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恩科进士

在一些文献中,称王鼎是恩科进士,有的则称之为正科进士。

所谓恩科,是朝廷格外施恩的特科,在皇帝登基、大婚、大寿之年,特诏增加一次科举,以示有恩于天下士子。而正科,指三年一届,通例定于丑、辰、未、戌年举行的会试。王鼎于嘉庆元年(1796)得中进士,岁在丙辰,为正科似无疑义;又因此乃新帝继位改元的第一年,该科被明确定为恩科。由是,王鼎便成为一名恩科进士。

在清朝官员的仕途升黜中,看不出恩科与正科有什么差异。但出于恩科者,似乎与当朝天子有那么一点格外的亲近,或曰有了一个表忠心、套近乎的由头。王鼎则不然,入仕后一直默默无闻,本本分分做自己的事,近在翰苑清贵,却长期未进入皇帝的视野。直到有一天,嘉庆帝拣阅翰詹大考试卷,发现了他的文字……

第一节 新帝的登基恩科

太上皇帝的传位诏书中,特列一款:“每府州县卫,各举孝廉方正,暂赐六品顶戴荣身,以备诏用。务期采访真确,毋得滥举。”王鼎的祖父王梦祖受到举荐,赐予六品顶戴。这类品级是没有俸禄的,仍能给家人带来骄傲,能激励后辈读书应试的热情。至于携带着一个家庭,乃至一个家族希望的王鼎,在京师参加恩科会试之际,闻知后自也倍感振奋,他是那样爱戴自己的爷爷。

一、用兵与衡文

在禅让后的特殊政治格局中,嘉庆帝对老爹自是惟敬惟谨。“敬承慈旨鸿禧迓,勉矢寅衷宝祚延”,是颙琰唱和的诗句,读着都费劲,却是对父皇的郑重表态。对乾隆帝所倚信的和珅,他也堪称礼数周到。但太上皇帝毕竟老了,且一天天变得更老,说是不放手,日常事务实在没有精力过问,加上有意让儿子历练,军政大事很快就落在新帝肩头。36岁的颙琰既重视用兵,也不忘衡文,显现出很强的治国责任心。

用兵,包括刻下的平定苗变,主要则是不久后爆发的白莲教之乱。太上皇和嘉庆帝都为之深深焦虑,而密切监视教众起事地域和进军路线、具体指挥和调度军队,多由新帝发号施令。

战事多有反复,奏章纷纷告急,嘉庆帝仍不忘文事。自康熙帝开始,清朝几代帝王都十分重视皇子教育。颙琰自幼刻苦攻书,一直到继位之前,主要功课就是在上书房学习,工诗能文,对儒家典籍颇有知解。二月间,他拣阅了广东四川等省进呈的乡试各卷,见所出“四书”题、“五经”题“多涉颂圣”,指出此类考题难以发现真才实学,也不利于士习文风,要求“嗣后各省乡试派出试官,及各省学政所出题目,务将四书五经内义旨精深及诗题典重者课士衡文,用副朕敦尚经义、崇实黜华至意”。新帝的新举措,必然为有心人觉察到。

这年三月,礼部尚书纪昀被定为会试正考官,礼部左侍郎铁保、吏部左侍郎沈初为副主考官。纪昀曾主持《四库全书》的编纂,自是衡文高手,居官亦素有清正之名。铁保和沈初一满一汉,出身科甲,沈初更是乾隆二十八年癸未科榜眼,皆以能文著称。选定此三人主持新帝登基的恩科会试,亦称允当。

关于接下来的春闱,上皇在传位诏中特有一款,加恩增加名额:

会试额数,俟礼部临期奏明人数,请旨酌量广额。

对于来京会试的天下举子,对于接连两次考场失利的王鼎,无疑是一个福音。

三月二十九日,紧张的阅卷已经基本结束,各房考经过对初选之卷的比对讨论,拟出提交各卷的卷次。正副主考官仔细复核,每卷必读,对前列试卷更是斟酌再三。考卷上的举子姓名是密封的,籍贯则在卷首标明,以便阅卷考官考量,为各省中额留出余地。卷次排定后,礼部据以提出各省会试中额,最后由嘉庆帝钦定。这一类常规事体,上皇已基本不加过问了。本届会试,陕西和甘肃整合而一,共取中五名。虽无法与江浙相比,却较去年大比例增加。

