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梁宗岱
无聊或心里没有底气时往往会找出梁宗岱所著《诗与真·诗与真二集》来读上一阵子。每次开卷,都会肃然起敬。甚至听到人们提起梁宗岱的名字我都会有一种超验的感觉。我突然明白,我也算个追星族,追的是一颗激情澎湃兼智慧空灵的文学之星。
作为1960年出生的人,我不曾有过现在这些年轻人的追星经历,因为我似乎没有过真正的青春勃发的青少年时期,那正该是狂热追星的阶段。那个年代似乎没有什么青春偶像明星,如果有最多是个李玉和之类的京剧角色。因为自己想当作家,似乎很崇拜过浩然,但绝没有现在的年轻追星族那种狂热。
真正让我产生追星欲望的文字当属梁宗岱这本薄薄的集子,据说这书算理论类之列。可我从来也不拿它当理论念。20世纪80年代初我读硕士时,每每厌烦了什么修辞学,厌烦了文艺理论,就会抄起这本小书陶醉地读上一会儿。梁先生狂论歌德、罗曼·罗兰、瓦莱里和兰波,那种散论的意韵教人生出诗的震颤,全然为之心折。他论中国古典诗歌,其文字融汇着中西文化的精华,沦肌浃髓,令人陶醉其中。读得如此入迷,乃至别人问我这书到底有什么好时,我竟张口结舌,只顾说好。
进入理性的不惑之年,我似乎明白我其实一直没有读梁宗岱写的是什么,而是在读一个灵魂,读一个高贵的灵魂,甚至大言不惭地说,是借此冰清玉洁的灵魂观照自己,以此得以升华。于是,那半页半页的英文、法文、德文和中国古典诗词,那些论挞,那些赞美,那些引经据典,每每都幻化作他的人格,那是另一种血肉之躯的构成。我很信奉伊瑟的理论:小说作者是他对现实选择的总和,这种选择昭示着作者的第二自我,它与作者的自我是一种像似。一个人的散文在某种意义上说不也是构筑着他自我的像似吗?作者的所据所引绝然出于自己的偏爱,这种偏爱的格式塔构成(不是简单的相加),就成了作者心智的像似再现。这与做小说异曲同工,甚至更为直接。我为自己的发现感动了。说到底,我相信梁宗岱的散文透着他的人格力量。作者选择什么来说事时正是他的灵魂在寻觅自我的认同客体。
梁宗岱推崇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宇宙底精神”;盛赞歌德之《流浪者之夜歌》给我们心灵的震荡“不减于悲多汾一曲交响乐”;倾心于兰波之“猛烈逼人的INTENSE光芒断非仓猝间能用别一国文字传达”……这样的会心绝对体现着鉴赏者与之对应的人格,应了他的话:“读者的灵魂自鉴于作者灵魂的镜里。”能与这样的灵魂生出遥远的默契,实在是成为追星族的根本。
单单是一篇《论诗》就足以令人倾倒。那是宗岱先生花了几天时间给新派杰出诗人徐志摩的一封长信。我相信我们再也读不到第二封这样的信了。谈到新诗,宗岱先生举了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那首“小诗”,然后这样诘问:“你们曾否在暮色苍茫中登高?曾否从天风里下望莽莽的平芜?曾否在那刹那间起浩荡而苍凉的感慨……我们从这寥寥廿二个字里是否便可以预感一个中国,不,世界史诗上空前绝后的光荣时代之将临,正如数里之外的涛声预告一个烟波浩渺的奇观?你们底大诗里能否找出一两行具有这种大刀阔斧的开国气象?”如此行云流水,如此激情澎湃,如此淹通古今、沦肌浃髓的诛心之论,既是在论诗,又是在论人,既是倾诉,又是抒情,简直是以诗论诗的崇高典范。
于是我更强烈地希望了解这个人,相信他一定有着不凡的经历。果然如此!他走过的竟是那样浪漫、富有、悲剧、惨烈的人生。可惜,见不到他了。那年去中山大学拜访梁宗岱的老同事戴教授,戴先生感叹:好人啊!无独有偶,许多人都想要看他的故居呢。后来读到梁夫人甘少苏的回忆录《我与宗岱》,总算得以了解他传奇的一生。似乎对一个灵魂有了某种真实的接近,那是时空无法阻隔的接近。
当这样的追星族心里很充实。
有报纸要我列出我最喜读的几本书,我自然地把梁宗岱与老舍、林语堂和钱锺书列为我最推崇的四个中国作家和学者,称梁宗岱的文论是“诗人的奔放热能与学者的理智光芒交相辉映的诛心之论,不可不读”。估计再过些年知道梁宗岱的文化人也会越来越少了。时间就是这么残酷,其实在20世纪30年代他曾与徐志摩和戴望舒齐名。
就在梁先生100周年诞辰的时候,羁旅法国的他当年中山大学的两位高足会同国内的专家学者历尽艰辛,搜集了梁先生尘封于故纸堆里的著作和译稿,悉心编校,最终由中央编译出版社推出了四卷《梁宗岱文集》。多年来一直伴随我、不断给我增添底气的《诗与真·诗与真二集》原来不过是冰山的一角。这四卷文集简直是一座郁郁葱葱的文学青山,是一眼甘醇的深井。从今天开始,越来越多的读者会来这山上朝觐,来这口井旁汲水。
梁先生的作品足以荫庇后人,沾溉后进,因为他决不像学术界普遍认为的那样只属于法国文学翻译研究领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一直在中山大学教授法国文学),也不仅仅是个诗人或翻译家或学者,不,他的文学精神拒绝被界定于任何单一的领域,因为他的“猛烈逼人的INTENSE光芒”早就穿透了任何界定而四射,那是文学的“宇宙底精神”。我在他的文集首发研讨会上说:宗岱先生的文论在这方面最突出,最具“交叉学科”价值,因为他的批评文字氤氲着诗性,放射着激情的光焰,流溢着人格魅力的热能,足以唤起读者刹那间全部的审美感官,我读他的文论时首先不顾其所指,甚至他的批评对象为何人何作品,只迷醉在他激情的美文所构成的气场中,用时髦的批评语言说,这是一种“能指”的狂欢境界,第二遍才进入理性的分析阶段。当今的文论与批评文字哪个能如此如诗如歌,情理交汇,低回婉转?至少我还没看到。宗岱先生的文论是学术的散文诗,这要综合多少“工种”的才能方可筑就?我特别说,他是一个“通才”文人,他的文论不是单纯的小提琴、钢琴或大提琴独奏,而是一场文学的交响。从这个意义上说,宗岱先生是一个难得的文学家甚至天才。
因此我特别希望出版社能单独再版他的《诗与真·诗与真二集》,让梁先生走向文学大众,让那种稀有遥远的文学声音从文学的圣殿来到文学的草坪和苗圃,播下纯正的文学精神的种子。这个平庸的年代,这个文学成为快餐、文学批评成为伪科学的年代,需要这样一场通才的交响。
- 《梁宗岱文集》,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版;《诗与真·诗与真二集》,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