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泪水
一到四月,东风浩荡,吐故纳新,阴阳逆转,春天的气息便迅速攻营拔寨,摧枯拉朽,随之到来的便是充沛的雨水。而伴随着雨水的是人们匆匆出行的足迹,在这雨水与足迹交织声中的是人们奔走的汗水,沾衣的泪水。
清明未到之前,遇到谁都会问一句,“清明回老家吗?”这句让你无法回避的话像患了传染病,在城里人、乡下人、中国人的朋友圈发酵,不可阻挡,仿佛不回去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于是代人扫墓,网上扫墓,修墓……成了新一波炒作的焦点话题。
我有18年清明节未回乡扫墓了,春节也没有回乡。留守湖北老家的大哥在微信里说,父母的坟上结满了杂草、枯枝,年年清明砍年年发,清明前想请宗族亲友帮助用水泥石砖修修,大约要花近万块钱,问我意下如何。我不知道节俭一生的父母在天有灵是否会同意,但作为子女,在这个世上,我们唯一能为他们做的,能尽点子孙孝道的,仿佛只有这些了。
从沿海城市回一趟老家十分地不易,老家交通不怎么便利,没有直通的交通工具。因此,得先从沿海出发,坐动车回武汉,再从武汉换坐火车或换乘汽车到县城,再从县城到镇上,在镇上歇个脚,再回乡下。在老家待不了两天便要返程,再一番轮回的急奔与折腾。来回四五天时间,两天便耗在了路上。这是全国出门打工的游子们共同的返乡路线。而清明就放一天假,上六年级毕业班的孩子成绩也不理想,早已列入重点关照对象,这一来大人小孩都得请假,扣学分扣工资扣奖金扣……
更糟糕的是,老家的亲友们仿佛并不怎么热情,我们回家的消息在老家微信群发布了好几天,也没有谁来跟帖,更没有谁来关心我们一家三口的具体行程。
“我们折腾来折腾去,拼了命回去,为了啥?”老婆的一句话让我顿生困惑。是的,一路的汗水,雨水,或者还有泪水,到底为了啥?
父母仙逝20多年了,兄弟姐妹都已是升级当爷爷奶奶的人了,他们都自顾不暇,谁有更多的精力来关注我们的行程安排:问“打算何时出发?”“路上衣物钱带足没?”“饿不?”“孩子身体怎么样呀?”;没隔多久,再问“这会儿到哪了”, “你们电话怎么打不通,急死人呐”, “到了没,我去接你们”……
这些出自父母之口的饱含滚烫亲情的话语,萦绕在许许多多人的耳畔,也曾在我耳边来来回回,而如今却已变成久远的回忆。于是乎我与妻有了一场关于教育关于责任关于亲情关于孝道关于生的意义的争吵。
我反复对住在城镇且父母健在的妻解释——兄弟姐妹,他们很忙,他们有自己的儿女要疼,我们得自己想办法。而且他们再好,也不是爸爸妈妈!我是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
说这句话时,我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近乎幼稚的回应吓了一跳,紧接着年届不惑的我眼泪不自觉地掉了下来。我们不约而同地将争吵的焦点聚焦到了一个问题上——有父母的地方就是家,那没有父母的地方就不再是“家”了吗?
我忽然想起前年我与大堂哥春节祭祖后回来的路上,他对我说的一句话——“弟娃呀,父母长辈一个个都走了,有的躺在这里都几十年啦,翻年我都七十了,横竖要躺进去了。你们好几年才回来一次,以后亲人都不在了,你们还回来么?”
随着中国农村城镇化步伐的加快,随着农村集体农场化的改造进程,农民正在失去土地,失去老屋,失去牲畜……乡土,乡土,没有乡了,也没土了,故乡还是故乡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故乡将无一例外地变成了子女们眼中的“爸爸的故乡”“妈妈的故乡”“爷爷奶奶的故乡”,最后都会成为别人的故乡。而每到春天,在一片结满稻穗、麦穗、大豆、高粱,以及一望无际的鱼塘的故土上,在垄头陌上乡间小道上,怕是再也找不到认识的人,熟悉的冒着炊烟的房子,可以放牛的松树林,一年四季常断水的小河沟,找不到可以想念、值得留恋的理由。
然而,只要还剩下祖先躺下去的地方,剩下那堆埋葬着父母亲人的坟茔,剩下那不到两平方米的黄土地,哪怕草长得再深,路变得再远,那便依旧是我们日里夜里魂牵梦绕的乡愁的终点,无论我们身在何方!
贾宝玉曾在探春远嫁、亲人云散、骨肉分离的寒食节悲情地写下——“人间几度清明”,以及“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的诗句。每每看到那一章节,泪水便溢出眼眶。
清明的泪水,不为伤春,不为应景,只为永恒地坚守着故乡那方黄土地,却天地相隔,叫不应喊不回的父母;只为来不及行孝尽孝以及“子欲养而亲不在”的那种愧恨与思念;只为找一个地方来安放我们蒙尘太久的魂灵与乡愁。
“青烟起,清泪垂,青山,青冢,不见子孙回。一杯清酒,两行清泪,皆化作,清明时节雨,纷纷断人魂。”
2017年4月1日于福州;刊于2017年4月4日《南方都市报·城市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