该科礼部会试的会元为广东人袁櫆。王鼎顺利通过了会试,揭晓之日,自是激动万分。多年苦读有了一个结果,但也只是一个初步结果。接下来还有复试和廷试,能不出意外,才算得中进士。

二、策试题

四月二十日,以大学士和珅领衔,吏部尚书刘墉、户部尚书董诰、工部尚书彭元瑞、吏部左侍郎沈初和右侍郎胡高望、兵部左侍郎玉保、内阁学士吴省兰,为殿试读卷官。这是一种信任和尊荣,也是一项苦差,要的是连夜阅卷,又不得出任何差错。阿桂和王杰没有参加阅卷,当是由于年岁太大,已熬不得长夜了。

次日,嘉庆帝亲临保和殿,策试天下贡士。当日一大早,新贡士袍服冠靴,由东华门鱼贯而入,点名分拨,礼部和銮仪卫已在试桌上贴好贡士名签,大家各寻姓名,列坐于保和殿内。天刚放亮,新贡士出至殿外,在读卷官引领下,沿丹陛分东西排立。待皇帝在众官簇拥下来临,作乐鸣鞭,升坐殿内,和珅就黄案捧起策题,转交礼部官员,敬置于丹墀黄案上,众人向皇帝行礼,而后才是分发试卷,贡士一一跪领。这是大清鼎盛时期的廷试仪节,后来国势衰落,皇帝不再亲临殿试,考场虽仍在保和殿,场面则常常是一团混乱。考试期间照例是不许点燃灯烛的,故先来的抢占光亮充足之地,后来者不愿在黑乎乎的深处,便搬着桌凳到外廊之下,遇有风雨,更是狼狈不堪。

时值湖北、陕西等数省教民起事,清廷调集大军也难以迅速平息。殿试策题即由“人心道心”谈起,曰“帝王所以与天下相见者心也”,曰“享天心,肩一心,洽民心”即上下通达之义也,曰“心之用主乎敬”。人心道心,出于《尚书·虞书·大禹谟》,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是中华文化传统中著名的“十六字心传”,强调居安思危,体悟大道,坚守信念与理想。其时苗变未息,教乱又起,无论上皇还是嗣皇帝都深感焦虑,要求与试者考诸史上所有军政体制,依据儒家经典和历代典章制度,对现实中存在的各种弊端提出解决思路。试题还特别要求秉笔直书,“毋隐毋肤”,把想到的都写出来。

对参加殿试的贡士,朝廷也可谓关心备至。每个试桌例赐宫饼一包,殿前还备有茶水,参试者可随时去那里饮用歇息,不禁出入,不限时间,如果嫌宫中试桌低矮,还可以自带折叠桌。当然监试极严,到了这里,作弊的人怕也早被一网一网打捞没了。

二十四日,嘉庆帝御乾清宫,召见读卷官,亲自阅定进呈的前10卷,钦定甲第。第二天,皇帝御太和殿传胪,赐一甲赵文楷、汪守和、帅承瀛三人进士及第,二甲戴殿泗等40人进士出身。王鼎列第二甲第三名,是一个很靠前的名次,多年困穷和苦读的他,终于迎来了一段人生幸福时光。

第二节 初入庶常

为收拾人心,为在易代之际吸引聚拢汉族士子之心,入关后的第二年,清廷即颁行《科场条例》,顺治三年春举行殿试,旋即开选庶吉士。庶吉士,又称庶常,语出《尚书·立政》,本意为众官皆吉祥良善之辈。明太祖取其词义之美,命于举人中择选青年俊彦,入紫禁城文华堂教习读书,在百忙中也常去那里走动,有时还要亲自讲评文章,供应优渥,赏赐丰厚。当时虽未设馆,却被视为庶常制度之开创。永乐朝,确定由新科进士之二甲中选取,入文渊阁学习三年,称翰林院庶吉士。自此,“翰林之盛前所未有”,“庶吉士始进之时,已群目为储相”。清沿承明制,但要求更为严格,不独要经过朝考,连状元、榜眼、探花也要一体参试,一起入馆读书,一起通过散馆考试,考不过的亦不通融。由是,更突出了庶吉士的地位。

