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有女初成长
不是每个大家都出闺秀,不是每个名门都出才女。要成长为既有闺秀的贤惠隐忍,又有才女的不凡见解的女子,更是难能可贵。
林徽因做到了。
谁也说不清,怎样的家庭、怎样的教育才能造就如此优秀的一个女子,即便是读透了林徽因的成长史,谁也难以肯定地说,换作他人也可变得如此优秀!
一切只因她的与众不同,只因她就是林徽因。
1904年6月10日,杭州的天气温暖而美好,西湖的莲花开得正盛。随着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林家院子里又迎来了一位可爱的小天使,如莲般纯净而祥和。她就是林徽因,一位旧式家族庶出的大小姐。
林家是个大家族,翻译过《茶花女》的文学家林纾,写出《与妻书》的林觉民都是林家的人。
徽因的祖父林孝恂,是光绪年间的进士,曾留学日本,参加过孙中山领导的革命运动。而徽因的父亲林长民也是时代的翘楚,曾两度留学东洋,投身辛亥革命,推行“宪制运动”,终身致力于公理与和平的推进。
生长在这样的家庭,既是林徽因的幸运所在,也有她的不幸之处。幼年的林徽因和一群表姐妹住在祖父偌大的院子里,能得到良好教育的同时,来自族人的倾轧与磨难也成为她童年时期的必修课。
时间溜走的快慢,仿佛也分地域,在杭州这个潮湿而温暖的江南水乡,它仿佛会走得更快、更急。
很快,林徽因便已成长为五岁的小丫头,爱追着表姐妹们一起读书玩耍了。她的启蒙教育落在同住一起的大姑母身上,因为是大户人家,所以大姑母出嫁后依然常年住在娘家。差不多年纪的几个小女孩在一起,就像多颗晶莹的珍珠,有时候好得像一整串,有时候又闹得不可开交。大姑母显然很懂得对孩童的教育,总是任由她们打闹,并不干预。林徽因异母的弟弟林暄回忆说:“林徽因生长在这个书香家庭,受到严格的教育。大姑母为人忠厚和蔼,对我们姊妹兄弟亲胜生母。”
在这个大家庭中,大姑母的豁达与学识明显弥补了林徽因母亲性格、文化方面的不足。林徽因从小便很有灵气,常被大姑母夸奖“她聪明灵秀”。一起读书的几个姐妹中,徽因年龄最小、最贪玩,上课的时候也不注意听讲,可是她却总是背书背得最快最好的。
父亲时常在外,只得留林徽因在祖父身边。她是个聪颖的女孩,因此也深得祖父、父亲的喜爱。平时,祖父总是会经常给她讲这样那样的故事。到六岁时,她已能为祖父代笔,给父亲写家信,成为祖父与父亲之间的通信员。
也是在这一年,林徽因迎来了人生中第一场“大病”。她出了水痘,按照杭州的说法,这叫出“水珠”。幼小的徽因期盼着有人能来后院看看她,不是因为感觉到孤独,只是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自己出了“水珠”。她喜欢“水珠”这个名字,也因着这个病而多了几分骄傲和神秘。后来,林徽因回忆说:“当时我很喜欢那美丽的名字,忘却它是一种病,因而也觉到一种神秘的骄傲。只要人过我窗口问问出‘水珠’么?我就感到一种荣耀。”这异乎寻常的感受,似乎早已显露出了她天性中那难以掩饰的艺术天赋。
此时,林徽因的天地有如祖父的庭院一般阳光灿烂,满院芬芳。
1909年,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从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取得政治经济学的学位毕业回国。随着林长民的升迁,林徽因一家由杭州搬到了上海。1912年,他们又举家搬到了北京(在中华民国前期,北京称顺天府、京兆地方,1928年之后改名为北平,1949年成立新中国后,9月27日更名为北京)。在那里,父亲在几届政府中升迁到很高的官职。但是很长一段时间,他仍然没有儿子来继承香火。林长民对女儿疼爱有加,对何氏却十分冷淡。
