俗”,就是违背小篆笔画的一些变体字。帐籍文案券契药方上最通用。其实“通”和“俗”都是后起的字,因社会上一般人以讹传讹,久而久之,便通行了。抗战前三年,曾有人提倡简体字,政府也曾予以支持。那些简体字大部分是吸取社会上最流行的俗体字、通借字或草书而成的。如以“观”代“觀”,以“听”代“聽”,以“义”代“義”,以“当”代“當”,等等,国民政府教育部也曾明令发表过一批,后来又明令停止使用。关于这些字应该提倡与否,现在姑且不谈。我们目前所要正的,倒是这些字以外的那些错字。在报章杂志上,在学生的文卷里,在墙壁的标语上,我们经常会发现许多错字。如“膏肓”作“盲”,“白皙”作“晳”,“鄙人”作“敝”,“委靡”作“萎”。其他如“侯”“候”不分,“叚”“段”莫别,那更不足为奇了。宋郭忠恕的《佩觹》以及今人吴契宁的《实用文字学》对于文字形误的例子,已经举得很多,并且分析得比较详细,初学的倒可以拿来做参考。至于字音的误读,也是很普遍的现象,一个字的读音固然有古今音的不同,也有方音的歧异。假如我们不是有意地去构拟古读,只要求一般人都能了解,便不能不有一个较为标准的念法。现在我们对于文字的音读,大致都是依据《广韵》的反切。因为《广韵》是承袭陆法言的《切韵》以及唐代许多韵书编成的,是现存韵书最早的一部,真是“酌古沿今,无以加也”。我们根据《广韵》做字音的标准,和根据《说文》做字体的标准,是一个意思(当然,现代人说话,还是以北京音为标准)。譬如“刚愎自用”的“愎”字,《广韵》“符逼切”,却有人把它念作刚“复”自用。秦少游的“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的“郴”字,《广韵》“丑林切”,音琛,是现在湖南的一个县名,却有人把它念作“彬”字。其他如把“鬼鬼祟祟”念成“鬼鬼崇崇”,把“躐等而进”念成“腊等而进”,把“别墅”念成“别野”,把“床笫”念成“床第”的,在朋友们的嘴里是时常听到的。关于音读的正误,宋王雰的《字书误读》、释适之的《金壶字考》以及今人罗常培的《误读字的分析》(见《国文月刊》第4期)一文都已注意到这方面的问题。

以上已经把文字学的功用说了一个大概。我们推求现在一般人对于这方面忽略的原因,也有它时代的背景。清朝末季,一般革新有识之士都认为清代衰亡的原因为时文小楷。大家都集中诟骂这两样东西是误人子弟的毒药。所以从开始接受西方文化之后,八股文固在推倒之列,小楷也同遭唾弃。辛亥革命以后,流风所及,愈演愈烈。政府既不像汉代以此作为登庸学士的条件,学习者更没有像石建那样“小心翼翼”的傻子。因此,学生在学校里练习的文卷,满纸涂鸦,也没有人认真地去改正它。报章杂志以及各种书刊上伪字流行,也恬不为怪,真是可怕的现象。本来纠正文字的音伪形误,是文字学最起码的初步的应用,如果连这点都没有做到,那对古书的校读、古史的探讨更谈不上了。曾经有过一次文官考试的国文题目是出在《孟子》里,“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叫应考的学生阐明这几句话的道理。那时许多应考者对题目里的“拂士”二字,都没有确切的了解,因此写得愈长,离题愈远,录取的希望自然便成为泡影。按“拂士”就是“辅弼之士”,古无轻唇音,所以“拂”“弼”相通。那些读《孟子》的既不留意赵岐的注释,又不知道钱大昕告诉我们古今音变的条例(见《十驾斋养新录》)。对古书的真正意义自然不可能理解,怎样做到古为今用,那就更不可能。总之,文字学这门课程是汉语言文学的基础课,我们不能忽略它,更不能藐视它。近代章太炎先生在《小学略说》里说:

盖小学者,国故之本,王教之端,上以推校先典,下以宜民便俗,岂专引笔画篆、缴绕文字而已。

这几句话,把文字学的功用已经说得非常恺切明白,我们就拿它当作结论吧!

(此文曾在抗日战争期间发表于重庆《读书通讯》第六十一期。现在重抄一遍,在字句上作了少数改动。)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