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逸洵美

飘逸洵美

“天堂正开好了两爿大门/上帝吓我不是进去的人/我在地狱里已得到安慰/我在短夜中曾梦着过醒。”

这是20世纪20年代留学英国研究文学的诗人邵洵美的诗句,从中可以体味那个年代典型的英伦诗风,是那种完全不为韵脚所禁锢,洒脱挥发的自由体诗歌。偶然的押韵,也是出自诗人写作时自然冲动的结果,而非殚精竭虑的缜密思考。这也是我后来翻译劳伦斯的诗歌时才发现的。

因为研究劳伦斯而了解了邵洵美,这样完全毫无干系的井水与河水竟然在我的研究中合流了,也是令人沉醉。一般研究外国文学的人不会对中国现代文学涉猎过多,但偏偏我翻译研究的劳伦斯在20世纪20年代进入中国时受到了徐志摩、林语堂、郁达夫等一批有影响的文人的赞赏与推介,因此我写论文时就不时与他们的名字和文章相遇,其中还有一个未曾耳闻的邵洵美,名字很别致飘逸,但由于自己的浅薄也由于他多年被文学史忽略湮没,多少年里我也仅仅在叙述中将他一带而过,并未深究,应该说仅当作某个刊载过劳伦斯作品的杂志的主编予以提及而已。随着阅读量的增加,发现邵洵美的影子随处可见,就开始多加注意了。但真正让我对邵洵美“刮目相看”,是因为采访杨绛先生时她偶然提到这个名字,说她从英国回来后很难借到原版英文书,就到邵洵美家去借,不断借和还书,因为邵洵美的外文藏书很丰富。这个人突然与现实中的杨绛先生联系到了一起,让我感觉这个人活了似的,这才仔细地对邵洵美进行了了解。有时读书和研究人的契机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完全出自偶然。

劳伦斯的《逃跑的公鸡》甫一发表邵洵美就在自己主编的刊物《狮吼》上发表了其译文,自己亲自写了评论(我是80多年后才翻译这个中篇小说的,翻译难度之大,超出想象)。《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私人版刚在佛罗伦萨出版,他又在《狮吼》上写了评论,热情地推介之。仅这样两个例子就足以证明他作为主编是密切关注世界文坛的,就是他这样的文人让中国文化界保持着与世界文学的同步。

当纯文学刊物主编仅仅是他大量文学工作的一小部分,他同时主持着一个庞大的自己的出版帝国,占据了当时上海出版业的很大比重。同时他更是一个不忘初心,吟风弄月的浪漫抒情诗人。他的多重身份令他成了上海文化界一道耀眼的风景线。真是风光无限,呼风唤雨,风流云聚。一旦我们了解了他的故事,竟会惊叹,洵美真美,这样的绝代才子怎么会那么久地被尘封。如果他真是有过什么政治污点或不堪的过往,或许反倒早就浮出水面了。正因为他仅仅是个超凡脱俗的唯美诗人,一个挥霍着万贯家财经营着自己的出版乌托邦王国的上海滩大公子,人们才不会把他归入文学圈,仅仅把他看作一个大票友,即使他一直是文学圈慷慨的赞助人,是个现代的孟尝君。

因此也只能在“后现代”的语境中,我们的眼光开始变了,用新的眼光看待邵洵美,用生命的审美心态欣赏邵洵美,我们会发现这是个多么如诗如画的人,是个多么诚恳的文学人,是个多么潇洒倜傥之人。

邵洵美这个现代上海最早的“高富帅”、官二代和富二代,没有沉溺在荣华富贵中当个类似荣宁二府的盛邵二府里的风流大少爷,而是留学英伦,学富五车,回国后亲力亲为,一手著华章,一手办出版,追梦般地创造着自己的出版独立王国。有人赞美,也有人说他是为出版而生的散财童子,但让我们读一读他女儿写的传记,我们会发现邵洵美活得多么洒脱,多么有品位,更重要的是多么富有诗意。

浪漫风雅的邵洵美,让我联想到英国现代文学里的西特韦尔家族,联想到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赞助人莫雷尔夫人,还让我联想起同一时期伦敦城里富家女小说家维奥莱特·亨特的家庭文学沙龙。应该说邵洵美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具这种英伦贵族范的富贵文化人,他的留英,他与徐志摩的交谊,肯定让他不自觉地受到了这种英伦富贵文人做派的影响,举手投足都是飘逸。我们可以猜测,如果他不是在那个年代里留英,或许他仅仅就像个贾宝玉,在钟鸣鼎食之家百无聊赖地唱和一番而已。但邵洵美让自己的财富和才华与出版和办刊结合,就在上海滩的天空甚至中国的天空上绘出了一道别样的彩虹,虽然仅仅有短暂的十来年,在战火硝烟和天灾人祸中难以为继,但他为财富和文学天赋找到了提升社会文化品质的最佳平台,如果是在和平时期,这样的彩虹祥云会焕发出更加夺目的光彩的。可惜他生不逢时,仅仅是出版与文学的乱世佳人,但仅仅是这样的经历,仅仅是这样的一颗华丽的悲剧流星,就足以让我们现在的人品评欣赏:洵美这样的绝代才子,以后不会再有了。

这个大公子的仗义疏财,唯美诗歌,自然令鲁迅不齿,写文嘲讽冷笑也属自然,但那是文化人之间的正常隔膜恩怨,本可好好欣赏的文字游戏,可恰恰因为鲁迅的批评而沦落为无聊文学。连他关心抗战,亲自为毛泽东的《论持久战》英文版润色使之向国际友人传播(他是冒着被日本人抓捕的危险在租界里偷偷做这些事的,也只有他才能做)的行为都遭到忽视,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成了“坏分子”遭到关押,虽然无罪释放,但惨遭铁窗折磨,出狱后生活无着落,贫病而故,一颗灿烂的珍珠流星就此陨落,令人唏嘘世事弄人。最令人感慨的是,邵洵美在监狱里还想着为自己当年的文化功绩证明,让出狱的人告诉外边的人,当年是他私人掏腰包替中国笔会招待萧伯纳,可后来的报道中只提到出席招待会的宋庆龄、林语堂等著名人物,他这个实际的诗人“赞助商”没有出现在名单里。那桌功德林的素菜宴席花去了他46块铮铮作响的大洋,这事他在监狱里饥肠辘辘时还念念不忘,也只有这样纯真的大少爷才会这样。他确实与新时代格格不入,甚至是懵懂。他的精神还在另一个时代飘逸着。

邵洵美是划时代的出版乌托邦彩虹,是浪漫的诗人,风雅的上海滩才子,乱世里追梦的绝代美的化身,最终生不逢时而悲剧地落幕。现在人们终于开始懂得欣赏他,纪念他,这是真正的文学良知的复苏。

邵洵美原名邵云龙,恋上盛佩玉后发现《诗经》中《郑风·有女同车》中“佩玉锵锵”为妻子之名,于是从“洵美且都”中取二字为自己改名洵美。即使伉俪情深,也令他无法抗拒美国女作家项美丽的魅力,二人坠入爱河,难以自拔,留下一段风流艳史。

无论如何,他为自己所下的定义是振聋发聩的:“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是个浪子,是个财迷,是个书生,是个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你错了,你全错了;我是个天生的诗人。”典型的走自己的路,任凭别人说去的脱俗姿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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