林徽因的生母何氏大名何雪媛,她来自浙江嘉兴的一个小镇,被认为是小镇西施。她的父亲是个小作坊主,家庭还算殷实,因为在家里排行最小,免不了有种老幺的任性,女红学得不甚到位,处理人际关系上也欠缺技巧。她是林长民的续弦。大太太叶氏与林长民是指腹为婚,感情不深,她过早病逝,没留下子嗣。可想而知,何雪媛嫁入林家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传宗接代。
何雪媛生过一男两女,只有林徽因活了下来。在重男轻女的时代,她得不到婆婆的欢心几乎成了必然。更何况,女红、书法、诗词,她没一样能拿得出手,在出身大家闺秀的婆婆面前,她无疑是有些自卑的,也正因此她偶尔也想要表现,一不小心却也会露怯。
旧时妇女,庭院深深,家庭几乎就是她的全部天地,小范围内的不得志,已经足够给何雪媛致命的打击。可她又有苦说不出,她也努力了,生了儿子也生了女儿,但即便是她踮起双脚、伸长双臂,理想中的幸福却还是像枝上的红苹果,高高挂起,那么遥不可及。
旧时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结婚十年后,何雪媛迎来了一位“妹妹”,上海女子程桂林,林徽因叫她“二娘”。二娘其实也没有什么文化,但何雪媛不得不把丈夫分给程桂林。可叹的是,程桂林几乎把丈夫囫囵个抢了过去。
程桂林文化不高,但经过上海风尘的熏陶,乖巧伶俐想必是肯定的,再加上她年轻,能生养,一连生了几个儿子,在有着传统的重男轻女观念的林家,二娘和她的孩子们赢得了林长民的欢心,举家欢喜。偏偏林长民又是不懂掩盖自己情绪的人。他有个别号,叫“桂林一枝室主”,这一名字,显然是从“程桂林”三个字里化出来的。林长民住在“桂林一枝室”里,这里充满了快乐的喧闹,其乐融融。林徽因和何雪媛被撵到了后院,住在后边一个较小的院子里。从此,前院承欢,后院凄清。从此,何氏开始了被丈夫冷落的生活。
何氏长期被遗忘在冷僻的后院,生活孤单而落寞,脾气变得越来越坏。林徽因很小的时候就清楚,父亲不喜欢母亲。母亲经常背着人流眼泪,她的心也很苦。徽因只要去过前院,回来后就会被母亲数落。她数落前院也抱怨丈夫,一边哭一边感叹自己命苦。
何氏对林长民这第二个妾满怀嫉妒,多愁善感的林徽因被夹在中间,她对母亲愤怒的悄悄话表示同情,同时又爱她的父亲,她喜欢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可是她讨厌他们在一起时那无尽的吵闹和苦恼。和母亲生活在冷清的后院,她常常感到悲伤和困惑。梁从诫这么说他的母亲林徽因:“她爱她的父亲,却恨他对自己母亲的无情;她爱自己的母亲,却又恨她不争气;她以长姊真挚的感情,爱着几个异母的弟妹,然而,那个半封建家庭中扭曲了的人际关系却在精神上深深地伤害过她。”
童年生活,对于林徽因来说,是阴天多过晴天。父亲和母亲在她的生命中划出了一道界限。父亲那边是晴天,明朗的,向上的,簇新的;母亲这边是雨天,阴郁的,沉寂的,钻心的。何雪媛的急脾气,恐怕多少也影响到了林徽因性格的养成。林徽因也是急脾气,心直、口快、耐不住。但环境的不如意,也让林徽因变得早熟。
林徽因的挚友费慰梅回忆说:“她的早熟使家中的亲戚把她当成一个成人而因此骗走了她的童年。”
也许,她的童年依然存在,只是这个童年却没有童心。
父亲的归来让她很是高兴,而她那敏捷、聪慧、多愁善感的性格也使父亲对她倍加喜爱。只有美好与阴暗有了对比,人才能更快地找到一种方法去接近美好,让现有的阴暗无限接近美好吧!林徽因的早熟,除了因为自身的聪慧与多愁善感,还由于父亲对自己的疼爱与对母亲的冷落,由于母亲终日的神情落寞与抱怨不堪,她幼小的心灵是有阴影的。虽然她深得父亲以及其他长辈的宠爱,但每次回到冷落的后院,面对母亲阴沉怨愤的神情,她不得不过早地体会世态的炎凉。
这些都真实地存在林徽因短暂的童年里,深深根植在她的记忆里。