一、京师的科举季

嘉庆元年春夏间,湖北、四川等省官兵与白莲教教军交战正酣,而会试之后的京师,似乎仍处于考试的季节,到处是王鼎之类举子的身影,忙着打听消息,忙着走动公卿,忙着看礼部之榜……紫禁城的不少活动,都与科举相关:

本科会试中额为148名。中额,即当科取中名额,一般根据会试举子的总数决定,也要参考优秀考卷的数量。所以总是在阅卷基本完成后,由主考官汇总各房阅卷情况,呈报皇上钦定。通常说来,以参加考试人数二十取一的比例录取,可知该科入场举子,应在3000人左右。比起许多地方的乡试,人数大为缩小,正符合科举制的宝塔式状况,即越往上参与考试的人越少。

对进入会试的读书士子,乾隆帝应说是一贯地体恤关爱。清初沿用明代先例,以二月初九日为礼闱第一场,开考时正值隆冬,贡院考棚简陋单薄,士子瑟缩于严寒之中,不胜其苦。乾隆帝将考期推迟一个月,嘉惠众士子多多。礼部放榜,通常在四月十五日之前,称为甲科甲榜。王鼎的名字,赫然见于前列!依照规定,主考官酌定前10名后,要将试卷呈送皇帝亲自审阅,圈定次第。是可知王鼎考卷已经嘉庆帝御览。

礼部会试取中的士子,称贡士。还要经过殿试,才能获得进士称号。四月二十一日殿试之后,和珅等读卷官便被禁闭于文华殿两廊,在监试王大臣、监察御史、收掌官等陪伴监视下,日夜紧张阅卷。殿试,又称“廷试”、“廷对”,也是王鼎等士子的重要一关,尽管一般不会有黜落,却要决定名次之先后,直接关乎前程。二十四日,嘉庆帝在乾清宫召见读卷官,亲自阅定所呈十卷的甲第,王鼎的试卷已被列入。二十五日,皇帝御太和殿,举行传胪大典,为无数士子梦寐以求的时刻。接下来,是礼部恩荣宴、午门外的上表谢恩仪、国子监进士题名碑等等,岂不忙煞,岂不美煞!

二、和大人的门生

传胪大典三天后,四月二十八日,在保和殿举行朝考,考录新一届庶吉士。

遥想当年的应试士子,真有些像今日的运动员,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一路过关斩将,除极少数天分奇高而又格外幸运者,若要得一个进士,无不经历千辛万苦。总算熬到喘口气、做做官的时候了,清代又加上一连串的专项考试:馆选有朝考,毕业有散馆考,进入翰林院和詹事府之后还有翰詹大考,无论哪一次考砸,都会导致仕途上的大挫折。多年后,王鼎收到四弟寄来的应试习作,为之批改点评,回信中叙及读书应考的经历:

兄承前人遗泽、父亲培养,成进士,入词林,何所恃乎?恃腹中数卷书与天下学士相角耳。即以兄之愚且拙,穷饿日益甚,今次大考,犹蒙天子特知,列入前茅,越次简用,何恃乎?仍恃此腹中数卷书与天下豪杰相角耳。

写下这段话时,已是嘉庆八年大考翰詹后,王鼎考在二等。这是一个很好的成绩,故话语中能见出一种自信,却也未见出多少轻松。从天资上讲,他认为弟弟要聪明一些,然弟弟却始终未能过乡试关。科举,考的是笨功夫和死功夫,是持之以恒的读书精神,也是以儒学浸润濡染的人生态度。腹有诗书气自华,王鼎信中所言,正在于是。

