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夏天
【题记】
在纳凉的队伍中，女性与孩子们永远是属于情感派，如“牛郎织女”“七仙女”“美人鱼”“狐狸精”“野人”等神话传说、异志传奇故事总是她们的最爱。偶或换换口味时，也会开讲谁家男子相中谁家女娃之类的道听途说的爱情片段……
讲着讲着，听着听着，夜色浓了，茶水凉了，银河淡了，星辰远了，睡意浓了，夜露重了，日子远了……
青石板，光脚丫
有天井、门槛、大古树的地方就有青石板，有青石板的地方，就有人家。故乡的村庄里每家屋前屋后屋中央都有着长长的屋檐，屋檐下是绕着房子一圈的窄窄的过廊，故乡管它叫“廊檐”。雨水沿着屋檐上的瓦缝流淌或是倾泻下来，敞开胸怀接纳它们的是卧在廊下的青石板。
一块大青石板大约两三个平方，这种青石板总是有些年头，被雨水、脚丫子或者屁股蛋打磨得颇为光洁。若是下了一段时间的阴雨又长时间没有人光顾，青石板上便会结满青苔，而周边墙角或杂草丛生的空地上便会爬满地或者一些长着翅膀的小昆虫、毛毛虫。若是正好院落里有片竹林，或者两排房屋中间隔着一条小巷，抑或屋旁有条浅浅的小溪，整个村落便会充满古意，让人时常想起江南的乌衣巷，或者似“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之类的宋词里描写的田园风光。屋檐下的大青石，除了遮挡雨水，防止其侵蚀门户外，还有另外一种功能，那便是一家人歇脚或纳凉的所在。
夏日，没有山峦与河流环绕的故乡仿佛每一寸土地都冒着青烟。田野里正在疯长的禾苗、大豆、芝麻等庄稼缓缓地低着头，躲避着太阳过分强烈的注视；阳光与空气里散发着青草与谷物的味道；泥鳅、秋刀鱼、乌龟闷在水沟或池塘里太久，从大耳朵草下偷偷探出头来，刚吐出一口闷气，便被滚烫的水平面逼回深处。
这个时候，村邻们多穿一层纱都会显得不合时宜。男人们干脆光了大半身子，肩上搭一条汗巾；女人们穿上汗衫短裙，摇着蒲扇，嘴里说着“这天气”。人们都光了脚丫子。学前的孩子甚至一律是光着屁股，挺着营养不良的大肚皮，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想来那时乡村人家没有相机，若是将这一幕幕定格下来，便是群体的“艳照门”了。
这样的炎夏，女人闷急了是要出来串门的。脚掌踩过青石板，一股清凉的气息从脚底倏地蹿上来，那种舒爽如同泡在澡堂子般的惬意。若是不小心脚丫子踩到了树刺或者玻璃碴，自然是要骂上老半天的了。
而大多时候，阳光光顾不到的纳凉去处便是老皂角树下的青石板。大人小孩猫在绿荫下，要么下着对角棋、三角棋，或者玩玩用泥巴做成的象棋，再或者缝补着渔具，纳着鞋底。
人们嘴里惬意地衔着半条黄瓜，或者一瓣西瓜，闲聊着，含糊不清地嬉闹着。时光就这样一寸寸地从高大的皂角树挪到古槐树，跌落在断了枝的老桑树上，最后拖着长长的影子斜卧在晒过谷子的禾场上。
夏天的多数时间，学童们都会趴在青石板上写作业，女人则坐在石板上择择从菜园子里采来的扁豆、长豆、苋菜或者辣椒。阳光一步步地挪过窗台、天井、鸡窝、屋檐、老古树，渐渐地远离青石板，悠悠地向西而去。一同远去的还有留在青石板上那些家长里短的故事以及许许多多扎着麻花辫与戴着八角帽的青葱岁月。人们的脚板心远离青石板的时候，石板常常是黑蚂蚁的地盘，它们不厌其烦地搬着家或者转移着食物，在石板上摆出长长的队列，结果被冷不丁的扫把一把掀入树丛深处。
荷叶青，鱼虾肥
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不少自然村里都有荷塘。荷叶不像圆明园里乾隆帝御种的卷叶荷，据说那荷叶翻转过来像个大盆子，里面能躺下半大的孩子。但这里，荷茎壮硕，亭亭如盖。莲有红有白，接天连叶，将整个池塘包裹在芳香四溢的一片嫩绿中，像极了一幅浓墨重彩的江南水乡图。