时光荏苒,当林徽因长到十二岁时,已是落落大方的青葱少女。因为从小体弱多病,所以看上去比常人要瘦,却更显得亭亭玉立,纤细柔美,十足一个清秀美丽的大家闺秀。不仅如此,这个时候的她已经是一个聪明、有主见、能帮助料理家务的好帮手了。对于这样贴心的小棉袄,林长民没有任何理由不去喜爱,对这个女儿也更多了一些体贴和关心。林家人都说,徽因是父亲最喜爱的孩子。
林长民时常在外,偶有书信寄回家,林徽因会写回信。林长民写道:“知悉得汝两信,我心甚喜。儿读书进益,又驯良,知道理,我尤爱汝。闻娘娘往嘉兴,现已归否?趾趾闻甚可爱,尚有闹癖(脾)气否?望告我。”林徽因回信说:“本日寄一书当已到。我终日在家理医药,亦藉此偷闲也。天下事,玄黄未定,我又何去何从?念汝读书正是及时。蹉跎误了,亦爹爹之过。二娘病好,我当到津一作计。春深风候正暖,庭花丁香开过,牡丹本亦有两三葩向人作态,惜儿未来耳。葛雷武女儿前在六国饭店与汝见后时时念汝,昨归国我饯其父母,对我依依……”
字里行间,已经略脱掉了“孩子气”,有一种自觉的通明。
母亲失意,女儿自然要处处小心,虽然不比林黛玉进贾府那般敏感,但对人情和世事的洞察,却是不得不具备的生存技能。
夹在母亲和二娘之间,而父亲林长民则常年在外,因此,她常常还需要应对母亲和二娘之间的关系。那种人际处理上的压迫与纠结,纵使林徽因心胸豁达敞亮,想来也免不了受些不必要的夹板气。
祖父林孝恂去世后,林家搬到了天津。林长民在北京忙于政事,天津家里上下里外,两位母亲,几个弟妹,都需要十二三岁的林徽因打点照料,她俨然一个“民国探春”,被各种事情逼着,不想成熟也得早日成熟。在给父亲的一封信上,她曾这么批注:“二娘病不居医院,爹爹在京不放心,嘱吾日以快信报病情。时天苦热,桓病新愈,燕玉及恒则啼哭无常。尝至夜阑,犹不得睡。一夜月明,桓哭久,吾不忍听,起抱之,徘徊廊外一时许,桓始熟睡。乳媪粗心,任病孩久哭,思之可恨。”
半夜哄孩子的事,也得由这位大小姐亲自动手。父亲暂时不能担的,母亲担不起的,她来担。林徽因敏感而独立。
多年以后,当林徽因已经成为一位颇有名气的诗人,在她发表的某篇小说中,她描述了这样一个哀婉的故事:绣绣漂亮而乖巧,却生活在一个十分不幸的家庭,母亲没有文化,懦弱而狭隘,父亲又新娶了姨娘。新姨娘很受宠爱,为父亲生了很多小孩,绣绣每天都在父母不尽的争吵中度日、挣扎,没有温暖的亲情,只能在矛盾和仇恨之间生存,后来因为疾病而死去。
人说,我手写我心。这正是少女时期林徽因的心情,是她真实生活的一个缩影。小说结尾处她以“绣绣”的朋友“我”的口吻这样写:“我对绣绣的父母真是恨透了,恨不得要同他们说理,把我所看到各种的情形全盘不留地倾吐出来,叫他们醒悟,乃至于使他们悔过,却始终因自己年纪太小,他们情形太严重,拿不起力量,懦弱地抑制下来。但是当我咬着牙毒恨他们时,我偶然回头看到我的小朋友就坐在那里,眼睛无可奈何地向着一面,无目的愣着,忽然使我升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悟到此刻在我看去无疑问的两个可憎可恨的人,却是那温柔和平的绣绣的父母。我很明白即使绣绣此刻也有点恨他们,但是缔结在绣绣温婉的心底的,对这两人到底仍是那不可思议的深爱!”
林徽因说:“早年的家庭战争已使我受到了永久的创伤。”在这样旧式家庭中成长的她,也曾感到苦不堪言吧!这“创伤”对她来说是如此刻骨铭心,甚至影响了她的一生。她只好用手中的笔,让这样的遭遇在小说中重现,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去体会其中的恨与爱,只有这样透彻的感悟后,才能暂时驱除心中的阴影,努力向阳生长。
其实,如若需要,“早熟”也是一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