朝考为清代所独创,与殿试只考策问不同,考试科目有论、诏、疏、诗四项,比乡试和会试增出拟作古诏一项(后于嘉庆二十二年裁撤)。所有新科进士必须参加朝考,必须当日完卷,却不必回答全部试题。新进士各尽所能,全部做完当然更好,做一篇,或两三篇均可,多做亦可,无硬性规定。于是,与试诸君大多身心放松,那些殿试前列者心情愉悦,意图锦上添花;而屈居三甲者并不服气,力求再作施展。多数人是各题俱作,有的还要逞能多作,如诗题例为五言排律一首,有的写两首、三首,甚至四首。下场以后,有人到处宣扬吹嘘,有人寻觅关节私告阅卷大臣,也为作弊留下空隙。自乾隆三十六年之后,便限定“朝考诗体,只赋一首”。

五月初三日,以例引见新科进士。所谓引见,是一种隆重的仪式,更是皇帝亲自主持的目测验看和最后甄选。皇帝出御便殿,御座前陈设书案朱笔,摆放新科进士名单,以及上一届各省录取人员情况;大学士依次跪于御案左侧,翰林院掌院学士跪在其后,经筵讲官立于御案之右。新科进士被分批引至,唱名磕头,由皇帝钦定次第,或拨入各部学习历练,或分派各地任知县,或入庶常馆读书。钦选之际,殿试和朝考的名次固然关键,个人仪表气质也很重要。后来的道光帝,就曾将有胡子的新进士一律分派各地任知县,不管其在二甲还是三甲。

引见结束,各位新进士的去向也已确定。紧接着,传旨宣布入选庶吉士名单,王鼎的会试、殿试成绩俱佳,引见时没出什么差错,名列庶常前茅。庶常馆历来被视为朝廷储才之地,乾隆皇帝曾赐以“芸馆培英”四字匾额。芸馆,书斋是也;培英,谓培育天下英才。词意朴素,寄望甚殷。两天后,钦命大学士和珅、工部尚书彭元瑞教习庶吉士,王鼎等人成为和珅的门生。作为庶常馆总教习,是一种极高的荣誉,而对喜欢培植私人势力的和珅,又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自也不会忽视。

三、庶常馆岁月

教习庶吉士,也是翰林院掌院学士的一项重要职责,庶常馆原来就设在翰林院之内。清朝翰林院沿用明代旧衙署,坐落在东长安门外、玉河桥以西,苑宇宽敞雅洁,古槐蔽日,先朝传来之刘井柯亭,插架图书,乾隆中期又增建四库全书馆,极是个读书的好地方。但翰林院毕竟是个官署,职掌甚多,加以编纂任务亦重,难免影响到未来栋梁的静心读书。雍正十一年,雍正帝“特赐官房一区,于正阳门内迤东,当翰林院之南,面城”,是为庶常馆,全称“恩赐教习庶常馆”。

对于常年约三四十个学生、几个管理人员的庶常馆,这儿真称得上宽敞:面阔16间、并排三院、到底五进或六进。最后一排临街房屋,皆向北开门,租出去做商铺,收来的租金,用以补充修缮和日常运营的开销。大门面对的是内城南城墙,左邻为高丽馆,右邻是怡亲王祠,可想象当年环境之安静。再向东不远处,便是京师的主要水系玉河,又称御河,流水淙淙,杨柳吹拂。雍正帝之崇文重教,于此可见。乾隆三十三年,朝廷又拨专款加以修葺,御笔题匾,同时钦赐了大批重要图书。

清代帝王很关心庶吉士的生活,尽量让他们衣食无忧。康熙三十九年,康熙帝对大学士说起有些庶吉士太穷,以至于连衣服和车马都不能置办,要内阁想想办法,后议定“贫者每月给银三两”。两年后,又决定从各地盐税中抽出1440两,由户部作为专款解送翰林院,均分给在馆读书者,作为帮俸。雍正间,庶吉士每月的廪饩提高为四两五钱,帮俸的钱数应也差不多,另有工部供应各项用品。而六品官每年正俸,也就是60两。王鼎之类外地来的清贫庶吉士,就在后院厢房和两边跨院居住,应说是相当地知足了。