夏日的午后，是村邻们歇脚的时光。在荷叶的庇护下，逆着阳光生长着丰美的鱼虾。到了七八月份成群结队地浮上来，呼吸着清凉且透着谷香的空气，胖乎乎的身体，饱满跳跃，来回翻转，做着各种各样撒欢的动作，在空出来的一片水域里划出一段长长的优美弧。倘若是用一两只小蚌捣碎作诱饵，置入竹篮，沉于水，不一会便能捞上来一篮子活蹦乱跳的小鲫鱼、白虾、泥鳅或螃蟹。采一些荷叶晒干，包裹上食物，譬如用来烤鱼：一勺红糖、半勺盐、少许生抽、一点花椒、辣椒丝、蒜子，再加酱油一勺、黄酒两勺和香叶、葱段、姜少许，混合后抹满鱼体，这样烤出来的鱼香而不油，滑而不腻，含入口中，唇齿生津。即便是荷饭，那也是相当刺激人们食欲的。
若是正赶上七夕或中元节，送一袋莲子，一袋荷叶烤鱼，节日便会变得简单而隆重起来。亲友们围在屋前屋后的空地上、池塘边，聊着谁家的庄稼长势喜人，看来今秋又要增产；谁家塘里的莲藕白生生的，许能卖个好价钱；谁的妹子水灵着，过了秋该说婆家了；谁家的娃考上京城里的大学，该请谢师宴了；谁家的老屋遭了秋雨，怕是挨不过秋……
那荷塘记录着、储存着太多太多关于村落，关于男女情事，关于庄稼地的故事，若是鱼虾不老，便是那故事最忠实的听众了。
西瓜熟，知了欢
夏日，是瓜果丰收的季节。院子里、池塘边、田埂上，沟渠左右、荒弃的菜园里，若是能有一块小地，都能种上瓜果，像黄瓜、西红柿、香瓜、油瓜、白瓜等，有长的、扁的，也有圆的。当然最解暑解馋的还属西瓜。
菜园是母亲的责任田，姐姐们是兼职义工。我帮助母亲种过几次菜，也种过瓜果。我的主要任务是用锄头与铁锹帮她松土，母亲负责用小铲刀种上育好的瓜秧，接着挑来农家肥，我负责从池塘担来水。一株株种，一行行浇，一天天等。等到瓜苗成活，叶肥茎壮，等到开枝散叶，长藤开花；等到结出一粒粒小小的瓜，母亲便笑了。到那时，该是第二次、第三次给瓜地施肥、浇水了。
割完早稻，或者插完双晚秧，若是在地里干活累了、渴了，便会开个小差，到瓜地里探探，用脚尖轻轻撩开瓜叶，看看窝在瓜藤下的瓜长大了没，熟了没。脚进瓜地时，要十二分地小心翼翼，若是不小心踩坏了瓜藤，好不容易长成半大瓜果的生命便会戛然而止。那是要挨骂受罚的。
每年瓜果成熟时，总会惹来嘴馋的人。一些乡村有摸秋的习俗，趁着月色去摸别人家地里的瓜果蔬菜，那是一种生在田园的乐趣，那是一种享受丰收喜悦的方式。但在我们村，偷偷顺走一两个瓜尝尝鲜，且未被主人瞧见，那便作罢。若是顺得多了，又把瓜藤踩死了，那一定是不能忍受的昧良心的行为，且是地地道道的“贼”，该被“砍脑壳”“问候其祖宗十八代”，被主人拾上砧板，执着刀，叉起腰，扯起嗓子，砍砍剁剁要骂上好几天的。
记忆中，自家瓜地也曾遭过贼，但很少听到母亲骂人。母亲说偷就偷了吧，骂也回不来了。但母亲会立在瓜地里，瞅着一片狼藉的瓜藤瓜叶，愣上好半天，有时还会背着人偷偷抹眼泪。
知了便是在瓜果成熟的时节放声歌唱的。
知了分雄雌。雄蝉身体比较长，尾巴尖。雌蝉，身体短而圆，尾巴椭圆。
雄蝉会鸣叫，它的发音器在腹基部，像蒙上了一层鼓膜的大鼓，鼓膜受到振动而发出声音，由于鸣肌每秒能伸缩约1万次，盖板和鼓膜之间是空的，能起共鸣的作用，所以其鸣声特别响亮。
雄蝉能利用各种不同的声调激昂高歌。据说，雄蝉每天唱不停，是为了引诱雌蝉来交配，它们并不能听见自己的“歌声”。
雄蝉一般能发出三种不同的鸣声。一是“集合声”，受天气变动和其他雄蝉鸣声的影响而长短调节；二是“交配前的求偶声”；三是被捉住或受惊飞走时的“粗重喑哑的鸣叫声”。
雌蝉的乐器腔系构造不完全，不能发声，飞得不快也不高远，所以它是“哑巴蝉”。秋天的雌蝉若是贪婪地进食，是很容易被人从背后捉住，放进盒子里做标本的。
在故乡的桃树、李树、黄连木、朗树、枣树等树木上，总能找到知了的身影。它最喜欢吸食的汁液是苦楝树、柿子树、柳树。
我曾在夏日的乐山大佛、成都的青城山道观，以及香客如云的九华山百岁宫、地藏寺等听过饱受道场教化且意韵优长的蝉鸣，总能让人驻足遐思。而最让人记忆深刻的还是故乡的知了。那种没完没了没心没肺拉腔拉调的鸣叫声，曾陪伴着生活在故乡的人们度过了一个个火热的夏天、秋天，度过了一段金色的童年。
谷堆高，米酒香
故乡最忙的季节是七八月。既要将水稻收上岸，又要将晚稻秧苗插下田，还要再将早稻谷打好，储藏。
谷子打好后，不会马上收进粮仓，得除尽渣，扬掉灰，晒干了再入仓。因此，各家门前的院子里，也就是禾场上，便会堆起一座座小山似的谷堆。有半大的孩童便会一屁股坐在谷堆上玩耍，或牵着一群同伴的手围着谷堆转圈圈，用怀抱来丈量丰收的喜悦。最让大人们生气的该是那些抓一把谷子来打闹嬉戏的孩子们。
谷堆堆起来有一定的讲究，大小高低位置远近，都有一番学问，必须不能对着自家正门，必须不能堆得过高过平，究竟是不吉祥还是什么，不得而知。
谷堆用扬谷的铁锹堆好后，再握一把灶膛里取来的草灰，请上村里书法功底好的青年，拉好架势，写上“社会主义好”或者“毛主席万岁”的字样，再用塑料膜盖上，外加一层新稻草，把谷堆遮盖得严严实实，这样既防夜露也防窃贼。
打谷的时候，正是米酒飘香的时候。渴了累了走到农家，招呼一声，几乎每家的主人都会端出一大盆用糯米或者剩米饭做成的白生生的米酒，盛上一碗招待客人。米酒虽说有清热解暑的功效，且家家户户都会做，但每家的米酒味道都不一样。吃米酒可见女主人的智慧。酒曲的量用不好，米酒就会发黄发酸变味发臭，自然也就不能食用。夏天的米酒在自然环境里一般能保存7天左右，如果没有吃完，酒味就会越来越浓，甜味也会越来越淡，最终将变成真正意义上的酒。
在农家，无论米酒是清是浊，是甜是淡，那种扑鼻的香味总是让人难以抵挡。几乎整个夏天，米酒与绿豆、米汤一同成为村邻们必不可少的盘中餐。
纳凉夜，星空远
故乡的晚饭，大都是在太阳落山后至夜幕降临前的傍晚时分开动的。这个时候，村邻们都停了工。不论是在地里干活，在菜园里劳作，还是在禾场上打谷，到了饭点，村邻们都喜欢把餐桌搬到禾场上。一时间，如同摆宴席般齐刷刷地一字排开，一片锅碗瓢盆声，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谁家吃着猪肉炖粉条，谁家喝着地瓜烧，谁家来了新媳妇，谁家买了台新收音机，谁家用上了电风扇……都会成为饭后的闲话。
晚饭后的时光，也是纳凉的时光。清荷脉脉，清风徐徐。当得知一场黑白或者彩色宽银幕电影在乡村轮流上演的消息时，人们便拖家带口地搬着小凳子去赶场，那一条条弯弯曲曲的村道被高高低低的田野簇拥着，连接一个个村落，在月色下就像一条条雪白的飘带，格外迷人。于是从电影里看来的动作，学来的台词，加上去头去尾的故事情结便会在纳凉时分，在此后每一个星空下发酵，演变成一场场激烈的自导自演的辩论赛。
即便是在没有电影的时候，星空下也是热闹的。村里总会有一两位有文化的人物或者讲者，从《封神榜》讲到《聊斋》讲到《西游记》，从《三国演义》讲到《隋唐演义》讲到“太平天国”讲到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从孙武讲到鬼谷子讲到诸葛亮讲到杨家将讲到朱元璋讲到曾国藩讲到十大元帅……总有宣泄不完的爱国热情，总有讲不完的各种版本不一的励志故事。抑或从村干部讲到县委书记讲到中纪委，比如某某官运亨通、某某财大气粗、某某身败名裂……这些话题的听众大部分都是村里的中老年人，几乎没有女性与小孩。
在纳凉的队伍中，女性与孩子们永远是属于情感派，如“牛郎织女”“七仙女”“美人鱼”“狐狸精”“野人”等神话传说、异志传奇故事总是她们的最爱。偶或换换口味时，也会开讲谁家男子相中谁家女娃之类的道听途说的爱情片段……
讲着讲着，听着听着，夜色浓了，茶水凉了，银河淡了，星辰远了，睡意浓了，夜露重了，日子远了……
2017年9月4日于广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