庶常馆的后院建有藏书楼,读书条件很好,可认真研读者并不甚多。天下读书士子,经历十载二十载甚至更多的寒窗之苦,一路过关斩将,能走到这里的实在无几。进得门来,经典还是那几卷,形式亦无非诗赋策论,日复一日,便觉厌倦,便想出许多偷懒的办法。康熙五十三年,曾特发谕旨,要求严格请假制度:“近见翰林等官告假者甚多,三分已去其二。又庶吉士等正当学习时,遽回本籍,至三年考试将尽,又来考试,似此任意告假,焉得学习?此后除丁忧终养外,凡翰林院庶吉士告假者,应照致仕知县例,不准补用。”话虽严厉,本意还是要其认真读书。然请假之理由,大都有不能不准之处,主事者多也尽可能通融。以后又渐渐松动,至嘉庆间,吏部会题官员告假,竟然有12名庶吉士在内,谕令教习和吏部严格把关,并设四个月的度假期限,不准超过。

与那些有钱有势的同学不同,王鼎开始了踏踏实实的学习生涯。离家一年有余,他也想回去看看,可囊中羞涩,每月发的几两银子,还要带一些给老家,哪里还有余钱路上开销?况且,一旦告假,廪饩即行停止,靠什么生存和养家?比起以前在县城,这里的图书阅览条件,这里的老师和同学,包括这里的生活,简直好太多了。王鼎沉下身心,投入到学习中,他的质朴诚笃和勤学好问,留给在馆的老师(即从翰林编检中挑出的小教习)深刻印象。

大学士王杰也开始关注王鼎。虽是在家养病,他仍然关注着政局,也与翰林官员有着密切的联系。听说老友的孙子在馆用功,人品亦端正,他实在高兴!如果说会试时王杰不能给予帮助,现在可以了。他是资历很深的朝廷重臣,以他在内阁的地位,以他与翰林院的渊源,提携一下王鼎,应是毫无问题。为了故乡曾经的挚交,为了奖掖家乡青年俊彦,王杰也很乐意这样做。

王杰派人往庶常馆相邀,王鼎如约来到简朴的相国府。他是第二次来此,自也感慨良多。一老一少的交谈纯用渭南话,乡音悦耳,亲切温馨,真像是面对自己的老祖父啊。王杰询问了他的学习和生活,有指点,也有叮嘱,要他以后多来家中,要他把文章常送来看看……

对一个刚入仕途、准确说尚未进入仕途的庶吉士,当朝内阁大学士的有意延揽,真是千载难逢的机遇,而王鼎婉言相拒。他对这位前辈表达了谢忱,说相国很忙,自个儿读书也忙,仕途的路会一步步去走,不愿意给前辈添麻烦。王鼎的话很真诚,也很平实,虽是婉拒,却让王杰更加器重,曰:“观子品概,他日必不在余之下。”

第三节 慈母病逝

南方多省的连年激战,官兵与教众的拉锯式搏杀,一个又一个高级将领的陨亡,还有总统军务大臣的撤换、逮治和论罪,都会给京师带来震惊,带来一阵阵政坛波澜,带来激动、激愤和议论。对多数人而言,也仅此而已。后教军渐移向陕南山林,几度突向关中,西安震恐,王鼎的关注应比他人强烈一些。茶余饭后,南方战事必是一班庶吉士的主要话题,血气方刚者有之,议论风发者有之,更多的应是无奈。

一、派习清书

庶吉士号称“华选”,自是人人渴望。同是入庶常,亦有清书(又作国书)与汉书之区别。满蒙出身的进士被要求学习汉书,每期也有一些30岁以下的汉族进士,被分配习学清书。时年29岁的王鼎,被派令研习清书,算是一种重视。大约由具体负责的翰林院小教习提名,掌院学士审核,最后还要两位总教习圈定。

入关以后,清朝统治者很注意对汉语和儒家经典的学习,翰林院所负责的经筵,所设侍读与侍讲员额,都与此有关。从顺治朝开始,清廷狠抓皇子教育,后来诸帝对中华传统典籍浸润很深,琴棋书画亦无所不精,对爱新觉罗氏统治中原极有帮助。同时,他们也意识到保存本族语言和文化的重要性,强调满文在官方公文中的国语地位,要求庶吉士分派专人习学。顺治六年,刚开始选取庶吉士,清书便成为必修课,或者说是主科,“俾肄习清书精熟,授以科道等官,内而召对,可省转译之烦;即出而巡方,以便与满洲镇抚诸臣语言相通,可收同寅协恭之效”。可清书习学很难,用处不多,故遗忘很快,庶吉士学习热情不高。后来不断做出调整,先是每期分一半人学习,再减为约三分之一。雍正帝曾专发谕旨:

向来庶吉士学习清书,散馆之后,每至荒废。以三年学习之功,置之无用,殊为可惜!嗣后清书散馆之翰林,不可令其荒废。今年新科进士选拔庶常,朕意学习清书者少点数人,令其尽心学习,务期通晓。

意识到尊之为国语的清书正在快速流失,清廷坚持要庶常馆抓好学习,每期都挑选年轻明敏之士,作为清书庶吉士。这一届共录取28名庶吉士,仅有王鼎等数人派习清书。

二、征邪教疏

嘉庆三年二月,又到了“大考翰詹”的时候。所谓大考翰詹,应是清廷想出来的一个治懒治庸的主意,针对的是翰林院和詹事府官员。此一院一府,职责都在于文学侍从,惟明代设詹事府主要为太子服务,清代自雍正朝实行秘密建储,通常不再有皇太子之设,此府便成了翰林官员的轮转备位之地。历代清帝都很重视翰詹,多由这里选拔人才,又深知文人集中的地方容易诗酒流连、不务正业,是以过几年就会有一次考试。这是一项专门考试,有诗有论,史论题目往往与时政紧密相关。

翰詹大考监管甚严。为防止大臣通关节,试卷也要密封,阅卷大臣皆临时选派,按四等拟定名次:一等极少,可越级升用;二等前列,可升职或奖励;三等者就很麻烦,多数会被降职;至于四等,以及彻底搞砸的不入等者,大多被撤职,至少会被赶出翰林清贵之地。于是,大考被戏称为“翰林出痘”,即一道鬼门关也。最后揭晓是在带领引见之时,皇帝注视之下,重臣见证之时,参试者的一生宦程,或就此大体决定了。

本次大考,于二月二十七日在圆明园正大光明殿举行,主试题为“征邪教疏”,立意明显,是要这班未来之星认真思考,提出应对教乱之策。五天之后,公布考试结果:考在第一等的两位,陈琪和潘世恩;二等前列的有曹振镛、英和等。除陈琪因病卒于学政职位上,潘、曹皆做到内阁首辅和首席军机大臣,英和也曾成为军机大臣。自视甚高、以敢言直谏著称的洪亮吉,考在三等,由于名次较前(三等第二名),没有被降调。亮吉时为翰林院编修,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后来在文集中收录了考试答卷,略为:

今者教众起事,一因邪教蛊惑,一因官府压迫。臣以为欲平邪教,可行数端:

一曰贷胁从。邪教滋扰数省,首尾三年,无身家衣食者多所附丽,此非真贼也。倘能予以宽贷,则既开愚民之自新,又离邪教之党羽。党羽一散,真贼乃出,从此官兵刀箭所伤乃真贼也。

二曰肃吏治。今日州县之恶,百倍于十年、二十年以前,上敢隳天子之法,下敢竭百姓之资。以臣所闻,其罪有三:凡朝廷捐赈抚恤之项,中饱于有司,皆声言填补亏空,是上恩不下逮,一也;无事则蚀粮冒饷,有事则避罪就功,州县以蒙其府道,道府以蒙其督抚,甚至督抚即以蒙皇上,是使下情不上达,二也;有功则长随幕友皆得冒之,失事则掩取迁流颠踣于道之良民以塞责,然此实不止于州县,封疆之大吏、统率之将弁皆公然行之,安怪州县之效尤乎?三也。

三曰专责成。楚抚守楚,豫府守豫,战虽不足,守必有余。军行数年,花翎之赐至千百,而贼势愈炽,蹂躏之地方愈多,盖因责成未专,赏罚未明。朝廷果能赏必当、罚必行,亲民之吏则各矢天良,封疆之臣则各守地界,削上下欺蒙之弊,除彼此推诿之情,如是而邪教不平,臣不信也。

洪亮吉心高气傲,当时便对判卷结果不太服气,将这份答卷公诸友人,都中一时争相传诵。今日论之,该文亦多书生之见,并无多少高明之策。所言三端,皆曾有人提出,圣谕中也常常说起,如以“专责成”对付数万游动性很强的教军,就是一个大难题。亮吉著述宏富,性情豪迈,喜欢纵论天下事,虽已年过半百,犹然充满书生意气。该文之妙,在于言他人所不敢言,述说生民之艰,分析从教之无奈,借论兵痛斥时政,锋芒所向,直指封疆大吏、统兵将帅乃至当朝大佬。

这时阿桂已死,王杰病休,董诰丁忧,内阁和军机处都是和珅说了算,大考的阅卷,亦当为领衔之人。没将洪亮吉的试卷打入四等,没有把他赶出翰林院,已然是有人惜才,或有力争,和大人也给面子了。亮吉本人自知势头不对,借口弟弟之丧,很快就请假归乡。

三、丁母忧

这年春天,总有各种坏消息从家乡传来,多与白莲教相关:高均德部已渡过汉水,直入汉中;齐王氏等亦率教军由川入陕,在陕南山区出没。西安为西北重镇,清廷设步骑满营兵驻守,以满洲将军领之,然当年的满洲铁骑早已雄风不再,西安将军恒瑞和陕西巡抚秦承恩受命领兵进剿,省城空虚,人心惴惴。就在此际,王鼎接到母亲病逝的消息,悲痛错愕,急告假丁忧,火速赶回蒲城。

王鼎开始了为期两年多的守制,即在家乡为母亲守丧。作为一个在读的庶吉士,一旦离馆,所有月俸补贴皆停发,手头自然非常拮据。我们无以知晓这两年王鼎是怎样度过的,大约就是读书,作为清书庶吉士的他,在蒲城难以找到老师,但通常所用的“四书五经”,哪儿都不缺少。重温经典,没有了赶考应试、层层过关的压力,更能探幽析微,玩味体悟,寻觅和感受儒学精义。多年后与弟弟通信,谈起自己的治学根基,王鼎便说到苦读,可以肯定的是,回乡为母守制期间,使之在学业上又有提升。

王鼎重视家庭,孝心浓重,一直想要接母亲到京师享几天福,可怎么也要等到出馆授职以后,母亲猝尔辞世,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痛。嘉庆九年五月,他在与弟弟的信中忆及慈母:

父亲当时尽孝道,新来姨娘亦宜尽礼。何者?父亲遵爷爷遗命,不肯立嫡,孝之至也;又念我兄弟无怙,不忍立嫡,慈之至也。吾弟待姨娘以礼,尽其恭顺,即所以事父,亦以敬兄也。此际更当与二嫂言之。吾母长逝今六载矣!吾母德厚才优,戚里推重,弟少不及记忆,兄亦不忍言,吾弟体兄之言,斯为孝矣!

忆及母亲,也说到母亲在爷爷和亲友中的美誉。乃至父亲再娶,为尊重爷爷的意见,只让子女以姨娘相称,不立为正妻。王鼎特别叮嘱弟弟,并让他转告孀居多年的二嫂,要他们注意尊重和孝顺新姨娘。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父亲,也是为了母亲,一辈子善良慈爱的母亲。

  1. 《故宫珍本丛刊》第571册,“清仁宗御制诗”,第98页。
  2. 《嘉庆道光两朝上谕档》第一册,嘉庆元年二月初一日。
  3. 《清仁宗实录》卷一,嘉庆元年正月戊申。
  4. 《明史》卷七〇,选举二。
  5. 《王鼎家书》第108、109页。
  6. 《日下旧闻考》卷六四,官署。
  7. 《清会典事例》卷一〇四五,翰林院二。
  8. 《清会典事例》卷一〇五二,翰林院九。
  9. 《清会典事例》卷一〇五二,翰林院九。
  10. 洪亮吉:《卷施阁集》甲集卷一〇,作者于题下自注:“戊午二月二十七大考题”。《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13册,第478—480页。
  11. 《王鼎家书》第110—1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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